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管是我們盼也好怕也好,那個大喜的日子終於來到了!

這絕對是一個隆重而熱烈的儀式,是當時轟動本朝的世紀婚禮。府上大宴賓客,親戚好友都來祝賀道喜,不少朝廷命官也來送禮湊趣,老爺和夫人興高采烈,滿臉堆笑。還有許多老百姓羨慕地擠在明府門前,觀看盛況。客人們紛紛議論,說新郎和新娘真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主人一直微笑著,說別無所求,但願這對小兒女幸福……

我也擠在看熱鬧的仆人中,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好像打翻了一個五味瓶。哪怕再過三百年,人們也在向往著“執子之手,與子白頭”的美好境界,而我這高智商的小資白領身處此地,卻落得個孤單又淒涼的下場,怎不叫人痛苦悲傷、傷心絕望?

外麵響起了鞭炮聲,院內的人都湧出去,一頂花轎也抬進了門,搖搖閃閃地來到廳堂。媒婆上前掀起轎簾,一個全身新裝的女子蒙著紅蓋頭,款款下了花轎。她就是那個叫盧蕊的女子?名字起得很好,她必定也是花朵肌膚,蓓蕾心腸?但她很不幸,幾百年來人們深信她得到了丈夫的愛,隻有我們這群納蘭的粉絲才清楚,大詞人另有所愛,卻讓她來背負這個愛的十字架。但我仍然關心她的一切。她是否長得很漂亮?她心地是否很善良?是否對公婆孝順對丈夫溫柔,是否那個時代標準的好媳婦?這一切對我很重要。

納蘭也是一身新裝,胸前佩帶著大紅花,但他毫無喜慶的神色,仍是一臉沉鬱。滿堂賓客隻有我理解他的心情,一直被人們逼著作這作那,就是不能作自己最想作的事,他的心理防線沒崩潰就不錯了!何況這一切他又怎能接受?這並不是他想要的婚禮啊!但人們已經擁著新娘子進來了,另一群人又把他給擁上去。納蘭被動地接過了媒婆遞來的那根紅綢帶,另一頭牽著那個他不想要的新婦。人們把他們擁到廳堂正中,老爺和夫人已經笑嗬嗬地坐在堂前。一個儐相高聲唱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納蘭臉上沒一點表情,麻木地被人們驅使著,轉著圈地拜來拜去。然後慶賀的親友們又簇擁著,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我呢,別無可去之處,看見仆人丫頭們都在嚷嚷著鬧洞房,聽壁角,連昔日的老行當也不感興趣了……我情緒低落,無法入睡,又不會**排解心中的痛苦,那種感覺真是不可言傳!唉,我的愛人我的偶像我的白馬王子今晚結婚了?你說我該怎麽辦?是不是應該拿把刀衝進洞房,滅了我的情敵?

再過兩百年,西方有個大作家將未卜先知,寫出一本與今夜情景類似的書,名叫“海的女兒”。那個充滿愛心的小人魚救了一位王子並愛上他,而王子卻娶了另一位公主,且誤以為她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那時小人魚的感受,就跟我此刻完全相同吧?但是盡管老巫婆給了她一把尖刀,她也沒去殺情敵,而寧肯把自己變作海上的泡沫!人魚公主的愛心就像大海一樣寬闊,所以說她是海的女兒,但誰知道她內心深處有過什麽樣的痛苦?我現在也是一樣,盡管我懷著救一個人的愛心降落到此時此地,但誰又知道在十七世紀的今夜,我心裏有著怎樣的悲歡?而我愛上的那個人心裏又有怎樣的哀樂?

何況我今後的生存都成問題,也許我再也回不到三百年後,也許我將在這裏終老一生,也許億萬年後人們才會在考古時發現我的遺骸,也許我那時候已經成為一個化石,有誰知道我叫小宛子?曾穿越時空回到大清朝而且留下一個遺跡?在曆史的長河裏,連自己的存在都如此渺小短暫,我們又何必去關心誰愛誰、誰不愛誰這樣複雜的問題?

這麽一想,我的心情才好多了,盡管後人會評論這不過是阿Q精神,但我畢竟是想透了人生的大道理。夜深了,我決定堅守崗位——盯著新房,裏麵燭火通明,卻沒有一絲動靜。我的好奇心又在湧動,想去看個究竟,看房裏會不會吹燭拔蠟?良宵一刻值千金,今夜公子又該如何選擇?是去擁抱他的新婦?還是在新婚之夜冷落新娘?

公子選擇出洞房,神情還是那麽淒婉,他走到院子裏,仰頭遙望夜空,對著滿天的星星含淚自語:惠妹妹,今天是七夕之夜,難道我們就隻能天上人間,隔橋相望?

到了這邊,我已經過得忘了日子!難道今晚正是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這七夕又叫做乞巧,在那時最受女孩子歡迎,她們每當這一晚就要約著女友,在後花園結彩樓奉瓜果,焚香列拜,望月穿針……全都挺有趣!姑娘們乞巧並非乞富乞壽,隻盼日後能嫁個好人家,所以這一天對古代女子來說,真是一個重要而特別的日子!

我正在東想西想,盧蕊已經端了一杯茶出來,走向她的新郎。在月光下仔細看去,這位新娘子堪稱花容月貌,婉麗端莊,美貌嫻淑,溫柔體貼……哎呀,果然名不虛傳!她跟納蘭這位名滿京城的風流才子,可真是一對兒啊!

盧蕊悄悄走近納蘭,站在他身後羞怯地叫了一聲:公子……

納蘭回身看見她,有些羞澀,也有些無奈,竟歎了一口氣,然後喃喃著:夫人……

看來盧蕊是個惠心人,她輕笑淺語道:公子一定口渴了,請喝茶吧!

納蘭接過茶喝了一口又遞給她,仍是抬頭望著星空不言不語……

盧蕊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公子是在看星星?

納蘭點頭說:我正在尋找織女星、牽牛星,還有隔開他們的那條銀河……

盧蕊沉吟著念道:“乞巧樓空,影娥池冷,佳節隻供愁歎……”

納蘭怔住了,連忙看向她,脫口而出地問:這、這是我寫的詞?

我已悄悄走近他們,想近距離偷聽這場對話。隻聽盧蕊笑道:公子的名氣與才華,我早就聽說過……如今見到公子,才知道傳言不虛!

納蘭卻不為所動,還在大發感歎,甚至顧左右而言他:是啊,天上人間都是銀河深遠,可歎那織女星和牽牛星,是永不能聚首了!

盧蕊沒聽出他話裏的含意,繼續微笑著:可今晚這七夕,卻是我們的定情之夜呀!

納蘭的表情有些白癡,而且大煞風景地搖頭道:然而天上人間,都是聚少散多……

盧蕊又望著他深情地說:天上我不知曉,但人間也有這樣的佳話,楊玉環和唐明皇就曾在這七夕之夜,因感牛郎織女的深情而密誓相約,願世世代代永為夫妻!

我聽到這裏,已對盧蕊產生了好感,看來這是一個有才華的癡情女子,隻是運氣不好。盡管不是麵對一個負心漢,但她卻好比對牛彈琴!

果然,納蘭仍是自顧自地歎道:這有何用?他們到頭來還是一場悲劇!

盧蕊很可愛,居然望著星空憧憬地說:可這佳話卻世世代代永存下來!公子的詞裏不也有這樣的句子嗎?“仰見明星空燦,親持鈿盒夢中來,信天上人間非幻……”

我在旁邊暗暗叫好,這盧蕊真是聰明,好象在家裏先操練了一番,現在用你的矛來攻你的盾,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但這一招對納蘭不管用,他完全是四季豆油鹽不進,竟固執地甩甩頭說:可我也寫過這樣的句子:“當時七夕記深盟,人間空唱雨霖鈴!”

這算是把話給說絕了,就是傻瓜也聽得出什麽意思。盧蕊怔了怔,隻好低下頭去強笑道:不說這些了……天太涼,公子還是回房歇息吧!

納蘭仍是不領情,卻淡淡地說:你先回房吧,我現在還不想睡!

盧蕊震住了,她滿臉驚愕,似乎不敢相信丈夫的話,又不知道怎麽辦好,很是兩難地想了想,才緩緩轉身蹣跚回房,而納蘭卻歎息地望著她的背影……

我的感情產生了偏移,轉而同情盧蕊恨起公子來!嗨,人家操練成一個淑女容易嗎?在娘家就熟讀了你的詩,又在一個絕妙的夜晚拿出來應對,卻沒博得你一絲好感!真讓人心裏咽不下,想打這個抱不平!所以過去我並不欣賞美男,他們都被女人寵得不象話,我才沒心情去哄他們!比如這納蘭吧,盡管我喜歡你崇拜你甚至有些愛你(這是我目前在感情上的唯一弱點),但你也不能這樣得理不饒人,拿著村長不當幹部呀!

我正在胡思亂想,又見公子並沒回房,而是信步走出院子。等我反應過來追上去,他已不見蹤影。幸虧我對這院子很熟悉,轉來轉去轉到西花園,立刻發現馬房裏空著一根栓馬樁,旁邊一個小角門又大開,便料想他已離家出走。新婚之夜來這一招可不是好玩兒的!我嚇了一跳,如果我對老爺夫人還有那個安圖管家有好感,早就去通風報信了!可惜我對他們都信不過,正如一部經典老電影的名字“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現在隻相信自己,我要親自去把公子找回來,再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

我已經學會騎馬了,就跳上一匹馬狂奔。在京城裏轉了一圈,天快亮了,城門也打開了,我又跑出城外。那時京郊的大路不多,屈指可數就那麽幾條,其中一條不算陌生,又把我引領到那條小河邊,我和公子曾在這裏相識,它也是我心中的伊甸園。不出所料,公子正麵無表情地跪坐在河邊,又開始點火焚燒可能是他新寫下的詞稿。唉,人的心真是個麻煩又敏感的器官,它現在很受傷,讓我不知該同情誰了!看來心這個東東也被寵壞了,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讓我這個管理者沒有自主權,不知該不該遷就它?

我環顧四周,可以想象不久前在這兒的一幕:納蘭和他的心上人曾在河邊緊緊擁抱,難舍難分,甚至立下了無數的誓言,相約石可爛海可枯而他們卻永不變心。但他們偏偏忽略了一個現實,那就是這份感情在這個世界上將沒有立椎之地,它不得不死去!所以公子才一遍遍絕望地焚稿斷情。而這感情又豈是想斷就能斷的?抽刀斷水水更流嘛!

我走近納蘭,隻見一篇篇詞稿在火中跳躍著焚燒著,映照著他那張麻木的臉,他的眼淚似乎都已流幹了,這可憐的癡情的公子……

我突然說出來的話嚇了自己一跳,好像它是自動從我嘴裏跳出來的。我大聲嚷嚷著:我真是不能理解,公子為何要娶親?你既然愛著惠妹妹,又為何要答應你阿瑪額娘,娶了另一個女人?盡管皇帝很無情,但你該堅守啊!你該堅持到底忠貞不渝永不變心威武不屈富貴不**貧賤不移,否則你就害了三個人,而且最受傷害的正是你剛娶進門的妻子!我真同情她,我是任何時候都要站在婦女立場上,替弱勢群體說話的!老實告訴你吧,我差點兒去考律師,還想成立一個女子維權中心,隻是工商局那邊很難批準……

納蘭望著我的表情就像個白癡,似乎完全聽不懂。哦,我又忘了,我信口開河**,說得都是他無法了解的東東!何況人家沉浸在自己的悲痛裏,可能早忘了我是個女生,而我也成了一個中性人!他哪裏明白我這番話,也充滿了自身的煩惱和失戀的痛苦?沒辦法,我還是得大公無私,甚至舍己救人,先說點兒他能聽懂的東東。

我挨著他坐下,一邊幫他燒稿子,一邊試圖跟他談心:昨晚我看見你跟新娘子在數天上的星星,還提到楊玉環和唐玄宗……那楊玉環嫁到皇宮,算是嫁了個好人家,唐玄宗這當皇上的也算個好夫婿,但他們的誓約又有什麽用?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這話好似說到了公子的心坎上,他回過頭來,黑色的眸子靜靜地看著我,看得我一陣心跳,而且自我感覺良好——他聽懂我的話了,我應該繼續下去!

我揮揮手說:所以這一切都沒用。哪怕公子你跟惠表姐,也曾在某個七夕之夜,在這河邊發下過同樣的誓約,那也同樣沒用!命運作弄人,你卻在另一個七夕之夜成親了……可見這天上人間,有心相愛卻無法團聚的男男女女還真不少,而不願意在一起的夫妻,老天又用一根紅絲繩栓定了他們!沒辦法,這就是命,我們都該認命!所以公子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回去好好地對你的妻子,她也是個苦命人,她活不……

哎呀,我急忙吞回自己的話,這可是天機不能泄露呀!

還好,公子顯然沒聽清最後這三個字,卻對我的長篇演講很感興趣。他抬頭望了我一眼,苦笑道:看來你們女子,都對這七夕最感興趣?

我連忙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看來公子也沒忘了,我是個女人!

納蘭怔了怔,忙說:宛兒小姐剛才說得有理,不過你應該知道,我最近心情很不好……如果我有什麽不是之處,還望宛兒小姐海涵!

原來公子很清醒,從沒拿我當男人!我正在一副心思迷亂又故作清淡的小模樣,又見公子站起來要走,我也連忙站起來問:公子,你要去哪兒?

他淡淡地笑道:你不是讓我回去,好好待自己的妻子?我會盡量這麽做……

我傻傻地問:那、那我呢?

公子看了我一眼,客氣地笑道:如果宛兒小姐另有高就,那麽……

喂喂,他想甩了我,沒那麽容易!我這輩子是跟定他了,尤其在本朝。

我連忙故作驚惶(事實也如此),用他們的語言說:公子,絕對沒這回事兒!公子也知道,宛兒如今淒然一身,好比浮萍無根,隨風飄零。幸得公子收留,公子就是我的大恩人!倘若公子不帶我回府,那宛兒就沒有活路了!

這一番話半真半假,情真意切委婉動聽又很能打動人,公子沒辦法,隻好帶我回府了。看來我今後還得打點精神,好好侍候這位貴人,以免他對我不滿,炒我的魷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