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們回到明府,發現有些不對勁兒,門前張燈結彩,仆人出出進進忙個不停。管家安圖看見納蘭,高興地上前道喜,讓他快去見老爺夫人,迎接一件天大的喜事。

自從回到本朝,我的腦子已經格式化,早把納蘭的一生大事挑出來,進行了分門別類。如我估計得不錯,他該娶媳婦兒了!這是他命中注定的事兒,這個短命的老婆叫盧蕊,是兩廣總督兼兵部侍郎盧興祖的女兒,跟明珠家也算門當戶對。但不知我們的癡情公子會如何對待?會不會當場暈倒,本能地拒絕一切女人(希望除我之外)?

我把那個時代的行李(一般都用整塊布打成包袱,沒有皮箱可裝)扔進仆人房,趕快跑到院子裏,隻見處處張燈結彩,懸掛著大紅喜字,奴才丫頭個個滿臉喜色,我的心卻掉到冰點!唉,暗戀是世上最悲慘的事,哪怕你擁有對方根本不可能擁有的東東!

不出意料,公子拒絕了這門婚事,據說他任何理由都提不出,隻是堅持不肯。當晚在奴才的下廚房裏,仆人們也爆發了一場爭吵,分成不可調和的兩大派。一派以丫頭為主,都說公子作得對,不該這麽快就忘了惠兒小姐;另一派以男仆為主,都說公子是大不孝,這樣會讓老爺夫人下不來台。兩大派最後鬧得不可開交,雖然敵強我弱(不知道我算哪一派?混亂中沒人理得清,隻有我明白自己的性別),雙方沒有打起來,但當晚許多丫頭都不理那些男仆了,盡管夫人早已把他們配成了一對。

晚飯後我去找公子,在後花園(納蘭的粉絲都叫它西花園)的長廊前碰上他,他正在觀察廊下的一棵茶花樹。那茶花樹伏在地上,葉子已經枯黃,花兒也凋謝了。

納蘭激動地跑下長廊扶起那棵花樹,失神地叫道:怎麽會這樣?

我也激動地跑過去,扶起他叫道:公子,你怎麽啦?

人家就沒看過我一眼,甚至根本不理睬我!他好似剛醒過神來,突然回頭大叫:來人呀!快,快給這棵茶花澆水,施肥!一定要救活它……

我還沒想好該怎麽辦?一個威嚴的不算老的老頭兒就出現在我身邊,他的氣勢讓人猜想到他正是這園子的主人。他果真對著納蘭叫了一聲:成兒!

納蘭茫然地抬起頭看看他,又叫道:阿瑪,這棵茶花樹是兒子和惠兒一起栽下的!兒子看見它就想起了惠妹妹,兒子不能讓它死去……

他阿瑪,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明珠歎道:晚了,孩子,自從惠兒進宮,你又陪皇上去五台山,這茶花樹就漸漸枯黃凋謝,就像它有生命一樣……如今已然救不活了!

納蘭呆立半晌,頹然坐在廊下,雙手蒙麵,低聲叫道:惠妹妹!

明珠蹲在他身邊,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成兒呀,阿瑪和額娘就是怕你承受不住這失去惠兒的痛苦打擊,才決定讓你娶親。

納蘭放開手,又緩緩地搖搖頭,沉痛地說:不,我不想,我不能……阿瑪,請您原諒,兒子不能接受阿瑪額娘的安排!兒子真的不能啊!

明珠生氣地站起來說:那怎麽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傳宗接代,生兒育女,這種事,不管你情願不情願,都得辦下去!

納蘭猛地站起來瞪著他:那感情呢?你們明知道我心中隻有惠兒妹妹,卻逼著我另娶一個陌生的女人,我們之間能有感情嗎?這日子還怎麽過?

我真想拍手叫好,老爺卻生氣地瞪著他:荒唐!當年我娶你額娘時,對她也很陌生,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日子不是過得好好的?還生了你這麽個大寶貝!

納蘭不吃這一套,仍是憤慨不已:可我做不到……我、我不能心中想著一個女子,又娶另一個女子!

他正欲走開,他爸卻喝道:站住!放肆,你忘了,你是在跟誰說話?

納蘭楞了楞,沒有說話,滿臉的倨傲就像新時代的叛逆青年。

他爹也不吃他這一套,威嚴地說:告訴你兒子,咱滿人雖不像漢人那樣,有無後為大的思想,但傳宗接代的家族使命卻更神聖!滿人還講究聯姻,皇上貴為天子,也得跟蒙古科爾泌四十九旗聯姻,否則他的江山就坐不穩!所以當年你阿瑪,才娶了阿濟格親王的桂格格……現在你也一樣,你是長子,為了家族利益而聯姻,責無旁貸!何況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帖子也下了,兩邊的八字也對上了!你就認命吧,趕快忘了惠兒……

他好似想起什麽,又高聲喝道:來人啊,快來人!

安圖和幾個仆人應聲出現,他一拱手問:老爺有何吩咐?

明珠指著茶花樹厲聲說:趕快把這棵樹連根挖出來,再一把火燒掉它!

納蘭震驚不已,大叫道:阿瑪!

明珠理也不理他,邁著老爺一般威嚴的步子走開。

納蘭又回身抱住那棵茶花樹,落下淚來:惠兒!

安圖勸解地拉開他:算了,少爺,一棵樹不值什麽,何況早死了,何必惹老爺生氣?

我正想上前助公子一臂之力,卻見安圖朝仆人們一歪嘴,幾個仆人便撲過去把公子拉開,另有幾個仆人拿著工具趕過來,忙去挖那棵茶花樹……

公子滿臉淚痕衝向枯萎的茶花樹,悲痛不已地喊道:不,你們不能啊!

幾個仆人拚命攔住他,安圖也喊道:少爺!少爺你別這樣!

公子真可憐,我得幫幫他。但我剛跑上前,一個奴才就用胳膊擋了我一下,另一個奴才又伸腿絆了我一下。我跌倒在地,恨恨不已,心想今後一定要學武功,好把這幫壞小子全都滅掉!再看那棵茶花樹,它已被無情地連根挖出,又砍成幾截,剁得稀爛!

寡不敵眾,我隻好把公子扶回他的臥室,主仆二人無限淒愴。等我打了洗臉水回來,隻見公子正含淚坐在燈下,凝神觀看著手上的一樣東東……

他傷心地喃喃自語:妹妹,花死了,難道我們的感情也會死嗎?

我放下銅水盆(就象旅遊景點擺的銅盆,盆邊上有幾隻雕龍,遊客一搓就會冒水花)請公子洗臉(應該叫淨麵),一邊取過那東東看,原來是一隻荷包,繡得很精致,一對並蒂蓮花在漂亮的綢緞上搖曳生姿。我想,這必定是惠表姐繡的荷包無疑了!

一個穿金戴銀的中年女人搖搖擺擺走進來,腳踏一雙我很熟悉的清宮戲裏看見過的花盆鞋。她長得有些像納蘭,或者說公子長得有些像他額娘,但這老太太很厲害,我要是知道她會來,一定躲著不見她。果然,夫人見了我就厲聲叫道:哪兒來的野小子?怎麽侍候公子的?居然讓他自己動手淨麵?那府上還要你這小廝幹什麽?

我驚慌失措了一陣,才知道她在說我呢!我這個21世紀的美眉,現在不幸成了十七世紀的野小子,還要受一個地主婆的氣,你說冤不冤?再說我剛當了幾天書僮兼貼身小廝,公子又體貼下人,我哪知道他們這號人連洗臉淨麵都不自己動手?再這樣下去,貴族們的肢體都該退化了吧?我這邊廂肚子都快氣爆了,卻敢怒不敢言,那邊廂公子早已扶著他媽坐下,老生常談地為我解釋:額娘,這是兒子新找來的書僮,叫小宛子。他雖然不會侍候人,但書讀得不少,在書房裏很是用得上……

夫人仍是厲聲說:那就讓他在書房裏侍候,以後不準進你的臥房!

我嚇了一大跳,地主婆這樣做,簡直是斷了我的生路,一時間我真怕自己咽不下這口氣,衝上去搧她一耳光,那我在這個黑暗社會就沒有立椎之地了!不,不能那樣自毀形象,公子是個孝順人,我也不能讓他為難!隻好走走走……

公子卻對他媽軟中帶硬地說:額娘,兒子想留下這個小書僮,請額娘恩準。

是啊,這個缺德夫人怎麽知道,我對公子的重要性啊!還有公子對我的重要性!我連忙提醒自己,別跟她較勁,別犯我們那個時代女孩子都喜歡犯的錯誤:既然愛上一個人,隻好容忍他的媽。於是我強迫自己留留留,還朝這個誥命夫人擠出了一絲笑容。

地主婆大約心裏有事,不想在今晚為難野小子,就皺著眉衝我一擺頭,我也立刻會意到,她是想把我趕出房間,便端著水盆一走了之。但我沒走遠,端著水盆走到窗下,又開始我的老行當——聽壁角。我還在窗紙上戳了一個小洞,好偷看屋裏的情形……

地主婆發現了那個荷包,納蘭想把荷包藏起來,但是已經晚了!他媽一把奪過去,嚴厲地追問道:這是什麽?一個荷包?誰繡的?誰給的?肯定是惠兒!

納蘭不答,但地主婆也不是省油的燈,比她那個在朝中當大官的老公強多了!她順手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就去剪那荷包。納蘭大驚,連忙搶下來,荷包已被剪破……

納蘭心痛地流下淚來,他跺著腳喊道:額娘,您怎麽能這樣?

他媽也生氣地指著他:你這個傻兒子!她都進宮了,你還不死心?

納蘭收起荷包,含著眼淚連連搖頭:額娘,您不懂……

他媽生氣地說:我不懂?傻兒子,是你自己不肯明白過來吧?你跟惠兒是永遠都不可能了!你再怎麽思念她,她在你心中也隻是一個影子!可你不能為了她,就什麽都不管不顧呀?你也得替你阿瑪額娘想一想啊!咱兩家連喜日子都定下了,親戚朋友也都請遍了……你要是不肯成親,那讓你的阿瑪額娘今後還、還怎麽做人哪?

誥命夫人很會說話,伶牙俐齒一套一套把那個時代的大道理統統擺出來。納蘭無言以對,隻好推說什麽剛回來、累得很之類的,想施用緩兵計。

但他額娘更不吃這一套,隻是逼問著:還等什麽?兒子,你阿瑪在朝為宮,也是一言九鼎,如今你卻拂了他的意,讓他臉上無光,這不是大不孝嗎?你說你還等什麽?難道還要我們老兩口等著,讓你把老祖宗的臉也給丟盡?

這一招直指要害,納蘭沉默無語。據各種史料分析,他都是個大孝子,話說到這份兒上,雖然有些話不是人話,但有些話也合情合理,看來他隻好舉白旗投降了!

果然,公子歎道:既如此,就按阿瑪額娘的意思辦吧!

夫人高興地笑了,連忙起身往外走,還說這就對了,我告訴你阿瑪去……

地主婆要出來了,我嚇得連忙端著銅盆跑開,不顧那水花冒得有多高。

我很同情公子,一千個一萬個同情他!後來連著幾個夜晚,我又聽見了他的蕭聲。我無數次披衣下床,要去跟他促膝談心,但他那道視而不見的目光,又讓我的心涼了!何況這事兒發生後,他也從沒想過要跟我一起討論,我們的關係甚至一度變得陌生。今後再娶進一個漂亮的新娘子,真不知我在明珠府上將如何自處?如何生存?唉,我和公子的感情與他和惠表姐的感情一樣,真是找不到一個藏身之處、容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