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羅婷已有幾年的采訪經驗,便單刀直人地切進主題,把談話引到總編最感興趣的地方:“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們中方如何籌集到百分之四十五的資金?地方政府給了你們哪些寬鬆的條件和優惠的政策?”

葉家駒尚在沉吟,杜柯之已搶著說:“嗨,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江天公司哪兒來的這麽多錢啊!中方投資全是銀行貸款。

葉家駒瞟了好友一眼,極不情願地打斷他:“不是這麽回事。大飯店所有的投資都沒到位,江先生的五百五十萬美元注冊資金也還沒進賬。”

女記者雖是中文係畢業,但從小數學並不差,立刻就算了個賬:“五百五十萬美元也不夠呀!那隻是總投資的六分之一……”“這是個常識性的問題。”杜柯之又搶著說,“事實上,這類大項目隻要投資方出三分之一,餘下的雙方再共同向中國銀行貸款。”

這一次是羅婷打斷了他。她臉色煞白,被這個意外的發現震驚得透不過氣來:“那麽說,大飯店的合資項目,外方隻實投這一部分,餘下的兩千四百五十萬美元都是由我們大陸出咯?”

葉家駒被兩人的一問一答夾裹在其中,如坐針氈,深悔今天不該應杜柯之之約,相當於惹火上身。他支支吾吾地哼了幾聲,那邊女記者又咄咄逼人地問:“請問,你們省人民銀行行長淩霄之死,跟你們大飯店的巨額貸款有無聯係?”

葉家駒嚇得兩手直搖,臉上頓時也失去了血色:“沒有……

沒有任何關係!羅小姐,拜托你別瞎聯係了,江天公司已經承受不起了!說老實話,我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還敢想人主白宮啊!何況那座大飯店隻是海市蜃樓的幻影,十年內都談不上有任何經濟效益……”

羅婷的情緒並未鬆懈,卻對這位其貌不揚的大老板頓生好感。

杜柯之並不愚鈍,今天多了幾句嘴,無非是想在女友麵前逞能。此時他也看出這類采訪對老朋友極為不利,便把話題硬生生拽回來:“淩霄老頭子確實值得同情,他做那些事很可能是身不由己。就連他的死也屬於人性的悲哀。因為據我推測,改革開放還將呈現一個新的勢頭。而最可悲哀的,正是在解放大軍的隆隆炮聲中衝進城,卻又倒在城門洞的那個人……”

“但願你不是胃目樂觀。”葉家駒兩眼茫然地盯著窗外,喃喃地說,“據我判斷,黑夜還很漫長呢!”

桑塔那轎車在清晨擁擠的車流裏穿梭前進,灰色絲絨沙發座上坐著一個神態威嚴的老者——了省分管財貿、外經、工商稅務的副省長齊長瑞。他今年六十四,濃密的頭發已呈現灰白,臉色卻仍然紅潤、健康。那雙黝黑、冷峻的眼睛,又給這副麵孔增添了特殊的魅力,使人一望而知他身分的高貴與顯赫。

齊長瑞無心留意車外熙熙攘攘的情景,獨自沉浸在另一條意識流裏。昨天他強撐著參加了淩霄的遺體告別儀式,走出省府的小禮堂時,幾欲嘔吐。被這個自殺事件所震驚所困惑的當局首腦們,堅持不同意為死者召開大型追悼會。幸而簡單的告別儀式仍有不少人參加,這似乎給死者的靈魂以些許安慰,但安慰並不能使活著的人忘掉恥辱、悲痛和自責。

齊長瑞與淩霄不但私交頗深,而且有著長期密切的上下級關係。對於淩霄的死,恐怕沒人比齊長瑞更清楚底細。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這個主管財貿的副省長,對前四年銀行的盲目信貸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淩霄正是為了獨自挑起這副重擔才走上黃泉路,隻有他慷慨赴死方能解脫老朋友的危難。因而齊長瑞便對這義舉深感內疚和痛心。

他知道無論將這想法告訴誰,對方都會說他有神經病。而更加不幸的是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傾訴,丁是這份痛悔就隻能留存內心折磨自己。

昨晚他喝了幾杯茅台,準備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的神經,+想又跟兒子生了一場氣。早晨起來頭痛得像要爆裂開來,渾身的血管也“突突”猛跳。

此刻轎車正走到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齊長瑞從沉思中驚醒,由自主地往窗外看去。隻見那個眾望所歸的拆遷工程已全麵鋪開,殘存著斷壁孤梁的房屋框架仿佛蒙上了一層白霜,在太陽地淡淡生輝。四周的告示牌業已迎著寒風挺立,“天座雲樓大飯店”幾個字反射著紅豔豔的霞光,像是燃燒著的極富生命力的火炬,跟著他的視線款款而移……

嗬!上億投資的大飯店,又是一棟坐落在繁華鬧市的大廈,它將像一顆奪目耀眼的明珠,在西部地區的旅遊業中熠熠生輝,給本省的經濟市場帶來不可估量的效益,那些目光短淺的人們永遠不明要想使內陸省域對外開放搞活,不吸收外來資金,不興辦上星級的大飯店,不使這閉塞落後的地理環境產生一種新的方位感,並且以更優惠的政策引來那些腰纏萬貫的大富豪、大商賈,了省的經濟就根本不可能騰飛。在這個曆史轉折的大背景了,人人都在判斷政治、經濟、社會現實,人人都在企圖把握千載難逢的機遇,人人都在熱氣騰騰地思謀、策劃和行動。作為一個省的決策機關、最高首腦,應該拿出什麽嶄新的大動作呢?齊長瑞靠回椅背上,用手指緊捏著自己的太陽穴,心裏似手好受廣一些,自責的壓力也減輕了一些。不可否認,在那些大動作背後隱藏著一己私利,但一個戰鬥了大半生、即將退出疆場的老革命,在為本省人民謀福利的同時,隻梢帶著考慮一下公仆自己的晚景,難道能算是過分之舉嗎?

走進省府那間寬暢舒適的大辦公室,聽見自己低沉有力的腳步聲在地毯上輕輕回響,齊長瑞又恢複了莊重、矜持的神態這是他馳騁的領域,他就是至高無上的苻王,怛他盤踞在這甲的時間已屈指可數,因而更要積極地發揮餘熱,為自己的一生畫個完芙、圓滿的句號。

秘書過來給他呈上熱茶,遞上一疊必須立刻處理的文件,又小聲地請示了兒件事才退出去。門悄沒聲響地關上又打開了,省計經委副主任趙楓輕輕走進來。

“來、來,這邊坐,我正要找你呢!”

齊長瑞高興地站起身,率先走到房間另一側的沙發旁。那裏正對著兩扇寬大的窗戶,處處流淌著溫暖的陽光。辦公室剛剛裝修過,四周牆上嵌著淡雅的木壁板,然而沙發仍是老式樣,而且鋪著圖案豔麗的長浴巾,顯得極不協調。趙楓嘴一笑,小心翼翼地坐在另一張沙發上,似乎怕給機關事務管理局的洗衣工增添麻煩。

這是個年富力強、頗有心計的幹部,風肀止茂就已身居要職。分管基本建設投資以來,又抓了幾個有分量的重點項目,在省領導心裏的位置便不斷上升。但他深諳處世之道,決不會在任何場合給人以輕狂之感。

“等會兒江雲婁要拜見您,我先來一步,聽聽老領導還有什麽新指示?”他說完,立刻態度恭敬地掏出了筆記本。

“談不上什麽指示。”齊長瑞虛懷若穀地擺擺手,笑著說,“大飯店的項目還是由你一手抓吧!省裏不楚早就決定了,口:你拘任籌建小組副組長嗎?”

“是的,籌建丁作已經汗始了,過兩天我就去北京,落實第一筆貸款。”趙楓謙遜地回答,心裏卻在反複地盤算和掂量。他真正中意的是飯店中方副總經理一職,對此省裏也早有任命。但近來聽說要實施政企分離,是否就此放棄這令人垂涎的現任職務,他尚在舉棋不定。

“唉,現在一提到貸款我就頭痛。”齊長瑞皺了皺眉頭,想去端茶,手停在茶杯上又不動了,問:“中央會不會堅持指標由省裏劃撥呀?”

“可能會的?”趙楓謹慎地回答,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說:“當然,我們也會堅持由中央戴帽下達,這樣至少不會在省裏造成難以協調的局麵,或者不好的影響。其實,隻要列人了中央級的基建項目,自然也就是省裏要保的重點,今後遇到什麽問題都好辦啦!”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心裏都清楚這次“壓縮基建項目”來勢迅猛。本省原計劃上馬的大飯店就被砍掉兩個,剩下這“天座雲樓”,若不是提前拆遷,恐怕也很難幸免。盡管如此,前途仍是吉凶未卜。最主要的,還是外商的資金沒到位,而省裏的投資又差著一大截。雖然上麵早就開了口子,說差額部分可由總行解決,隻要地方上提供擔保或撥出專項指標。然而省委省府卻非議四起,在最近的一次工作會議上,公然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說國家出偌大一筆錢辦合資企業,真正受惠的卻是一家民辦公司,這究竟是改革開放的新措施,還是個別人居心叵測的老計謀?何況這家公司早已欠下銀行巨額貸款無力償還,再投人的資金又至少得十年後才能收回,省裏到底有何好處與實效?更有甚者,已將淩霄的死與此掛鉤,這相當於把兼任大飯店法人代表、董事長的齊長瑞放在火上烤嘛!

趙楓在一番察言觀色之後,字斟句酌地把談話引人正題:“齊省長,昨天我去參加了遺體告別儀式,聽幾個銀行的人在下麵講,淩霄這個人平時就有憂鬱症,這次也是他想不開才尋短見,其實問題根本就沒那麽嚴重嘛!”

齊長瑞用一對銳利的眼珠子盯住對方,臉上浮現了一縷不悅的神情,嚴肅地說:“人都死了,還要說長論短的!你們這些年輕幹部,哪裏會理解我們老同誌啊!上麵布置下來一個任務,我們隻知道拚了命去完成;稍不留神犯了點錯誤,那種自責自悔的心情嗬……”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底下的話已經不言而喻。

趙槻臉上滲出一層密密的小汗珠,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才大膽地道出自己的真正意圖:“齊省長說得對,人都死了,我們活著的同誌隻有更加努力地工作,幫助他彌補所犯下的過錯,爭取挽回損失,才能對得起死者……在這次的銀根緊縮中,江天公司當然是一個引人注目的重點。我認為,過去淩霄同誌放出那筆貸款就是一個錯誤,一個僅靠三千元起家的民辦公司,如今是三千萬大項目的唯一中方,實在是頭重腳輕;而我們真正拿出錢來的省一級政府,卻沒有得到任何實際的利益,這是無論用什麽優惠的政策來解釋也說不通的。而且江天的董事都是些烏合之眾,也難以擔此大任,鬧得不好,反而會給我們捅大漏子!那份《內參》就是一個證明,完全是在幫倒忙嘛!中央指責下來,省裏犧牲了一個盡職的銀行行長,事情還沒有擺平!”

齊長瑞默不作聲地聽著,臉上的神色陰晴難定。

趙執咽了一口唾沫,把身子湊近老領導,嗓音降到了最低限度:“齊省長,長痛不如短痛,我們得趕快想辦法,與那群烏合之眾脫離關係,離得越遠越好……這次的整頓公司正是一個好機會,淩行長的死又引起了省裏的重視,駱天成在江都市早已臭名昭著,餘下的董事無非是些不起眼的流氓市民。我看,應該下決心撤銷該公司,趁機將大飯店的主權收回省裏……”

齊長瑞眼光定定地望著會外出了一會兒神,才轉過臉來含笑說:“你的話有道理。江天公司欠下巨款無力還貸,我們當然要對國家的資金負責。何況大飯店收歸省管,今後的基建工程、追加投資、附屬項目和水、電、氣供應都好辦一些……”

聽他給自己找了這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趙楓穩重地一笑,又提醒道:“今天恰好請了江先牛到這裏來,他足一唯一的外方投資者,電換中方單位在法律上必須取得他的同意。而且,他那筆注冊資金也該到賬廣!”

“好,一切由你去操辦吧!”齊長瑞微笑著起身,踩著厚厚的羊毛地毯走向會客室。見走廊上悄無人,又不動聲色地道出另一?憂煩,“昨晚,幼杉說他也要下海去經商了,準備和你那個侄子趙建一起倒騰彩電。被我狠狠地擼了一通,他還不服氣呢!”齊幼杉是副省長的獨生子,也在宵計經委工作趙桝忙說:“這,交給我處理吧,老領導就別操心了。”

他們一道走進陳設華麗、光線柔和的會客室,向那裏坐著的一位雍容的客人伸出手去,並且在簡短的寒暄之後,直奔主題。

這位客人,正是已人知天命境界的江雲婁。十年前他也是大陸的一名政府官員。當初他以特派長駐的身分踏進香港地麵,在風雲變幻的商戰中屢戰屢勝,走的就是一種“非正常程序”。他於發跡後重又瞄準大陸市場,正值中國的經濟起飛。如今他在香港和大陸都擁有連鎖星級大飯店,這幾年火爆上升的可觀利益,也來自經濟改革跨越禁區的奇跡。他明白在中國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其風險與成功幾乎是並肩同行,因而獨具慧眼地把資金投到更其封閉的內陸。四年過去了,他似乎隻得到了一塊地皮,但他有足夠的耐心,而且不聲不響地開始了“貿易致富”。等到大業的第一步基石已經打穩,他才答應合資夥伴“資金盡快到位”的請求。其實那五百五十萬元的美金,也是以他在大陸的合作項目為資信從港島的銀行貸來的,早就投入了流通,而且將十年的利息都賺回來了。至於中方的人事更迭、單位更換,雖然會給大飯店帶來一場激烈的風暴,何爭的崗麵終歸對他的生存更有利。因而他也就回答得更為灑脫,令齊長瑞和趙梘都十分滿意。其實大陸這種被朝野1了稱之為“政府機關經商熱”現象,恰好是他要加以充分利用的捷徑,使他能夠得心應手地一步步走向白己的終極目標,即:用最少的一點投資,在了省的旅遊業獨占鼇頭。

然而冋到下榻的住處,江雲婁卻又躊躇起來,思量著是否給駱天成一個電話?他們曾在談判桌上反複交戰,大有惺惺相惜之慨。考慮到駱天成的徹底敗北會給大飯店造成“一言堂”,他的上一指到底還是撥動了電話號碼,

雲帆大廈坐落在北京市西南角的一群肅穆莊嚴的舊式大樓中,像一顆璀璨的明珠,蔚為壯觀。那四麵安裝著折射玻璃的牆壁熠熠生輝,朝陽的光芒又把它塗成上一上跳躍的火焰,遠遠看去就令人讚歎不絕。

北方的四月剛送走了嚴寒,雖然豔陽高照晴空萬裏,凜冽的舂風卻刮得人站立不穩。舒亦凡乘坐著公司那輛奔馳200到達大廈,從容不迫地下了車,又抬頭朝亮閃閃的樓麵望去,情不自禁地啟唇一笑。才不過一年的工夫,這幢寫字樓的投資就已全部收回,的確是一樁輝煌的業績。

舒亦凡五年前在美國斯坦福大學研讀市場經濟時,就認定房地產經營不但是世界產業的主要潮流,亦將在中國大陸的經濟改革中大放異彩。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裏,許多國家房地產都日趨繁榮,尤其是經濟發達國家的大都市商業長,房地產價格扶搖直上,吸引了眾多的投資商加人角逐。在美國,由於地價猛漲,連寫字樓和辦公間也相當搶手。日本東京的房地產商為了獲取暴利,正著眼了一可塑形成高附加值的綜合服務性產業,例如旅遊業、內裝修及投資中介服務,而香港的房地產業更是風光八麵,舉世矚目,對港島的經濟和居民生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舒亦凡在異國他鄉的高等學府串,研究著世界各國永恒的產業潮流,深諳在那種指荒山野地為重鎮、令滄海沙土變鬧市的成功背後,蘊藏著點石成金的經營之術和敢於成王敗寇的風險意識,而這種氣魄、膽量與能力,他本人都不缺乏。

在他半生經曆了太多的磨礪之後,坎坷不平的命運鑄就了舒亦凡堅不可摧的性格。他相信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被任何力量所打倒,除非自己倒下去。

舒亦凡在史無前例的“文革”時期,也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風雲中,也曾無限崇拜過那些翻手雲覆手雨的政治家。但當政治變成了最一致的政治,人生就成為最乏味的人生。他很快就從狂熱中清醒,從迷茫中堅定,勇敢地打碎了心中的偶像,對某位紅極一時的“文革”明星提出種種質疑。於是,一連串的迫害與打擊便接踵而至。他在二十三歲那年被投人“巴士底獄”,靠著毛選四卷和一套袖珍的馬列叢書,他才沒陷人徹底絕望和自暴自棄的深淵。五年後,他跳出牢籠重返人間,第一件事就是走遍祖國的名山大川,在新鮮的空氣與舒展的長風中,思索著國家、民族和自己的未來,心底一點一點地清明起來。對理想的追求重又執著,隻是更換了方向,改變了目標。

曆史進人八十年代。當經濟意識還未鋪天蓋地籠罩中國,最強調政治的人剛剛停止了自己的一切思想,其餘的人則被政治消磨了銳氣,變得習慣在傳統的桎梏裏有限地撲騰。而更多的人卻變得懶惰、不思進取和喪失了創造力,舒亦凡卻已經在行動上顯得獨樹一格,卓而不群了。他慨然接受了一門不算中意的婚事,隨著妻子的姨媽去了美國,在那裏攻讀政治經濟學和市場營銷學,一讀就是五年。這恰恰等於他蹲監獄學馬列的時間,足以在他的政治觀念上引起一場大變革。然而取得博士學位後,他又出人意料地拋下嬌妻和新繼承的遺產,翩然回國。老同學、老朋友中,有人嘲笑他仍未脫俗,還在對過去的青春戀戀不舍;也有的人說現在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了,正該回來追憶年華、重塑人生。他卻當眾宣稱;自己決不會輕易放棄曾經為之奮鬥過的一切!隻不過他這次要用經濟手段去贏得勝利。

舒亦凡通過老朋友的關係調人首都,又在一批老同誌的大力支持下,創辦了這個直屬某部委的雲帆產業投資公司。他從金融流通著手,投資經營房地產,不到三年的工夫便蒸蒸日上,如今已在全國各地蓬勃發展,而且投資興建了這座高達二十多層的風格獨特的大廈,使公司的名字永遠鑄在樓前的那塊銅牌上,光彩奪目,威震一方。

大廈的玻璃門自動向兩旁開啟了,舒亦凡步履矯健地走進去,臉上掛著一縷和藹可親的微笑。有幾個公司的職員正候在電梯間門口,他走過去向他們點頭致意,跟他們簡略地交談了幾句。舒亦凡在職員心中是個神話般的人物,他也懂得極有分寸地維持這種距離,既不讓部下覺得自己難以接近,也不給他們密切接觸的機會。占他年齡四分之一的大起大落的生涯,使他能夠遊刃有餘地處理各種人際關係。

他走進豪華氣派的公司前廳。在迎麵豎立的特製屏風前站了一會兒。這裏的布置足以顯示公司的實力,而這塊鑲著金邊的玻璃鏡框裏,展示著一位國家領導人的手書:“直掛雲帆濟滄海”,那一目了然的簽名令所有踏進公司的人都為之注目。當今的中國,還有什麽比開放搞活、發財致富更讓人興趣盎然呢?本世紀出現在地球上的那些經濟奇跡,正啟發著大陸人和執政黨的思路,中國自覺地向世界敞開了大門,經商的熱潮在各行各業已如水銀瀉地,從一位權傾朝野的執政者的手書中,便能找出多少劇變來臨前的啟迪啊!

縱觀中國市場的消費主導業,六十年代顯然是塑料製品,七十年代是化纖產品,八十年代則是家用電器。而九十年代是什麽?這位斯坦福大學的高材生在分析了以上的消費趨勢和發展規律後,認為應當是房地產業。在城市化進程加快和交通迅猛發展的市政建設中,地皮的價格在不同時期懸殊較大,房地產業的投資經營就更加效益顯著。與此同時,商品房價格也直線上升,十分堅挺;各企業為職工興建永久式住房的呼盧頗高;大批外商觀光者踏人國門,也不斷給旅遊業帶來新的刺激;房地產業便乘虛而人,迅猛發展……舒亦凡回想己經過的實踐~思考的日子,心裏充滿了豪情。

接待處的那位姑娘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他。這是一張陌生的麵孔,人約是新近聘的職員,因而還不認識內已的老板。舒亦凡心情愉悅地微微俯下身軀,曲起手指輕輕敲擊桌麵:“請問,有我的信嗎?”

“哦,有……”年輕的女職員慌裏慌張地瞥他一眼,又在一一一堆信件裏翻尋著,語無倫次地問,“你就是舒總吧?他們說你明天才從海口回來……啊,這封信不足寄來的,而足送來的……”

“我注意到了,它沒有郵戳。”舒亦凡幽默地笑符,把那封色汗淡雅式樣精巧的小信刦捏在手心裏。他知道自己屬於那種極富魅力的男性,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緊緊吸引女人的眼光,就打廣個灑脫的手勢才轉身離開,似乎以此便能把背後那道目光撥開。

他走到長廊盡頭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已經把信通讀完。不出所料,是那位女記者的“傑作”。他讀著那些措例嚴厲的句子,在那份富有女性氣息的尖刻背後找到了調侃,緊皺的眉頭才展開來,不禁暗暗好笑。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動物!表麵上似乎將你恨入骨髓,實際上卻想把最寶貴的東西塞給你,你要是不接受,她還不樂意呢!但這些千方百計費盡心血的小花招,自己的妻子就從不會表演,越發顯示出這位年輕女記者的機智與可愛。

舒亦凡一把旋開門走進房間,眼睛裏閃爍著一層少有的歡悅。聽見門響,孫傑璐驚喜地抬起頭來,正在整理文件的雙手停止了動作,懸在半空中。

“呀!我還沒來得及派車去機場,你倒自個兒回來啦?”

“昨天就到了。我有意提前一天啟程,看誰會趁我不在時溜進這間辦公室舒亦凡姿態優雅地繞過書桌,坐進自己的位置,開始翻看著各種圖表資料。

孫傑璐抿唇一笑,把幾份急件遞上去,眼睛亮閃閃地強著他:“舒總,這是我每天應盡的職責。”

“請注意這個稱呼。”舒亦凡低頭看材料,隻豎起一根手指,像是要截住對方的思路,“在我的職務前現還有一個‘副’字一而另·位副總的辦公室就在隔壁,那裏也有你應盡的職責。”

孫傑璐轉身去拿水瓶,嘴邊掛著一縷寬容的微笑:“亦凡,你知道公司的職員了了後都說什麽嗎?他們說,隻有舒亦凡才是雲帆的靈魂”

“靈魂!”舒亦凡抬起眼臉,一臉嘲弄的神色,“我早就沒有靈魂了!剩下的隻是一副敏銳的大腦和一顆冷靜的心。”

他說完,又埋頭於文件堆裏,像在示意這場談話已經結束。悒孫傑璐並未就此離開,她沏好了茶,便站在房子中間環視四周。地板:鋪著米色方格的地毯,呈直角的兩麵牆上都裝著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半個北京城。這套辦公室在全公司麵積最大,原是留給總經理吳軒用的。因吳常年在家休養,才作此調整,一般來說,這裏就是“目帆”的最高首腦、中樞神經,而身為辦公室主任的她也精心將其布置得高雅、古樸、大方與舒適。她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審美能力和藝術水平,但真正使這套辦公室顯得與眾不問的,卻是迎麵牆目掛的巨幅發展規劃圖,公司在國外的三個辦事處以及在本埠和外地的子公司曆曆在目。舒亦凡每杏看著這幅兩麵汗花、八方稱雄的規劃圖,眼睛裏便會洋溢著她所渴矩的熱忱與**。

他們是大學同學,“文革”前,她這個相貌平常的灰姑娘在血統高貴風流倜儻的男同學的心中,兩根就沒有任何光彩過人之處。是那場多姿多彩的;使孫傑璐大開限界,這位一躍而為學生領袖的舒亦凡令她暗暗傾心。但當這位叱吒風雲的人物落難時,孫傑璐便揮淚埋葬了這份悄然萌芽的愛情。十年後,他們在北京重又相見,舒亦凡從外表到內心似乎都變了一個人。當他招兵買馬時,孫傑璐毅然放棄待遇優厚的機關工作,聚到“雲帆”的麾下,其中也不乏這過去的感情牽扯。已過不惑之年的她,有一個溫馨的家,丈夫是某部委的局級幹部,平時對她百依百順,但言談舉止未免缺少情趣。孫傑璐越是感到日常生活的平淡和乏味,就越是被舒亦凡和他身上洋溢著的勃勃生氣所吸引。

舒亦凡起身去取一本參考書,這才發現了她,便略帶譏諷地抬起眉毛:“你還沒走哇!麥俊庭恐怕正在他的辦公室裏等你呢!”

孫傑璐抱著雙臂走到牆跟前,心不在焉地注視著那幅規劃圖。近半年來,她可悲地感到自己發胖了:此刻這副稍顯臃腫的形體再無法吸引這位老同學的眼光。但她是一個足夠聰慧的女性,知道壓下自己的不快,把話題引人對方最感興趣的方麵:“亦凡,聽說海南的那塊地,你賣了一個好價錢?”

“是的,八百萬。”舒亦凡仍在翻書,隨隨便便地回答,“我用這筆錢又買下一塊地,在三亞市。那裏不久將開發成一個旅遊勝景,估計一年後這塊地就將價值三千萬。”

“我的天!”孫傑璐拍拍手,倏地轉回身,睜大了一雙風韻猶存的丹鳳眼,“昨天的例會上,麥副總還在指責你到處炒地皮,搞投機經營呢!”

“投機?”舒亦凡把書扔回桌上,目光炯炯地反駁:“投機就是投資於機會,商品經濟也就是投機的買賣。發現機會而不去經營,那才是傻瓜!中囯人太缺乏這種投機意識,如果千千萬萬的人都去搞投機經營,有千萬人組成的投機隊伍去競爭市場,我們國家的經濟早就騰飛了!”

孫傑璐欣賞地看著他,笑道:“你總是有那麽多大膽的思想和見解,而且滔滔不絕,毫不隱瞞自己的新鮮觀點。在大學辯論會上,誰都爭論不過你。聽說在監獄裏,連皮鞭和電棒也沒能封住你的嘴!”

每當孫傑提起往事,舒亦凡就聰明地不搭碴。他並未忘記兩人過去的那段情誼,而且不避眾嫌地將此人提到一個重要的位置上。但他的另一個既定方針卻不會因人而異,這就是對所有的女性均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

現在他大步走到規劃圖前,神情豪邁地指點著:“你瞧,從珠江三角洲到沿海城市,我們已經發展了九個分公司,積累資金上億元,每年的利潤就是幾千萬!然而雲帆當初啟航時,才不過五百萬的投資額!三年來,若不是我們在這些相對發達的區域開展風險經營,利用當地的優厚條件,開發房地產業,使資金盡快地滾動起來,能夠獲得這麽大的收益嗎?”

孫傑璐點點頭,又朝旁邊邁開一步,高興地看著這個男人陶醉在麵前的業績中。然而舒亦凡卻皺了皺眉頭,隨即又把手指向圖的下方,那裏是一片未插小紅旗也未作任何標示的區域:“嗯,中國的地理差別在經濟改革中,將成為越來越難以忽視的一種強大的存在。目前,沿海地區的發展迅速超前;京、津、滬和珠江三角洲的開發也方興未艾;北部的商品貿易麵臨著開放陸地通道的問題;而西部也將感到必須加快改革的步伐才能趕上潮流,那裏的政府部門也會意識到隻有更優惠、更開放的政策,才能吸引外地資金,使不利的地域條件向有利的方向轉化。這政策優惠的時間差或許很快就會消失,我現在最敏感的判斷,就是應該搶在前麵進軍西部……”

孫傑瑭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沉吟半晌,才說:“前幾天,有個女孩子來公司找你,還留了一封信,說她馬上要去西部……哎,聽說她是經濟報的記者。”

舒亦凡正為自己的偶然發現而欣喜欲狂,聽了這話不禁打了個響指,而後幽默地聳聳肩,含笑說:“對不起,這是我自己的私事,恕我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