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可以想象今兒一大早,明府裏會發生什麽事?

老爺夫人準保高興地坐在堂前,等著新人來請安,不料隻有盧蕊獨自現身。聽說公子深夜出走,天明未回,且新郎新娘並未同房,明府上肯定鬧翻了天……

我很佩服納蘭,他決不顧及爸媽的感受,一回去就直奔臥室,向新娘子道歉。但她也沒在房中,貼身丫頭青青說,小姐在後花園裏。那時候小姐們最自由美好的地方就是後花園,她們可以在那兒暢快地呼吸新鮮空氣,任意瑕想天上人間之賞心樂事,而不怕觸怒和冒犯了府中的管理統治者。盧蕊也是一來就找到了這個心中的天堂。

然而我們來到西花園綠水亭,卻見她獨自在亭中黯然神傷,望著亭下的碧波漣漣落淚,真是淒淒慘慘戚戚!納蘭看出了這一點,就帶著歉意走到她麵前,卻不知說什麽好。盧蕊一抬頭看見他,真是又驚又喜,連忙擦掉眼淚,也不知說什麽好……

這時候我就很有用了,因為我的出麵,可以把這對夫妻的話題攬到自己身上。

果然,盧蕊溫和地望了望我,問道:公子,他是……

納蘭笑道:他是我的書僮,名叫小宛子。小宛子,來見過你的主母!

這是屈辱而又逃不掉的老一套,我隻好萬般無奈地給她跪下,鸚鵡學舌地說:小宛子給主子叩頭!主子吉祥!

盧蕊連忙拉起我:這孩子倒挺機伶……你也累了,快去歇歇吧!

又在趕我走!小姐很聰明,想留下兩個人說悄悄話,我隻好讓她如願。我走了,但並沒走遠,又在偷聽。沒辦法,要趁現在多弄點兒史料,隻好常常使用這一招。

公子還在沒話找話說:這孩子很可憐,我若不留下他,他就沒有去處了!

新娘沒搭理新郎,納蘭有些窘,隻好又問她:夫人,你獨自在這兒幹什麽?

盧蕊淡淡一笑說:我正對照這花園裏的景致,默誦公子寫下的佳句……

納蘭敷衍地隨口問:哦?都是些什麽佳句?念來聽聽……

這就中了計,盧蕊便輕輕吟道:“閑庭柳絮飛,落花郎未歸……”

納蘭越發尷尬,忙說:夫人,我……

盧蕊不理他,又背誦下去:“倦收緗帙,悄垂羅幕,盼煞一燈紅小……”

納蘭更加不好意思,想打斷她:夫人,我那是……

盧蕊卻步步緊逼,又往下念去:“是伊緣薄?是儂情淺?難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盡荒雞唱了!”

真是絕妙好詞,一語中的!納蘭無可奈何地認賬:夫人,昨晚對不起……

盧蕊得理不饒人,又吟道:“露下庭柯蟬響歇,並著香肩無可說,人生那不相思絕!”

納蘭苦笑著,輕輕把她拉入懷中:好了,夫人,昨晚都是我的錯……

盧蕊脫身出來,不無幽怨地看著他:公子寫下如此佳句,定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心人。可沒想到你昨晚,卻是那樣無情無義!

納蘭急忙打斷她:別說了,阿瑪額娘讓我娶親,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盧蕊活像個溫柔殺手,又略帶俏皮地問:是嗎?我與公子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可我對公子卻一見傾心……這兩個人的事,還要什麽心理準備?

納蘭滿懷歉意地搖搖頭:我知錯了,新婚之夜,真不該如此對你!

盧蕊想了想,疑惑地問:公子,你心中是不是裝著別的什麽事?

好個聰明的女子!我也想聽一聽,納蘭是否會把真心掏出來?但他隻是輕輕摟住新婚妻子,臉上浮起複雜的笑容:別說了,以後我會好好待你……

盧蕊不語,若有所思。看來她並不相信丈夫的話,卻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在本朝,像納蘭這樣一身正氣又滿腹才華的男人實在是鳳毛麟角,誰能不珍惜?倘若盧蕊不是個尖刻的女人,那她最好放過公子,因為他已經扯白旗投降了!這就叫賢惠你懂嗎?

這時安圖飛快地跑來說:公子,曹公子帶來了皇上的賞賜,快去接旨吧!

包括我在內的奴才們都跪在廳堂前,聽那個曹爺爺宣旨。他旁邊站著幾個小太監,手裏捧著盛滿禮品的托盤。聖旨和禮品單都很長,曹寅讀得抑揚頓挫,充滿喜氣:聞知納蘭成德新婚,朕心甚悅,賜你四團龍貂皮褂一件,貂帽一頂,禦書“喜”字一幅,貢綢四匹。另有鼻煙瓶一對,荷包一雙,耳墜一副……祝你們夫妻美滿,百年好合,欽此!

納蘭和盧蕊一起叩首道:謝皇上隆恩!

我們這群奴才也齊聲幫腔,來了個大合唱:謝皇上隆恩!

曹寅拉起公子,大聲笑道:容若請起,皇上對你真是恩寵有加,我又妒忌了!

納蘭起身,有些不安地喃喃著:我也覺得,這是無功受祿……

曹寅忙說:可皇上說他賞你的這些東西,還不足以酬謝你的功勞!皇上又說,希望你與皇上都能心存一念,做個千古君臣的榜樣,給世人瞧瞧!

依我看來,這番話不過是收買人心,公子卻感動得熱淚盈眶。連忙拱手朝天說:請皇上放心,臣會時刻勉念於心中!

新娘子也站起來,從太監手裏的托盤上拿起一對耳環,走到納蘭麵前笑道:公子你看,皇上賞了我們一對漂亮的耳環!

公子還不及說什麽,曹寅就自作聰明地笑道:依我看呀,皇上就是有些小氣,竟送臣子一副耳墜,不像個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一個跟你拜把換貼的小友!

納蘭卻笑道:皇上賞這副耳環,是想祝我夫妻雙圓,也取君臣共聚之兆……

曹寅驚訝地說:皇上說你聰明絕頂,定能心領神會,看來此言不虛啊!

納蘭把耳環交給盧蕊,對曹寅說:走,子清,我們去書房喝茶。

這是我的差事兒啊,我當然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做足功夫,端著所有的東東來到書房,然後納蘭就與曹寅一道烹茶。書房的氣氛很融洽,曹寅小子也沒想起來趕我走,或許在他心目中,我已經是個合格的書僮。

茶沸了,納蘭倒了兩小杯茶,曹寅急不可耐地端起一盅喝下去……

納蘭卻慢悠悠地端起茶來:這茶可是上好的貢品,你得細細品出其中之味。

曹寅立刻裝出一副雲淡風清的樣子:這個我比你懂,喝茶就好比人生,好比咱身在宮中,在皇上身邊……那也得細細品,才能品出一番滋味來,才能揣摸出皇上的心思!

納蘭喝了一口就放下,笑道:這點你確實比我強,我算服了你!

曹寅指指他:就說今天吧,皇上如此重賞,你能否品出一番滋味來?

納蘭歎道:雖然我成婚了,但皇上對我仍不放心。他重金賞我,希望我能忘掉過去,夫妻相聚,過平靜的日子。

曹寅點點頭:這就好……可你昨晚卻離家出走了?這是怎麽回事兒?洞房花燭,你為何冷淡新娘子?新婚之夜,你就不怕寒了她的心?

我和公子都吃了一驚。就算有克格勃也不會這麽快,難道皇帝在公子身邊安插了密探,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這就叫伴君如伴虎,哪怕你不在虎身邊,虎也張著血盆大口!

納蘭鎮定下來,連忙解釋道:對不起,這是容若的錯,也是容若的性格所至。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可容若是性情中人,又怎能忘掉過去的那段情?容若自己身受熬煎,卻忘了旁人……今兒回來想起,也是很不該啊!你嫂子,她是無辜的!

曹寅叉開話題,又說了另一件事:昨晚是七夕,你知道皇上在幹什麽?他在宮中看星星,他在尋找牽牛織女星,說它此刻應該照耀著廣西桂林……

納蘭恍悟道:皇上也在想念貞姐姐?

曹寅點點頭說:皇上對我說,朕和她還不如牛郎織女,一年總能相會一次!我說今晚至少有兩個人在看星星,而且都很不開心,那另一個人準是納蘭……容若,我猜對沒有?我又對皇上說,書呆子今晚娶親,洞房花燭夜,但他肯定會把新娘子冷落在一旁!容若,我又猜對了不是?當時皇上也點點頭,說你跟他一樣,仍在牽掛著某個人。

納蘭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得指指他:你呀,就喜歡自作聰明!

曹寅也指著他:你呢,你就是太傻了!人生苦短,還不該及時行樂?

公子瞪了他一眼:你這話也該對皇上說。

曹寅笑起來:是啊,可我不敢……不過我看皇上不開心,真是很著急!按說這就是皇帝的命,誰隻要當上皇帝就無法開心!所以皇上有時也羨慕尋常百姓家,羨慕他們一夫一妻男耕女織,到了良宵佳節便合家團聚其樂融融,那是多麽幸福與開心!

公子沒說話,像喝酒一樣連灌了幾盅茶,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曹寅也喝了一盅茶,又看了納蘭一眼:其實呀,皇上跟你一樣,都是癡情種子,誰都放不下這段情!可你們倆昨晚看了大半夜星星,能改變自己的生活嗎?不能!這日子該怎麽過還得怎麽過!你忘不掉放不下,也隻能讓自己不開心不快活,對不對?

納蘭又歎了一口氣:是呀,除了我們倆,可能還有第三個人……

曹寅笑得很詭秘:你是指惠貴人?皇上昨晚看了星星,就去了她的宮中……皇上問她,你表兄成親了,你是否傷心難過?皇上又嘲笑說,沒想到令表兄當著朕的麵,承認他隻愛你一個人,還說隻願跟你死在一起,卻在轉瞬間又娶了別的女人!

公子握緊了茶盅,幾乎要捏出水來,他低聲問:那麽惠兒怎麽說?

曹寅的話好似一把尖刀直刺人心:惠貴人說她早就看透了,才死心踏地跟皇上在一起!她說她會忘了你,忘了過去的一切。皇上說你知道就好,說朕也跟你表兄談過了,讓他遠離你,永遠不準靠近你一步!這個禁令是針對你們雙方的……哎,容若,怎麽啦?你怎麽在流淚?是聽了這話心裏不好受?難道這所謂的生死之情,你還沒看透?

公子真的流下淚來,他輕聲問:後來呢?

曹寅頓了頓才說:惠貴人希望皇上不要再為難你,說她早就心如心灰了……

納蘭一掌擊在茶案上,又痛苦地發問:再後來呢?

曹寅笑道:再後來皇上就讓內務府準備一份禮品,又命我來宣旨……皇上還說,納蘭救駕有功,是朕的一員福將!這人海茫茫,知音難求,君臣之份,也是天定。朕要做個出色的皇帝,也希望納蘭做個超群的侍衛!所以朕要跟納蘭互相勉勵,讓朕和他這一對君臣,做個千古榜樣,也給世人們瞧一瞧!容若,這下你該明白皇上的苦心了吧?

公子沒吭聲,頓了頓才說:你轉告皇上,容若心知肚明了!

我卻渾身發冷,這就是帝王之術啊!拉一下打一下,胡羅卜加大棒,我可不敢恭維。正在胡思亂想,曹哥兒們又對我努努嘴說:小宛子出去,我有話要對公子講。

敢情他們倆還真有秘密,那麽這秘密我可不屑於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