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1

在了省江都市的一套四居室裏,省人民銀行行長淩霄破天荒沒吃晚飯,沒看電視新聞,而且不顧老伴疑惑的眼神與關切的嘮叨,整晚把自己鎖在書房裏。老行長已逾六十歲,在金融戰線上整整工作了十八個春秋。他麵容清臒、消瘦,卻總是保持著一副精力旺盛的勁頭,經常與行裏的年輕人並肩加班到深夜。凡是認識他的人都說,淩霄能掌握全省如此重要的經濟命脈,是因為他始終具備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他在共和國經濟搖搖欲墜的年頭,就堪稱中流砥柱,經受過驚濤駭浪的衝擊;日後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上重建金融大廈,他又是披荊斬棘的勇士之一。他不但在那個濁浪翻滾的曆史階段,能以卓越的膽識和非凡的才幹,每每認清形勢並因此立於不敗之地,而且在百廢待興的改革開放的時代,也曾迎接過一個個黃金般的繁榮時期。驚慌與緊張,內疚與自責,失職的痛苦以及瀆職的罪罰……種種令人如坐針氈的情緒從未降臨過他的頭上。但今夜,他卻似乎麵對著一個無底的深淵。

星期五是本行例會的召開日,會議室裏又展開了一場唾沫橫飛的大戰。國家對資金的需求從未像現在這樣迫切過:市場疲軟,生產滑坡,企業的經濟效益不斷下降;銀行以昂貴的代價換取國民儲蓄,卻被卷人了嚴重的無力還貸的債務怪圈中;信用回籠的偉大功績在於把購買力向後推遲,同時也以毀滅市場的方式孕育著更大規模的通貨膨脹……

他手下那幫思維敏銳的年輕人,竟然置“收緊銀根”的緊急決策於不顧,咄咄逼人地對他發出一堆詰問:

“銀行對貨幣究竟有多大的支配權?”

“銀行對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支配權?”

他當時苦笑地搖搖頭,“唉!我這個行長算什麽?充其量是個大會計,負責統計一堆數字罷了!”

但正是這些駭人聽聞的數字,鑄成了一條冗長、沉重的鎖鏈,雜**錯地卡在銀行的脖子上,使得當前的經濟處於窒息狀態。十幾個小時激烈爭辯,各種數據的紛繁攪擾,力排萬難的下達指令,再加上滿室煙霧的嫋繞刺激,淩霄覺得自己那顆超負載的心髒已不堪重負了。臨下班時分,又接到中央一個副行長打來的電話,使得他全身心都崩潰了!從那時起,一個痛苦的念頭就緊緊壓迫著他的大腦神經,最後連呼吸也感到凝滯沉重了。

現在他緊抱雙臂坐在一張陳舊的沙發上,呆呆地望著迎麵牆壁上掛著的年曆,不禁仰天長歎:報複來得真快啊!隻不過四年的工夫,正在崛起的新經濟又將麵臨滅頂之災!淩霄清楚地知道,共和國那一條最重要的經濟命脈已積重難返。近四十多年來,在經濟發展史上有過多次的“冒進”和“調整”,但這次的經濟萎縮來得更陡、更迅猛,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對本省的經濟失調與盲目放貸,確實有著無法推卸的責任。

他懷著難以追悔的心情,回憶起四年前在省政府的一次工作會議上,自己所端出的、現在看來是無比英明的建議。那些真知灼見,竟被個別缺乏經濟頭腦的領導人一棍子打下去,造成了以後的盲目信貸,資金流散。整整十個億啊!如今是泥牛人海無消息,以致招來今天中央的那道措詞嚴厲的指責。

隨之而來的是什麽?他不用細想就能看清:撤職,罷官,聲名掃地,甚至追究瀆職責任,株連家人……

淩霄呼吸急促地站起來,為想象中的指責和激奮燒紅了臉頰。不!他不是一個不敢承擔責任的人。當他十八年前懷揣著調令赴任時,這柄“達摩克斯劍”就已高懸在他頭頂了。他可以視權力如糞土,卻不能無視自己的名譽受到玷汙。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漾著春天氣息的夜晚,在共和國經濟建設的新時代將要來臨之際,一個老人夾在這新舊兩個時期交替之間的痛苦與艱難;也沒有人清楚淩霄最終為什麽要選擇那一條路,也許再捱過幾個月或者幾年,繁榮的新經濟又會來臨。改革的腳步已悄然走近,然而他卻把一個溫馨的暗夜當作自己的末曰。

當黎明的曙光把窗簾染得五彩斑斕,淩霄的老伴才托著一杯牛奶走進書房。她吃驚地發現地毯上淌著一股濃稠的深色的**。那是生命的泉水在嘩嘩地向外流淌,破裂的血脈在掙紮著作最後的蠕動,仿佛共和國未關緊的金融水龍頭在滴漏,日益痛苦的經濟大出血在奔湧……

淩霄的老伴發出一聲撕心裂膽的哀叫。頃刻之間,那杯牛奶也潑翻在地,混和著人血流淌,在羊毛地毯上織出了一副奇異的圖案……

這一夜睡得實在不安穩,駱天成閉上眼睛就噩夢不斷。

追隨了一生的夢境都離不開他的家鄉,他的童年。那寸土不長的光禿禿的山崗丘陵,遇到災荒年便顆粒不收的鹽堿地,和逢雨就流下泥湯子的土坯小屋,還有繼父窮凶極惡、獨眼怒睜的麵孔,時常組成了一副千奇百怪的夢魘世界,把他的心扭曲成一派黑暗與邪惡……但在今天的夢境裏,所有記憶的溝壑都消失了,他腦海裏出現的是險象環生的懸崖陡壁,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處處透出原始風光的美麗和自然景色的壯觀。接著,這些林立的壁障變成了一棟巍蛾挺拔的大廈,外形竟和他朝思暮想的那座大飯一模一樣。他夢見許多衣著華麗氣度不凡的要人步人玻璃轉門,都向自己深表欽佩地點頭微笑;又夢見自己登上這座恢宏的髙層建築,在屋頂俯視著地麵上的螻蟻眾生,大有矗立雲端無限風光的感覺……突然傳來一陣可怕的**,樓下的人群四散離去,他腳下的房屋也發出劇烈的搖晃,仿佛地球在臨近毀滅前的動**,頃刻之間便要將這座大廈夷為平地。

駱天成猛然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正是午夜,一列火車隆隆地駛過郊外,整個房間都在隨之發出震顫。他翻身坐起,把窗簾掀開一條縫向外望去,一股冷風撲麵而來,隻見火車頭向漆黑的夜空噴吐出一團火花……他舒了口氣,趕緊關上窗子重又躺下,木板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好一陣才不知不覺地睡著,噩夢卻又繼續進行。

這次,他仿佛置身於一片黑黝黝的開闊地,隻見四周閃爍著點點的螢光,像鬼火似的緩慢遊弋,漸漸向他靠攏……等到近身,才發現那不是螢光,也不是鬼火,卻是一班麵目猙獰的同夥。有平時對他言聽計從的“內閣成員”,也有一些身分更其顯赫甚至官居要職的大人物,全都對他虎視眈眈,眼神中露出貪婪、荒**和殘酷無情的凶光……他驚懼萬分地連連後退,而那群人卻獰笑著越逼越近。他恐怖地聽到了一絲獸類磨勵尖齒的聲響,嗔到了一股挾著血腥味兒的殘忍氣息。

駱天成奮力睜開眼睛,仍在恐懼地簌簌發抖。

玻璃窗外,晨光破曉,朝曦微露,天地灰濛濛一片,正在孕育著萬道霞光。他慢慢地鎮靜下來,卻不敢再閉眼睛,腦海裏攪起了一片狂潮,思緒無邊無際地湧來……

四十五歲的駱天成早已度過了荊棘叢生的年月,踏上了鵬程萬裏的坦途。但那片驚濤駭浪從未在他腦海中消逝過,或者說,在他的潛意識裏,所有已經到手的東西頃刻之間又會失去,如不動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和能力,甚至不擇手段地將其牢牢抓住,世界便會冷酷地暴露出另一麵。就如一根小手指便能輕輕撥動的地球儀,在百花盛開的熱帶另一端,正是堅冰難破的北極。

他出身於塞北農村的一個貧寒的莊戶人家,父親在自然災害時期,為了勻給妻兒老小一杯羹,溘然長逝。年僅十五歲的小天成,由此感觸到了人世的艱辛和生命的脆弱,在母親拖著病體改嫁給獨眼村長時,他隻乖算地提出去縣城念書的要求。本土鄉親尚在死亡的魔爪下掙紮,他卻義無返顧地踏上了自己設計的人生旅程。靠著天生的穎悟和過人的毅力連跳數級,他很快又考上了本縣的重點中學,僅在每周回鄉背紅薯時,才領略繼父一道凶神般的眼光。當母親被生活折磨得失去昔日的姿色時,繼父也停止了對他的一切經濟供應。若沒有異父同母的妹子小霞偷偷接濟,彈盡糧絕的駱天成恐怕難渡關山。妹子這讚助“拖油瓶”的壯舉,不久便被繼父識破,幸而那時他已成長為一名茁壯的少年,體魄強悍,眉目清俊,似乎繼承了親生父母的所有優點。他靠打短工念完高中,以拔尖的分數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學,成為本縣唯一展翅高飛衝出土圍子的佼佼者,開始了更為艱苦卓絕的人生拚搏。

離開家鄉的那片黃土髙坡時,駱天成立下誓言,日後一定要風光體麵地返回故園。這意味著在一個充滿了競爭和進取的方寸空間,他也必須出人頭地。

在那場波濤洶湧的十年浩劫中,駱天成一躍而為江都市執牛耳的紅衛兵頭頭,成為了省家喻戶曉的顯赫人物。然而風雲突變,被顛倒的乾坤重又逆轉,曾經不可一世的“三種人”土崩瓦解。曆史進人了商品社會,像他這樣靠吃政治飯起家的人,連最小的成功的希望都極其渺茫。他那荒誕不經倒行逆施的“造反”生涯,再加上卑微的沒有絲毫背景的農民出身,理當在市場經濟麵前望而卻步,然而他竟在千變萬化的改革時期重新崛起,這離奇古怪的現象不能僅用“識時務者為俊傑”來解釋。駱天成也不無自豪地認為,自己確實就是一位天之驕子。經濟改革的大潮滾滾而來,順者昌,逆者亡,他卻能獨向濤頭立,每每取得超乎尋常的成就。

一股得意的激流湧過駱天成全身,他眼望著汙穢的天花板,不由地感慨萬千。那裏正有一隻外形迷人的大蜘蛛在結網,絲絲縷縷織成了一片亮閃閃的阡陌,在微紅色的晨光中顫動誘人的薄膜。正如那得天獨厚的江天實業開發公司,已將靈敏的觸角伸進了政府的一個角落,構築起一棟永不倒塌的摩天大樓,修造好一座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

然而就在萬事遂心之際,糟糕的事兒卻出現了。一個月前,省人民銀行行長淩霄自殺,好比一石激起千重浪,給本省的經濟領域帶來了無法回避的危機。自從得到那個消息,駱天成就寢食難安,噩夢不斷……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一陣鑰匙碰撞的聲音。駱天成急忙跳下床來。持有這房間鑰匙的別無他人,他不願意讓自己給來人留下一個做白日大夢的形象。

推門進來的羅婕裝做沒看見駱天成的慌忙,她徑自走到窗邊掀起窗簾,在晨曦飛揚中拍打著被褥,嘴裏毫不客氣地說:“豔陽高照,你還睡在**!銀行催債的人都打破門了,虧你還沉得住氣!”

“這就叫每臨大事有靜氣。”駱天成急忙去取剃刀。他的胡須生長迅速,一天不剃便“蒿草叢生”。

“哼!提醒過你多少遍了!別再老調重彈,口口聲聲還是文革語言哪!現在是經濟改革時期,你也不是紅衛東兵團的總司令了。”

駱天成的手微微一動,腮幫立刻留下一道血印。羅婕麻利地整理好房間,駱天成也淨了麵漱洗完畢,重又站到缺了一角的鏡子跟前,滿意地端詳著自己。他身高一米八十五公分,肩寬腿長,臉方眉濃,確是儀表堂堂,惹人注目。但時至今日,他仍穿著一套藏青色的中山服,而且每顆鈕扣都係得整整齊齊,給人造成的印象是保守剛毅有餘,現代化意識卻微乎其微。更加令人沮喪的是,剛進中年便已鬢發染霜,不免讓人產生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感。

鏡子裏又出現了一個女人的倩影。她梳著直垂肩頭的中長發,發質黑亮而柔韌,雖然不夠豐盈,但根根青絲自然地流瀉下來,包裹住一個稍嫌瘦削的肩頭,由此便增加了女性的麗質及動人之態。她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孤芳自賞的氣息。纖細的眉毛時常緊鎖著,光潔的額頭因之出現了幾道皺紋;薄薄的嘴唇總是嘴角微挑,仿佛隨時都在準備嘲弄世人;皮膚仍舊很細膩很光滑,但膚色卻呈現出一種透明的蜜黃,似乎被此地罕見的陽光奪走了紅暈。此時她不滿地嗤了一下鼻子,好像有多少積怨匯聚在心頭,正想爆發似的。

“別一大早地就準備發脾氣!”駱天成哈哈大笑著摟住她,望著鏡子裏自己挺拔的身軀,“瞧,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不是也該立下誓言,生不同衾死同穴啊!”

羅婕驀地變了臉色,喑啞著嗓音哼了一聲,“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可不想跟著你下地獄!”

駱天成垂下眼瞼坐到一張舊方桌旁,開始吃那份簡單的早餐:茶和抹了辣醬的幹饅頭。他在政治上有著超人的野心,在生活上卻提倡禁欲主義:不抽煙,不喝酒,幾乎沒有任何奢侈的願望,隻要每天泡一杯濃濃的茶,便可精力充沛、通宵達旦地工作。然而每當羅婕用這種口吻說話,他就痛切地感到兩個人在家庭環境以及教養上的嚴重不一致。出身書香門第的教授女兒羅婕,當然對他這個來自農村的苦孩子處處看不順眼。因為駱天成堅持過一種清教徒、苦行僧的生活,兩人之間又難得發生肌膚之親。幸虧他們都是江天實業開發公司的主要幹將,切身利益自可代替那份日益疏遠的感情。

羅婕立在他身旁點著了一支煙,口中吐出的煙霧戀戀不舍地環繞在這間小破屋裏,似乎久久不願離去。她今年三十五歲,但已離過兩次婚,每次都是丈夫掙紮出去逃生。朋友葉雲鵬曾對她打趣道:“古人雲:苛政猛於虎,你那兩位前夫的感覺大約是苛政猛於單身。”羅婕當時冷笑著,不置一詞。她看不慣這位小兄弟的自我賣弄,同時也清楚此人現在的實力,犯不著以一己私利而破壞偉業的聯盟。羅婕認為自己根本就不是當賢妻良母的料,再投生一百次,她也不會對家長裏短感興趣,但置身於一夥大展宏圖的男人之間,她卻如魚得水。

“文革”中,羅婕在農村呆了整整八年才調回城,進了一家機械廠當工人。她在駕馭鋼鐵野馬中,幾十斤重的磨具也能獨自搬上卸下,雖然在一次工傷中損失了一根小指,卻贏得了全車間男工的佩服和讚譽。恢複高考後,她雄心勃勃地進了一所法律學院,認定敏銳的思想和犀利的言詞乃是律師搏殺人生的武器。在一次訴訟中她偶然結識了駱天成及葉家兄弟,從此闖人了江天公司的議事內閣。

羅婕抽著煙回首往事,見駱天成不氣不惱地繼續進食,最後還仔細地舔幹淨了沾在手指上的辣醬,不禁暗自喟歎:唉,在這個世界上,也許能夠理解她、也接受她的唯一的男人,就是麵前這個穿布衣吃粗糧的駱天成。顯而易見,如果自己把在生活中所受到的種種磨勵,都用來與這個男人相抗衡,不但是不公平的,而且也是不明智的。

她掐滅了煙頭,扶著她的肩膀坐下,清了清嗓子,說:“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淩霄的死將給此地的銀根緊縮加碼。聽說省政府下定決心要來一個治理整頓,收回原來下達的計劃外貸款。欠下巨款而又無力還貸的公司,可能要清查注銷,或全盤撤掉。”

駱天成心煩意亂地推開杯盤,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哼!這是全省數一數二的合資項目,投資上億的大飯店,誰敢動我一根毫毛?”

羅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對方,她的嗓音略帶沙啞,卻不乏誘人的魅力和震懾的力量:“別忘了,你僅僅是江天公司的一個幕後操縱者,法定代表人、董事長卻是那個扶不上牆的阿鬥!現在又恰逢壓縮基建項目,江先生的注冊資金還未到賬,那筆巨額款迄今為止隻是紙上談兵。勝負成敗,殊難預料啊!”

駱天成皺緊眉頭看著那杯濃濃的茶,似乎對自己吃進肚的早餐頗為不滿。唉,凡事必須付出代價和犧牲,才能真正立於不敗之地;他卻信奉狡兔三窟,因而大權旁落坐失良機。他抬起頭來打量著羅婕,她似乎不修邊幅,身上永遠是一件咖啡色的毛外套和一條格呢裙,腳上的靴子也濺上了郊區小路上的爛泥,但她的思維邏輯卻一清二楚不差分毫。與這樣的女人攜手同行,人生路上必然風雨無阻。可惜他們倆的心思都撲到“江天”上了,沒工夫銜泥築窩,為自己營造一個溫馨的巢。

“你那個小腦袋裏,一定裝著什麽錦囊妙計了!”他挪挪身子,親昵地靠近她,一板一眼地說:“敝人願聞其詳。”

羅婕的臉色由陰轉晴,她又點燃了一支煙,吐出一圈嫋嫋的煙霧,故意說得雲苫霧罩,“那麽,就請你這位名譽董事長立刻召開董事會,來個債務轉移。”

“債務轉移?”駱天成眼睛亮閃閃地轉動著,繼而一拍大腿,“好主意!羅婕,你真是個女諸葛!”

駱天成吃早餐之際,一向大覺來遲的葉家駒也推著那輛吱嘎作響的破自行車上了路。早晨是充滿幻想充滿希望的時刻,他卻往往無緣領略。昨晚又和老弟聊到深夜,今天若不是妻子駱小霞叫醒他,隻怕此時還在夢中。

葉家駒騎了一段路,太陽早已高高升起。他覺得有點頭昏眼花,又跳下車來逶迤步行。兩旁剛露出新芽的樹幹給街道留下了崢嶸的身影,使大地宛如一幅印現著荒誕派手筆的圖畫。

葉家駒身段矮小,像貓一般敏捷,也像鷹一般矯健,但這一切都被他那副敦厚的儀表很好地掩飾著。葉家駒永遠眯縫著一雙惺鬆的睡眼,把對世間萬事的穎悟收藏在褐色的眸子裏。他的臉龐是那種沒有棱角的圓團型,而且永遠掛著一副反應遲鈍的笑容,嘴唇的線條也是柔和無比。與這麵孔相映成趣的,則是一個刀刻似的筆直的鼻梁,其尖端的觸角委實便利去探測風向。然而葉家駒讓人看到的更多的一麵,卻是日上之竿還伏在塌陷的沙發上睡大覺。這看似矛盾的一切,也隻有·同發同膚同種的胞弟葉雲鵬才真正得知。因而駱天成在眾多精明強幹的“武林高手”中,選上當時正呼呼大睡的葉家駒做其代理,葉雲鵬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得很開心卻又盡量不張狂。

葉家駒知道駱天成選中自己委以重任另有原因,除了他們是姻親之外,兩個年齡懸殊的人在“文革”時期,也有一段不解之緣。

那時駱天成已憑借著豐富的社會經驗和天時地利,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省名噪一時的群眾組織“紅衛東”的頭頭。這一派組織也是江都市最強大的反對革委會的勢力。但在中央文革還未表態之際,駱天成就憑著敏稅的政治嗔覺摸清了風向,因而“紅衛東”戰士們臥鐵軌上京告狀時,他正與幾個有可能被結合進革委會的“走資派”來往頻繁,致使本組織的革命群眾起來造頭頭的反,將他逐出勤務組並扣上“老保”的罪名,軟禁在某大學的一間試驗室裏。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駱天成輾轉反側難以人眠。屋外的高音喇叭裏,昔日的同夥正聲聲曆數著他“勾結走資派”的罪行,他強自鎮定地縮在被窩裏背毛主席語錄,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未知自己下的這一巨額賭注何時才能開盤?突然門外傳來一道沉悶的聲響,似乎有什麽重物倒地。緊接著有人撬門進屋。他猛地翻身坐起,低聲喝道:“誰?”

一條矮小的黑影閃進,並不答言便一把拉著他就走,無奈那人身輕力薄撼不動這座大山。駱天成繼續威嚴地盤問,對方隻得跺跺腳,蹦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哎呀!傷兵團說你反水,要來點了你!趕快跟我走吧!”

駱天成頓時汗毛直豎。當時武鬥頻繁,傷亡慘烈,為捍衛“紅衛東”而受傷的大學生們殺紅了眼,往日的風流儒雅一掃而光,組成了駭人聽聞的“傷兵團”,不但英勇驍戰地與另一派拚鬥,也不放過本組織的“叛徒”,其手段之殘忍令人發指。曾經身為頭頭的駱天成自然清楚這一點,當下哪敢怠慢?跟在那人背後衝出黑幕,便一頭栽進了停在門外的吉普車裏。緊接著又有幾條黑影竄上來,他借著昏黃的路燈看得分明,原來都是些乳臭未幹的小“紅衛東”,不禁暗暗叫苦。

那領頭的半大小子猛地發動引擎,車身“咣當”一聲往前栽去,駱天成冷不防撞在前麵的擋風玻璃上,耳旁也傳來拉槍栓的聲音,同時幾條嗓子一起喝道:“站住!”“要不開槍啦!”然而小司機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頂著槍林彈雨把車駛出學校大門。跳出虎口的頭頭尚在回頭張望,上下牙齒捉對兒磕碰,不知是內心緊張還是冷得發抖,小司機又扔來一瓶“二鍋頭”,滿不在乎地咧嘴笑道:

“喝一口吧,這天太冷了!”

駱天成接過酒來仰脖喝了一大口,隨著一道熱流傳遍體內,他的心也重新落回原處。看看小司機胸有成竹的模樣,到底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準備送我去哪兒?”

“你說呢?”小司機回頭笑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我們隻想好了怎麽救你,餘下的就不知道了!”

他立刻擺出一副老大哥的神氣:“送我去軍區大院!”

“好哇!”小司機把方向盤打得飛快,座下的軍用吉普車像匹撒歡的小馬駒。就要開到戒備森嚴的軍區大院了,雪亮的燈光照耀著門前的那一片空地,駱天成突然看見有幾個人正刷大幅標語,他慌慌張張地一瞥,自己的大名赫然在目,便急忙叫道:

“快刹車!……不!急轉彎,回頭去其他的地方!”

小司機隻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二話不說就接受了這道指令,連忙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那輛車立刻失去平衡,一頭栽到路旁新挖的“戰壕”裏……

葉家駒回憶到這裏,不禁咧嘴一笑。那次的作戰方案正是由葉雲鵬製訂,其步驟和計劃都未脫兒時的遊戲之胎。小哥倆僅是出於義憤,便初試身手來了這麽一次小規模的行動,而真正的戰幕從此才逐漸拉開,這種殊死的較量與交鋒便可稱之為人生。與人奮鬥正是葉氏兄弟的拿手好戲,至於對手是誰,角色又將如何分派,則因具體情況而異。總之,有仗可打、有戲好唱就是人生一大快事!他主張“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因而才心平氣和地用其餘的生命來養精蓄銳。

正值本命年的葉家駒,一度希望自己的對手不是駱天成。他不但是自己少年時期的“偶像”,潑出性命搭救過的老大哥,也是自己妻子唯一的親人。妻子駱小霞常將那段救助兄長的往事娓娓道來,駱天成也確實知恩圖報,一朝得勢立刻供養妹子小霞上大學,又為其擇偶完婚……葉家駒心裏十分清楚,駱天成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選中自己,是看上了他當年那種不顧一切的勁頭,是自己把車開進壕溝的那莽撞的武夫形象。“文革”結束後,駱天成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但此人的權力欲卻未受到絲毫遏製。他一方麵守候在信息靈通的省委政策調研室裏,以圖東山再起,一方麵又垂涎本市最大的民辦企業的首腦座席,因而才派葉家駒來占據這個位置,為了待他權衡得失之後從容人主。不計其數的“江天”董事企圖取而代之,駱天成卻認定葉家駒是“小車不倒隻管推”的一介武夫,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擺脫他駱天成的控製……

“你這樣亦步亦趨,是到哪裏去啊?”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葉家駒的沉思。他抬起眼睛,麵前已站定一男一女。同窗好友杜柯之正衝他微笑,而身旁的那位年輕女士也對他忍俊不禁。

葉家駒又感到一陣暈眩。他不習慣久站在陽光下,也不習慣麵對驕陽般豔麗的婦女。在黑暗中,在深夜裏,他的思想如一道清澈的泉水,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而在一個燦爛的笑容映襯下,他陡然滋生了自慚形穢的感覺。

“給你介紹一下吧,這位是來自北京的記者羅婷女士。”杜柯之矜持地笑著,卻拋給他一個微妙的眼風。

葉家駒立刻心領神會。自從杜柯之的妻子不幸告別人世,笑容就被他緊鎖在眉間的那片陰影裏。能夠使朋友的臉色重又春光明媚的女性,葉家駒都願刮目相看。他忙不迭地架好自行車,去迎接那隻纖纖玉手,他的眼睛也努力睜到最大限度,以便一睹芳容。

對方卻“噗哧”一聲笑起來,那隻玉手也隨之縮回去捂住嘴,撇下一隻稍嫌汙穢糙黑的手臂伸在空中,葉家駒好不尷尬。

“柯之,你有沒有弄錯?”那雙黑亮的眼睛仍瞅著他,那張紅潤的嘴卻在問一旁的男友,“堂堂江天實業開發公司的董事長,竟會穿著一件舊皮夾克,推著一輛破自行車?”

杜柯之狼狽地朝他眨眼睛,葉家駒卻毫不羞惱。他認為世間的許多事難逃“乏味”二字,唯獨跟童年好友杜柯之在一起,就幹什麽都興趣盎然了,何況麵對著一位賞心悅目的佳麗!

羅婷正如她的名字一樣,給人一種亭亭玉立的印象。她身段修長、苗條,秀長的脖頸再配上一頭朝氣蓬勃的短發,顯得比其實際年齡更加清純。她的膚色在北方姑娘中屬於細膩、白皙的那一類,看上去便千嬌百媚;一對眸子像黑寶石般晶瑩、明亮,時時閃現出**人心魄的盈盈波光。葉家駒很為自己的朋友髙興。這樣的女性當然不會輕易落網,但滿腹錦繡的杜柯之定會手到擒來。葉家駒自己從不為女色所動,然而卻很了解此輩中人。

杜柯之建議另找個地方聊聊,轉眼之間就將他們帶到一個預定的咖啡座裏。在這類小事上最能體現他的遇事周全,盡管客人並不多,他也吩咐老板放下玻璃珠簾,然後才發表正式的談話:

“家駒,羅婷是經濟報的記者,我常給這家報社投稿。這次她來江都,是想采訪你們江天公司,當然,還有那棟摩天大樓。”

葉家駒津津有味地喝著咖啡,心裏卻在抱怨自己的朋友。男人一旦陷人情網,智商也就等於零嗎?這位“參事”竟把他打人了兩難境地,讓他不知說什麽才合適。

羅婷臉上的笑容仍透出惶惑,葉家駒頓時找到了話頭:“羅小姐有沒有看過《內參》上發的那篇消息?從三千元到三千萬!我們的事業正是這樣艱苦卓絕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今天的寒酸和卑微,並不能遮住明日的輝煌!”

羅婷略帶歉意地笑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剛才我太失禮了!”

“是我失禮,應該換一套西裝來答記者問。”葉家駒大度地揮揮手,“漂亮的女性有權輕視任何不尊重她的人。”

羅婷興奮地呷了一口咖啡,掏出記事本,又指了指身邊的杜柯之:“哦,要不是那篇文章,我還不會注意他呢!”

那篇文章正是杜柯之的得意之作,經另一位新華社記者署名後送到《內參》發表,引起了中央諸多方麵的注意,卻使江天公司腹背受敵。聽說淩霄的死也與此事有關。葉家駒瞅了瞅羅婷手上的筆記本,似乎還在心有餘悸。後者馬上乖巧地收起來,溫和地看定他。

“你們江天公司真了不起!”她將兩手合而為一,作了個熱情洋溢的姿勢,“哇!三千萬美元的總投資,折合人民幣一億一千五百萬啊!一個僅靠三千元的自籌資金起家的民辦公司,能走到這一步,在全國都屬罕見啊!”

“要感謝國家和政府的改革開放政策。”葉家駒機械地答了一句,麵部表情像在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