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二

在羅婷的記憶中,隻有一樣東西是她想要得到而又沒有得到的,就是那個在黑色星期五走進她生命的男人。

那一天,令整個西方世界恐慌的黑色星期五的陰影,也同樣籠罩著北京機場。當羅婷走進那座喧鬧的候機大廳時,覺得自己麵對的是一個紊亂紛繁的世界。

如此眾多的旅客雲集在詢問處,幾乎擠塌了工作台。在人頭攢動之中,服務小姐的笑容裏摻雜著惶惑與不安,往日清脆的嗓音也變得喑啞了。在她身後,航班欄目牌全部凝固一般滯止不動,羅婷隨意一瞥,仿佛今天的班機沒有一班準點過。再放眼望去,幾乎每個登記處都掀起了一片喧囂的浪潮。她驚奇地把目光轉向另一側寬大的玻璃窗,隻見堅實的跑道上停著稀稀落落的幾架巨型客機,似乎正在焦急地等待著起飛的信號。

身後的感應門時開時啟,首都初春凜冽的寒風呼嘯而人,吹得四周人們都滴溜溜旋轉,更加忙亂紛紛地奔波著、吵鬧著,投人到席卷整座大廳的狂潮中。羅婷不知所措地加快了腳步,搶到自己的那一班登記處。然而另一個穿製服的小夥子比她更為動作迅速,一伸手就摘下了到海口的登記牌。

“喂,這是什麽意思?”她匆忙問旁邊的一位旅客,“怎麽全大廳的人都跟瘋了似的?”

“這意思就是不該買4月13日星期五的飛機票。”那位旅客不慌不忙地回答,“今天幾乎所有的航班都推遲了,去海南的飛機說不定還會取消。”

這道聲音帶著低沉的沙沙聲,但卻沉穩動聽,羅婷不由地轉過頭來,這才發現對方身材高大,令人不得不抬頭仰視。

這個男人身姿優雅地倚在工作台旁,手裏托著一小聽罐裝啤酒,腳下的行李車上放著一個花紋精致的牛皮箱,其瀟灑自如的派頭,絲毫不為四周喧囂的氛圍所幹擾。羅婷感到好奇,不禁又注意地打量了他幾眼。雖然在首都,這樣卓爾不群的男人也屬罕見。他西裝革履,渾身散發著淡淡的“古龍”香水味兒,一頭濃密的黑發精心地梳到後麵,露出寬闊的額頭,顯得神清目朗,氣宇軒昂。

羅婷愜意地笑了。她性格開朗,擅長交際,每每希望在旅途中遇到一個令人愉快的夥伴,於是又搭了一句腔:“13是西方忌諱的數字,怎麽會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年頭,來攪亂中國的正常秩序?”

對方望著她風趣地一笑:“或許是心靈感應吧!這個世界本是息息相通的。很簡單,許多科學技術引自西方,比如計算機程序,各種信息聯網,機場現代化管理的方式等等……再加上相當一批來中國旅遊的乘客,在決定行程時的微妙心理,其衝擊波足夠引起今天的混亂啦!”

此人談吐不凡,更加引起了羅婷的興趣。她索性放下旅行袋,好奇地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買今天的機票?”

“我專門吩咐過,可是具體經辦人說不信這個邪!”他神態威嚴地哼了一聲,“看來從海南回來,我得把這敢於犯上作亂的小子提起來,委以重任啦!”

這話雖帶有明顯的戲謔口吻,卻暗示出他是個有地位的人。但這個男子看上去四十歲剛出頭,那口普遍話雖然字正腔圓,卻抹不掉一絲南方土音。久經沙場的羅婷竟一時判斷不出對方的真正身分。她又朝詢問處的方向一擺頭,問:“那些人在那裏做什麽?”

“大概是被取消的某次航班在起哄鬧事。”他呷了一口啤酒,嘲諷地揮揮手,“嗨!群龍無首,鬧不出什麽名堂!”

那個穿製服的小夥子又走回來,重新插上“海口”登記牌。他們身後立刻呼啦啦圍上一群人。不知是誰踩著了羅婷的腳背,她痛得叫起來。那個男人便伸開強勁的手臂阻擋著一擁而上的乘客。這種禮讓在先的紳士風度也不多見,羅婷感激地衝他點點頭,又迫切地問那穿製服的小夥子:“去海口的飛機準時嗎?”他發現問話的是一個年輕活潑的女性,隨即便咧嘴一笑:“你們這班運氣好,隻推遲了一個小時。”

他們的運氣真好,剛才圍向詢問處的同機乘客現在全被擋在其後。但羅婷領到登機牌卻不免懊惱:負責登記的小姐玩了個“顛倒座次”的花招,因此他們的座位反而被排在最後。但想到那令人愉快的夥伴正與自己為鄰,她的心情又快活起來。

“瞧,我們的運氣真不好!”她在波音737的後艙找到自己的位置,對已坐在那裏的瀟灑同伴笑道,“看來西方的文化不無道理,黑色星期五真是個倒黴的日子!”

那男人因個頭高大,擠在後排頗不舒適,於是也抱怨地評論道:

“但這個國家的文化卻處處與西方背道而馳:西方人拆鐵路,我們修鐵路;西方人從城市流向農村,我們從農村湧向城市;西方人從高樓搬到庭園,我們從平房搬上高樓;西方人以自己的語言為至尊,我們卻拚命學外語……”這個男人小聲說著,但仍引得前麵的乘客扭過頭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補充道:“當然,這個世界的總趨勢還是一致的!一些必然要走的路繞不過去,一些必定會碰上的問題也回避不了……”

話雖如此,這次旅途總算對他們敞開了大道。羅婷透過機上的橢圓形舷窗,看見跑道兩旁長龍似的指示燈在薄暉中若隱若現,飛機立刻就要旋風般地拔地而起,載著她飛向另一個陌生、新鮮的地域。她嗅著身邊那個男人散發出的獨特氣息,心裏突然惆悵莫名,眼神也變得茫茫然,似乎不願這次旅程很快結束。

好像是為了讓她如願以償,一個男乘務員匆匆走來,衝著最後一排喊道:

“誰是羅婷?誰是舒亦凡?”

出於本能,她立刻站起身來。往常也有這種事,總編的追蹤電話竟有本事打到機場。但舒亦凡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卻使她渾身血液都加速了流動,目光也遊移不定地投向鄰座。難道那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就是剛剛邂逅的男子?

鄰座不悅地皺了皺眉頭,男乘務員立刻捉住了這道神色,臉上浮起一個謙恭的笑容:“請兩位乘客把機票取出來看看,好嗎?”

羅婷不加思索地掏出機票遞過去,鄰座頗不情願地照辦了。出乎意料的,那乘務員接過去微微一瞥,就“唰唰唰”地撕成碎片,然後換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你們的機票有問題,請兩位立刻提上自己的行李,跟我去機場售票處!”

幾乎所有的乘客都從椅子上站起來,回頭側身觀看這一幕。羅婷氣急敗壞地漲紅了臉,叫道:“我這張飛機票是在東四民航售票處購買的。有什麽問題,也該去問你們自己呀!”

“是啊!所以請你們先下飛機,幫助我們再核查一遍。”這次男乘務員繃緊了麵孔。

鄰座也站起身來,但卻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因為後機艙的舷頂實在太矮。他就那麽躬著身曲著腰,沉著地質問:“請問你有什麽權利撕我們的機票?有問題到底是誰柄責任?不能在這裏弄清楚嗎?”

那乘務員像早有準備,狡黠地提高了聲音:“對不起,我是奉命行事。請二位立刻下飛機,否則這次航班就不能啟程!”

猶如一塊巨石投人深潭,等待已久的乘客全都不滿地大聲喧嘩開了。眼看眾怒難犯,他們隻得狼狽地提著行李,在各種目光的注視中,跟那乘務員走下舷梯,又眼睜睜地看著那架飛機滑行、加速、騰空而起……發動機噴出的強大氣流吹亂了他們的頭發,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淹沒了他們的抗議……

從機場售票處走出來,兩個人的手裏各自捏著一張次日的機票。

舒亦凡哭笑不得地彈了彈那新嶄嶄的紙張,“我早就說過嘛!黑色星期五,機場的管理完全亂套了!咱們最先換登機牌,卻被當作最後登記的乘客。那兩個座位,一定是被什麽政府要員或者公安刑警占去了……”

“豈有此理!”羅婷懊惱地直跺腳,“我要趕去參加一個新聞發布會,搶不上頭條新聞,總編還不把我給吃了!”

“而我是要去主持一個新聞發布會!”舒亦凡譏諷地看了她一眼,“哼!若不是你沉不住氣,先站起來,那乘務員興許還發現不了我們。我應該怎麽感激你呢?”

兩個人氣咻咻地對視了幾秒種,又同時爆發出一陣笑聲,心裏都在嘲笑自己剛才失態。俱是見識過大場麵的人物,卻沒料到在陰溝裏翻了船。

“原來你就是那個投資公司的負責人!”羅婷爽快地伸出手去,“認識一下吧,我是經濟報的記者。專門趕去采訪你們,沒想到在這裏發生了遭遇戰。”

“嗬!無冕之王啊!我們可得罪不起!”他詼諧地笑起來。羅婷感到他的手強勁有力,一股愉快的暖流迅速傳遍全身。她下意識地捕捉對方的眼神,發現那道目光裏也流淌著歡悅。兩朵微妙的火花親切地碰撞了一下,她心中頓時激**起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

“喂,聽說你們公司慧眼獨具,一嗔到海南要開放要建省的氣息,立刻搶先在那裏買下了一大片土地。”出於職業習慣,她熱情洋溢地問,“我可以先來個獨家采訪嗎?”

“哦,不可以。”他從容不迫地擺擺手,“對於這件事,我現在還無可奉告。”

“好一個舒亦凡!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羅婷又拋出一串響亮的笑聲,繼而又眯起眼睛肯定地說,“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還有你那些不平凡的事跡!”

“是嗎?”他疑惑地打量著她,眼光突然黯淡下來,神情也隨之變得冷漠,似乎在那個瞬間便心生警惕。

羅婷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焦灼地看了看手表,已是中午時分,那個異常急迫的問題還沒找出解決的辦法,隻得再次將信任的目光投向同伴。

“哎,你拒絕采訪,我今天就更是非走不可啦!你有什麽特別的招數?”

舒亦凡在新結識的女伴眼中,讀出了一份平日頗多領受過的崇敬,越發不滿意自己現在虎落平陽、龍困淺池的狀況,竟想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一展身手,顛倒乾坤。他皺起眉頭思索了一陣,神情又變得開朗起來。

“今天去海南還有一班加開的飛機,你跟我來……”

她必須一溜小跑,才能跟上那個大步流星的男人。

二十八歲的羅婷便在改革開放的年頭,親眼目睹了一次首都機場“史無前例的群眾運動”,親眼見識了一個傳聞已久的男人那傑出的組織才能。這個男人帶著神秘的魅力,在黑色星期五走進她的生命,從此與她的生活結下了不解之緣。仿佛預示著她今後的一生都將翻騰著那股瞬息萬變的風雲,激**著那片波瀾壯闊的大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