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1
副省長齊長瑞坐在葉氏兄弟派來接他的一輛老式吉普車上,感覺自己活像被劫持的一介草民。
頭頂上的樹冠已經不能用“翠綠”或“碧綠”來形容,而是一種更其深沉和濃鬱的色彩。春天的空氣清新和醉人,市區的街道飄散著一股茉莉花的溫馨。惱人的是那一團團逐泥成球的柳絮,它們在城市的空間肆無忌憚地飛揚,迎著人麵,撲向臉頰和眼簾,鑽進咽喉和鼻孔,傳播著一些危險的細菌和不容忽視的流行病毒,刺激與汙染著人們的氣管和肺部,也使這位年邁的副省長感覺到心跳、頭暈、氣急和其他種種不適……
江天公司竟敢派工作組進駐大飯店,檢查基建,幹涉籌款,核對賬目,審計承包……把籌建小組掀了個底朝天。趙楓仿佛也被某種力量扼住了喉管,三天兩頭地跑到副省長家去通風報信。齊長瑞相信自己的實力和操守,他從未想過要在大飯店的基建中撈點湯湯水水。然而比他更為年輕因之也就談不上什麽革命晚節的趙楓,卻保不住有蛛絲馬跡落入他人眼裏。隻要大方向不出差錯,齊長瑞凡事主張抓住大節。但趙楓的問題直接影響到他在大飯店的權勢,對此卻不敢掉以輕心。趙楓像是掌握了他這種心態,又端出另一套方案,打算砍斷江天公司與大飯店的聯係,並且自告奮勇地出頭與葉氏兄弟聯絡。對方好像也正中下懷,欣然同意見麵,卻又將見麵地點定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場所,使得副省長疑竇叢生,不敢前往。如此反複磋商了幾回,最後才選中人聲鼎沸因而人身安全也就有了保障的江濱茶座。為了遮人耳目,齊長瑞甚至不願坐省府的車赴約。現在嗔著充溢車廂的刺鼻的汽油味兒,他對自己在其中充當的角色既懊悔,又氣惱。
不一會兒,穿著打扮都平民化的副省長已被引到露天茶座的一角。齊長瑞本來戴上了雪白的口罩,此舉卻惹得茶客們回頭率極高。他躊躇之餘便將口罩拉下了半邊,卻又不甘心地讓它就此掛在下巴頦前,那副模樣有點滑稽。
葉家駒正津津有味地“嚼”著瓜子兒,他那個神氣活現的兄弟正仰麵吐著煙圈兒。見齊副省長走過來,兄弟二人一道起身,不約而同地點頭致意。在經濟複興時期,平等的概念被提高到一個新的位置上,老百姓若能腰纏萬貫,見了當官的也就不是仰視而是平視了。齊長瑞卻對這種平等的現實產牛了一種本能的抗拒心理。心想若不是當今社會權錢相通,豈容這些痞子刁民與自己平起平坐?這樣憤憤不平地想著,他也就沒有留意到,桌上的茶碗俱是與眾不同的極為精致的“景泰藍”。
“齊省長,對不起,請你到這種熱鬧的場合來會談,實在是有失體麵。”葉家駒的神情是興奮中夾雜著拘謹。
“沒關係,沒關係,應該經常下來體察民情嘛!”齊長瑞謙和地微笑著,卻略帶緊張地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熟麵孔,才又把身子轉過來,說話時仍舊保持著大人物的風度,“小葉呀,你們請我來,究竟想說什麽?”
葉雲鵬托住下巴頦,把一個譏笑硬生生地端上去。雖說是省長政務繁忙,而且在改革開放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但也不至於如此健忘呀!明明是他自己有求於人,卻又捉摸不定地把話頭拋了回來。於是他隨口應了一聲:“是的,我們江天公司的發展遇到了一些阻力,希望政府能幫助解決,以渡難關。”
接下來,葉雲鵬這位昔日財經學院的講師不歇氣地講了約有半個鍾點:公司的人事安排,經營渠道拓展,對外宣傳媒介,以及大飯店的籌建中發現的種種問題,直到細微末節,全被他一一端了出來……而副省長則哼哼哈哈,支支吾吾,嘴裏始終沒吐出過一句完整的話。葉家駒在一旁觀陣,知道麵前這兩人正按照例行公事,跳著一場民間與官方的雙人舞。雙方都在曲意周旋,都在研究對方,估摸著談話的進展與脈絡,以便正確地進行這樁交易,並適時地給數額加碼。
齊長瑞端起一盅蓋碗茶,隨意抿了幾口,又看了一眼手表,並沒掩飾自己的不耐煩:“好了,別盡跟我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趙楓每天都要去籌建小組辦公,你們可以和他坐在一塊兒具體談嘛!”
顯然,這場簡短的會談就要到此為止。但葉雲鵬的競技狀態卻未受到任何影響。他猛敲了一下桌麵,像是要提請對方注意,然後聲色俱厲地說:“我們工作組已經查清趙楓在基建中以權謀私,為自己撈了不少好處。江天公司是一個民間企業,容不得這類蛀蟲,還請將他收歸你們政府部門吧!”
這話帶著明顯的諷刺和挑釁,齊長瑞盡量想做到不動聲色,但音調已經提高了半度:“哼!你是江天公司的什麽人?有何資格這樣對我說話?”
葉家駒正在強迫自己適應喧囂的白晝。陽光從萬裏無雲的碧空瀉下來,灑在露天茶座,也灑在一側的江麵上。渾濁的江水漾起層層閃亮的波濤,一浪推一浪地輕輕簇擁著,宛如一條光明的帶子緩緩向遠方伸展……觸目之間,這世界已經很難找到一塊淨土了!即便是流水洗濯、大潮退盡的地方,也是滿目汙濁的爛泥淤沙。他曾經覺得生活就像嚼過的口香糖那麽無味,哪怕去做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也好似打不起精神來。這會兒突然發現傲立潮頭睥睨萬物,倒也著實風光得意!麵前這胡須花白的老頭兒憑什麽咄咄逼人?還不就是憑那權力構架上的一把交椅嗎?他葉家駒也同樣能用財富構築一座金字塔,獲得一個全新的世界和全新的自己。葉家駒在這個瞬間裏似大徹大悟,頓時覺得岸邊那叢花團錦簇、色彩豔麗的草木,看去也不那麽刺目紮眼了。
“齊省長,我們十分尊敬您,也非常願意遵從您的指令,但今天這個曆史性的會談必須是在雙方平等、信任、自願締結盟約的基礎上進行。”葉家駒一反常態地清醒,甚至咬文嚼字地介紹自己,“我是江天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長兼總經理,有權對公司的經營、發展和人事安排作出任何決策。雖然趙楓是省政府的工作人員,但在天座雲樓大飯店擔任的職務,卻應該由我公司來任免。我們可以任命他,就可以撤掉他!省政府也無權幹涉企業的自主經營。”
齊長瑞瞪大眼睛,驚奇地望著他,並且在他那副懶散的神態背後讀出了異樣的倨傲,甚至還有另一份潛伏的威脅。不言自明,連他要兼任的大飯店法人代表、董事長,在法律上也該由中方委派。他心頭猛一陣慌亂,看來今天若認真地擲金狂賭,自己未必是贏家。更重要的是他輸不起,因而也就不讚成賭博。這麽一想,腦子裏那些明知是黨紀國法所不容的私心雜念就更難以排除了。他隱隱感覺到這種內心的掙紮於事無補,命中得不到的東西注定會失去,要想抓住某些東西就得勇於施舍。眼下最聰明的辦法顯然是依趙楓之計,割斷大飯店與江天公司的聯係。而自己隻要守住前者就能終身受用,晚年有靠。
“談談你們的條件吧!”他說得十分簡潔,但發音很渾濁,似乎舌頭也大了許多。這表明他內心的衝突還未了結。
葉雲鵬看清了這位大人物的內心掙紮,不禁暗暗好笑。凡事隻要和權、錢一沾邊,就每況愈下。從前固守的那種社會體係正在日趨崩潰,原因也在於此。眼前的這種局麵早晚要出現,就像世上所有的政治鬥爭一樣,商品競爭經濟發展也需要犧牲者。隻要被犧牲的不是自己,便有了達成交易和締結一切盟約的基本條件。
“撤回省政府派出的所有工作組,把江天公司從無窮無盡的債務瓜葛、經濟糾紛和一切爭權奪利中解脫出來,盡快走上正常發展的道路。”他冷淡而堅決地宣稱,“那樣,我們就將對大飯店完全撒手不管,而且永不入主‘白宮’!”
齊長瑞對後半截“江湖行話”似懂非懂,但他憑直覺感到,這隻是葉氏兄弟的一家之言,而江天公司的鐵幕後,還隱藏著一個目光遠大、野心勃勃的人物。齊長瑞與那個人有著非同尋常的曆史淵源,因此也就能深人地透視其內心,知道此人真正窺測已久的是什麽東西。但他不宜和此人結下冤仇,倘若通過這乳臭未幹的小哥兒倆來遏製此人,或午還能起點作用。堡壘最易從內部攻破嘛!副省長想到這裏,便佯裝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據我分析,駱天成對大飯店情有獨鍾。如果讓他知道了今天的盟約,恐怕會對你們二人不利。”
葉老大一聲不吭地聽著副省長挑撥離間,葉老二卻端出一個蓄謀已久的意見:“因此,我們必須成為江天公司真正的決策人物,否則,會對大家不利。”
“省裏很快就會下文件,駱天成已被定為三種人,他的黨籍也保不住了。”齊長瑞把視線轉向煙霧蒙蒙的江麵,像是在談一件毫不相關的事,但那神情卻不言而喻。
“這麽一來,駱大哥隻好下決心拋頭露麵,來江天公司升帳主事了!”葉雲鵬咬緊了腮幫上的肌肉,猙獰的表情與斯文的麵孔極不相稱。
“這是你們民間企業內部的事,我們省政府不便幹涉。”齊長瑞趁機撈回一句。
最近一段時間,葉家駒已摸清了駱天成的心緒。這位從前百事不管的老大哥現今常常務實過細,仿佛時刻對自己這個當妹夫的懷著戒心。他深知此人多疑,手段又老辣,因之大有朝不保夕之慮。葉家駒並不想來坐這把令人頭痛的交椅,無奈兄弟背負那顆重達三百萬的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手足之間自然心性相通,他明白葉雲鵬的如此勇為,是要逼他斬蛇起義。在葉家駒的血液裏也不乏一種敢於冒險的色素,駱天成過火的表演已引發了這潛藏的競爭意識,而現在聽到的消息便好似導火索,點燃了深埋心中的熾熾烈焰。他渾身熱血翻湧,衝動地一拳砸在桌麵上。
“那麽,我們就將宣布起義!時間定在七月一日!”
“對!”葉雲鵬立刻響應,“曆史是強者書寫的,公司的發展史也一樣!”
“搶班奪權是造反派的老伎倆,你們可不能亂來嗬!”齊長瑞板起麵孔,仍是一副教訓人的口吻。
“無論事態如何發展,結局又怎樣,隻要是我們兄弟二人當這個家,大飯店就和江天公司井水不犯河水,這事敲定了!”葉雲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神態堅決地補充。
副省長默默地瞥了他們一眼之後,又像來時那麽匆匆地離去。
茶座裏隻剩下兄弟二人,葉家駒沉吟不語,臉上一無表情。葉雲鵬又狠狠地抽開了煙,突然間放聲狂笑:
“真痛快啊!家駒,你早該這麽幹了!事實上,我們必須承認自己先是當了傀儡,其後又充當了替死鬼。因而奪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權利便無可非議。既然駱大哥過去那一套吃不開了,我們也得踢開他鬧革命!‘起義’這個詞兒用得很恰當,但‘起義’時間必須提前!”
“為什麽?”葉家駒興趣盎然地俯身過去。
“隻有提前‘起義’才是成功的‘起義’!南昌起義是然,十月革命亦然葉雲鵬冷笑著,眼睛在鏡片後閃著詭譎的火星。“哼!今天省長大人已經知道了這個決定,焉知他不會去給那一方通風報信?聽說在文革中,此人和駱大哥一樣,慣於見風轉舵。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啊!”
兄弟倆的頭靠得更近了。若不是周圍的茶客們正在大聲議論著“搶購風”,那情景倒頗像世紀初革命的一副縮影。
街道兩旁的梧桐樹已塗上新綠,然而駱天成走出省政府時卻覺得春寒料峭。他將手揣在過時的呢料中山裝兜裏,臉上掛著一個淒然的笑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走進這道大門了。他的政治生涯已經永遠地結束,或者說,那一紙公文判了他政治上的死刑。
崗亭裏的哨兵不明底細,還在向他發出一個熟悉的微笑,他也異常平靜地朝那哨兵點了點頭,一如既往地昂首闊步。隻是當迎麵的小風挾著絲絲寒意撲來,他才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覺得自己眼窩裏又酸又癢,用手一摸,濕漉漉的……
唉,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他也曾把並肩作戰的造反派戰友送進監獄,也曾目睹過其他文革明星更為悲慘的結局,而他自己卻每每絕處逢生,另外搏殺出一方天地來。革委會成立前夕,他由於被排擠出本組織的勤務組,連進京謁見中央首長的資格也沒有。然而某位領導的一句:“解決了省的問題,駱天成怎麽能不來呢?請他立刻坐飛機來!”須臾之間他便一步登天,當上了省革委會的副主任。那場風起雲湧的運動過後,他被發配到一個偏遠的小縣當縣委副書記,分管工業的權力,又使他在一群當地的“土八路”中脫穎而出。縣裏的兩項支柱型的合資企業,便是由他談判成功,現在每年都給縣財政上交一筆為數不小的收人,至今還有讚譽之詞不絕如縷地從那小縣城裏飄向他……然而土皇上的美夢沒做幾年,他又被調回省政府體改研究所任調研員,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給他找了個發工資的地方。換了旁人,就在這塊生存空間裏安身立命了,他卻仍是雄心勃勃,矢誌不渝。
改革開放的號角吹響以來,他是第一批聞雞起舞的人,並且在研究和洞察了新的經濟形勢後,接二連三地推出“江天實業開發公司”和“天座雲樓大飯店”這樣令人矚目的大項目。沒有非凡的戰略眼光,豈能有如此轟轟烈烈的成果?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皆因一直企圖在朝中東山再起,難免顧此失彼,沒法在民間企業裏穩坐釣魚台。以致大飯店確定董事人選時,與幾個政府要員短兵相接,為他人裁了嫁衣裳,鋪了墊腳石,自己連個普通的董事都沒撈上,連帶著“江天”的一幫兄弟都沒能“人主白宮”。現在又被一紙公文取消了“重新登記”的資格,落得個被執政黨驅除出境的下場。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這口悶氣,怎能讓人咽得下?
天空中像是飄著絲絲的小雨,駱天成一個人淒然地走在大街上,四顧茫然,發覺平素喧鬧的人世驀然間變得一片沉寂。似乎自己正在走向那片濃重而幽深的沉寂,化為無邊無際的宇宙中的一粒微塵……
駱天成也該有幸福的家庭,他原本不乏天倫之樂,然而這些都似過眼煙雲了。他離過三次婚,但對與他同眠同宿的女人卻沒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他隻記得,有一個妻子在樣板戲年代酷愛娛樂,他便在多次推倭之後捧回滿把戲票,讓她自己去一飽眼福;另一個妻子在票證時期嗜好烹調,他又在十天半月揭不開鍋之後,提回兩大桶菜油;還有一個妻子在商品時代向往柔軟舒適的席夢思,他卻讓她看著黑白電視機,睡了幾年的光板床……駱天成完全顧不上去思索,是否這些生活小事便造成了一次次離異?因為他那時和現在都一直在忙著百年大計,卻沒有心情去考慮如何與一個女人百年偕好。後來雖然與羅婕一拍即合,但他在潛意識裏始終是個孤家寡人。
他走進江天公司那間荒涼頹敗的小院時,已經被雨水淋得四肢發麻,渾身冰冷,像一個丟盔卸甲撤離疆場的將軍,內心充滿了曆史的蒼涼和現實的感慨。他不甘心鳴鼓收兵,仍在審時度勢地選擇下一個戰場,卻又擔心自己成了四麵楚歌的霸王,隻恐敗局已經無可挽回了……
走進江天公司的辦公室,他像飄來的一片樹葉,輕得沒引起別人的注意。
電話機突然尖利地響起來,平素留守總部的小劉走進來接,話筒卻已落到駱天成手上。駱天成就躺在沙發上接受了小兄弟電話中的慰問,也發布了立即召開董事會的命令。小劉轉身想要退出,卻又被他喚住,問:
“公司的印章還在你手裏嗎?”
“是的,好長時間沒有啟用了!”小劉回答得十分快捷。這個待業女青年剛進公司就執掌大印,雖然還沒認識到其中的重要性。
駱天成思索了一陣,到底沒先取走印章。他自信還有這個能力駕馭局麵,用不著提早喪失大將風度。現在一切可能失去的都已失去,應該找補回來的要盡快找補回來。奪回大飯店的主權已是無所顧忌了,他必須和那幾個省府要員麵對麵地鬥爭;但為此,首先還得重建江天公司的董事會,明確自己在其中的絕對權威。該公司成立時,每位董事隻象征性地出資三百元,其餘流動資金全是向銀行貸款,但駱天成有意將它辦得正規一點,因而也就煞有介事地定下個董事會章程。其盾江山難坐人事更迭,董事們走馬燈似地換,但卻初衷未改。駱天成直到現在,對公司董事長的席位也毫無興趣,這不過是他布局謀戰的一顆小棋子兒,但靠了它,才能渡過漢江,直搗黃龍府。
對於一個快要輸光了的賭徒,前麵的任何一步都不能走錯。駱天成甚至信不過自己的妹夫葉家駒,親自撥動電話通知了每一位董事,直到萬事俱備,才疲憊不堪地跨出院門。他在街對麵的小酒店裏自斟自飲一番,又喝了兩碗牛肉湯,躲回小屋裏想呼呼大睡幾個鍾點,以便養精蓄銳,好對付晚上的一場人仰馬翻。他倒頭便睡,竟然一覺無夢,醒來時神清氣爽。但他決沒有想到正是這幾個小時,給自己的對手以可乘之機,鑄成了一個令他飲恨終生的大錯。
幾個小時後,夜幕籠罩了江天公司的小院。小院子的客廳像個短兵相接的戰場,剛剛開火就烽煙四起。
駱天成簡短明了地提出:按目前形勢的需要,必須重建公司董事會,選舉新一屆的董事長和法人代表,改組現有的管理班子。這動議竟被全票通過,除了劉光勝悶悶不樂地抽煙外,餘下的人都毫不猶豫地表示讚同。這空前一致的態度,簡直令人生疑。
“早就該來他個治理整頓了!”崔啟豪這個大玩家變本加厲,竟帶了個鳥籠子掛在屋梁上,說話時不斷對著它,吹口哨,引逗得籠中小鳥撲扇著翅膀,欲飛不能。他的語調也是夾槍帶棒:“過去駱大哥有意模糊法人代表和總經理的權限,一度還讓商務部經理執掌大權,以致造成那麽大的虧空。這次我們一定要選個戰功彪炳的人來坐首位。一句話:誰有本事挽救江天公司於水火之中,誰就來坐這把交椅!”
“請把話說得明白點,別總是含沙射影的好不好?”葉雲鵬一反常態地沉靜,笑嘻嘻地說,“誰來擔此大任都可以,但就是一樣:那三百萬的債務要請他背上。哪怕是包烈性炸藥,他老人家也是義不容辭!”
“是啊!法人法人,就是上法庭的人嘛!”何威拍了一下大腿,陰陽怪氣地笑道,“誰想來坐這把交椅,誰就得有這勇氣趟地雷、炸碉堡、撲槍眼!”
駱天成的腦袋“轟”地一炸,仿佛已經觸上了這包烈性炸藥。看來葉雲鵬頗有心計,當初背走這筆債務時就已心懷叵測;葉、崔二人平時關係密切,現在唱得也像是一出雙簧;而何威那愣頭青又隻會火上澆油……駱天成預感到事情可能不妙,至少不會像自己原本設計得那樣,以為一提出來便有人搶先擁戴。現在,如鬧得不好,還有可能雞飛蛋打……再不能延誤戰機了,必須速戰速決!他用銳利的眼珠子掃視一圈,威風凜凜地提出:仍舊以差額選舉的方式來產生新的董事長。
葉家駒如此不明不白地丟了位置,仍舊像要打噸似的將腦袋倚在牆角裏,連眼皮也不睜一下,似乎眼下進行的是一樁最乏味的事兒。同樣受此待遇的劉光勝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什麽,又感覺沒趣地用一個哈欠堵了回去。何威先是將頭皮搔得“劈啪”作響,此刻又在沙發上如坐針氈地磨蹭著屁股。其餘的人則繃直了身體,愣愣地看著會議的主持者。此情此景使駱天成放下心來,他斷定這幫散兵遊勇還來不及達成聯盟,此時此刻,誰第一個跳出戰壕,誰就有可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想到此,他再也不敢遲疑,立刻拋出自己。
“那麽,我駱天成願受命於危難之中,擔任這新一輪的董事長。”他的聲音異常洪亮,毫不含糊,甚至還有點兒迫不及待。他的一隻駱膊也橫掃千軍般地伸了出來。
四座當即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也沒有一個人改變姿勢,空氣靜謐得詭秘,靜謐得怪異。一分鍾,兩分鍾……十分鍾過去了,仍然無人響應。
駱天成頹然地放下了駱膊,呆呆地坐在房間正中那把太師椅上,身體僵直得就像一段失去生命的枯木,臉色蒼白,雙目無神,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竟落選了!
良久,葉雲鵬的聲音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飄過來:“……我提議,還是由家駒擔任本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當然,是名副其實的……”
駱天成渾身的肌肉都抽緊了,仿佛掉進了一個黑幽幽的深潭,耳膜也轟地響了一聲,像是灌進了沒頂的深水。他掙紮著,想從這深不可測的處境中探出頭來,喘口氣……待清醒過來,卻已腳步踉蹌地邁出了客廳。
小劉聽到動靜,從偏房裏奔出來看究竟。駱天成一把揪住她,嘶啞著聲音問:“印章呢?江天公司的大印呢?”
小劉驚惶失措地擺擺手:“不在我這裏,不在我這裏……開會前葉家駒就要走了!他說他是法人代表,印章應該由他保管。
駱天成又覺得一陣窒息般的暈眩,他渾身震顫,雙手發抖,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正當他快要精疲力盡地癱倒下來時,一隻手掌輕輕地托起了他。他頓時感到了安慰和鼓勵,一挺腰杆重又站得筆直。
“你呀!被那幫小兄弟給涮了!”劉光勝站在他身後,深表同情地歎息著,“幾天前他們就開始搞串連了,就是你不提出重建董事會,他們也要搶班奪權……現在連我這個掛名的總經理,也被他們掃地出門了!”
駱天成覺得一股怒氣直衝腦門,頭頂幾乎都要炸裂開來了。他拚命控製住自己,不去看對方那道憐恤的眼神,隻喃喃地問:“你準備去哪兒?”
“唉,在這裏是一無所有了,準備闖海南去!”劉光勝想到腰裏揣著的十五萬支票,沮喪的神情又一掃而光。這筆款項正是他放棄現職的代價,他當然不願讓駱大哥知道這一點。
但駱天成已經明白,自己是今晚唯一蒙在鼓裏的人。他抬頭朝剛放晴的夜空看去,稀稀疏疏的星星正像鬼火似地眨著眼睛。他猶如身處夢境之中,不覺打了個寒噤。晚風搖著嗚嗚咽咽的樹枝,夜的世界又呈現出怪獸一般的猙獰……
對於駱天成這樣的人來說,經曆失敗應該是家常便飯了。當他重又走進客廳時,頭仍然高高地昂著,腰杆也照舊挺得筆直,臉上甚至還掛著一個勝利的微笑,好像不是他被人暗算和耍弄了,反是他暗算和耍弄了別人。他走到房間正中,皮鞋底示威一般地敲擊著地麵,盡管那鞋幫早已裂縫,鞋底也快磨損了,但卻仿佛在擂響一麵戰鼓。
“七票通過,一票棄權,應該祝賀你當選了吧?”他雙手抱肘逼視著妹夫,還是那種命令的語氣,好似他仍舊擁有支配一切的權力。
葉家駒懶散地靠在沙發一角,臉上並沒有現出任何狂喜的表情,但這副鬆弛的神態自有一種刺激人的愜意。房間裏的人都在等著看他的回敬,出乎意料的,新任董事長兼總經理仍是那個懶洋洋的腔調:
“駱大哥,這是公平競爭。在座的董事既然都投了我一票,我當然要不負眾望,不辱使命。你過去常說要搞五湖四海,現在江天公司脫離了你的英明領天也塌不下來,地球也照樣轉
羅婕因辦一件棘手的案子而錯過了董事會。在駱天成的小屋裏得知詳情後,她臉上浮起一個怪異的笑容:
“我早就告誡過你,要警惕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怎麽樣?栽在自己的至愛親朋手裏了吧?這場五月政變來頭不小,據我分析,齊老爺子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說不定,他們早就結成了神聖聯盟,齊心協力搞掉你,便能各得其所駱天成腮幫子上的肌肉跳了跳,又滿不在乎地笑笑:“勝敗乃兵家常事嘛!跌倒了,爬起來就是了。”
羅婕走過去伏在他的背上,兩手深深地插進那頭濃密的發叢中,心情複雜地歎道:“唉,你可真是打不死的吳清華。這種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的勁頭是從哪兒來的呢?”
駱天成將她細膩光滑的手臂拉下來,圍住自己粗壯的脖頸,苦笑道:“也許,你會認為這是一個苦孩子拚命往上爬的勃勃野心,但我自己的看法卻不盡相同。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使我閱盡風雲,我不甘心這一生碌碌無為,也不想僅隻做個平庸之輩。我總覺著,自己是一個做大事業,有大雄心,並以天下為己任的人。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寧肯遺臭萬年了!”
羅婕拍了拍他的胸脯,不無感慨地念道:“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呀!”
“英雄難過美人關哪!”駱天成捏了一下她的手,自嘲地笑道,“即使過不了美人關,也還是英雄嘛!”
“火竄房的時候,你還有心耍貧嘴!”羅婕嗔怪地彈了一下他的頭頂。
駱天成一個轉身站起來,仍舊拉著她的手不放,兩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她:“女諸葛,這次你又有什麽新招幫我挽回敗局?”羅婕甩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上調。”
“上吊?”駱天成用肀在脖頸上使勁比劃了一下,詼諧地笑笑,“敝人還沒到那一步吧?”
羅婕慢悠悠地轉了個身,隨隨便便地落坐在沙發上,又灑脫地撩了一把長發,然後,整個房間就回**起一串朗朗的笑聲:“傻瓜!我是說,把大飯店上調到中央去!確切地說,隻要你把江天公司掛靠到首都某單位,大飯店也就順理成章地脫離了省政府的控製,姓葉的那幫小兄弟還不就任你擺弄了嗎?”
“對呀!真是撥開迷霧見太陽。”駱天成興奮地在房間裏踱開了步子,掐指算計著,“縱觀當今全國的經濟形勢,不少中央的企業紛紛打算在外省建立根據地;而內地的企業呢,遲早要衝出本省進軍首都。我也早就躍躍欲試了,現在不妨超前行動。像大飯店這樣的肥肉,北京的企業誰個不想搶到手?而我隻須分給他們一杯羹,便可在京都站住腳,進而圖謀大業……但大飯店的主權仍要牢牢抓住,這樣進可攻,退可守,何懼齊長瑞、葉雲鵬之流?問題的關鍵是,必須找一家有實力,有背景,最好又和我有點淵源的大企業,以免像這樣的政變再次發生。”
滔滔不絕的思緒如大潮一般湧來,駱天成被這種大膽的決策、明析的思辯和重新崛起的信念所激**,兩眼如鷹隼般灼灼有神。在做此運籌時,他一分鍾也沒想到過,自己已被省政府拒之門外,被江天公司放逐出境,再沒有任何支配大飯店和公司的權力。對於齊長瑞默許、葉家駒奪印的雕蟲小技,他也認為不足與之為敵。羅婕悠悠然地抽著煙,不無欣賞地注視著麵前這個泰山壓頂不彎腰的男人,又提出一個建設性的意見:
“你我對北京的情況都不熟悉,但現成有一個熟悉情況的人——我妹妹羅婷。她是經濟報的記者,跟若幹家大企業的頭頭都有聯係。正巧,這陣子她也在江都。如你拿定了主意,就請她回京幫你物色一個新的主管部門吧!”
“不行,那樣就太晚了!”駱天成收住腳步,堅決地舉起一隻手,像是在搖撼一麵進軍的大旗,吹奏一隻衝鋒的號角。“你立刻請她來見我,先探聽探聽情況。如有可能,我馬上隨她進京,爭取一舉成功!”
羅婕用手分開遮住臉頰的長發,表情變得沉鬱,眼神也晦暗下來。
羅家的兩姐妹關係不算親密。羅婕從生下來的那一天起,就被寄養在她的姨媽伊靈家,皆因伊靈姨媽身有不孕症才作此安排,她也隨姨夫之姓。姨父何威揚是P市警備區的副司令員,“文革”中因幫助養女何婕搭救一個地方組織的頭頭而卸職丟官,其後怏怏地病逝在蘇北老家。伊靈姨媽改嫁給一個多子女的老幹部。何婕從農村返城時才回到生母伊芝的身邊,又姓了羅。全家人待這個“闖禍精”俱是不冷不熱,伊芝甚至認定姐夫的死皆因女兒起,所以打心眼兒裏不待見她。因此,羅婕離婚後,獨自在外租間小屋,與娘家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反過來,羅婕又對從小養尊處優的妹妹懷著隱隱的忌妒。雖然羅婷對此渾然不覺,但二人到底於手足情份上要疏淡幾分。再加上畢業後羅婷分配到京城,姐妹之間更是無緣親近了。如今駱天成在江都已無立錐之地,大飯店對每個相近的人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羅婕自己未能免俗。現在,倒要把純真質樸的妹妹也一同拖下海了。想到這些,羅婕又頗犯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