第二章01

江天實業開發公司的秘密總部設在一套舊式小院裏,那是三年前葉氏兄弟以個人名義買下的地方,然後無償交給公司使用。院子左側有一排青磚灰瓦的老平房,每間小窗戶都密密地垂著印花布簾。右側是兩間堆放雜物的小木棚和簡陋的偏房,麵對院門的一座小假山長滿了毛茸茸的青苔,雜草叢生的小花圃也兩得潮濕無力,仿佛整座院子的陽光都被那棵高大的銀杏樹遮去了。

駱天成和羅婕踏進小院時,院子裏已是人聲鼎沸。好像公司的董事都到齊了,庭院前橫七豎八地架滿了摩托車,門外停著一輛破舊的“上海”和一輛嶄新的“奔馳”。盡管三令五申不準帶保鏢,木棚外仍有幾個大漢抄著手來回遊**。駱天成頓時火冒三丈,大踏步地向正廳走去。羅婕跟上來牽了牽他的衣角,又用眼光示意他穩定自己的情緒,兩人便在院子裏停留了一小會兒。

屋子裏的人正在熱火朝天地交談,其中情緒最激烈嗓音也最響亮的,當推畢業於財經學院的高材生葉雲鵬。他西裝筆挺,皮鞋鋥亮,兩手抄著自己西服背心的夾邊,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神態活像十月革命時的那位偉人,正發表一篇驚世駭俗的宣言:

“……我們遼闊的中國國土,西界為山,東界為海。山高海闊的地理特征,決定了中國曆史的許多走向。中華民族所一脈相承的文化,首先在黃河流域生根,然後沿漢水流域南仲,發展到長江流域,再沿海拓展到閩、粵一帶……因而過方的一:上一年,隻是河流文明;到了近三百年,才是海洋文明。過去中國經濟的發展自北向南,自西向東;近代恰巧換了個方向,變成了自南而北,自東而西,……”

“嗬!不愧是倒賣計算機的總經理,出口成章,有那麽多的文韜武略。”何威口沫橫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他膚色黝黑,五短身材,是“江天”下屬的江龍汽車修理廠的廠長,也執掌著一塊火爆爆的地盤。“老子隻知道賺大錢的時刻到了,全國早晚都要走沿海城市的路。他媽的,先下手為強,我準備去海南包一片土地,搞個兩千畝的菜籃子工程。但本錢還沒有湊夠,諸位有什麽高招?”

“可惜大飯店的股份不是現鈔,不能指望它回籠個三萬五萬的!雖然二十年後它就歸咱們中方所有,但這希望也太渺茫了!誰知那時咱哥們還在不在這條船上?”說話的中年人是江天公司的總經理劉光勝。此刻他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眉間愁雲不展。

“所以我就不去想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正經做點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照樣財源滾滾。”身材高挑的崔啟豪弓腰遞給劉光勝一個玻璃煙缸,臉上掛著誌滿意得的微笑。

“誰像你呀!江都市數一數二的遊戲機大王。”劉光生彈了彈煙灰,仍是城怨地撮著嘴,“你們都有這個機那個機,日進鬥、夜進升的,偏偏讓我來坐這個窩,每月的奉祿也就幾百元,還不夠我抽幾條進口煙呢!”

“這裏還有一隻光坐窩不打鳴的雞!”何威指了指他身旁正酣然人睡的葉家駒拍手大笑。

在一片哄鬧聲中,葉雲鵬倏地繃緊了臉,厲聲喝道:“哼!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家夥!一棟摩天大樓豎在市中心,就是我江天公司的一塊大招牌!一麵大旗!聚在它的麾下便可招財進寶,什麽樣的大生意做不成啊?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什麽本事?拉大旗做虎皮的本事!”崔啟豪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看你們還是改不掉造反派的脾氣。就像駱大哥,總是死抱著過去的那一套做法,以政治手段來搞經濟。”

在門外的駱天成聽到這裏,立刻臉色煞白。他一步跨進門去,威風凜凜地掃視眾人。屋子裏頓時寂然無聲,到會的董事都在審時度勢,隻有角落裏的董事長仍沉睡在香甜的夢中。何威忙去搖醒他,他揉著眼睛坐起來,嘴裏嘟噥著:“繼續談,繼續談……我聽崔兄正在抨擊什麽造反派的脾氣嘛!”

眾人又掀起一片笑聲,竟至笑得七葷八素。突聽“啪”的一聲,何威坐下的破椅子折斷了一隻腳,他摔了個仰八叉。駱天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吩咐羅婕關上房門,又貼近窗戶掀開簾子望了望,才鐵青著臉轉回身來,小聲喝斥道:

“請各位注意身分!現在你們都是獨霸一方的諸侯,怎麽能如此放肆?也不怕手下人聽去了,有損你們的威嚴?還有,我曾下達過指令,不準你們帶保鏢赴會,免得走漏了風聲,為什麽都不遵守?”

屋子裏一陣**,人人臉上都掛著憤憤然的神情。崔啟豪剛才的話不無道理,雖然江天公司確是駱天成一手策劃及創辦起來的,那座大飯店更是不同凡響的驚人之舉,但這位老大哥一見麵就擺起麵孔教訓人,眾董事早就忍無可忍啦!

“駱大哥,今天到會的都是最鐵的弟兄,還有什麽不能公之於眾的?”葉雲鵬措詞尖銳地打了第一炮。

他們的眼睛相遇了。駱天成發現對方的眼神竟毫無懼色,不禁暗暗吃驚,他意識到自己正逐漸失去昔日的絕對權威,心裏又悲槍萬分。他咬了咬牙,麵無表情地說:“哼,怪不得省政府要說你們是烏合之眾!瞧你們這樣子,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就會出口傷人!”

見他憋著一肚子氣指桑罵槐,崔啟豪連打了幾個哈欠,也陰陽怪氣地發難:“哼,當年公司剛營業時召開董事會,那才叫烏合之眾呢!幾十個人忽啦啦圍一屋,酒氣熏天煙味刺鼻,什麽軍區的老幹部,報社的筆杆子,全都是繡花枕頭一包草,認真沒一個搞經濟的料!以後公司不斷虧損,欠下銀行的巨款無力還貸,這些人又來個勝利大逃亡,都改換門庭投靠別的山頭去了!今天坐在這裏的,全是些不摻假的真左派啦!”

雖不是董事身分,但卻使受邀列席的杜柯之覺得這話刺耳,臉上浮現了一片淺淺的紅暈,急忙插話道:“我認為駱兄和崔兄都言之有理。現在已進入經濟時代、商品社會,我們的企業管理也要跟上形勢,也要現代化。必須掃除那種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流氓習氣、遊擊作風。否則,江天公司的這塊牌子也就太‘歪’了。

葉雲鵬向來瞧不起隻在河邊轉悠不敢下水的文化人,緊跟著嗤之以鼻:“看一個公司‘歪’不‘歪’,可不光是看它的牌子,還要看它的經濟實力。如果我們江天能夠賺到高額利潤,再把過去的欠款一筆勾銷,再加上風光八麵的大飯店,在江都自然就富甲一方,稱雄一世。那時再來調整內部機製,改善經營管理,甚至揚善抑惡也不晚。這就叫先當婊子,後立牌坊。反之,如果先立貞節牌坊,隻怕連賺錢的婊子也當不成了!”

“好了!好了!”駱天成氣得大喝大叫,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今天請你們來這裏,不是討論公司的宏觀發展,經營方針。江天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險關頭,你們還在這裏磨嘴皮、鬧內訌、爭意氣!”

葉家駒半睜著一雙迷迷糊糊的眼睛,心裏卻洞若觀火。駱天成玩得還是過去在“紅造司”的那一套把戲:在鬥爭中求生存、找平衡,因而有意將問題嚴重化、複雜化。說得不好聽一點,簡直就是挑起群眾中群眾,巴不得董事會內部四分五裂,好來圖漁翁之利。於是他清了清嗓子,站出來宣布正式開會。到場的人早已清楚葉劉二人不過是出麵打黑旗的“傀儡”,大家各就各位後,仍把眼光投向坐鎮一方的駱天成。後者也毫不客氣、毫不謙讓,立即分布了新一輪的策劃:

“諸位,江天公司創業四年以來,毫異問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在全國幾十萬家民辦企業中,唯獨我們這一家能衝破重重阻力,引來外商合資,做成了一個總投資上億元的大飯店項目。與此同時,各位董事都開辟了自己的領地,紛紛打下了半壁河山……”他說到這裏,諷刺地一笑,又目光炯炯地掃視著眾人,“但大家切不可高枕無憂,因為我們身處的這個大背景,乃是政府權力高於經濟實力。雖然中央嚴令各級地方政府不得幹預企業的經營,但省裏個別居心不良的人,仍然把他們的觸角伸到了我們江天公司,伸到我們的大飯店裏來了。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然而江天的八個董事卻忙於搞自留地,無暇過問財政與內務。這樣下去,無異於把大好江山拱手相送,我們都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啊!”

杜柯之倒抽了一口冷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記得公司剛成立時,駱天成與省政府個別官員之間所進行的不可告人的交易。那時駱天成尚未在政治舞台上消失,尚不甘心隱姓埋名地來經營一個民辦公司,因而始終不肯名正言順地在江天裏任職。而當策劃大飯店項目之際,他已在政府部門完全失勢,有心躋身一個堂而皇之的合資企業,省裏卻又嚴格把關不讓安插異己。二者討價還價的結果,是由政府官員來充任了“內閣要職”,駱天成在江天的地位也得到政府一方的確認。眾董事卻因未能“人主白宮”而人心思散,紛紛遊離在外營造自己的巢穴。現在駱天成來了這麽一手,真厲害呀!一個正手耳光打了政府要員,一個反手耳光抽了江天董事。

除了杜柯之以外,其餘的莆事臉上都掛若一層憂心忡忡的寒霜。由上萬丈商樓還未平地起,大飯店的幻彰仍蘊藏在藍圖的霞輝中,千呼萬喚出不來,眾人早已習慣將它和上所可能帶來的巨大效益束之高閣。但如果那棟令人神往的大廈從眼皮子底下消失,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此生也難睡安穩覺了!即使它不是一座高達三十二層、四麵鑲玻璃牆、設有五百四十個豪華房間、年利潤上千萬的星級大飯店,而隻是一個奇妙瑰麗的人生好景、午夜美夢,它的存在仍是激動眾董事在濁浪惡潮中翻騰、搏擊的一劑強心針啊!如果它的倩影一旦破滅,那曾經圍繞在他們頭頂的勝利的光環也將不複存在,更別說一年來靠此作強大的經濟後台,眾人才能在周圍拉起一座座像樣的山頭……

駱天成注意地觀察著大家的神色,十分滿意自己未把詳情和盤托出。江雲婁的那個電話無非也是在玩平衡術。大陸的局勢變化那麽快,這樣今後無論是黨指揮槍,還是槍指揮黨,他都能立於不敗之地。駱天成又一次痛悔地認識到自己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以致於造成今天的大權旁落,和眾董事的同仇敵愾。變革的危機看來是不可逆轉了,自己必須先下手為強。但一次會議隻能解決一個問題,這是一切政治家和軍事家成功的常識。而目前最大的危機,就是江天公司有可能被人家一鍋端掉!他也隻好先攘外再後安內了。

短暫的寂靜中,羅婕甩了甩長發,鎮定自若地接上話頭。她略顯喑啞的嗓音仍舊流暢動聽,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聽這威懾四座的女律師端出錦囊妙計:

“我們從一個秘密可靠的渠道得到消息,省裏個別人早就想貪天功為己有,想霸占乃至獨吞我們的勝利果實。他們準備借這次的治理整頓為名,以無力還貸為由頭,撤銷我們民辦公司,將大飯店收歸國有。這當然是違反現行政策的侵權行為,因為國家有明令,政府機關不得經商,不得幹預企業的自主權,然而現在法製還不夠健全,我們不能去和權力機構打這場官司。為了保住江天公司,也就是為了保住大飯店,唯一的辦法就是合理合法地進行債務轉移。”

她從容不迫地拿出一疊材料,詳細解說這項計劃。

江天公司的自籌資金隻有三千元,在1984年到1986年間,先後向銀行貸款近一千萬元用於流通。由於經營不善幾乎賠得精光。危難之際幸得葉家駒撲進公司“救火”,將積壓的百貨、衣物、食品及家用電器賣到西藏,收回資金約三百多萬元。葉雲鵬倒騰計算機也交了高昂的“學費”,其後懷著負荊的心情為公司謀利,又贏回了二百多萬元。駱天成在大飯店的合資洽談中巧立名目,向外方索取了前期費用一百萬元。目前公司的實際債務尚有三百多萬元。現在需要在座的董事們發揚“風格”,把這些債務全部轉走,兌現一筆資金還貸,那樣省裏各部門便無計可施了。羅婕一板一眼地報完賬,董事們聽了俱是一言不發。她便收起材料,也若無其事地抽起一支煙,透過嫋嫋煙霧觀察眾人。

在場的所有人中,隻有羅婕與杜柯之的身分特殊。前者不僅是江天的常年法律顧問,還是駱天成形影不離的情人,頭腦清醒、處世冷靜的“女諸葛”。而後者既是葉家駒的密友,又是駱天成特聘的“高參”,身居政策部門的消息靈通人士。他們倆都是非董事身分的董事,在這類會議上說話頗有分量。這個計劃杜柯之早已詳聞,於是也就跟著煽風點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省裏已經放出風來,說江天公司沒有良好的資信,不能承擔大飯店這樣重要的項目。我們隻有轉走債務,省裏才沒理由撤掉江天、拿走大飯店。難道在座的董事中就沒有一個深明大義的人,暫且做出犧牲,背走這顆定時炸彈,為江天公司換來永久的和平?隻要大飯店的招牌不倒,公司的人心不散,等打完了這一仗,總會想出辦法來擺平這件事嘛!”

在場的人有些已經腰纏萬貫,連整個江天公司都能買下,卻不想再來蹚這道渾水;有的人則身無半文,隻剩下一口閑氣在胸,不免幸災樂禍。劉光勝愜意地吐著煙圈;何威側頭聆聽隨身帶著的小耳機;崔啟豪則玩弄著手上的鑰匙串和打火機。其餘人都不露聲色,卻又控製不住好奇之心。不知到底誰有膽量敢伸出鐵掌去接這個燙手的“炭團”。

葉雲鵬已經在房間裏踱了好幾個來回,白皙的臉上神色嚴峻,薄薄的嘴唇也抿得很緊。鐵幕後的駱天成突然打出這張絕牌,他的真正用心也就昭然若揭。老大哥終歸想要升帳中軍了,希望幹幹淨淨地來坐這把交椅。而江天公司確實已臨山窮水盡,這點葉雲鵬自己長著腦袋,不難分析。胞兄葉家駒是公司這個時期的法定代表人,來自任何一方的壓力都甩脫不掉。何況那三百萬的債務,有一部分是自己剛起步時付出的代價。而更實際更重要的權衡,還是在江天公司與大飯店今後的主宰中,自家兄弟究竟能稱上幾斤幾兩?也許和那棟摩天大樓的分量相比,一切意義的犧牲都微不足道了。

他終於停住腳步,在眾人期特的目光中舉起一隻手,像是赴刑場那般悲愴地宣稱:

“對於一個集團來說,這將是一次成功的神風計劃;然而對於一個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自殺行動”但江天公司隻剩下這一次挽救危亡的機會了,我們必須牢牢地抓住。我願意承擔這個重大的責任,哪怕給自己留下千古罪名也在所不辭。但我有個最後的請求:當我因此而進了監獄,希望眾兄弟輪流給我送飯,並照看我的家人,不要讓我的哥哥獨自挑這副探監和撫孤的擔子!”崔啟豪悲壯地點點頭,第一個上前扶著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江天公司所有的董事,將永遠銘記這一幕!”

其餘人也都紛紛表示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情,私下裏卻在哂笑對方。現在說句豪言壯語何等容易,但等債主打上門來,隻怕一夜之間就會白發三千丈。

葉家駒豪不驚詫地苻著這一幕,在心裏為自己的兄弟叫好。他早就知道挺身而出的別無他人,這情景似乎在兒吋的作戰遊戲中便已預演過。不人虎穴焉得虎子?不敢冒風險豈能妄言成功?

駱天成與羅婕交換了一道眼神,對這個結果也十分滿意。在今後的董事會上,他還將逐漸使出殺手鐧,進一步威懾這群翅膀已經長硬的弟兄。這並不困難,因為他還從未失敗過。

“神風計劃”很快得到實施,省銀行能收回一筆貸款當然喜出望外,趙楓知道這消息時,卻大吃一驚。他連夜匆匆趕到齊省長家,兩人密談了幾個小時。第二天,由省工商、稅務及銀行組成的聯合檢査團便進駐“江天”,把公司所有的合同、協議、“白條子”以及陳年老賬都查了個底朝天。緊接著,江都市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傳說省裏已下決心撤掉這家民辦公司。於是所有的債主都打門來,蓋著印章的欠款條如雪片般飛至。約有三十餘家企業去街、市、區各級法院上訴,狀告該公司欠下貨款不計其數。法院一一受理,發下傳票,令其對簿公堂。法人代表葉家駒手捧著這些欠條與傳票呆若木雞。他是半道上被駱天成拽進公司的,對“江天”的發家史知之甚少,不明白怎麽一夜之間又冒出這許多冤家。

四年前,駱天成剛調進省政府政策調研室擔任閑職,在與葉家駒的邂逅中認識了其弟葉雲鵬。兩人一見如故,常促膝談心抵足而眠。葉家老弟是個眼光敏銳、思想活躍的人,有一腦門的新觀念。駱天成更不乏完備的政治嗔覺,善於探測時代風向,分析曆史進程。他們討論的話題多半關於未來:中國將向何處去?改革的最終結局是什麽?在今後的歲月裏,多種經濟成分能否和睦相處?一個仍生活在過去年代裏的懷著政治抱負的老野心家駱天成,和一個被經濟時期的拜金欲刺激起來的新野心家葉雲鵬,通宵達地爭辯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在國家健全的“公司法”誕生之前,必須盡快成立一個包羅萬象的民間公司。時不我待1984年的中國內陸省份,改革開放對其亦是一件新鮮熱鬧的大事。但人們津津樂道的還隻是停留在嘴上的“觀念變革”,而真正把握住時機並付諸行動的仍屬鳳毛鱗角。“江天實業開發公司”這麵大旗很快樹起來了,幾乎雲集了全市各階層最不得誌、最愛惹事、思想最活躍並旦行動上最無法無天的人。地方報刊連篇累牘地盛讚“江天現象”,說這項改革舉措將為全省搞活市場經濟樹立一個樣板。工商登記處也大開綠燈,該公司的經營範圍從生物工程到糖酒百貨應有盡有,經營方式從技術培訓到領辦租賃鄉鎮企業一應俱全。銀行的信貸員親自上門鼓勵他們申報貸款計劃。對此,省領導大張旗鼓地表示支持,竟簽字批準貸款一個億。這可把這撥初下海剛上馬不摸門不開竅的哥們兒難住了。

當時公司設立了九個部,可謂人員眾多,機構龐雜。業務員互相之間僅打個照麵,便要並肩出去跑生意。身為商業部經理的葉雲鵬熟稔紙上談兵,卻連最簡單的支票都不會填寫。然而公司頭頭已急如星火地下達指令,每個部的用款任務是一千萬!發錢的和用錢的都不懂市場經濟、商業買賣,而運籌帷幄的駱天成仍在秉燭研讀馬列,無心上朝理綱。各部門也隻好按葫蘆畫瓢,每人每天發三張支票,每張金額五百元,用不出去錢就“提頭來見”。於是電視機、錄相機、時裝和百貨用品鋪天蓋地而來。葉雲鵬在市中心展覽館租了整整一層樓麵才將這些買來的東西容下。他又招了兩百多名年輕女售貨員,戴著船形帽抹著口紅站櫃台,成為轟動江都的一大新聞。幾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那批買來的貨物仍是堆積如山……

董事長葉家駒這會兒細數家珍,不由出了一頭一身的冷汗。幸虧當年眾人的膽量還不夠大,步子還不夠快,上億的貸款指標隻用去十分之一,否則他現在就將淹沒在這貨物的海洋裏了。

總經理劉光勝借口“美尼爾斯綜合症”,躲進了醫院,何威、崔啟豪等人忙於收拾自己的河山。剩下法人代表獨擎這片天——葉家駒不急不惱地打發著債主們。他的方式方法倒也簡便:一概照單全收,毫不推倭。很顯然,由於江天公司一度財務管理混亂,債務又將比羅婕的核算多出一大截。好在虱多不咬、賬多不愁,如果隻欠下十幾萬、幾十萬,倒有可能被債主們撕成粉碎,如今又積累出幾百萬的巨款,反而成為銀行的“重點保護對象”了。

“我都認。”葉家駒來者不拒地一一表白,“凡是蓋了本公司印章的欠條,我一概都認。至於償還期嘛,大家不用著急,總歸會有那麽一天的……”

剛進門的羅婷看見他升帳中軍的模樣,簡直樂不可支。隨行的杜柯之連忙給她塞了一把折疊椅,以防她笑倒。

江天公司的日常辦公地點設在一家中檔招待所,房間裏淩亂不堪,充滿了汗臭煙氣,還有一股尿臊味兒。羅婷不知所措地抽了抽鼻子,使她困惑的不但是這間雜亂無章的辦公室,還有發生在該公司的一係列稀奇古怪的事。

她瞅了瞅側門通向的另一個房間,一位穿西服的青年男子正在應付那些來奉旨行事的檢查團成員。敞開的壁櫃、辦公桌和地板上,四處擺放著堆積如山的文件、資料、賬簿、紙張……

她轉過視線溫和地問:“家駒,這種清查來勢凶猛,你們江天公司頂得住嗎?”

“頂不住也得頂,誰讓我們有那麽一棟令人垂涎的大樓呢?”葉家駒疲乏地強撐著眼皮,“唉,財富大了,就含有一定的社會屬性,雖然我們一再聲明決不入主白宮,但也擋不住人家犯紅眼病啊!”

羅婷順手將那杯杯口蒙著焦黃色汙垢的茶水遞給他,嘻嘻一笑,“你倒給這大飯店起了個很漂亮很形象的名字!”

“那是因為大飯店將用上等的雲母石鋪成底基,而且通身的玻璃牆麵也是銀光閃爍。”一道響亮的男中音傳自她身後,應付檢査團的那位西服男子精神抖擻地走進來,一對明亮的眼睛在鏡片後閃爍著灼人的光芒,“羅小姐,我敢打睹,這將是內陸省份脫穎而出的一顆明珠,也將是你看到的最大的旅遊奇觀。”

羅婷略感驚詫地站起身來,杜柯之恰到好處地為他們作介紹,羅婷才知道這青年男子是葉雲鵬。葉雲鵬爽快地伸出手來,笑道:“很高興認識你。你姐姐也是我們汀天公司的一顆明珠’羅婷在心裏琢磨著這一對性格迥異的兄弟,嘴角也浮起了明媚的微笑。在潛意識裏,她已感覺到還是兄長葉家駒更為質樸厚道。便轉向他說:“家駒,你弟弟和你真不相同。他很注意儀表,也很有口才,不像是企業家,倒像是個出色的教師。”

葉家駒把身子蜷縮到那張沙發上,風趣地說:“你的觀察很敏銳,他確實辦過一所江天大學,還招了上百名弟子呢!隻不過半年的工夫就風吹雲散。因為他這位校長忙著倒騰計算機,而那群學生也最終明白了實踐出真知,就紛紛下海經商並且大獲成功。我這老弟也算是桃李滿下天啦!”

“老兄,你才是桃李滿天下啊!”葉雲鵬把打火機拋向空中,玩了個漂亮的空翻動作又接住,“嚓”一聲點著了香煙,用夾著煙卷的手指點著葉家駒,“你門下至少也分裂出一百名弟子,如今都是江都市最大的個體戶和私營企業老板啦!”

兄弟倆會心地哈哈大笑,笑聲裏充滿了野性的自豪。杜柯之文雅地倚窗而立,臉上也露出一個含蓄的笑容,說:“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江天公司雖然也鬧了一出哥兒們折騰記,所幸今天走上了正軌,交那些學費也就值得。否則,你們怎麽可能成為江都市的大款。”

“柯之,你就別說風涼話了。”葉家駒愁眉苦臉地打了個哈欠,怏怏不樂地伸了個懶腰,“這幾天,江都上演了一出‘綁大款’,‘黃世仁’催債踏破了門檻。看來,我也在劫難逃,隻好準備上法庭了!”

“可喜可賀!”杜柯之詼諧地眨眨眼睛,“你在公司戰功赫赫,有目共睹,任何人都難以匹敵,今後的地位也就不可動搖。何況對簿公堂之時,羅婕自會替你出招。”

葉雲鵬狠狠地吐出一口煙,藍色的煙霧卷著汙濁的空氣冉冉升騰。他雙眼死死盯著燃燒的煙頭,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法院、工商、稅務、銀行都想踏平我江天公司,已經把這門前踩出了一條‘胡誌明小道這樣大舉進攻,背後一定有人操縱。杜兄,你有什麽高招?”

杜柯之若有所思地轉了個身,眺望著窗外喧鬧的城市街區:突然,他眼前一亮,捕捉到一片塵土飛揚的空地,被四周的高層建築所包圍,仿佛陷進了深深的穀底。遠遠還傳來了推七機的隆隆聲響。一一個念頭倏地跳人他的腦際。

“看來,羅婕的債務轉移的辦法已經奏效,哲裏無法再巧立名目撤掉江天,才到公司內部來找碴,企圖另外挑起紛爭。”杜柯之的眼睛跳躍著兩朵詭譎的火花,瞥了那道緊閉的側門一眼,明顯低了嗓音,“我有一個主意,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省裏可以派工作組進駐江天公司,江天也可以派工作組進駐大飯店嘛!枳任副總經理的趙梘正是齊長瑞的黑高參,現在由他牽頭組成的籌建小組已經開始工作。眾所周知,搞這類基建工程的名堂可大了!你們是大飯店唯一的中方,可以名正言順地派人監督工程,也派個檢查團進駐籌建小組,也查它個底朝天嘛!把雄踞大飯店的那些政府要員都打成是非人,讓他們也惶惶不可終日。然後以此脅迫當局,爭取兩軍各退一步,守住固有的城池。這叫‘挾天子以令諸侯’。大飯店就是天子,在它的輝煌麵前,所有的人都得俯首稱臣!”

羅婷渾身激淩,幽幽的眼光不安地投向說話人。葉氏兄弟卻相視而笑。葉家駒感激地拍了拍老朋友杜柯之的肩膀,葉雲鵬也拋掉煙卷,豎起大拇指,讚道:“杜兄真是高見!你也不愧是我們江天的髙參啊!”

江都市的五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天空湛藍,長街無風,太陽溫柔地俯瞰著大地。市政建設中的城區仿佛一堆亮閃閃的積木,既有拔地而起如鶴立雞群的高樓大廈,也有溝壑縱橫深坑遍布的待開發的新區。

杜柯之殷勤地陪著羅婷去勘察大飯店的建址,那是在繁華鬧市的一側,原本橫七豎八互相擠靠著的舊房已拆去大半,殘存的框架歪來扭去,麵目浄獰,活像一排失去支撐站立不穩的骨牌。而呈直角交叉聳立的施工告示牌卻昂首挺胸,紅漆的大字在豔陽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至少還有半年才能打樁”。杜柯之迅速瞄了幾眼,立刻內行地下了結論。

“真是不可思議。”羅婷滿懷期待地將手合在胸前,眼神充溢著朦朧的向往,“本省第一個中外合資大飯店,卻是一家民辦公司興建,開業那天,我一定要殺回老家來,開開眼界。”

杜柯之微笑地截住了姑娘的眼光,又禮貌地扶著她的手臂,示意她繼續往前走,一麵從容地說:“沒什麽了不起的。內陸省份的官員和港商在幾年前相見恨晚,攜手繪出了轟動江都的宏偉藍圖。自那時起,政府部門就迅速地改變了自己的職能,從輕商、抑商到熱火朝天地直接投身商業,未經訓練的政府官員掌握著實權,種種無知和失誤與昂貴的學費等值,終於創造出了改革開放的新局麵。這個項目又是省府某要員同前造反派頭頭訂下的‘互不侵犯盟約’。對於江天公司的大多數董事來說,是禍是福還不一定呢!所以我再三提醒葉家兄弟,務必要建立自己的根據地。”

“對江天的內幕你還知道不少呢!”羅婷笑盈盈地瞟了他一眼。

“因此,我大多數時間寧可離他們遠點。”杜柯之喃喃地說。

前麵的街道寬敞、繁華卻淩亂。街的一麵矗立著本市最大的顧客盈門的百貨商場,另一麵卻是門可羅雀的省歌舞團劇院。熱鬧擁擠的人流和冷清的行人,在路兩旁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杜柯之站住了,指著劇院旁一塊用草氈子圍起來的閑地,不無得意地晃晃頭:“瞧,這就是我給葉家駒選好的第二戰場!”

羅婷覺得這話有失賣弄,便沒吱聲,沉靜地聽他說下去。

大飯店的原址是一片口岸極好的商業區,可以稱得上是江都的“黃金口岸”,因而拆遷時受到了商家與住戶的殊死抵抗。後來由省、市兩級政府出麵強行推進,又將同樣位居甲級口岸的一棟新建商業大廈劃出三層,以作補償,然而退賠麵積仍差著一大截。杜柯之趁機向葉氏兄弟進言,爭取將速建簡易新口岸的任務搶到手。

這項建設好比是在火中取栗,要不乏膽量與勇氣。

他們邊走邊說,不覺已置身於一家熙熙攘攘的茶座。杜柯之挑了個僻靜的桌子,叫來服務員,要了兩杯椰奶和一盤蛋糕。羅婷慢慢地喝著飲料,接著道出自己心中的疑問:“柯之,我看你頗有經濟眼光,也不乏商業頭腦,為何不下海,跟著老朋友轟轟烈烈幹一場?”

杜柯之文雅地聳了聳肩,學著她的語調反問:“羅婷,我看你才貌雙全,又有令人羨慕的好職業,為何不找個如意郎君,為自己營造一個溫馨舒適的小家庭?”

羅婷用餐巾紙擦了擦嘴,笑得十分嫵媚:“問得好!我們都有不願失去的東西,所以下不了決心大幹一場。”

杜柯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層憂鬱的神色蒙上了眼睛:“這可不能混為一談。持有我這種想法的人太多太多,而持有你那樣想法的人又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