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運十”的研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央從全國各地約四十個單位,調集了300多名技術人員組成科研隊伍。這些來自各個飛機設計所、飛機工廠、航空部門的技術人員及航空院校的老師齊聚上海,為“七零八工程”而攻關。但工廠的各方麵設施都不全,條件非常艱苦。由於崇尚“先生產、後生活”的原則,很多外地來支援的科研人員居無定所,吃住都成問題,隨行家屬也得不到妥善安置。但他們卻不管不顧,一心都撲到了工作上。
相比之下,淩大誌的情況要好些。他也不眠不休,經常連夜伏在簡陋的寫字台上設計圖紙。他分工負責氣動力設計和計算機,封鍾慶負責總體設計。淩大誌建議所有設計方案的確定都要用答辯形勢,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設計做出論證,封鍾慶和陸天放都很支持。陸天放負責大部件的設計圖,也要求采用集體審查的辦法,答辯如通過,每個人都要簽字,答辯通不過,修改後重來。陶偉川很關心此事,經常來視察,還特地從各個航空院校請來幾位著名教授擔任顧問。他們為設計人員做學術報告,帶來許多全新的理念和新開辟的領域,比如自動控製理論和電子計算機的軟件工程,還有各種新工藝,讓人茅塞頓開。
淩大誌作為副總設計師,還需處理各種各樣的問題,協調設計的各個局部。大型飛機設計在國內雖是開天辟地第一次,但與設計人員以前搞過的飛機仍有許多共同之處。他一邊在“運十”設計中學習,一邊運用自己的所學,原有的知識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展和充實。淩麗參加了工人培訓班,機加工的技術也得到提高。她見父親日夜操勞,很心疼但也挺理解,隻能想方設法做些好吃的,給父親補補身子。但那個年代物資缺乏,每人一個月隻有四兩油,半斤肉,她隻能省下自己那一份留給父親,而淩大誌卻沉浸在工作中全然不知。
淩麗在工作之餘,最大的樂趣就是跟喬興劍通信。她總是運用自己的文學天賦,洋洋灑灑寫下每一封信,興之所致還在信的末尾畫上一些飛機的插圖,弄得很花梢。她寫信頻繁每周一封,喬興劍卻很少回信。偶爾一封,便會讓她捧著藍色的航空信封開心一整天。她漸漸明白,飛行員的信都要經過檢查,隻能在通信中隱晦地表達自己的心曲。喬興劍也用一個飛行員的機智,巧妙地給予答複。兩人在字裏行間漸漸陷入熱戀。
在離西安約一百多公裏的地方,有個小城鎮名叫閻良。自從這裏建立了一個飛機設計所,一個大型飛機廠和一個試飛站,原本荒僻的地方就變得熱鬧起來。小小的閻良翻開了新的篇章,被航空人譽為“中國的西雅圖”,同時也抹上了燦爛奪目的光榮與夢想。
試飛站占地很大,沒有人知道它的詳細麵積。閻良人隻知道那是一片被高高的圍牆封起來的軍事重地,門口有哨兵站崗,不容靠近。喬興劍每次走進試飛站,總是心跳加速。他熱愛飛行事業,更青睞試飛這一行,覺得那是在刀尖上跳舞,所有仰望天空心懷夢想的人都為之向往。在哨兵和警戒線組成的多層安全帶之內,越過一片草長鶯飛的草坪,他能看見那些初出閨門貌不驚人未加修飾素顏朝天的新飛機,孤零零地停放在跑道上。他也能想象若幹年後,這些經過定型後的飛機就將威風凜凜豔壓群芳地亮劍,呈現出它那令人歎為觀止的驚世容顏!而正是他們這群試飛員甘灑熱血,用性命開路,在中國和全世界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可以說,讓全世界都睜開眼睛,不敢小覷中國空軍——這是怎樣的令人自豪!
然而他從上海回到試飛站,卻接受了上級的批評。他所在的試飛大隊領導還嚴厲地盤問他:“你跟那個上海姑娘是怎麽回事?現在你們倆到底是什麽關係?”
喬興劍第一次對組織上說了假話:“什麽關係也沒有,我們隻是偶然相識。”
“那就好。”大隊長更加嚴肅地說,“你還年輕,現在不能談戀愛。何況你即使要談戀愛,組織上也會對你的戀愛對象查三代!飛行員的婚姻要求很嚴格,試飛員就更嚴格!”
“我會接受組織上的審查。”喬興劍連忙說,心裏卻存有僥幸。
領導沒再往下深究,隻說,因為他是飛行尖子,將恢複試飛殲擊機。
喬興劍從辦公樓裏出來,似乎鬆了一口氣。他佇立在樓前翠綠的草坪上,抬頭仰望藍天,隻見白雲輕飄,又是一個好天氣!喬興劍渾身籠罩著陽光,青春勃發,臉龐堅毅,兩眼熠熠有神。他深情地遙望著心愛的藍天,相信自己能在事業與愛情中找到平衡點。
新的一年開始了。春節前,江樹森回上海探親,還沒進飛機廠就看見大門口掛著一條橫幅:“大幹快上,運十飛天”,他知道廠裏正在加緊研製新飛機,很是欣慰。從小生活在飛機廠,江樹森的願望並不高,就隻想當個工人,卻沒能如願。
那天晚上甘素芬順水漂流,江樹森好不容易抓住她,把她拖上岸,甘素芬已經沒有聲息。江樹森急了,連忙伏在她濕淋淋的身子上做人工呼吸。村民們打著火把聞訊趕來,看見這一幕都很吃驚,認定是江樹森想強暴甘素芬!江樹森連忙辯解,村民卻抓住他不放。甘素芬醒過來,但隻是哭,什麽都不肯說。甘長生似乎明白了,就讓人把江樹森帶回去。
這一夜,甘家人和關在村裏的江樹森都是無眠。江樹森很氣憤,沒想到救了甘素芬卻這樣,預感到這次回不了廠。甘素芬哭了一晚,甘長生一直在抽煙,甘嬸卻揪心不已,說女兒名聲被毀,以後怎麽嫁得出去?第二天甘長生去見江樹森,跟他提出交換意見,說不送他去派出所,也不報案,但他不能離開甘家村了!江樹森堅決否認強奸一事,甘長生卻為難地說,其實他也明白實情,但他如不這樣處理,女兒在村裏就呆不下去了。就當此事沒發生,以後如有機會一定放行。江樹森無可奈何,又念及甘長生的舔犢之情,隻得答應。
江樹森錯失良機不能回上海,又因“強暴”一事在村裏遭到岐視,知青也都唾棄嘲笑他,說他竟為一個村姑而丟麵子。江樹森並不申辯,默默無語,反而甘素芬一直躲著不敢來見他。江樹森倒覺得清閑,隻求村裏派些單獨的活兒給他幹。甘長生派他去看守瓜田,他樂得自在,每晚都在瓜棚裏就著汽燈看書。秋天蚊子還很多,都來叮咬他,有人悄悄送來一盤點燃的土蚊香,他知道是甘素芬所為,也不推辭就用起來,但兩人見麵卻不說話。母親托人給他來信,埋怨他錯過這次進廠的機會,說“運十”上馬,全廠都熱火朝天。江樹森也深感遺憾,但他並不抱怨。入冬後,他仍在知青點學習理工科書藉,相信終有一天會用得上。
這次江樹森回到久別的家中,帶回一些農產品和一筐雞蛋,讓江嬸看了喜不自勝。
“哎呀,兒子,你回來就好,媽都想死你了,這就給你去做好吃的!”
她在廚房裏忙碌開了,江樹森問父親,“家裏還會有什麽好吃的?”
“這次過新年,廠裏給科研人員分了點豬肉。你淩叔也送給我們一些,你媽就醃製好留著,說要等你回來吃。”江勝田抖抖索索地說,“你拿回家的雞蛋,也給他們送點。”
“我也這麽想。”江樹森急不可耐地問,“爸,廠裏運十上馬,幹得怎麽樣了?”
江勝田歎道:“這麽大事,你爸瞎了眼睛,怎麽會清楚?一會兒你去問淩叔吧!”
江樹森心急如火,等母親端上飯菜,匆匆吃了幾口,就提起小半筐雞蛋出了門。江嬸忍不住抱怨,江勝田卻知道兒子是急著想去見淩麗。這確實是江樹森的心願,因為甘素芬的糾纏,他在甘家村更加思念淩麗,做夢都能看見她那活潑靈巧的身影。這次回廠,他決定向心愛的姑娘表白。他興衝衝地走著,一路想象著淩麗的答複,覺得她不會拒絕。但他到了淩家,才知道淩麗今晚不在,輪到她上夜班。江樹森一腔熱血都冷卻下來,有些沮喪。
這天晚上淩大誌也不得空閑,他正在設計“運十”的機翼。
“運十”在飛行中的大部份時間,都是在“高亞音速”區域,機翼的設計在這個領域最有利。但這樣大噸位的飛機,卻必須在通常的噴氣客機跑道上起降,因此機翼上增升裝置的型式和數量,都比小型飛機複雜得多。為了提高增升係數,“運十”首次采用了前緣襟翼和後緣雙縫襟翼。淩大誌還在機翼上設置了三種複合功能的擾流片,使飛機在空中能具備靈活的橫向操縱性能,著陸時能迅速減小升力,有效防止飛機回跳……
江樹森看見寫字台上鋪滿了紙張,地上也飄著一些設計圖,羨慕不已。
“淩叔,你真辛苦,但也真幸福!有事情做就好,何況是一件偉大的事。”
淩大誌已經發現他的沮喪,不僅是因為沒見上淩麗,似乎還有別的原因?他也聽說江樹森沒能回廠,便拉他坐下詳問原由。江樹森很坦率,並不隱瞞,一一道出實情……
“太不像話了!”淩大誌一拳打在桌上,“這姓甘的姑娘還要不要臉?她爹也真是……”
江樹森忙說,“其實他們都是好人,這甘支書對我一向都挺照顧。”
淩大誌欣賞地看著他,“樹森,你是個好孩子,他們對你這樣,你還替他們說話。不管怎麽樣,正因為他們的幹擾,你沒能回廠參加工作,我和你爸都很遺憾啊!”
“是啊,我也挺遺憾……”江樹森難過地皺起眉頭。
淩大誌親切地拍拍他的肩,鼓勵道:“樹森,沒關係,運十研製需要很長時間,我們都不能一蹴而就。你在農村好好學習,知識就是一生的積蓄和力量,總能用得上。”
江樹森點點頭,見天已晚了,淩麗還沒回來,淩大誌又在忙,便放下雞蛋告辭。他一夜沒睡好,為了自己的不公正命運,也為了心中的姑娘。次日天剛亮,他就趕到廠門口,正好碰見一群下夜班的工人。他們不論男女老少,個個神采飛揚,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正在用一雙勤勞的手創立新世界。江樹森羨慕地看著他們,他回來就是想加入這個戰鬥行列,就像一滴水跳進江流,溶入波濤,激起浪花,想想都感到興奮無比……
他突然看見了淩麗,她拿著一封航空信,臉上也是光彩照人。在紅日映照下,那是一幅美好的情景——似乎麵前這個女孩子高瞻遠矚,眼前也有了廣闊的未來。
江樹森連忙迎上前,激動地叫道:“麗麗,我回來了!”
淩麗有些驚詫地著著他,“樹森,是你?你這麽早就起床了?”
“是啊!”江樹森激動地說,“你知道我沒有工作證,不能進廠參觀,就想來這兒看看,看看你們這些鬥誌昂揚的工人們……我真羨慕你們啊!”
淩麗從小跟江樹森一起長大,他總像個大哥哥似地帶著自己玩,她也就把他當成了兩小無猜的兄長。此時她跟江樹森一番交談,得知他沒能回廠的原因,也替他抱屈。
“沒關係。”她又安慰他說,“廠裏在研製運十,需要人,你以後還有機會。”
江樹森覺得淩麗有點心不在焉,她似乎急著要走,可能是想避開他,獨自去拆看手上那封信?江樹森不禁起了好奇心,他們分手幾年,這個小妹妹長大成人,也有一份心事了?
“這是誰給你來的信?”江樹森假裝不在意地問,心裏卻很緊張。
淩麗也假裝不在意地說:“沒什麽,是一個朋友……”
“是普通朋友?還是帶引號那種?”江樹森連忙追問,滿心巴望她否認。
淩麗卻把頭一低,臉上泛起了紅潮,“隨便你怎麽想吧……”
江樹森不由一怔,淩麗已經飛快地跑開,竟然頭也沒回。江樹森望著她靈巧的身影,心裏湧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酸酸的感覺——他立刻猜知,淩麗愛上了別的男子!
回到家中,他怏怏不樂,幹什麽都不起勁。江嬸似乎明白兒子的心情,就安慰他說,咱家境困難,我身體不好,你爹又是瞎子,別找那些中看不中用一心忙工作的人,要找一個能勤儉持家,照顧我和你爸的人,這樣你才能放下心來,去幹自己想幹的事情。江樹森覺得不無道理,他又是一夜無眠,甘素芬的影子不知不覺地飄進了他的心。
淩麗這一晚卻是心花怒放,她每次接到喬興劍的來信都是這樣,似乎心兒插上了翅膀,隻想飛到那個西部航空城,親眼目睹心愛的人如何駕著飛機搏擊藍天。這次喬興劍還給她寄來一張照片,那是幾乎每個飛行員都會拍下的影像——他穿一身飛行皮衣,站在亮閃閃的機翼上,手扶駕駛艙,仰望天空,眼裏頗有神采,正是那個年代裏最美的男子形象。
淩麗為此美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下班後,才又想起江樹森,覺得人家好不容易回家探親,自己待他未免涼薄。於是跑到江家,硬把江樹森拉出來,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江樹森意興闌珊,但見淩麗一片好意,隻得問道:“那是什麽地方?”
“工人培訓班。”淩麗熱情地說,“廠裏辦了好幾期,我都畢業了。今晚有北航老師的講座,我帶你去聽聽。你不是想當工人嗎?未雨稠繆,先學點工業知識,總是好的!”
江樹森渾身一機靈,感激地說:“你真是說到我心坎上了,走!”
培訓班所在地是廠子弟校,白天仍是孩子上學,晚上教室空出來就給工人上課。這天晚上寒凝大地,天空中飄起了輕揚的小雪花,但趕來聽講座的工人還是不少。江樹森羨慕地看著他們,卻堅持不進教室,說他不是廠裏的工人,被人發現了不好。淩麗說不動這個執拗的兄長,隻得陪他站在窗外旁聽。江樹森穿一件上海剛興起的“棉猴”,附帶一頂帽子,可以豎起來遮住雪花。那是江嬸攢了不少布票給兒子買的。他見淩麗穿一身綠格子棉衣,用一條大紅羊毛圍巾遮住半個臉,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睫毛上沾著幾顆小雪花,不禁怦然心動。
“瞧你這樣子,就像個白雪公主!”他打趣道。
“別說這些。”淩麗爽快地拉住他的手,“你看廠裏的工人多積極呀!他們隻想奮發圖強,群策群力,早日攻克技術難關,研製出運十飛機,為我們國家爭氣!”
“是啊,我也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江樹森歎道,“可惜呀……”
“可惜什麽?”一個人朝他們走來,大聲說,“這個飛機廠就要展翅騰飛了!”
陸天放是設計師中最年輕的。他精明能幹,思想活躍,很愛聽講座,甚至養成一種癖好,每次都要參加。他發現窗外站著兩個人影,不禁好奇地走過去。打聽到原由,他就拍拍江樹森的肩膀說,我們這就算認識了,你既然想聽講座,為何不進去聽?
“可是,我還不是飛機廠的工人啊!”江樹森局促地搓著兩隻凍紅的手。
“這沒關係。”陸天放鼓勵道,“研製運十的道路很漫長,也許我們會同行!”
“說得好!”又有一個人走來,原來是淩大誌。
他這幾天雖忙,但也惦念江樹森。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樸實可靠,不能進廠很可惜,他想給這孩子提供個機會。見女兒和江樹森來旁聽,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知道江樹森動手能力強,而他正想做一架1:10尺寸的木質樣機,進一步驗證設計的合理性。廠裏有個木工車間,但幾年沒招工,缺乏技術工人。淩大誌征得封鍾慶同意,就讓江樹森進廠當這個臨時工。江樹森喜不自勝,立刻熱火朝天地投入進去,跟木工一起精心打造這架木質飛機。
楊本和被撤掉革委會小頭頭的職務,回食堂工作。但他很會鑽營,不久又擔任了後勤組長。他見淩大誌受到重用,自己追求淩麗又遭失敗,哪肯甘心?每當他蹲在食堂一角,看著飯鍋裏青煙嫋嫋,或是在窗口賣菜,見工人們興高采烈來吃飯,都是氣不打一處來,心想我決不能在這柴米油鹽中打發一生!他特別注意偷窺淩麗,因淩家父女很少來食堂打飯,楊本和的跟蹤就延展到廠內外。他終於發現淩麗最近通信繁忙,在門衛室裏,每隔十天半月就會有一封藍色航空信等著她。有一天,楊本和想方設法支開門衛,竊得喬興劍給淩麗的信,拆開一看頓時明白,大為妒忌,便心生惡意,歪歪扭扭寫了一封匿名信,上交給剛進駐的軍管會,誣蔑喬興劍和淩麗亂搞男女關係。軍管會的人都來自空軍部隊,他們聽了楊本和的讒言,打電話去閻良試飛站查詢。試飛大隊長得知很生氣,又叫來喬興劍嚴厲盤問。
“上次組織找你談話,你不是說,跟那個上海姑娘不是戀愛關係嗎?”
喬興劍見東窗事發,隻好勇敢應對,坦然承認說:“我的確是在跟淩麗戀愛。”
“太不像話了!”大隊長氣得直拍桌子,“喬興劍,你是飛行尖子,如果到了結婚年齡,領導上自會關心你的婚事。但現在你還年輕,不到規定年齡,組織上怕你會分心啊!”
“誰說談戀愛就一定會分心?”喬興劍大膽地堅持說,“男人到了二十郎當歲,沒有不想姑娘的!我們飛行員也是人,晚上在宿舍裏聊天,談的都是這種事……”
“什麽?”領導大為吃驚,“看來真得好好整頓一下思想了!”
喬興劍跟大隊長頂起牛來:領導強調“狠鬥私字一閃念”,他卻說,早點定下婚事更利於革命工作。他剛滿24歲,離規定談戀愛的年齡還有幾年,但組織上愛惜這個飛行尖子,不想強迫他跟淩麗斷掉,背上這個思想包袱,影響情緒不利試飛。於是打電話給飛機廠軍管會,調查淩麗的出身。當時飛行員結婚,對象必須“查三代”。軍管會先調查淩大誌和淩麗,兩人都沒問題。這時他們又收到一封匿名信,還是歪歪扭扭的字體,揭露出淩麗的爺爺淩文軒的事,說他去香港策反兩航員工時,曾經當過叛徒!軍管會半信半疑,又無法去香港搞外調,隻好以此為疑點,回複試飛站說,淩麗查三代有問題,她不能跟喬興劍結合。
這一天晴空萬裏,一架噴著綠色保護漆的新型戰機騰空而起,直刺長空。座艙內,試飛員喬興劍精神高度集中,未有絲毫鬆懈。到達萬米高空時,飛機突然發出幾聲異響,隨即飛機的無線電通信失效,所有設備指示燈全部熄滅,隻有報警燈發出可怕的紅光……
喬興劍與地麵完全失去了聯係!情況萬分緊急!他迅速鎮定下來,打開了應急動力係統。但飛機仍然直線下降,再有幾秒鍾,飛機就將墜落地麵!在這生死存亡之際,喬興劍的臉上也沁出了汗珠。突然,奇跡發生了,隻見一聲轟響,機翼下的發動機重又噴出耀眼的火光——飛機空中啟動成功!這架新型戰機再次衝上雲霄……
喬興劍下了飛機,湧上來的人群把他團團圍起,幾十雙手舉著他,把他舉過了人們的頭頂,歡呼聲和祝賀聲響成一片。原來這是新機的首次空中停車,他卻化險為夷。
次日清晨,喬興劍被叫到試飛大隊部。他以為是領導要嘉獎他,不料大隊長臉色凝重,背對著他,半天沒說話。辦公室裏的空氣很緊張,喬興劍又不禁出汗了。
“大隊長,你叫我來有什麽事?”喬興劍沉不住氣地發問,“是不是昨天,我……”
“昨天你很好!”大隊長回頭看著他,臉上綻出了笑意,“你在那樣危急的時刻,還能控製住飛機,避免了機毀人亡的事故,而且事後又完整地敘述了機艙裏的一切情況,為進一步改善這款飛機,提供了重要數據,領導上要表揚你!”
“哦?”喬興劍鬆了一口氣,“那麽大隊長你……”
“我是想告訴你,一個試飛員的生命價值,就體現在每一個瞬間裏。”大隊長歎息著說,“可是你能不能保證,今後試飛的每一個瞬間,都會像昨天那樣精神集中不出差錯?”
“我能保證!”喬興劍一個立正,身體站得筆直。
大隊長突然收起笑容,眼神銳利地瞪著他,“如果領導上不同意你跟那個淩麗談戀愛呢?你是不是還能在試飛中靜下心來,心無旁騖,做到千均一發地處理好各種事故?這不但關係到你的生命,還關係到國家的巨大財產啊!”
“這……”喬興劍怔住了,喃喃地說,“這什麽意思?”
大隊長把一個卷宗扔在桌上,“你自己看吧!她查三代不合格!”
喬興劍大吃一驚,連忙打開卷宗看。裏麵隻有廖廖數語幾句話,卻決定了他的命運。
“這不可能!”喬興劍控製不住地站起來,大聲說,“她是飛機廠的工人,她父親是運十的副總設計師!他們家應該沒問題,否則怎麽可能參加新飛機的研製?”
“可是他爺爺呢?難道你還不相信組織上的結論?”大隊長惱怒地敲著桌子,“你要搞清楚,飛機廠的軍管會,正是我們空軍部隊,這還能有錯?”
喬興劍楞了楞,隻好分辯道,“可她爺爺死的時候,她剛出生,兩人沒見過麵……”
“夠了!別再說了!”大隊長斬釘截鐵地說,“現在是運動時期,地方上的事情我們不清楚,但我們試飛大隊有自己的規定。你必須跟淩麗分手,否則就要停飛!”
“什麽?”喬興劍失聲叫起來,“又要停飛?”
“是啊!”大隊長惋惜地搖搖頭,“你是個優秀的試飛員,但我們這樣做是對你負責。其它不多說了,這件事沒有絲毫的餘地,你自己選擇吧……”
“不。我無法做這個選擇。”喬興劍堅定地說,“事業和愛情,我兩者都要!”
“這不可能!”大隊長生氣地吼道,“怎麽?你還敢跟領導上叫板?!”
喬興劍走出大隊部,心情很沉重。他望向心愛的藍天,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他21歲就是殲擊機的試飛尖子,後來又改為試飛運輸機,中途還作為專機駕駛員,飛過特別任務。皆因為試飛員都明白,中國的航空業尚處於起步時期,殲擊機係列工程率先發力,而國產運輸機的發展則相對滯後,民用客機就更是空白。因此試飛任務不飽和,試飛員免不了坐冷板凳。但即使如此,他也從沒動過念頭要改行,或者轉業去民航工作,盡管民航的待遇要優厚得多!因為喬興劍也有個夢想,他希望能當中國大飛機的首飛試飛員。尤其是“運十”上馬,這個夢想更令人向往。其實試飛員從跨入座艙的那一刻起,開啟的就是一個人類從夢想到現實的征程,他怎能放棄?然而他沒想到,實現這一夢想不僅需要大無畏的精神與赤子之心,還要放棄個人的一切需求。試飛員這一生真正的艱難,不僅在於跟死神對決,還要在心愛的姑娘和熱愛的飛行事業中作選擇,他於是陷入兩難的境地。
不知不覺的,喬興劍又來到機場旁邊的草坪上。早春的太陽還是那麽火紅,但傳到地麵上的溫度並不高。一陣冷風嗖嗖地吹來,刮得他臉上生痛。他突然看見一隊試飛員跑來,那是他們每天必有的科目——體能訓練。喬興劍站在一邊,看著戰友們從自己身邊跑過,他們的麵孔都是那麽紅潤,喊聲都是那麽幹脆響亮,那一股火熱的衝天豪情,似乎感覺不出一點寒意。跑過他身邊時,戰友們又紛紛朝他舉起大拇指,似乎在鼓勵他一道前行……
喬興劍頓時深受鼓舞,他的心也跟著加速跳動,不禁熱血沸騰,也朝戰友們舉起大拇指,還用專業術語大聲喊著激勵他們也激勵自己的口號:“推油門啊,快上!”
這時,一個身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走到他麵前,叫道:“興劍,是你?”
喬興劍轉頭看他,不禁樂了,伸手就給了他一拳,“天放,是你啊?你怎麽來了?”
陸天放高興地笑道:“我是來你們試飛站進行調研,征求第一個使用者——試飛員對新飛機的要求和意見啊!你還不了解我們封總?他一向倡導講求實效的工作作風。”
“太好了!”喬興劍興奮地拉著他,“那你快說說,運十研製的情況吧!”
“是不是還有淩總和他……”陸天放風趣地指指他,“他女兒的情況?”
喬興劍笑了,他確實想打聽淩家父女的情況,陸天放也早就有點明白他跟淩麗的關係,心中暗許。作為一個飛機設計師,陸天放對這些以命相搏的試飛員有著極其崇敬的心情和熱切的關懷。若沒有試飛員為了每一款新飛機而不惜流血犧牲,他設計的飛機是不可能上天的!試飛員的工作不但危險,而且很艱苦,他們長年累月戰鬥在這空曠的無遮蓋的機場上,經受著風雪嚴寒的侵襲和酷暑烈日的暴曬,卻以苦為樂。陸天放很願意為他們做些什麽,於是兩人交談甚歡。喬興劍得知“運十”的工作進展也很興奮,而且很快就給出了一些建設性的意見。此後陸天放每天都來試飛站,兩人經常在一起討論“運十”的設計意圖……
這一個多月,喬興劍仍處於巨大壓力下,領導上又給他作工作,讓他放棄所愛,說他如不肯,就會被停飛,發落去地勤保養飛機。喬興劍很為難,也無法選擇,又不知怎麽跟淩麗訴說,這一陣都沒給她寫信。淩麗在上海莫名其妙,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她每天都跑傳達室,總收不到喬興劍的信。她坐立不安,茶飯不思,又猜測不定,卻不知是楊本和在暗中搞鬼。她想起陸天放也在試飛站,便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回信說說喬興劍的情況,正好陸天放作完調研工作,要離開試飛站回上海了,臨走的前一天傍晚去跟喬興劍辭別。這時起風了,初春的黃昏又轉涼,空氣好似凍得被凝固,機場路麵寒冷而堅硬。陸天放四處找不到喬興劍,經過幾番打聽,才發現他脫去飛行服,卷起衣袖,站在一架飛機的機身下,拿著板手仰麵朝上,迅速旋著幾個巨大的螺絲釘。他神情專注,似乎這個不該他來完成的如此簡單的工作,也需要一心一意,需要頑強的毅力和堅強的鬥誌……
“喂,你在幹什麽?”陸天放驚訝地走過去問,“怎麽幹起地勤了?”
“我在學著幹地勤,也許有一天用得上?”喬興劍鑽出來,興奮地說,“這樣我才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這些長年累月戰鬥在機場上的機務人員,是如何把心貼到飛機上?”
陸天放拉著他就近坐在草坪上,關心地問,“我看你這人啊,不會是無意為之吧?”
喬興劍望向天邊,兩眼閃著詼諧的光,“也許我幹這一行,才能跟淩麗更靠近?”
陸天放連忙追問詳情,喬興劍本不想說,得知陸天放次日就離開,他腦子裏閃過淩麗的倩影,不由得歎口氣,便把詳情和盤托出。陸天放聽說淩麗的爺爺被懷疑為特務,她查三代不能通過,又驚訝又憤慨。但那是運動時期,他是個謹慎之人,什麽也不敢說。兩人坐在草坪上,看著遠處快要落山的夕陽,目睹一架架戰機凱旋歸來,感覺到機場上到處呈現出那種緊張而又歡樂的氣氛,似乎周圍的溫度也一下子上升了好幾度。他們的心也都熱烈得沸騰起來,好似聽到了昂揚敲響的戰鼓,還有不斷激勵自己的進行曲……
陸天放轉身看著喬興劍有些消瘦的臉龐,關心地問,“你最近瘦多了,知道嗎?”
“怎麽不知道?”喬興劍摸摸自己的下巴,“僅因為這個,我就挨了批!”
陸天放又回頭看向天邊那一架架還在上空盤旋的戰機,感慨地說:“這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啊!你們這些試飛員,是國家用金子打造出來的,你可要珍惜啊!”
喬興劍啞然一笑,轉頭問他,“天放,你年紀不小了,談過戀愛嗎?”
“當然談過。”陸天放平靜地說,“她在東北邊境的一個電話連當副連長。我們都快結婚了。但有一次風雪交加,電話線斷了,她帶人冒著暴風雪去接電話線,凍得昏倒了,再沒醒來……我痛定思痛,下定決心,這輩子都不想再結婚了!”
喬興劍驚訝又內疚,“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
“沒關係。”陸天放站起身來,望向天邊,“興劍啊,我們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也都想追逐自己的愛情,但思想境界卻不同。有的人如同立於高山之巔,放眼世界,海闊天空。也有人卻像蹲在山穀中,隻能看見巴掌大的一塊天。你應該是前者而不是後者啊!”
喬興劍也敏捷地爬起來,苦笑道:“你是在給我做思想工作,讓我放棄淩麗?”
陸天放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個優秀的試飛員,你的思想工作不該我來做,你自然會想通。如同你飛行在萬米高空,視線開闊,胸懷寬廣,思想也長出翅膀,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在那浩瀚如大海的無垠長空裏,你該如何為自己操縱好那每一杆?每一舵?”
“最近我的腦袋裏有些故障。”喬興劍坦誠地說,“老兄,正該你來幫我把把舵。”
“那我就直說了!”陸天放又拉著他挨肩坐下,誠懇地說,“老弟,男人還是以事業為重。何況你和淩麗都很年輕,以後情況好轉了,還有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喬興劍思索著,“你這話有理。其實在我心中,還是飛行事業高於愛情。倘若我去幹地勤,每天目睹心愛的戰鷹飛上藍天,自己卻有勁無處使,那還不把人給憋死!”
“所以啊老弟,何必把自己逼到一條絕路上去?”陸天放又拍拍他的肩。
“那麽淩麗呢?我該如何對她說?”喬興劍有些激動,“我不能對不起她……”
陸天放想起淩麗的來信,也深思著說:“這事兒隻有你自己找機會去對她說,旁人幫不了你們。但我相信,隻要跟她把話說清楚,讓她再等你幾年,你們倆以後肯定能結合。”
喬興劍感激地緊緊握住他的手,“好,你說得對,我過去可能為自己想得多了一點……我立刻去向領導匯報,就說我想通了,願意放棄這份愛,繼續當試飛員。”
陸天放欣慰地點點頭,兩人的目光又轉向機場上空。隻見一架戰機在天上盤旋了幾圈之後,果斷地衝向地麵,帶著巨大的轟鳴聲安全落地,機尾騰出一團信號光……
喬興劍覺得自己那迷惑多日的心終於透亮了。陸天放卻在心想,在崇山峻嶺的那一麵,隔著上千公裏的大上海,淩麗會不會理解自己的這一片苦心?陸天放看好喬興劍這個優秀的試飛員,他也希望自己參與研製的“運十”,能讓喬興劍來首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