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淩大誌走出賓館會議室,心裏很氣惱。他沒想到方案論證會竟開成這樣!

“七零八工程”研製“運十”,其初始目標是為國家領導人生產出國訪問的專機,100人客座和8000公裏航程是基本設計要求。此時世界噴氣航空技術已經開始了十五年,首先設計師們就要為“運十”選擇合適的發動機。尤其是發動機安裝的位置頗受爭議:是像蘇聯“圖——104”那樣的翼根式?還是英國“三叉戟”采用的尾吊式?或是美國波音采用的翼吊式?淩大誌率領的設計組一直在為此爭論不休,而他本人則希望采用翼吊式。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工作,他率領手下的設計人員已經根據三麵圖紙,完成了幾隻1比22的吹風模型,準備送到外地的風洞研究所,去進行風洞試驗。

航空工業部對此也很重視,派了一個局級幹部下來主持方案論證。此人正是當年跟淩大誌的父親淩文軒一起去香港策反的徐溫華。他剛滿五十歲,本該年富力強,但與飛機廠的幾位主要設計師交談下來,淩大誌卻發現他思想有些保守,對此頗為擔心。果然,設計組展開了幾天幾夜的方案之爭。徐溫華堅持說,自己是研究外國大型噴氣飛機技術的專家,應該聽他的。於是強烈要求走蘇聯的道路,采用尾吊,而絕不能采用美式的翼吊。

“不能采用翼吊布局,那樣不保險。”他堅持說,“這方案不能出一點差錯。”

淩大誌早有預料,便跟封鍾慶交換了一個眼神,站起來說:“但是尾吊方案缺陷太多。第一,重心太靠後。第二,尾吊發動機有深失速問題。第三,還有操縱性等問題……”

“這些都可以想辦法解決。”徐溫華又強調說,“你們拿出的翼吊方案也不完善,我看是四不像,別搞出個不三不四的飛機,有損你們上海的聲譽,也無法向中央交待啊!”

“溫局長言重了!”封鍾慶帶上了情緒,“我不是飛機廠的人,但我要替飛機廠說句公道話。這方案我們還可以再修改再完善,但請溫局長別傷害飛機廠的積極性。”

徐溫華聽他如此說,隻好按下火氣,讓大家繼續討論。設計組甚至回廠去發動群眾研究,又拿出幾套修改方案。徐溫華強調說:第一要保證安全和質量,第二要有中國人的風格,要能飛國際航線。第三要有一些超過外國同類飛機的地方。眾人都挺讚同……

不料今天下午,可能是爭論得累了,徐溫華也氣惱了,居然直載了當地提議道:“幹脆,你們放棄運十的總體設計方案,就來測繪和仿製一種外國的飛機,那樣簡單得多!”

封鍾慶和淩大誌楞住了,兩人心裏都很不安。他們知道長期以來,中國航空業就有“設計派”和“仿製派”之爭,而後者的思想與創新設計思路的矛盾卻是水火不相容!

封鍾慶見狀,隻好建議暫時休會,第二天再接著研討,淩大誌也機智地讚成。

此時淩大誌正在氣惱,封鍾慶追上來問:“淩總,聽說這溫局長,當年曾跟您父親一起去香港搞策反,也是兩航起義的大功臣!沒想到,他怎麽會這樣保守?”

“是啊!我也沒想到。”淩大誌憂慮地說,“他也曾經是個鬥士啊!是不是年紀大了,經曆多了,才變得這麽保守?”

“不見得吧?”封鍾慶皺緊了眉頭,“我看這位徐局長不簡單,他擺出一副視察的樣子,所有問題都要向他匯報。他還對你搞木質模型不滿,好像帶著有色眼鏡在看人?”

提起這事,淩大誌更有氣。原來陸天放把喬興劍等人提的意見反饋回廠,淩大誌又根據這些意見修改了設計數據,再交給木工車間,並與江樹森他們反複討論,加以修改。江樹森當上臨時工很振奮,他知道這是中國首架自己研發的大飛機,每天都熱情高漲,鬥誌昂揚,跟同伴們爭分奪秒,日夜奮戰。眼看在較短時間內就要完成這架木質的飛機模型,不料碰上徐溫華來視察,他問了設計組的情況,又下車間,看到即將大功告成的木質飛機模型,很是不悅,指責淩大誌等人膽大妄為,居然不請示領導,就擅自作主搞這個模型,設計有問題,思想也有問題!他下令立刻拆掉這架模型,江樹森和工人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淩大誌據理抗爭,說這是從試飛站搞到的第一手資料。徐溫華更生氣,說你們還厲害呢,居然去試飛站搞資料。他氣得扭頭就走,當時淩大誌就預感到有麻煩,結果真是如此!

封鍾慶猜知他的心情,又歎道:“反對派來了,研製工作必然會遇到極大障礙。”

“反正我們一直在努力工作,問心無愧。”淩大誌坦然地說,卻不無擔憂。

“老夥計,我們還是聰明點,矛盾上交,去向陶司令匯報吧!”封鍾慶苦笑道。

淩大誌慨然答應,當晚兩人就去了陶偉川位於空軍基地的家,受到陶司令的熱情接待。這位上海空軍的首長一直關注此事,也盡自己的最大力量給予設計人員支持。但他不懂技術,麵對航空工業部來的上級領導,也不能輕易說個不字,隻好保持中立態度。

“不管怎麽說,溫局長的話有一定道理。”他說,“這架飛機搞出來,要世界各地都能去。你們應該謙虛謹慎,反驕破滿,尊重使用單位和上級領導對設計方案的意見。”

封鍾慶的性格比較溫和,他忙說:“我們也不是要對抗上級領導,隻是飛機廠全體上下都熱火朝天,龍騰虎躍,這溫局長否定了我們的方案,會不會挫傷大家的積極性?”

“可能不會吧?”陶偉川思索著說,“我的直覺是,這運十各項指標的設定,還是要考慮以美、英為主,不足部分再按蘇聯的規範來補充。這樣安全可靠,簡單準確。”

“有陶司令的指示,我們就好辦了!”淩大誌高興地說,“設計組一直堅持博采眾長,為我所用的路線,要創立具有中國自主知識產權的思想。哪怕來自上麵的壓力再大,我們也要挺住,說服徐局長放棄那個‘唯某種外國飛機論’,堅決抵製,不讓仿製派的產品出爐!”

陶偉川見他意氣風發,對此不無擔心。但他沉吟了一陣,並沒把這擔心說出來。封鍾慶也很擔心——他怕事情發展到現在,淩大誌與父親當年的老戰友已勢成水火!

徐溫華果然對淩大誌很惱怒。他年輕時曾在英美學飛行,因在兩航起義中有功,又被派到蘇聯去學習飛機設計,回來後一直在航空工業部工作,自認為是個內行的領導。不料第一次來上海,卻遭到下級部門的堅決抵製。這讓他頗感意外,回到廠招待所後怏怏不快,站在窗前抽了幾支煙,直到天黑盡了,才去廠裏的食堂吃晚飯。按照規定他可以吃小灶,他笑納了,但拒絕廠領導陪同,每天都獨自去吃飯,已經跟食堂管理員楊本和混熟了。他發現此人對自己異常熱情,雖有點媚俗,卻讓他甚感溫暖。有時他也跟楊本和隨便聊聊,這天晚上他有心事,又找不到人吐露,於是楊本和便知道了他與淩大誌的矛盾。

“哎,楊師傅,你來聽聽:這運十飛機可是我國第一次按發達國家的適航標準,作為設計規範來打造的新飛機。僅它的平尾麵積,就比淩大誌他們過去研製過的殲教機機翼麵積大了好多倍!他淩大誌一個普通設計師,憑什麽跟我叫板?不聽部裏的意見?”

“淩大誌呀?”楊本和頓時來勁了,“他在我們廠從來都任意妄為,誰也管不了他!”

楊本和一直暗暗惱恨淩家父女,正想報複他們。接近徐溫華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哦?你認識他?”徐溫華沉吟著,“說說看,這是為什麽?”

楊本和連忙看看四周,他們是在食堂後麵的一個小空間裏,幾扇屏風隔斷了大廳的嘈雜,也沒人能偷聽到這番談話。他便大膽下讒言,想在這個部領導心裏再放一把火。

“因為他父親淩文軒是兩航起義的功臣,又是為了保護飛機而犧牲……”

“什麽?原來這淩大誌是淩文軒的兒子!”

徐溫華大吃一驚,沒想到跟自己作對的淩大誌竟是老戰友的兒子!他望望麵前的楊本和,看來他也不知道當年正是自己與淩文軒一起去香港策反,還在那兒透露“機密”。

“你知道嗎?有人向軍管會反映,淩文軒在香港策反兩航起義時,曾當過叛徒!”

“啊?”徐溫華忍不住站起來,一拍桌子,“這是誰說的?簡直是汙蔑!”

楊本和很愚鈍,還沒反應不過來,仍在無中生有添枝加葉地說個不停。

“是我們廠的一批革命群眾啊!他們在運動中深挖細究,終於發現在兩航起義中,淩文軒曾經一度叛變革命,甚至想過跟中航公司的總經理劉河飛台灣!後來他見兩航員工都想回大陸,竟有上千人簽字,才又投機革命,重新回到革命隊伍中……”

徐溫華見楊本和振振有詞,突然一陣惡心,覺得此人麵目可憎,真是個卑鄙小人!在香港的起義策反他最有發言權。當時淩文軒冒著被台灣特務抓捕的危險,拉著他一道串街走巷,去遊說住得很分散的兩航員工,並製訂了詳細的起義計劃。若沒有這個好戰友,兩航的老總可能會猶豫不決,坐失良機。不料二十年過去,這一切都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中,竟有人指鹿為馬,黑白顛倒,把革命誌士汙蔑為叛徒!徐溫華望著著麵前那張肮髒的嘴臉,隻想使勁抽一耳光!但他強行忍住了,並且聰明地想到:這個楊本和可能有背景,或者後麵有人指使?目前還是運動時期,很多事都說不清道不明。他也是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何必惹火燒身?於是他沒再往下聊,而是當即離去,倒弄得楊本和莫名其妙。

當晚徐溫華徹夜難眠,在道義和感情上難以抉擇。他惱恨淩大誌不聽指揮,想把他一腳踢開,不讓他再參加“運十”研製。但聽憑楊本和這種人栽贓陷害,他又覺得對不起當年的革命夥伴。可如果站出來澄清事實,他也怕牽連到自己。最後徐溫華決定袖手旁觀,任隨楊本和去折騰。

楊本和早有準備,見時機合適,又以革命群眾的名義,寫了一封匿名信給軍管會,說淩大誌是叛徒的兒子,不能搞科研,更不配給黨和國家領導人設計飛機。這個罪名太大了,又無法去香港搞外調,於是軍管會在徐溫華的默許下,停了淩大誌的職,讓他去鈑金車間勞動。這對淩大誌來說是晴天霹靂!他被排斥在“運十”的研製之外,回到家很生氣。

淩麗卻並不知情,她把飯菜端上桌,拉著父親坐下來,又給他倒了一杯酒,把酒杯塞在他手裏。這時一陣怒火衝上來,淩大誌憤恨滿腔,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摔了手中的酒杯……

“現在哪有心情吃喝!”他惱怒地說,“我連工作的權利都沒有了!”

“爸,你在說什麽?”淩麗一頭霧水,“誰會不讓你工作?”

“我被停職了,不讓參加運十研製。”淩大誌歎道,“他們還汙蔑說,你爺爺是叛徒!”

“啊?”淩麗大為震驚,怔了怔,就憤怒地衝向門口,“我找軍管會評理去!”

“別去!”淩大誌連忙拉住女兒,“肯定是有小人作怪,軍管會也是受了蒙蔽。”

淩麗連連跺腳,惱恨地說:“可是爸,你不是幹得好好的?他們為啥要這樣做?”

淩大誌重又坐下,思索著:“可能是我堅持自主設計,得罪了上麵的仿製派……”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正是封鍾慶和陸天放。淩麗連忙請他們在桌邊坐下,又給他們添了兩個酒杯。但兩位客人的神情都很懊惱,一起擺手說,他們不想喝酒。

陸天放率先說:“淩總,我們是來看你,為你鳴不平的!”

封鍾慶也歎道:“有什麽辦法?我身為運十總設計師,卻無力製止這種事……”

淩大誌見他很痛苦,深知他是知識份子性格,不擅長與人爭鬥,反倒去安慰他:“封總,沒關係,隻要你和小陸還堅守在運十的崗位上繼續工作,我受點委曲不算啥!”

“不!這不行!”淩麗忍不住站起來,憤怒地揮著手說,“不管怎麽樣,我爺爺的問題必須搞清楚,還他老人家一個清白!”

“這事太棘手了!”淩大誌無可奈何地說,“現在也沒法去香港搞調查啊!”

“這事太蹊蹺,怎麽正好在這節骨眼上?”陸天放思索著,“是不是有人陷害?”

封鍾慶忙說:“我也猜到了,可這是誰呢?難道是徐溫華?”

“他不會幹這事兒!”淩大誌忙說,“他還不止於那麽卑鄙!”

或者就是楊本和?淩麗也暗暗猜測,但她沒有證據,不能說出口。

這天晚上封鍾慶跟淩大誌談了很久,想盡量把他的思路都弄清楚,以便在他停職期間不讓設計工作受損失。淩大誌最擔心的還是在飛機結構的設計上,比如說,機翼內的整體油箱需要裝載50多噸燃油,而在此前我國自行設計的飛機上,整體油箱的載油量僅為40多噸。這對許多結構和係統,甚至概念和方法,都提出了新的挑戰,不容小覷……

“你放心吧!”封鍾慶最後拍拍淩大誌的肩,“我一定盡力,讓你早點回來工作。”

此時淩麗卻忐忑不安地把陸天放拉到自己臥室,詳細詢問喬興劍的情況。陸天放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回廠後幾次想跟淩麗談到此事,卻不知如何開口?喬興劍為了事業將忍辱負重,暫時放棄愛情的事,淩麗會不會理解?這間臥室很小,光線也比較黯淡,陸天放看不清年輕姑娘的臉,隻能分辯出她的聲音在顫抖,猜知她是如何期盼著一個好消息。可是很遺憾,陸天放隻能給她帶來新一輪的痛苦與煩惱!陸天放的心情也變得複雜與矛盾,他甚至在一陣沮喪中替這兩個戀人感到忿懣不平——為什麽愛情與事業的天平如此難以掌控?

“哎,到底情況怎麽樣啊?”淩麗等得不耐煩了,“你倒是快說啊!”

陸天放思索再三,仍不肯道出實情,他怕自己說不清楚,也怕隨之而來的震驚、惱怒與悲痛會像一陣旋風似的,把這個年輕姑娘的思緒打亂,讓她做出任何不理智的判斷。他希望喬興劍那可敬可愛的形象永遠留存在淩麗的心中,以便在今後的歲月中去陪伴她;而不想讓眼前的麻煩與苦惱,粉碎了他自己曾預言過的那份美好的明天……

陸天放又遲疑了片刻,終於坦率地說:“我說不清楚,讓他自己跟你解釋吧!”

這話也讓淩麗深感憂慮了。她許久沒接到喬興劍的來信,一直很著急。喬興劍在她心中的形象是那麽高大英武,猶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不會把一絲陰影帶進他們的關係中吧?但這形象還是挺抽象,而心中的思潮卻如同大海的波濤,幾乎就要把她席卷而去。幸虧沒過多久,她便接到陸天放的一個口信,說喬興劍探親回家,將繞道上海,在火車站停留一小時,想跟她見個麵。淩麗很高興,連忙換了一身新買的連衣裙,奔向火車站。

喬興劍在陸天放的來信中得知淩大誌被停職,明白事情更嚴重,沒有挽回餘地。恰好領導批了他的探親假,但不許他去上海見淩麗,隻準他寫一封斷交信。喬興劍知道這樣不行,不跟淩麗見麵就斷絕這份愛誰都受不了。但領導的話又不能違逆,於是他繞道上海,沒去飛機廠找淩麗,而是打電話給陸天放,請他帶話給淩麗,然後急切地在火車站等著見她。

那時的上海火車站也是髒亂差,到處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天空中飄起小雨,淩麗順著陸天放的指點,來到站旁的一條小巷裏,在屋簷下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夜色濃重,她的心也突然變得沉重,腿都軟了,似乎支撐不住身體。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惑不安——喬興劍長達幾個月沒給她寫信,陸天放又吞吞吐吐不肯說實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

喬興劍是個善於解決難題的人,他用軍人那種刻不容緩又不容置疑的口氣,一上來就攝住了淩麗的心:“對不起,我沒去工廠找你,而是迫不得已托陸天放帶話,這樣來見你。因為我隻有一小時的時間,我的火車馬上就要開了,我們隻能長話短說!”

淩麗楞了楞,隨即叫道:“那你為啥不給我寫信?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你知道嗎?”

“我怕在信裏說不清楚,想當麵對你說,你明白嗎?”喬興劍直視淩麗,目光灼人。

“為什麽?”淩麗張口結舌,繼而連連問,“你我之間,還有什麽事說不清楚?”

喬興劍見到淩麗百感交集,恨不得把她摟在懷裏,告訴她自己愛她。但他是個軍人,也是個飛行員,意誌很堅定,已經決定的事就不會再更改!

“我是借探親為名來見你,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他歎息著說,“不過,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們的愛情,它是純粹的!可是人生道路上有很多暫時邁不過去的坎,這幾乎是每個人都繞不過去的,我也同樣。這需要我們去理性地客觀地對待……”

見他語言委婉,眼神曖昧,淩麗有些明白了:肯定是他們的戀愛在部隊不被允許,或者他又受到了領導的批評!這在她看來真是不可思議:青年男女相識了,戀愛了,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兒,為啥會有人不讚成?何況她也是飛機廠的工人,領導上有什麽不放心啊?

“哎呀,你快說吧,到底什麽事?”她焦慮不安地抓住了喬興劍的手。

“是一件你聽了可能會不高興的事。”喬興劍立刻緊緊握住這隻汗濕的小手,它傳達給他的也是緊張不安的心情。但是他咬咬牙,時間不等人,隻有實話實說了。“我們可能得暫時分手一段時間,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們倆才能走得更近,走得更遠……”

“為什麽?”疑慮被證實了,淩麗不禁叫起來,擔憂和憤慨在她心裏翻騰。

喬興劍看了看手表,又皺了皺眉,淩麗沒有放過這個細節,她想起上次分手的情景,更加不快——難道她跟這個男人的會麵,每次都要在爭分奪秒中進行?由於火車快開了,喬興劍也顧不上淩麗的情緒,雖然他目睹著心愛的姑娘從驚愕焦慮到震驚絕望,她甚至把他的手抓得更緊,另一隻手也揪住了他的袖子,似乎怕他突然離去,而且不斷無奈地搖著頭,他還是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將實情和盤托出——他不能再欺騙她。他何嚐不知,讓她放棄所愛幾乎不可能!盡管他也跟她一樣感同身受心力交悴,想跟她一道悲痛欲絕,淚水洶湧……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原來他要跟她分手果然是被逼的!與此同時,他又告訴她這事是假的,讓她相信他們以後還會有未來,隻要她願意等下去……淩麗如遭雷擊,勃然大怒!聯想到父親被停職,爺爺被汙蔑,她怎能忍受下去?怎能接受這盆潑下來的髒水?

“這麽說,你是妥協了!”她甩開他的手,大聲說,“天放讓我來見你,我還以為你是要對我表白,沒想到你卻提出跟我分手!你、你居然背叛了我們的愛情!”

“不,不是這樣的!”喬興劍忙說,“這隻是暫時的,以後我們有機會,還能再複合。”

淩麗淚流滿麵地打斷他:“可是我不能了!我們的感情已經死了!你明白嗎?在你說出那些話的那一刻,它就死了!我跟你,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喬興劍楞住了,震驚地看著她,一時無語。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答複,眼前這個女孩子是那麽青澀,又那麽要強,似乎一腔熱情,卻少不更事。他想慢慢說服她,想理性地告訴她:真正的愛不經風雨,怎能見彩虹?他想請求她理解自己,明白他不可能放棄事業,放棄試飛。他已經努力過了!但他受國家培養多年,必須對得起國家,也對得起部隊。他還想跟她詳細解釋:愛情要繼續,事業也要繼續,選擇試飛並不等於放棄愛情。他也同樣珍惜這份愛,想看到他們最終能結合的美好前景,更想看到她臉上浮現美麗的笑容……但時間不允許,火車就要開了!而他卻無法表述自己的心聲,更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打開她的心結。

喬興劍隻好又抓住淩麗的手,急切地說:“麗麗,你千萬要諒解我,千萬別誤會我啊!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今生今世要娶的姑娘就是你,也隻會是你,明白嗎?”

淩麗同樣無言以對,不知說啥好。他們通信半年多,而兩人單獨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隻有一個多小時!或者隻有那種曆久彌堅的感情才能經得起這樣的磨難?而他們顯然不是!這時她才突然想到,其實她根本不了解麵前這個男人,她更看重的也許是一些外在的東西,比如說那個“試飛員”的光環?於是就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也許這隻是生活給她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也許生活正該如此?總之,她和他之間的一切都該結束了!

於是她冷冷地說:“這又何必呢?你何必再冒險?如果部隊知道了,肯定又會停飛!”

“是啊,這次我回家探親,部隊也不放心,還想派一個人跟著,是我不同意。”喬興劍也激動起來,又堅決地說:“我不怕停飛,我隻是要來見到你,把事情說個清楚明白。天放也答應幫我們,他會幫我保密,以後還會幫我們轉信,隻要你願意……”

“可是我不願意!”淩麗也堅決地說,“我不想跟你偷偷摸摸地談戀愛!”

她甩甩頭,目光尖銳地正視著喬興劍,這才發現他的表情失望已極孤立無助又束手無策。對於一個高大魁偉的軍人來說,那樣子甚至讓人不忍目睹!淩麗當然同情他,但也氣惱他。或者她是在賭氣?把淩家受到的屈辱和不公正都轉移到心愛的男子身上了?或者是她對命運不服?總之,她感覺到自己已經改變,她不願當一個偷偷與之幽會,沒有主張任人宰割的小姑娘,她要為自己,為父親,為爺爺申張正義!也許再過許多年之後,她會後悔今晚做的決定?但現在她卻有自己的選擇,而且要清楚地申明這一點——絕不動搖!

於是她又堅決地補充道:“我和我爸我爺爺都是清白的!什麽查三代不合格?都是強加給我們淩家的罪名!除非你們部隊接受我,我才能正大光明地接受你的愛。現在不行!”

喬興劍已經明白這一點,明白了他愛的姑娘那份倔強。但她的要求他眼下卻做不到,而淩麗又不願跟他一起守望明天。他臉上的汗水淌開了小河——或者那是雨點飄落在他臉上?更有可能那就是男兒的英雄淚?他是在哀悼自己有可能會失去的愛情?

恰在此時,火車站那邊的笛聲響了,眼看他就要錯過這趟列車。喬興劍畢竟是個非同尋常的青年,他立即克製住自己,冷靜下來,又沉著地戴上軍帽,向淩麗伸出一隻手: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我們隻好暫時分手了!”

淩麗腦子裏一片空白,機械地握住了那隻大手,這手溫暖有力,但隻緊緊一握便放開。喬興劍轉身走向站台,沒再回頭。淩麗目送他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陣掏心撕肺的痛苦。她心煩意亂地想:不知他此行會不會被部隊發現?他今後的前途又會怎樣?但這一切都似乎與她不相關了!載著他的火車已經駛離站台,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灰蒙蒙的雨幕裏。那道火車笛聲好似奏響了告別的曲子,她也該向幼稚的愛情告別,向性任的青春告別了……

喬興劍上車後,沒有立刻回到車廂裏,而是呆在過道上,目送著眼前掠過的上海夜景。因為那個心愛的姑娘,這座大城市曾讓他感到親切。他曾想過有一天,他會騎著一輛單車,帶著淩麗在每個大街小巷轉悠,那些新鮮的景致定會讓他們樂而忘返……但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到河北家鄉後,悵惘的心情會不會平息下來?但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靜,淩麗也需要自我調整,爭取把這場可能是災難性的離別風險控製到最低。在人生的大道上,他們都不能讓坎坷削弱了鬥誌。好飛機是飛出來的,好男人也是。

第二天,喬興劍在家鄉的小縣城下了火車,立刻去郵局給陸天放打長途電話,讓他想辦法勸淩麗,繼續跟他通信或保持聯係。陸天放擱下電話就去找淩麗,正好她下班,在車間門口推出自行車準備回家。陸天放見她臉色從容而自信,暗暗稱奇,心想這個女孩子不簡單,居然失戀了也不沮喪,讓人欽佩!他的任務是來勸說她,但至今還沒想好說詞……

淩麗見到他就明白了一切,反而先開口:“天放,你不用來給喬興劍當說客了!我不是對他有意見,是對他們部隊的做法很不滿!不同意我們談戀愛就算了,為啥要給我們淩家扣那些罪名?我就是不服,我立誌要在事業上做一番成就,讓他們對我刮目相看!”

她說完就一偏腿跨上自行車,揚長而去。陸天放見她腰身纖細,背影楚楚動人,又暗暗點頭。心想這樣的好姑娘,何愁沒有幸福的明天?他相信這段麵臨夭折的感情也會感染和鼓勵著淩麗,讓她事業成功。而他們倆的關係也會轉危為安,最終醇厚圓滿。

在徐溫華的幹預下,快要做好的木質模型停工了,模型差點被拆掉,在江樹森的拚命維護下才得以保存。但木工組卻被解散,江樹森的臨時工也丟了,他隻好回農村去。淩大誌被下放到鈑金車間勞動鍛煉,他的工作是把鋁合金料加工成各種飛機零件,勞動強度很大,每天都要站八個小時,身體有些吃不消,隻能咬牙堅持。淩麗見父親如此辛苦,更加憤憤不平,為了減少他的憂慮,就沒把自己的事告訴他,淩大誌也不知道女兒和喬興劍經曆了感情上的磨難。父女倆都在默默堅持,淩麗隻能在工休日多做些好吃的,慰勞父親。

封鍾慶暗暗關心著淩家父女,時常派陸天放來看望他們。淩大誌對自己的遭遇很淡定,對運十的研製受阻卻很痛心。幸虧封鍾慶和陸天放還在堅持,但他們誰也左右不了形勢,隻得眼睜睜看著一些工作受損失。淩大誌下決心用實際行為來彌補,正好鈑金車間搞技術革新,他便大展身手,就地取廢品材料來搞創造,相繼發明了“氣動剪”和“氣動錘”,贏得工人們的尊敬和愛戴。淩大誌也結交了不少正直的工人,他又利用業餘時間給他們上課,還帶青工去參觀滑翔機廠,回來又指點他們做飛機模型,點燃了他們對航空事業的熱愛。

夏去秋來,又一個嚴冬降臨,淩大誌的境遇仍不見好轉。但“運十”的研製並未停頓,徐溫華因故被召回北京,封鍾慶的工作更加切實而大膽。他在陸天放的支持下,堅持一切經過科學試驗的原則,組織設計人員合理選定了上百項必做的地麵試驗。他還在當時流體力學技術剛起步的情況下,設計了幾十套飛機模型,在全國多個風洞中進行了若幹次氣動力試驗,為“運十”的研製奠定了成功的堅實基礎。淩大誌看在眼裏,一直在為老朋友叫好。他深刻地體味到這一代航空人的執著——他們的一生都與飛機結下了不解之緣。

時間倏忽而過,1972年的春天來臨了。纏綿的細雨悄然而至,這座海上的城市沐浴著春雨,洗滌著塵埃,處處繁花似錦。飛機廠那一棟棟簡陋的宿舍樓外,也盛開出一片片青草,新鮮的氣息滋潤著人們的耳鼻。淩麗每當走進這些錯落有致的宿舍樓,心裏總會生出一線生機,而且浮想聯翩,覺得總有那麽一天,她跟父親也會洗卻冤屈,揚眉吐氣!

楊本和看見淩家父女遭受各種磨難卻坦然承受,心裏很不甘。正好郊外春耕忙,廠裏要派人去支農,楊本和又利用軍管會領導在小食堂吃飯之際,提出讓知識份子下鄉去改造。於是淩大誌又被廠裏派去農村參加勞動,開展為時一個月的旱田鋤草和水田插秧。他得到通知,感到空前的失落與迷茫,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飛機設計的崗位上?但他當晚默默收拾行裝,還是把那些設計圖和參考書都放進了行囊……

“爸,你還拿這些資料去幹啥?”淩麗在旁邊看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這樣?竟讓一個飛機設計師去支農!我們的新飛機還搞不搞了?”

淩大誌沉默了一陣,才緩慢而清晰地說:“要搞!一定要搞……現在美國和英、法,還有日本這些先進國家,都在搞民用飛機,我們中國怎麽能落後?”

“爸,我理解你,哪怕受盡磨難,也會毅然堅守,這就是你們這一代的夢想啊!”淩麗含淚哽咽著,“可是為什麽沒人替你說話?包括陶叔叔,他也沒有站出來啊!”

淩大誌怔了怔,才說:“好了,孩子,別想那麽多。你陶叔可能也有難處……”

不料第二天,他背起簡單的行李走到廠門口,正準備爬上那輛送他們下鄉的大卡車,突然發現一輛吉普車已經停在廠門口,車旁站著披一件軍大衣的陶偉川。

“陶司令!”淩大誌又高興又難過,差點掉下淚來。

陶偉川邁著軍人的步子走上前,把軍大衣披到他身上,親切地說:“是小陸通知我的,我當時就說,一定要親自來為你送行,把這件衣服給你……現在鄉下還冷啊!”

淩大誌披好軍大衣,激動得熱淚盈眶,忙說:“謝謝陶司令!”

陶偉川卻感慨地說:“謝什麽?要怪我,沒有保護好你們這些設計師啊!”

淩大誌情不自禁地感歎著,“是啊,沒想到在中國搞民用飛機,還要經曆這麽多人為的磨難。昨晚我女兒問我,中國還需不需要搞大飛機,我幾乎答不上來……”

“哎,你怎麽能沒信心呢?不應該啊!”陶偉川連連拍著他的肩,“在我看來,中國大飛機的研製兼有政治、經濟、國防、技術這四重意義,其價值不遜於兩彈一星啊!”

“是啊,我也這麽想。”淩大誌激動地說,“我也認為,大飛機能夠反映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能力,在鼓舞民族精神,提高國力等方麵都意義深遠!可是……”

“沒那麽多可是!”陶偉川深情地凝望著他,“大誌,你父親給你起這個名字,也是意義深遠啊!你不能經受一點挫折就打退堂鼓。中國的藍天上,怎能沒有自己的飛機?”

“我知道啊,這是我父親,還有無數國人的期望。”淩大誌忙說,“陶司令,你也知道,我對運十的感情有多深!我多麽希望能回去繼續搞這項研製……可是,能辦到嗎?”

陶偉川流露出叱吒風雲的豪情,大聲說:“你放心,一定能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