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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偉川和飛機廠革委會見麵洽談,傳達了中央下令研製“運十”的文件,讓廠裏立刻組織優秀人才進行攻關。“運十”的研製來源於中央的想法。從六十年代起,因我國沒有自己研製的大飛機,總理出國都是坐外國飛機。外電評論:“中國是一隻沒有翅膀的鷹。”總理針鋒相對地說:“中國有了自己的大型噴氣客機,一定邀請各國記者來乘坐。”因此這項目的初始目標就是為國家領導人研製出國訪問的專機,借此在外交場合樹立大國形象。

革委會主任去北京學習班還沒回來,其他革委會成員都很興奮,但談到具體人選就緘默無言。封鍾慶提出的第一個人選,正是技術科的淩大誌,眾人便看著楊本和不語——他在革委會編造了淩大誌很多罪名,眾人雖不太相信,但在那個年代都想明哲保身。

楊本和索性無恥地撒謊:“淩大誌不在廠裏,下部隊解決技術難題,還沒回來。”

封鍾慶跟淩大誌早就相識,立刻激動地說:“對對,他就喜歡解決技術難題!”

“看來是個好樣的!”陸天放眼睛一亮,“我們需要他。”

陶偉川忙說:“你們立刻給部隊打電話,召淩大誌回來,這個攻關任務離不開他!”

楊本和隻好假裝說:“請首長放心,我們堅決執行。”

散會後,他熱情地把陶偉川一行人送到廠招待所,又叮囑食堂做點好菜,備點好酒。在席間他還自告奮勇,居然代表廠革委殷勤把酒,勸陶偉川等人痛飲一番,想把他們灌醉,以免再提那個名字。但封鍾慶滴酒不沾,陸天放隻抿了一小口,陶偉川雖是豪飲,卻不忘提醒他,趕緊去打電話把淩大誌召回來。楊本和見他們不鬆口,很是頭痛。

淩麗被楊本和帶人抓回來,因為沒個正式罪名,隻得巧立名目說她對抗革委會,把她關在工廠的“牛棚”裏。那是個廢棄的倉庫,牆上沒窗戶,上了門鎖,無人看守,到了夜裏格外清冷。牆外的高音喇叭傳來一首淩麗喜歡的歌:“東海揚波旭日升,南嶺起舞作和聲,馬列主義放光輝,毛澤東思想暖人心……”但她卻又餓又冷,這番淩辱有誰知?

淩麗憤恨不已,也無名地痛恨起機場那個不知名的陌生軍人,好像是他出賣了自己?臨走時她才發現對方居然穿著豪華的飛行服,難道他是個飛行員?但哪怕是天外飛來的神,也沒資格扣住她不放,以至於她落在壞人手裏,還不知道是個什麽結局?

倉庫裏沒開燈,但外麵有一杆高高的路燈,一抹光線正好投照在頂棚的天窗上,淩麗抬頭看時,突然發現天窗的玻璃框邊趴著一個男人,正是那位穿皮衣的飛行員!

喬興劍出身河北農村,正經八百的貧農子弟。他是獨子,前麵有幾位姐姐,靠彩禮得來幾筆錢,讓他上了縣中學。畢業後他參軍到空軍部隊,從那裏選飛當上飛行員。農民子弟的淳樸忠厚,飛行員的細膩大膽,革命軍人的忠誠勇敢,男子漢的責任擔當,都在他身上集中體現。特別是他因各方麵條件優越,曾被選為殲擊機試飛員,後又改裝調去專機部隊,執行特殊任務,使他的性格動中有靜,在翻江倒海的氣魄裏別有一份細致和冷靜。

他見淩麗被抓走,雖不明原由,卻感到歉疚,便一直跟蹤在後麵,找到了這個倉庫。他想一個年輕女孩有什麽罪?竟會被關押在這裏!他顧不上去吃晚飯,一直守在這裏,四處探尋,最後果斷地爬到屋頂上,往下觀察她。隻見倉庫裏很淩亂,到處堆滿了東西。淩麗倚在一堆物品袋上,頭發已經梳理整齊,身姿挺拔,另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氣質。喬興劍不由得對她肅然起敬:一個小女子身處囹圄,竟能一絲不亂,也算得上豪情滿懷。

淩麗抬頭看見他,情不自禁地罵起來:“又是你!還是個軍人,竟為虎作倀!”

喬興劍沉思著問:“你一直這麽說,難道他們,那些抓你的人是……”

淩麗不好意思說明原委,隻好說:“他們是整人的壞人!廠裏大家都知道……”

喬興劍見她眼裏閃著淚光,話裏有難言之隱,也明白了大概,更加深感嫌意。

“對不起!”他忙說,“看來我是好心做壞事了……現在怎麽辦?”

淩麗沒好氣地說:“大錯已鑄成,難道你還能救我出去?”

喬興劍看了看倉庫屋頂,都是厚實的鋼板,自己身手矯健,爬上爬下沒問題,女孩子可怎麽行?他用手試著推了推,玻璃窗戶倒是推開了,但屋頂離地約有十米高,他也不敢保證自己跳下去會不會受傷?那個特殊任務還沒完成呢!何況淩麗又怎能攀上來?

淩麗見他在屋頂忙亂一陣沒成效,喪氣道:“算了,我就那麽一說,你有啥辦法?”

喬興劍靈機一動,連忙轉話題:“你還沒吃飯吧?餓不餓?”

“廢話!”淩麗嗔道:“鬧騰到這會兒,誰不餓呀?”

“哎,這個我有辦法。”喬興劍連忙掏出隨身攜帶的巧克力和萍果,從窗口扔下去,笑道:“這些東西你快吃吧,就算是給你,給你賠禮道歉了!”

淩麗撿起這些花花綠綠的食品,有些不好意思地抬頭望他,“你是飛行員?”

“你看出來了?”喬興劍和善地微笑著,“要不,我們怎麽會在機場路上相遇?”

淩麗剝開一塊巧克力吞下去,嘴角唇尖都泛起濃濃的甜香。她雖然出身名門,但也沒嚐過這類奢侈品。須知那時候,這可是飛行員才有的特殊待遇!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我誤會你了!”

“沒關係。”喬興劍親切地問,“現在誤會消除,你可以告訴我吧?發生了什麽事?”

女孩子都臉皮薄,淩麗欲吐又咽,還是沒把煩惱自己的事告訴她。喬興劍正想追問下去,倉庫門口一陣鑰匙亂響,似乎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快把東西藏好!”他忙說,“別怕,我就在你頭上,我會保護你!”

淩麗收起小食品,抬頭悄聲說:“好,你也快藏起來……”

倉庫門打開了,楊本和走進來,把一盒蛋糕提溜到淩麗麵前,詭笑道:“喜歡嗎?這是給你的!女孩子都喜歡吃甜食嘛!”

淩麗氣憤地說:“滾開!我才不吃你的臭東西……”

“你想餓死自己嗎?餓死也頂個對抗革委會的罪名!”楊本和有些著惱。

“放屁!你能代表革委會嗎?”淩麗氣得口不擇言。

“主任不在,我做主嘛!”楊本和不知道喬興劍在屋頂上,便直言不諱,“別強了!隻要你肯嫁給我,我馬上放出你和你爸,讓他參加那個,那個什麽‘運十’的研製……”

淩麗怔了怔,“什麽‘運十’?”

“是上麵派人來,點名要你爸去參加‘七零八工程’,應該是一個新款飛機吧?”

淩麗渾身一震,不禁嚷道:“那我爸呢,你該放他出去了?!”

“哪有那麽容易?別以為他們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這裏的山大王還是我呢!”楊本和冷笑道,“你不同意嫁我,我就不發話放他,你爸怎麽出來?”

“你!膽大包天!”淩麗憤怒地罵道:“上麵的話也不聽了?你真要造反啊?”

“是啊,現在造反有理!”楊本和氣勢洶洶地逼問:“說吧,你願不願意嫁我?”

淩麗氣惱地抄起蛋糕盒,朝他砸過去,“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楊本和眼明手快接住蛋糕盒,惱怒地說:“好,有骨氣,你和你爸就等著餓死吧!”

他羞惱地轉身離去,淩麗見他又鎖上門,不禁倒在物品袋上哭泣起來。剛才那個英勇的女戰士不見了,她頓時還原成一個無助的小女孩,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喬興劍在屋頂上觀看了全過程,憤慨不已地叫起來:“怎能這樣!太不像話了!”

淩麗這才想起他,連忙抬頭看著他,“你都知道了?你說,我該怎麽辦?”

喬興劍雖然又氣又急,但他性格沉穩,斟酌了一番才慎重地說:“地方上的事我不懂,但沒有這麽欺負人的,何況還牽涉到你爸……對了,你爸叫什麽?”

“我爸叫淩大誌。”淩麗忙說,“他是廠裏的技術骨幹,也被關起來了!”

“淩大誌?”喬興劍沉吟著,“我好像聽到過這個名字……”

淩麗似乎明白了,急切地望著他,“同誌,你來這兒就是?”

喬興劍已經明白,淩大誌正是陶偉川他們需要的人!忙說:“我叫喬興劍,今天是我駕駛專機,送陶副司令他們來這兒,就是為了剛才所說的‘七零八工程’——那個‘運十’飛機……你放心吧,我會把你爸的事報告陶副司令,讓他們把你爸放出來!”

“陶副司令?他是不是叫陶偉川?”淩麗眼睛一亮,“我聽我爸說過他……”

“你爸認識陶副司令?那更好了!”喬興劍欲走開,又不放心地問:“哎,你叫什麽?”

淩麗羞怯地把名字告訴他,又滿懷期待地望著他離去,竟有些不舍。天更黑了,外麵的路燈如果熄滅,這間寬大的倉庫裏將一片漆黑,但現在淩麗不怕了,因為她知道,有個“解放軍叔叔”會保護他……哎,他不就是那個解救公主的白馬王子嗎?淩麗當晚啃著萍果進入夢鄉,在夢裏重又見到了他。他穿一身皮衣,威武雄壯,穿過荒草向她走來。

在陶偉川的強硬措施下,飛機廠的“運十”攻關小組次日就成立了,封鍾慶擔任總設計師,陸天放是他的助手。但淩大誌一直不見蹤影,大家都很著急。吃早飯時,喬興劍向陶偉川匯報,說淩大誌根本沒出差,是被革委會關押了!眾人聽了都很吃驚。

“竟有這種事!”封鍾慶憤憤不平,“無論給老淩安上什麽罪名,他肯定無辜!”

陸天放是軍人,說話很謹慎:“我看這事得慎重,但淩大誌是我們需要的人……陶司令,能不能以‘七零八工程’的名義,先讓他們把人放出來?”

陶偉川聽說淩大誌遭此劫難,也很吃驚,他跟淩家父子早有淵源,這十幾年雖然沒聯係,豈能不知淩大誌的為人?但仔細一想,又有些為難,便說:“部隊有規定,不能幹預地方運動。何況七零八工程事關重大,我們情況不明,可不能輕舉妄動!”

他又問喬興劍如何得知此事?喬興劍不願把淩麗扯進來,隻說他在廠區散步時偶爾聽人提起。他還建議道:“要不,先把廠革委的人找來,問明情況?”

陶偉川點點頭:“也隻好這樣了!”

他立刻撥通了廠革委會,接電話的正是楊本和。他很機靈,善於窺測風向,隻怕淩大誌被扯出來對自己不利,這幾天都窩在廠革委會。他態度謙和,忙問首長什麽事?陶偉川開門見山,嚴厲詢問淩大誌是否被關押?楊本和一口否定,說根本沒這回事。他又大膽謊稱,說淩大誌此刻正在回程路上。那時交通不便,一時被耽擱住也有可能……

陶偉川無奈,隻得吩咐他:“那你們一定要想辦法,盡快召回淩大誌!”

“好好,請首長放心!”楊本和放下電話很氣悶,他自以為此事做得機密,連革委會成員都不大清楚,陶副司令怎麽知道的?他還想陽奉陰違,但時間緊迫,也很難拖下去了。

陶偉川更是難以委決,情知此事必有蹊蹺,但誰都不清楚淩大誌被關在何處?隻有按下不提。晚上又在餐廳吃飯,喬興劍首次正麵接觸楊本和,發現他就是那個矮胖子,試圖用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宴席打動這批欽差。封鍾慶和陸天放不動聲色,陶副司令卻毫不客氣,又嚴厲敦促楊本和。楊本和唯唯諾諾,一對小眼睛滴溜溜轉。喬興劍在旁察言觀色,立刻機智地斷定,楊本和在這番打壓下,今晚必有所為。他決定晚飯後再去跟蹤楊本和。

楊本和把眾人送回招待所,見他們又聚在一處商討科研計劃,便悄然退下。喬興劍偷偷跟在他身後,楊本和毫無覺察。這天晚上沒有星月,廠區隻亮著幾盞路燈。因為生產任務一直不飽和,廠裏早就取消了夜班,每到晚上就顯得挺淒涼。喬興劍見楊本和潛回食堂,心中很詫異。他倚在一棵大樹的黑影中等了一陣,才見楊本和又出來,手裏提著一個飯盒。此人心思並不細,徑直走去居然頭都不回,喬興劍很容易就跟著他,再不用掩藏。沿著一條廠區的內部鐵軌線走了一陣,喬興劍又感到緊張,他覺得這條鐵軌線就是淩大誌的救命索,也是一根係著淩麗的生命線,而她那希望的眼光正一直跟隨著自己……

走了一陣,發現鐵軌旁有座小山,楊本和走到山腳下的一道小鐵門前,摸出鑰匙打開了門,原來這是一個偏僻的防空洞,淩大誌就被關在裏麵!洞裏也亮著一盞昏暗的燈,淩大誌無力地坐在一張破方桌邊,他兩天沒吃飯,餓得饑腸漉漉。突然見楊本和打開鐵門走進來,把一個飯盒打開放在桌上,熱氣騰騰的香味直撲鼻子,竟是一盒雞蛋掛麵!

“你想幹什麽?”淩大誌霍地站起來,知道對方絕對沒安好心。

“我喜歡淩麗。”楊本和此時無奈,隻得道出實情,“淩工,你如肯把女兒嫁給我,我立刻放你出去,參加一個新款飛機的研製項目——‘運十’,又叫什麽七零八工程?”

“運十”?淩大誌又驚又喜,前不久西安飛機廠傳來消息,他們正在研製“運七”,沒想到這麽快,“運十”就要上馬了!看來中國的航空業又要騰飛了!

“怎麽樣?”楊本和見他躊躇不語,不免得意洋洋,“今後我做你女婿,肯定能排上用場。你還不快答應?以你的技術本領,今後這飛機廠,還不是我們翁婿倆說了算?”

“你放屁!”淩大誌氣得不行,順手抄起那盆熱湯麵,全都傾倒在楊本和身上!

楊本和滿頭滿臉都糊著麵條,湯湯水水流了一身,也氣極地跳起來,“你瘋了!你想幹啥?你要弄清楚,你這條小命,還捏在本大爺手裏!”

“哼!士可殺而不可辱!”淩大誌凜然有幾分士大夫的氣勢。

楊本和也氣得不行,他順手往下摟著麵條,一邊頓腳往後退,一邊狠狠嚷道:“好啊,你們父女倆都一樣,死臭死硬……你們等著,我可不是好惹的!”

淩大誌急了,上前一步抓住他,“你把麗麗怎麽了?”

楊本和得意地捌開他的手,“哼,她的小命也捏在我手裏,全憑大爺我一句話!”

淩大誌惱怒地說:“你這個王八蛋!不得好死!”

楊本和連忙溜出山洞,一邊說:“那咱們走著瞧……”

喬興劍躲在暗處看清了這一切,他見楊本和一臉狠毒,知道他會想辦法報複,首先遭殃的肯定是淩麗那個弱女子!他顧不得淩大誌,急忙跑出山洞,沿著鐵軌摸回招待所。一屋的人正在討論如何攻關,喬興劍闖進去就說,他知道淩大誌關在哪兒了!

聽說了詳情,眾人立刻大嘩,都是又氣又惱,憤慨不已……

封鍾慶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喝道:“太不像話了!他竟敢這樣!”

陸天放也對陶偉川說:“陶司令,事關重大,應該讓他們趕緊放人!”

陶偉川卻在沉吟,想了想,就打電話找來幾個革委會的人盤問,眾人卻一直受楊本和蒙蔽,隻說淩大誌犯了錯,致使廠裏事故頻發。封鍾慶根本不相信,忙說據他了解,淩大誌絕非那樣的人。但陶偉川更加躊躇,他此行責任重大,不願去幹涉地方上的事。

喬興劍見首長猶豫不決,焦急而無奈。他突然想到什麽,連忙跑出去。天空中飄起了雨點,還刮起一陣陣小風,等他找到那座倉庫,已經是風聲大作,雨也下得很大了。狂風暴雨廝打著孤零零的破倉庫,喬興劍似乎看到那間倉庫在顫抖,在搖晃……喬興劍害怕了,他平生第一次產生了害怕的感覺——他害怕一樣珍貴的東西會在這風雨中破碎!

倉庫裏也在下小雨,原來是屋頂漏了,雨水一滴一滴流下來,漸漸打濕了淩麗的衣衫,她卻無處躲藏。風也在撼動著那扇門,它似乎經受不住這番風雨的摔打。淩麗倚在物資品袋上不住流淚,這一整天她的眼淚就沒幹過。她覺得自己被遺棄在這裏了,陪伴著她的隻有恐懼和孤獨。連續兩天的折磨讓她苦不堪言,她隻能無助地在心裏呼喊著:

“爸爸!你在哪裏?快來救救我啊!”

她又想到那個“解放軍叔叔”,心情才漸漸平複,眼神不再恐懼,充滿了希望。她又在心裏祈禱著:“既然風雨都來了,隻能坦然麵對,總有雲開日出的時候……”

突然,倉庫門鎖“咣啷”一響,楊本和氣呼呼衝進來,兩眼閃著凶光,朝她撲去!此人連續被淩家父女拒絕,羞愧成怒,決定用強。他回宿舍換了衣服,就直奔這裏。

淩麗看見他,連忙閃開,尖叫起來:“哎,你想幹什麽?”

“我想吃了你!”楊本和獰笑著,伸手抓住了欲跑開的淩麗,“你的肉一定很香!”

黑暗中,兩人的臉距離很近,淩麗發抖了,掙紮著想逃開,楊本和卻使勁抓住她,撕扯著她的衣服,竟想強暴她!淩麗拚命反抗,漸漸氣力不支,被他拖倒在地……

“你滾!快滾!”淩麗聲嘶力竭地叫道,“我要喊人了!”

“你喊吧!”楊本和得意地笑著,“在這個鬼地方,沒人能聽見你的喊聲……”

淩麗絕望了,她隻能拚命地可憐巴巴地揮著兩手去打楊本和,不讓那張肮髒的臉靠近自己。但她已被對方按在地上,撕破衣衫,想逃逃不掉,想躲躲不開,還能抵抗多久?

楊本和正欲霸王硬上弓,突然腦後的頭發被一隻強硬的手揪住,然後自己就像一隻小雞似地被人拎起來,摔在地上!原來是喬興劍尾隨而至,衝上前來,一拳打倒了他。渾身顫抖的淩麗睜開淚水模糊的雙眼,見是喬興劍衝進來相助,感動不已,淚流滿麵……

喬興劍連忙扶起她,親切又溫和地問:“你沒事吧?他沒把你怎麽樣吧?”

淩麗使勁搖搖頭,哽咽著:“幸虧你趕來了……”

楊本和被打倒在地,回身一看是那個威武的軍人,也慌了,想逃走,又被喬興劍揪住。他厲聲喝道:“你往哪裏跑!跟我去見首長……”

淩麗也衝上前去,打了楊本和兩耳光,罵道:“你這個禽獸!”

風雨交加中,他倆合力把楊本和揪出倉庫,帶到廠辦公室。事情鬧大了,廠革委會的成員和陶偉川等人都來了。淩麗痛訴楊本和想強暴她,在那個年代,這是最不可饒恕的罪名,即使未遂,楊本和還是被當場撤去革委會一切職務,勒令他回食堂去聽候處理。緊接著,喬興劍又帶淩麗和眾人趕往防空洞,救出了餓得奄奄一息的淩大誌。

“爸!”淩麗哭喊著撲到父親懷裏,淚水長流,傾瀉而下。

“女兒,你跟著爸受委曲了!”淩大誌似乎明白了一切,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封鍾慶激動地上前握著淩大誌的手:“老夥計,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當然記得!”淩大誌激動地擁抱了封鍾慶,又看向眾人,發現了陶偉川,連忙踉蹌著上前,抓住了他的手,“陶司令,你們,你們是來研製新飛機的?”

“對,是一款新飛機,中央命令,國家任務!”陸天放在旁邊好奇地打量淩大誌。

“太好了!”淩大誌更加握緊了陶偉川的手,“陶司令,我一定要參加!”

陶偉川望著他殷切而熱烈的眼神,自己也是熱淚盈眶,又使勁拍拍他的手,“你現在什麽都別說了,快去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吧……以後有你幹的!”

在食堂裏,吃著熱乎乎的雞蛋麵條,聽淩麗介紹了麵前那個偉岸的年輕人,就是想辦法救出了自己和女兒的部隊飛行員。淩大誌隻是感激地朝喬興劍點點頭,表情沉靜而淡漠,也沒跟他說什麽。他的心完全被新任務抓住了,根本沒有心思來管別的。

在陶偉川的幹預下,淩大誌頭上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很快都一一撇清,他被任命為“運十”副總設計師。淩麗也高興地回到車間,愉快地車起零件。她並不喜歡幹車工,隻因初中畢業那年,一場運動來臨,學校都停課了,接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父親便讓她去讀空軍技校,幸運地分到廠裏。但她不想當工人,她的理想也與工人無緣。此時經曆一番磨難,再投身這間高大的廠房,她突然覺得自己視野開闊,心胸博大了。以前她並不喜歡的機床隆隆聲響,現在聽來竟有了嶄新的意義,讓她心裏油然產生了一種勞動者的莊嚴感……

“難道是因為我認識了他?因為我幹的一切都與飛機有關?”淩麗在心裏暗暗詫異。

不知不覺的,她就想起了喬興劍,那個高大魁梧的飛行員,她忘不了他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她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這是一個非凡的男人,他顯然很能吸引女孩子……

這時她聽到一個消息:喬興劍要離開工廠,回部隊了!

告訴她這件事的是陸天放,他剛認識淩麗,於是含蓄而謹慎地說,由於喬興劍行為冒失,幹預了地方上的事,陶司令命令他立即回部隊去做檢討,暫時停飛。

“不,他都是為了我!”淩麗一聽,就失聲叫道,“怎麽能這樣?”

陸天放笑了笑,“我知道他救了你們父女倆,所以才來告訴你,讓你去送送他。”

打聽到喬興劍的飛機很快就要起飛,淩麗不顧一切地停下機床,奔到機場。她慌不擇路,在半人高的荒草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上氣不接下氣。跑到機場,遠遠就看見一架飛機停在跑道上,旁邊卻空無一人。淩麗正在忐忑不安,突然看見喬興劍的身影從機身後閃出來,他仍是穿著那一身飛行皮衣,顯得比平時更威武高大。淩麗看見他立刻長吐一口氣,緊接著又不禁後退一步,差點跌倒,似乎被自己的行為嚇壞了……

喬興劍連忙衝過去,握住淩麗的手,連連問,“你怎麽啦?你怎麽來了?”

“我來送送你,不應該嗎?”淩麗穩住神,衝他一笑,“你要走?怎麽也不告訴我?”

“我怕影響你工作。”喬興劍見她跑得兩頰緋紅,眼睛濕潤,也不禁感動。

淩麗又鬆了一口氣,指指飛機,“那是你要開的飛機?”

喬興劍笑起來,“不,那是我要搭乘的飛機,也是你們廠裏剛修好的……”

淩麗這才想起來,他已被停飛,於是憤憤不平。“領導上怎麽能這樣處理你?”

“別說了!”喬興劍謹慎地看看四周,“飛機還有一小時起飛,我們去走走吧……”

兩人離開跑道,在齊腰深的野草裏漫步著,都不知說什麽才好。淩麗第一次跟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在一起,竟有些惶惶不安。她能感覺到一股熱騰騰的氣息,正從身邊那個偉岸的軀體裏不斷發出來,使自己對他產生了一種親切感,卻不清楚那是什麽?其實這就是男性對女性的吸引,那是一股陽剛之氣,青春勃發,堅實有力。淩麗剛滿二十歲,情竇初開,對這種朦朧初戀,有一種並不確切的感覺和情愫。她隻是感到一種苦惱,因為她不想離開這個男人,她甚至想每天都能看見他!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這就是那個年代裏,青年男女接觸後便可能發生的事——她和他已經不可避免地相互吸引了!

作為一個飛行員,喬興劍心地磊落,性格爽朗,畢竟處世早,心智要比淩麗成熟得多,他見淩麗一直不說話,就微笑著問她:“這些天,你過得還好嗎?”

淩麗怔怔地望著他,發了一陣呆,才點頭說:“我很好……你呢?聽說你是為了我和我爸,才被調回部隊的?我覺得這很不公平,我找陶司令去!”

喬興劍連忙拉住她,“別去,我應該回部隊,我本來就不是專機飛行員,而是試飛員。”

“試飛員?”淩麗聽說過這種職業,但並不很清楚,“聽說那都是飛行尖子?”

“是的,我21歲就當上了試飛員,在我們試飛團,飛行技術也是一流的!”喬興劍像是在給淩麗打氣,又像在鼓勵自己,他兩眼望著天空說,“不少人都認為,幹這一行挺危險。但我喜歡!試飛事業考驗我們的意誌、膽量和品德,更考驗我們的信念、智慧和忠誠。讓我們以科學的態度,無畏的勇氣,獻身的精神,來為每一代飛機試航,這不挺有意思嗎?”

“天哪!這有多危險……你就不怕摔飛機嗎?”淩麗不禁縮了縮脖子。

喬興劍幽默地笑了笑,“人類的理想,就是像鳥兒一樣擁有翅膀,可以自由地在天空中飛翔。雖然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

“後兩句是泰戈爾的詩!”淩麗眼睛閃亮地看著他,“沒想到你竟然讀過他的詩!”

“怎麽?你以為我們當兵的,都是沒文化的老粗?”喬興劍詼諧地看著她。

淩麗有些不好意思,就走到一邊去,“我也喜歡詩,還寫過幾首……”

“哦,讀來聽聽。”喬興劍走近她,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夾著一絲甜味,雖然隻是隨風飄過,但他卻敏銳地抓住了,就像他在天空中能抓到鳥兒飛過的痕跡一般。

他身體微微一震,哦,那是少女的體香……是清香,真正純粹的清香啊!

喬興劍不禁望了淩麗一眼,見她臉龐清妍明麗,身姿婉約娉婷,內心又是一動。兩人的眼光在空中交匯了,淩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她也是心中一動,猛地靈感勃發,望著身邊的荒草,浩渺的天空,遠處的飛機,突然就有了一種詩情畫意。

“龍思深海,雕盼青天,須眉誌,巾幗願。行前已覺試飛險,去後更知創業難。雕塑生死,點綴人間,山長水闊情寬。此身不與時光老,壯心永隨征程遠。”

淩麗緩緩念道,似乎這首詞早已在她心中醞釀完成,現在隻是完善而已。

喬興劍完全呆住了,沉默半響才說:“好詩!真是好詩,太棒了……”

“這不是詩,而是一首詞,名字叫做鵲橋仙。”淩麗心思靈動,又含有深意地問,“你知道鵲橋嗎?聽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嗎?”

喬興劍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一切。年輕人的戀愛就這樣簡單,尤其是初戀。一兩句話,幾道眼神,加速的心跳,再加上年齡容貌又相當,這事兒就明確了!但喬興劍又當別論。他是試飛團的飛行尖子,重點培養的對象,為了這樣一個人才,國家投入了很多,可以說他是金子堆出來的!而他的回報應該是一直在藍天飛翔,天仙下凡也不能打動他。直到三十歲,才由組織上給他介紹一個其貌不揚、但政治上可靠的女人成家。他現在剛滿23歲,至少還有七八年才能談戀愛!但眼前這個年輕姑娘,分明是他漸漸心儀的人……

淩麗見他沉默不語,似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昨晚她在那個破舊的倉庫裏,被狂風暴雨擠兌了一夜,又被孤寂恐懼折磨了一夜,還讓淚水滋潤了一夜,思念陪伴了一夜,盼的不就是眼前這個偉岸的男子嗎?如今雨過天青,風和日麗,她有什麽話不能對他講呢?但她什麽也不敢說,因為她還不習慣冒味地向一個男子開口,於是也隻好沉默著……

機場路荒草萋萋,天地間晴空萬裏。兩人都在希翼著什麽,可又不知該怎麽開口?

還是喬興劍爽快,他沒有轉彎抹角,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在我看來,你就是天上的仙女。你願意給我寫信嗎?讓我們用一封封書信,搭成一座鵲橋吧?”

淩麗又驚又喜,頓時滿臉通紅,歡快地笑起來,“好吧,我們通信。”

喬興劍點點頭,又鄭重地說:“我還希望我們下次見麵時,你們的運十飛機已經研製出來。那我一定會要求領導,讓我去試飛這一款新飛機!”

“可是,我隻是一個小小的車工啊!”淩麗張口結舌了一陣,才不好意思地說。

喬興劍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笑道:“看來,你對自己的工作並不滿意?”

淩麗強自鎮定,不好意思地問:“你都看出來了?是的,我一直想幹點別的……”

“別幹那些,就幹飛機!”喬興劍用一個飛行員特有的堅定語氣說,“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幹的就是這件事——讓人類插上翅膀,飛向藍天。我們中國,需要自己的飛機。我也在期盼著,等待著,能飛上你們研製出來的飛機!”

淩麗震驚地看著他,這是她第一次仔細端詳他的臉龐。她發現這張臉除了英氣之外,還有一點她不熟悉的堅定信念。她猛然想到,如果真有那一天,他能試飛本廠研製的飛機,該是怎樣的光榮!但現實卻嚴峻地擺在他們麵前——她目前隻是個小車工!而他呢,已經麵臨停飛,這是對一個飛行員最嚴厲的懲罰,他這一生可能就毀了!他居然還在說這些!難道對他來說,飛行比什麽都重要?或者是他這一生,都將把事業淩駕於一切之上?

她還想跟他談下去,但時間緊迫,顧不上再訴說衷腸。喬興劍看看手表,起飛時間快到了。淩麗也知道,他們分手的時刻來到了!於是一陣痛苦襲來——她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再見到他?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前途難測的未來,立刻一層層將她纏繞……

喬興劍卻能沉住氣,他後退一步,嚴肅地給她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大步離去。

淩麗深受感染,似乎已被他的憧憬打動,但不知這話能否應驗?她默默目送喬興劍走開,抬頭望著不遠處的青山,兩句小詩又湧上心頭:“且等明朝再相見,攜手重登峻嶺上!”

她迅速奔到跑道上,隻想親眼看著那架飛機離開。就在震耳欲聾的發動機轟鳴中,在這隻巨大的飛鳥即將騰空離去的那一刻,淩麗突然明白,她不僅愛上了這個飛行員,也因此而愛上了飛行事業!也許從此她這一生,都將跟祖國的航空工業結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