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空軍飛機修理廠承擔了研製“運十”的任務,全廠都很快動員起來。該廠雖然走過了二十年的曆程,從修理到改裝,也曾研製過一些小型飛機,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擁有一支懂理論、會動手的科研隊伍,也擁有相當的技術裝備,但要研製這種大型的噴氣客機,在我國還是第一次。它對設計、廠房、跑道、設備、工藝、材料和管理都提出了新的要求。

作為“七零八工程”的負責人之一,會戰攻關的副總設計師,淩大誌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家。封鍾慶和陸天放都是從外廠調來,對本廠不熟悉,所以初期籌建的工作基本都是他一肩挑。他們采取邊設計邊施工的辦法,要擴建廠房,延長跑道,還要另辟總裝車間,包括動力、倉庫等設備改造。淩大誌調兵遣將,忙得不可開交。這天晚上他又是深夜才回家,進門就大吃一驚,隻見屋裏翻得亂七八糟,淩麗正找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哎,你東翻西找地幹什麽?”淩大誌去廚房裏找吃的,一邊問。

“我在找爺爺留下的書藉和資料。”淩麗手忙腳亂地奔到廚房,搶先去給父親熱飯菜,一邊照例抱怨道,“爸,你再忙也得注意身體啊!我說給你送飯,你還不同意。”

“你也有自己的工作嘛!”淩大誌肚子太餓了,先去喝了幾口熱開水暖暖胃,又思索著說,“麗麗,告訴你一件事,我們準備從本廠有理論水平和實踐經驗的工人中選拔一批,搞幾個短期工藝人員培訓班,作為以後車間工藝人員的主體力量,你想不想參加?”

淩麗眼睛一亮,“是參加研製運十嗎?太好了!我當然要參加。”

她把熱好的飯菜端上桌,淩大誌邊吃邊說:“可你不是不想當工人嗎?以前你總說自己喜歡文學,想寫詩,還想當作家……”

淩麗在父親身邊坐下,臉頰紅紅地說:“爸,我現在明白了,爺爺說的對!咱淩家也算航空世家,雖然我是女子,也要奮發圖強。我還要爭取上大學,當個飛機設計師!”

淩大誌高興地說;“好啊!你幡然醒悟,願意學習理工科,這是好事啊!”

“還不是因為這個七零八工程要上馬!”淩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全廠都在大幹快上,想努力爭取早點把運十送上天,我怎麽能置身事外?”

“不但你該這麽想,全國航空人都會動起來!”淩大誌用筷子指點著女兒,“各地航空企業抽了幾百人進咱廠,陶司令今天接見了第一批,鼓勵他們當好參謀,設計好圖紙。”

“哎呀,能當飛機設計師可真好!”淩麗向往地卷著自己的短發,羨慕不已。

淩大誌放下碗筷,有些不解,“女兒,你這變化太快,可讓老爸吃驚了!”

淩麗連忙解釋:“哎呀,人家也想參加運十研製,可是文化不高,基礎太差嘛!”

“可惜大學都停課了。”淩大誌想了想,“我還留著一些課本,我給你安排學習吧?”

淩麗高興地撲過去,摟住了他的脖子,“太好了!謝謝爸……”

淩大誌走進小客廳,“你爺爺留下了一些書藉資料,你剛才找到沒有?”

淩麗跑到書櫃旁,拿起幾本破書,“隻找到這幾本,真遺憾。”

“運動初期,都給一把火燒了……”淩大誌順手捧起書櫃格子上的一個鏡框,“你爺爺真是好樣的!他為了保護飛機而犧牲,我們這個廠,該為他立個碑啊!”

淩麗偎依在父親身邊看著這鏡框,裏麵的照片已經發黃,但能隱約看清三個男人站在一架破飛機旁邊,那是她的爺爺、父親,還有江伯。

“我們該找個時間,去看江伯了。”她不由得說。

“今天陶司令去看他了。”淩大誌放回鏡框,發愁地說,“你江伯的日子,難啊!”

女兒回自己臥室了,淩大誌就在簡陋的書桌前坐下來,開始每晚的研究工作。在這點上他一絲不苟,還是在大學進修時養成的好習慣。那時他在清華進修航空業,頭兩年是基礎課,包括材料力學。當時航空館旁邊的空地上,擱置了一些飛機的殘骸供人參觀。那些繡跡斑斑的破銅爛鐵,在別人看來就是一堆廢物,但在淩大誌眼裏卻是最大的寶藏。他經常去參觀遊逛,仔細觀察飛機結構的每一個細節,饒有興致地想象著它們以往的輝煌,想象著這些曾經馳騁藍天的大鳥,受到了什麽創傷才留下這堆屍骸?他在這片飛機的墓地上孜孜不倦,興奮好奇,挖掘著設計者的獨具匠心和聰明才智——他們為什麽會選擇這樣的結構?為什麽要這樣設計?為了解決什麽問題?其依據是什麽?這種設計的狀態穩定嗎?淩大誌每次觀察下來,總要反複琢磨一堆問題。他還會跑到學校圖書館去翻閱大量書藉資料,進行考證研究。實在弄不懂就去問老師,好比孩子在探秘“十萬個為什麽”……

後兩年學習航空專業知識,包括飛機空氣動力學,飛機結構學和飛行力學,這些學科都直接關係著飛機設計。淩大誌更是興奮期待,發奮努力,刻苦學習,遇到難題便苦思冥想,喜歡深究,還常去跟老師探討。他在進修的同學中年齡最大,為了加深印象,又帶領同學們就地取材,製作一些簡單的飛機模型,甚至拆卸機械,熟悉結構,再進行組裝,以便更好地掌握自己新學習認識的飛機構造。那時很多同學都認為,中國的航空業極其落後,學這一行沒有前途。淩大誌也知道自己回廠後的工作隻是修理飛機,對於以後的中國航空業會是什麽狀態?這個行業將怎麽樣發展?他心裏也是一點數都沒有。但他卻跟父親一樣,心裏一直裝著那個設計飛機的最高夢想。父親曾經說過:“祖國的藍天上,一定要飛起中國人自己的飛機!”可是這個夢想能實現嗎?他那時卻全然不知。

他回廠後搞了十幾年的飛機修理,隻在六十年代試製過一款水上飛機,此外大多是試修和改裝一些機型。他不得不承認,我國的民用飛機研製處於落後狀態,最多搞一些仿製的教練機或轟炸機,尚無可能研製大型噴氣客機。對此狀況他內心焦急,隻盼著父輩的願望能早日實現。沒想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更為著急,他們曾來上海視察,關心航空業的發展和民機生產,多次提問上海能不能搞大型飛機?上海空軍領導也與有關部門多次開會商議,終於在1970年8月,促成了這個“七零八工程”,並報請中央批準了“運十”飛機的研製。

淩大誌跳出生天,得知這個消息真是喜不自勝。但頭腦冷靜下來,便知前途未卜,研製民用飛機的艱辛非常人所知。民用飛機又稱商用飛機,是現代工業科技皇冠上的明珠,它是建立在人類現有的工業基礎上,幾乎涉及了全部自然科學的成果,也是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的體現。經過百年洗禮,大浪淘沙,如今能夠製造大型商用飛機的國家,如果按照150座級以上來計算,隻有美國和歐洲,甚至蘇聯都沒能達到這個高度。可以看出,這些西方國家就代表著當今世界製造業的最高水平,代表著世界先進的科技、經濟和資源水平。因此,隻有大國和強國才能進行商用飛機的製造,我們中國目前的現狀,能行嗎?

“能行!我們一定能行!”淩大誌想到這裏,又捧起自己和父親的那張照片,宣誓一般地說,“爹爹,你放心吧,我們一定要讓自己的飛機,飛上祖國的藍天!”

他又望向照片上的第三個人,感慨萬千,“可惜啊,老夥計,我們就要有自己的新飛機了,當年我跟你說過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你卻看不到了!”

江勝田也住在廠區宿舍裏,但因他眼睛失明,走路不便,廠裏把他安置在食堂背後的兩間平房。這裏很背靜,少有人走動,江勝田也時常覺得,自己已被遺棄了。

沒想到這天晚上,家裏卻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是廠革委會成員陪著陶偉川來看望他。陶偉川跟江勝田也是老熟人,十幾年沒再見過麵。江勝田激動萬分,連忙吩咐妻子好生招待,可惜家裏貧寒,除了一壺開水,什麽像樣的東西也拿不出來,就連茶葉都沒有。

“哎呀真是慢待了,對不起……”江勝田握著老領導的手,渾濁的眼裏流出幾滴熱淚。

陶偉川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看看四周,這間破舊的屋子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張破桌子,幾張爛椅子,什麽都沒有。**的棉被都是補丁累補丁。

“老江,你可是咱飛機廠的大功臣啊!”陶偉川自責地說,“沒想到你的生活卻如此艱難……我們有責任,是我們沒有安排好。”

那幾個廠革委會也連聲說:“是我們的責任,沒有照顧好……”

江勝田感慨地搖搖頭,“這不算什麽。想著那些死去的功臣,我們活下來就好!”

“是啊,幸虧老淩有個好兒子,誌向遠大,堪當重任。”陶偉川欣慰地說,“你知道嗎?大誌他現在是廠裏攻關會戰的負責人,我們運十飛機的副總設計師。”

“運十?”江勝田皺紋滿布的臉上展開了笑顏,“這是我們自己的新飛機?”

“是啊!我們廠又要搞新飛機了!”革委會紛紛說。

江勝田激動地一跺腳,“嗨!可惜我這眼睛不爭氣,要不,我肯定能幫他一把……”

陶偉川心裏一熱,連忙握住他的手,“沒關係,老江,你眼睛看不見,心裏卻明亮,你一定會為這新飛機加油,我們也一定會成功!”

“那是當然,當然……”江勝田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

陶偉川拉他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自己和眾人仍是站著,因為不知道那些椅子還能不能坐?看到這個家如此寒酸,江勝田卻對此毫無怨言,那幾個革委會心裏也不好受。他們多數人都還年輕,是最近幾年才坐“火箭”升上來的,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這個老革命的存在。

陶偉川也想到這點,並不責怪他們,隻是連連問江勝田還有什麽困難?提出來請廠裏解決。江勝田卻連連推辭,說自己現在很好,廠裏一直在給他發退休工資,錢也夠用了……

“老江你別客氣,有什麽要求都提出來,廠裏會盡量滿足。”陶偉川說。

那幾個人也說:“我們也該關心職工生活,你有要求都提出來,一定能滿足。”

江勝田還在推辭,旁邊的江嬸卻急了,她一直有個心願,現在不提更待何時?

陶偉川看出來了,鼓勵地說:“嫂子,有什麽想法,你也可以提出來嘛!”

“好啊好啊!”江嬸忙說,“那你們就把我唯一的兒子調回來,讓他進廠工作吧!”

江勝田的獨生兒子江樹森,已經下到上海郊區甘家村當農民。本來幾年前,廠裏曾招收過一些職工子弟進技校,淩麗就是那時進去的。但江勝田消息閉塞,連同妻兒都不知此事。恰好淩大誌又出差在外,便錯過這一良機。接著上山下鄉的大潮湧來,江樹森也不能幸免。此時江嬸提出這一願望,陶偉川立刻答應了,順理成章地讓廠革委會去辦。

上海郊外處處是水鄉,一派江南的田園風光。甘家村位於一條大河旁,村落古樸,河流婉轉,還有一個樹陰濃鬱的泊船小碼頭。碼頭上那棵千年大榕樹,張開巨大的手臂撫慰著村民們。河邊的幾塊青石上,人影搖曳暗香浮動,是婦女們常去洗衣服的地方。

今天蹲在大石上洗衣的甘素芬卻心不在焉,甚至有點魂不守舍。剛才會計的老婆莊嫂告訴她,上海的飛機廠寄來一封信,詢問下鄉知青江樹森的情況,可能要把他調回廠裏。甘素芬一聽就急了!江樹森下鄉之初就住在她家,那時知青點還沒安排好,甘素芬的父親甘長生正是本村黨支書,他覺得江樹森這個後生忠實可靠,也挺喜歡他,處處都很照顧他,不讓他幹髒活重活。但江樹森卻是個憨小子,偏偏重活髒活都搶著幹,一來二去就成了知青模範,還去縣裏開大會,領了一套毛選當獎品。江樹森搬到知青點後,甘長生又經常家裏家外的誇獎他,說這小子勤懇耐勞,不怕吃苦吃虧,將來必成大器,我們村留不住他……

這話甘素芬可不愛聽。她是甘長生的獨生女兒,在村裏讀過小學。因母親總愛嘮叨,說一個女囡讀書有啥用,將來還不是嫁人生娃?她畢業後就沒去縣裏讀中學。由於滿村男青年她沒一個看上,父親又總在耳邊叨念江樹森的好,這個男青年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在村裏也真是鶴立雞群。盡管甘素芬也屬於小母雞一隻,還是不禁愛上了這隻鶴。現在聽說仙鶴要飛走,怎能不驚慌?甘素芬想來想去,決定不顧一切去找江樹森,問他何去何從?

她推說自己有事,把沒洗完的衣服交給莊嫂保管,就飛也似地跑開。

“哎,她不好好洗衣服,還有別的什麽事?”莊嫂莫名其妙地問旁邊的人。

幾個婦女都哈哈笑起來,“這還不明白,她去找那個姓江的後生了。”

還沒到下午辰光,太陽就被烏雲吞沒,天空陰沉,水色變暗,進入秋季的田野飄起了陣陣寒氣。知青們借口天冷,一個個都回去了,隻剩下江樹森獨自幹。他們今天的任務是開一片水田,這是最苦的活兒,從大清早幹到半下午,中飯隻啃了幾個玉米饃饃,也確實乏了。但他不肯鬆勁,還是努力幹著,幹得渾身出汗,於是脫去上衣,光著膀子,仍是一頭一臉的汗水。江樹森的性格就是這樣,他幹什麽都一絲不苟,從來都是堅定不移。

甘素芬爬上小山坡,遠遠望見一個奮力揮鎬的身影隱沒在飄起的細雨中,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溫突突的暖流。自從明確愛上了這個上海青年,甘素芬就格外關注江樹森,經常給他送好吃的,在眾人麵前也不避諱這份感情,知青都看出一點眉目,經常打趣江樹森,他卻不以為然,從不接招。甘素芬也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今天正好問個清楚明白。

江樹森正幹得起勁,突然有人從背後給他擦汗,他猛吃一驚,回頭看是支書的女兒,曾擠在他的竹床下,聽他講城裏新聞的農村姑娘甘素芬,幾乎就明白了一切。他性格穩重,少年老成,麵對一個火辣辣的村姑,一直退步三舍。江樹森當然明白甘素芬對他的情意,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感情取向。他心裏早就有一個人,那是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形同兄妹的淩麗,據說兩家也曾有過結娃娃親的願望。雖然他從沒對淩麗表白過,但他的心已經屬於她——那個靈巧秀氣的女孩子,才是他一直心儀的對象。

“哎,你在幹什麽?”他退後幾步,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汗。

甘素芬把他放在田坎上的破外套扔過去,“看你出了一身汗,別著涼了!”

江樹森連忙披上外衣,又問,“都快下工了,你來這兒幹啥?”

甘素芬並不傻,她也看出來了,江樹森一直避免跟自己正麵交往,單獨接觸。於是她機靈地問:“我是來看看,怎麽其他知青都回去了,你還在這兒一個人幹?”

“我要掙工分,要吃飯,要養活自己啊!”江樹森歎了一口氣。

甘素芬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用不著掙工分,飛機廠寫信來,要調你回上海。”

“真的?有這種事?”江樹森興奮了,他在困頓中精神一振,眼裏也放出光彩。

甘素芬突然醒過味來,幾乎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但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了,她隻得怏怏地問:“看來你早就想離開我們甘家村,回你那個繁華的大城市了?”

江樹森抹了一把汗淋淋的發梢,昂起頭望著天邊。透過清涼的水霧,他似乎看見了父親那眼窩枯幹的麵容,還有他從小就熟悉並一直向往的工廠。他的眼裏射出了理想的火花,這火花經過幾年的磨難,幾乎就要泯滅在這山崗田野上了,如今卻又噴放出來……

“不,我是想回到我們飛機廠,我想當工人,從小就想!”

甘素芬不由得氣急敗壞,更加懊悔剛才說了實話。她咬了咬嘴唇,覺得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女孩子的臉麵了,隻有對他道出真情,看他肯不肯為了自己而留下來?

“難道,你就不願留下來……為了,為了我?”

江樹森感到吃驚,年輕人還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於是他生硬地反問:“這怎麽可能?我為什麽要為了你而留下來?我們,我們是什麽關係?什麽都不是吧?”

他沒注意到甘素芬早已眼淚汪汪,聽江樹森說出這樣無情的話,她再也忍不住,氣得扭著手絹跑開。江樹森望著她的背影反而輕鬆了,對方的表白並沒打動他,他不會娶農村姑娘,他的家一定是安在上海,安在自己鍾愛的工廠裏,他對這點深信不疑。

甘長生的家卻在村子盡頭,院裏除了種菜,還栽有花木,一年四季都花草繁茂,別有一番情趣。他在樹下搗蒜,幫妻子做飯,突然看見女兒眼紅紅地跑進來,似乎剛哭過?他正莫名其妙,女兒已經跑進自己的小屋,接著,屋裏就傳來一陣痛哭聲……

甘長生詫異地走過去,推開小門朝裏張望,“小囡,誰欺負你了?哭得這麽傷心?”

甘素芬是直性子,對父親更不隱瞞,隻把頭鑽進枕頭裏,大聲說:“江樹森!”

“是他?”甘長生奇怪地走進屋,坐在床邊又問,“我看這小子還算厚道嘛!”

甘素芬猛地坐起來,滿臉淚水地嚷道,“他要回上海,想去當工人!”

“哦?是了!我們接到了上海一個工廠的來信。”甘長生的臉色陰鬱起來。

對女兒的心意甘長生早有幾分覺察,他也喜歡那個敦厚誠懇的小夥子,何況他還幹練又機靈,在知青中真是難得的人才!但他也認為,一個大城市來的年輕人跟本地姑娘結合基本不可能,知青們遲早都要回城,他們不屬於這裏。於是甘長生耐心地勸解了女兒一番,希望她能回心轉意,就跟一個本地的男子結親,別讓這事兒惹得人家笑話……

甘素芬不聽,反而帶著滿腹怨恨和委曲嚷道:“他又沒別的女人,為啥不要我?”

“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別的女人?”甘長生怔了怔,反問道。

甘素芬也楞住了,無言以對,便抓住父親的胳臂使勁搖,“爹,你一定要幫我!人家就是喜歡他嘛!不想讓他回上海!我要他留在甘家村,陪我一輩子!”

“你呀,盡整那些沒影的事兒!”甘長生恨鐵不成鋼地指著她。

站在門口聽了一陣的甘嬸,這時忍不住說,“小囡喜歡他,你就幫幫小囡吧?”

“你說怎麽幫?”甘長生回身瞪她一眼,“我總不能像戲裏唱的那樣,去搶新郎吧!”

甘嬸眼珠子一轉,“你可以跟那小子談談呀,問他肯不肯?”

“對啊!”甘素芬又抓住父親的胳膊使勁搖,“爹是村支書,說話管用,你就幫幫我嘛!”

甘長生想了想,歎了口氣,“小囡呀,爹明白你的心意,隻是爹覺得不可能!既然你都這樣了,為了你,爹隻好試試……至少我能幫你去問問他,有沒有別的女人?”

母女倆相視而笑,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甘長生又瞪著妻子,“快,你去殺隻雞,做一席飯,今晚我請江樹森那小子來喝酒。”

母女倆忙碌之際,江樹森扛著鐵鎬回到知青點。這是一間破草房,土炕上鋪著草,可以睡五六個人。此時其他知青都在玩撲克,江樹森放下工具躺在炕上,開始想心事。

從他懂事起,父親已經失明在家。他問過母親,爹爹以前是幹啥的?回答是修飛機。父親心情好時,也要給他擺談飛機,講起來眉飛色舞,全然忘了自己的不幸。他長到五六歲,父親就模索著把他帶到機場,跟當年的徒弟說好,讓他坐上了飛機的翅膀,有時還讓他觸摸一下機艙。江樹森很驕傲,在大多數同齡小孩都無法走近飛機時,他卻能攀上機翼,在飛機翅膀上翹首藍天。江勝田很少誇耀自己,江樹森卻聽叔叔們講了父親的英雄事跡——他是為了保護飛機而致殘!想象著父輩當年的業績,他難以置信,卻又十分敬佩。不知不覺的,對航空事業的向往便深入了他的骨髓。每當看見飛機起飛,他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覺得自己這輩子就該獻給這個大家夥!他沒有當飛機設計師的夢想,隻是想成為飛機廠的一員,哪怕是讓他當車工或者機工也行。這就是江樹森的飛機情結——他隻想參加到父親曾幹過的這一行裏,成為這個偉大行業的一員。按理說他進廠工作也是順理成章,但命運偏偏做了這樣的安排。江樹森沒有怨天尤人,但他卻很不甘心。他隻有走進飛機廠,看見一架架飛機騰空而起,衝上雲霄,才能心裏踏實,睡得安穩。這就是他此生的最大夢想了!

江樹森正在土炕上做著航空夢,突然接到一個鄉親的口信,讓他去一趟甘家,說老支書要請他吃飯。知青們又羨慕地起哄,江樹森卻知道甘長生有話要說,便坦然赴宴。

擺在院裏的晚宴很豐盛,有過年剩下的臘肉,香幹繪豆筋,炒土豆片,還有那隻燉好的雞,在土缽裏冒著噴香的熱氣。江樹森此時才局促不安,知道這是村裏最好的飯菜,一般都是用來招待嬌客也即女婿。如此大擺宴席,甘支書要跟他說的話也輕不了。甘長生卻熱情招呼他坐下,甘素芬也像沒事人一樣,羞澀地挨著他坐下,甘嬸則忙前忙後地給他盛飯。事到如今客氣也沒用,肚子早餓了,他便大口吃起來。甘素芬還在旁邊不斷給他挾菜。甘長生又拿出一壇酒,那酒不知道怎麽樣,但裝酒的小壇子卻是當地燒的一種窯器。甘長生給江樹森倒了一杯酒,擺在他麵前,江樹森連忙搖搖頭,說他不會喝酒。

甘長生也不勸酒,隻舉起壇子問他:“你知道這是什麽酒嗎?這就是女兒紅。”

江樹森的臉紅起來,他似乎聽說過這種事,卻硬著頭皮說,“我不知道。”

甘長生笑道:“我們這裏的人啊,一旦生了個女兒,就要把一壇酒埋在地裏,直到女兒嫁人時才取出來招待客人,所以叫女兒紅。這酒清純甘洌,喝了不傷人,你該來一杯。”

江樹森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這酒是你用來嫁女兒的,我不該喝啊!”

甘長生看了甘素芬一眼,她把頭埋得很低,但做父親的知道,她脖子都紅了。甘長生暗暗一跺腳,什麽都不顧了,便直截了當地問:“樹森,你老實說,你有沒有意中人?”

江樹森楞住了,他的心事從未跟淩麗提起過,現在隻好搖頭否認。

甘長生高興地笑了,又爽快地說:“那好,我膝下隻有一個女兒,就是素芬,她長得還不錯,人也勤快……我想把女兒嫁給你,所以請你來喝這女兒紅。你可願意?”

江樹森更加心驚,轉身看見甘素芬正抬起頭來,期待地望著他,心裏很不安,不禁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他一向讚賞甘支書的為人,但對他女兒確實沒感覺,兩人之間也缺乏共鳴。甘長生見江樹森猶豫著不說話,眼光由溫和而變為銳利,在這嚴峻眼光的逼視下,江樹森不禁汗顏了。他來甘家赴宴,本想問問飛機廠來信的事,現在卻如何說得出口?

初秋的夜晚已經轉涼,一陣冷風穿過院子,小桌邊的三個人都覺得很難堪。

江樹森知道這種事躲不過,隻好委婉地說:“甘支書,目前我還不願想這種事……”

甘長生長歎一聲,舉起杯子喝幹酒,仍是爽快地說:“你可能知道了,飛機廠來信,要招你回廠當工人。我也知道你的心早就飛回去了!村裏不會刁難,肯定放行。”

江樹森大為震驚,繼而滿心歡喜,忙說:“謝謝支書!謝謝支書!”

甘素芬一聽,卻衝動地站起來嚷道:“不,我不同意!”

甘長生和江樹森還想說什麽,甘素芬已經大哭起來,抹著淚水跑出了小院。

江樹森不知所措,甘嬸失聲叫起來,甘長生也焦急跺腳,喊道:“快去追她呀!”

江樹森隻好追出去。天氣仍然很冷,空中又飄起小雨,小路依稀難辯,江樹森隱約看清甘素芬是往小碼頭跑去,他在大榕樹下追上甘素芬,趕緊拉住她,已經氣喘籲籲。

“你追我幹啥?”甘素芬含淚掙紮著,“你既然不想要我,為啥還追來?”

江樹森覺得跟她解釋不清,隻好歉意地說:“對不起,我要回上海,不能娶你。”

甘素芬羞澀地扭捏了一下,輕聲說:“我也可以跟你走,一起回上海……”

“哎呀,不行!”江樹森嚇了一跳,忙說,“我回廠是當工人,你能幹啥?”

甘素芬氣憤地質問:“這麽說,你是嫌棄我農民出身?文化不高?”

江樹森無法回答,他不願說謊,但事實正是如此。作為一個農村女性,甘素芬確實勇敢豪爽,但要當一個哪怕是普通工人的妻子,她還缺少點什麽?最重要的是,他心裏有人了。甘素芬見他沉默不語,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走到河邊,坐在自己常洗衣服的一塊大石上,揪下旁邊的一棵小草,在手指上纏過來繞過去,似乎想說什麽又無法開口……

江樹森看著她的舉動,心裏突然升起一絲對她的同情。農村女子的命運,不就是像這些小草一般?隻能任人拉扯著,即使再堅韌,也會被扯斷……

他走過去扶起她,溫和地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甘素芬扔掉小草,發狠一般地說,“你送我回家,就是斷了我的念想,讓我這輩子跟我姆媽一樣,做個農村婦女,生娃勞碌……我不想那樣,我喜歡你,要跟你走!”

江樹森沒想到甘素芬如此大膽,居然剖白了自己的感情。他連忙望望四周,幸虧天冷,沒人在場聽見這番話。但他見甘素芬呼吸急促,異常激動,更加不安,深怕她再做出什麽大膽的舉動來。江樹森至此隻能下定決心,說出實話,好斷了對方的一切念想。

“真的對不起。”他咬咬牙,說,“我已經有意中人了,不可能接受你……”

“啊?”甘素芬大吃一驚,憤怒地指著他,“你、你剛才居然騙我爹!騙我!”

“我當時,這……”江樹森言語失措,不知說什麽好。

但是甘素芬絕望之下,什麽都聽不見了。她隻覺得自己就像那棵小草,已經輕易地被人扔掉。不知不覺的,她的身子也輕飄飄地倒下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墜落水中!

江樹森大吃一驚,不料甘素芬竟想輕生,突然就跳下河去!他連忙大聲呼救,然後不顧一切地也跳下河去撈她。冰冷而洶湧的河水立刻包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