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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二十年後,空軍修理廠有了很大發展,重新在大場修建了高闊的廠房,機場跑道也如鏡麵般平滑。兩邊的荒草依舊癡長著,掩蓋了歲月的崢嶸。無論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寒冷的冬天,它都照樣生機勃勃,鬱鬱蔥蔥。

淩文軒犧牲後,淩大誌被派到清華進修,回廠便成為技術科的骨幹。妻子十幾年後去世,淩麗從空軍技校畢業,也進廠在機加車間當車工。江勝田因失明早就離開工作崗位,雖然廠裏對他有補貼,但日子過得艱難。他唯一的兒子江樹森下到上海郊區當知青,隻有妻子照顧他。淩家父女常去幫助江家,兩家關係很好。江勝田暗暗期望兒子能跟淩麗成親,他眼睛看不見,心裏卻明亮,知道兒女之事不能強求,所以從不提起,隻跟妻子閑聊罷了。

1970年春天,廠裏在停產幾年後迎來了新任務:修理和改裝米格——15飛機。這是飛機廠一次曆史性的轉折:由修理螺旋槳飛機提升為高速噴氣式殲擊機,全廠員工都很積極。但技術跟不上,事故頻繁,淩大誌憂心仲仲,四處奔波,成天“撲火”……

這天下班後,他回來很晚,淩麗把簡單的飯菜熱了又熱,後來幹脆一鍋繪了。

“爸,你幹嗎這麽積極努力?”淩麗憤慨地說,“沒準兒還會背上一個罪名!”

淩大誌一邊吃飯,一邊歎著氣,“我今天才發現啊,已經出廠的那40餘架米格飛機,居然都存在一個隱患:起落架上的銅活塞可能因連結不好會脫落!那將造成可怕的事故……動亂時期,人心渙散啊!我不想辦法,誰來管這事兒?等到機毀人亡可就晚了!”

事關重大,淩麗不好再說什麽,隻問父親,應該怎麽辦?

淩大誌抹抹嘴巴,丟下飯碗就站起來,“必須想辦法,我去找革委會……”

淩麗怔了怔,才跟出房門,叫道:“爸,你別去!”

淩大誌不解地回身望著她,“麗麗,怎麽了?”

淩麗猶豫著沒說出口。廠革委會主任在北京學習班,而車間裏有些人借造反起家,居然橫行霸道!尤其是青工楊本和,提起此人,淩大誌也很不屑,一個不懂技術的人,居然鑽到車間裏去指手劃腳,給生產帶來了嚴重惡果。他不知道此人還在追求自己的女兒。

楊本和原在食堂搞炊事,很會溜須拍馬,深得領導歡心。他掌勺給職工打菜,多點少點全隨心意。透過打飯的小方孔,他看上了青春貌美的淩麗,便往她碗裏盛滿了菜,期許她能回報青睞,淩麗卻不理不睬。後來楊本和靠造反起家,居然躋身機加車間當了一個小頭頭,更是無所顧忌,便公開追求淩麗,帶著幾個小青年在廠門口堵了幾次。淩麗每每甩他冷臉,卻沒告訴父親。淩大誌一心撲在米格飛機上,淩麗隻怕給父親添堵,就想冷處理。

淩大誌沒讀出女兒的心事,直奔廠辦公室。碰巧楊本和值班,正在偷聽芭蕾舞劇《天鵝湖》。這套唱片是他造反起家時,從招待所的小樓裏收繳來的,那裏曾經住過蘇聯專家,資產階級一套一套的!這個跟食堂柴火有關的“司機”也太逗了,居然能讓男人不穿褲子,女人踮起腳尖跳舞……楊本和正聽得有滋有味,淩大誌就推門進屋了。

楊本和忙不迭關上唱機,大聲說:“我在批判封資修,你怎麽不敲門就闖進來?”

淩大誌不願跟他多話,隻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又問他怎麽辦?

楊本和哪有什麽好主意?便歪頭瞪著他:“那你說,該怎麽辦?”

“立即派人去各地空軍,檢查米格飛機。”淩大誌斬釘截鐵,“看是否需要返廠更換?”

“你要走?”楊本和眼珠一轉很高興,“好吧,你帶幾個人去,不完成任務別回來!”

淩大誌也很高興,原以為有阻礙,不料這次挺痛快。他沒想到楊本和另有打算。

父親帶人下部隊,楊本和常去淩麗的車床旁騷擾,她煩不勝煩,師傅們也敢怒不敢言。有一天,淩麗正在打磨一件長長的拉杆,楊本和又來到她跟前,死皮賴臉地說:

“今天下班後,我們去看電影吧?奇襲白虎團,保準你喜歡。”

淩麗的確喜歡那個英俊的男主角,還喜歡身姿瀟灑、唱做俱佳的楊子榮。但跟此人一起去電影院?想想就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沒空去看樣板戲!”淩麗一口回絕,“讓開,別擋光線,我在打磨零件。”

楊本和繼續嘻皮笑臉,“哎,隻要你叫我一聲楊大哥,我立馬給你調工作……”

淩麗氣得手一抖,長長的拉杆就被擰斷了。

“你給我滾!”淩麗不顧一切地嚷道,“滾得遠遠的!我不想看見你!”

楊本和也嚇得身子一抖,再拿眼四下一瞅,車間裏眾人都在怒視他。

“好!好!”他也氣得口不擇言,手指著淩麗,“小丫頭,你聽著:你也知道我心思,你如不肯嫁給我,以後將麻煩不斷,你都無法在這個廠子裏呆下去!”

淩麗輕蔑地冷笑著,“是嗎?我還就不信了!”

楊本和一邊往後退,一邊朝她揮了揮拳頭,“好,那你就等著……”

女孩子總是臉皮薄,被這麽一鬧,零件又弄壞了,師傅雖沒責怪她,淩麗當晚回家卻哭了一場。她望著這個陳設簡樸的家,突然覺得很孤獨。母親生病去世,父親又出差,竟無人來保護她。淩家也算書香門弟,淩麗從小就愛看書,尤其愛看言情小說。她剛上小學就讀了《紅樓夢》,卻並不喜歡軟弱可欺的寶哥哥。後來又讀了《林海雪原》,對二零三首長這類又高又帥孔武有力的英雄人物挺崇拜。外國童話更是她心愛,但傳說中的白馬王子又在哪兒?他何時才能騎著馬,揮著劍,殺進城樓要塞,來救她這個落難的公主?

果然此後,車間裏就事故頻發:零件打壞,軟管破裂,油路堵塞,還經常停電……淩麗不敢相信這些事故都是楊本和為追求她所致,隻能急切盼望父親盡快回廠。

淩大誌終於回來了,他在部隊對米格飛機的起落架銅活塞進行了一種噴塗尼龍的新工藝,避免了四十餘架飛機返廠更換。但他剛進廠門就被楊本和帶著一群人抓走,說是他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機加車間那些事故都是他不負責任造成的!淩大誌一頭霧水地被關押,誰也不知道他被關在哪裏?淩麗聽說後,肺都快氣炸了!她不顧幾個女師傅的阻攔,憤怒地去找楊本和,要讓他放出淩大誌,至少讓她去給父親送飯……

“你終於來了?”楊本和興災樂禍地說,“看來為了你父親,你什麽都肯做?”

“我爸在哪兒?”淩麗氣得雙肩直抖,“就算關牛棚,也得讓我給他送飯!”

楊本和恬不知恥地說:“你若不肯嫁給我,你爸就隻能餓死!”

淩麗憤怒地打了他一耳光,不等楊本和叫人來抓她,她就跑出辦公室,跑出廠房,跑到機場邊,痛哭著倒在草地上。四野茫茫,那片荒草立刻掩沒了她,溫柔地嗬護著她。

此時一架專機正衝破雲天飛來,機上坐著上海空軍首長陶偉川,從沈陽調來的總工程師封鍾慶,還有北京某部空軍技術人員陸天放,飛行員則是飛特別任務的喬興劍。他們此行帶來一份中央軍委的命令,也是一項重要任務,要在這家飛機廠研製第一架中國自己的客機“運十”,又稱為“七零八工程”。眾人都很興奮,在飛機上七嘴八舌聊個不停。

“太好了!”陶偉川說,“咱們等了二十年,才等來這個好消息!”

封鍾慶不無羨慕地說:“這樣的好事,總是給了上海……”

“哎,我們五湖四海,都要一起上嘛!”陶偉川不以為然地說,“你們沈陽不也在搞另一款教練機嗎?當然了,那可不能跟這款民用飛機相比。”

陸天放自信地說:“上海的工業基礎好嘛!這七零八工程,一定能成功。”

“是啊!”封鍾慶又感慨地說,“建國二十年,居然沒有一架自己的飛機,國家領導人出訪,都得去其他國家租借飛機,在國際上頗受歧視……咱航空人真是丟臉啊!”

陶偉川也鄭重地說:“還差點兒遭遇‘克什米爾公主號’的敵特爆炸,總理都險遭罹難,想想真可怕……我們怎能不快馬加鞭,趕緊研製出自己的大飛機!”

“請首長放心!”陸天放堅決地握緊了拳頭,“我們一定努力!”

喬興劍是空軍部隊執行特別任務的技術尖子,飛行技能過硬,思想也很敏銳。雖在空中全程戴著耳機,沒聽到機上人的談話,卻明白此次任務重大。他穩穩地把飛機停在跑道上,等首長和工程師們下了飛機,又跟地勤人員溝通了一陣,才穩步下機。

他獨自走在荒草齊腰高的機場小路上,郊外新鮮的空氣迎麵撲來,還夾雜著野花的芬芳。他深深地呼吸著,忽然聽見不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壓抑著的哭泣聲。他警惕性頗高地站住了,稍等片刻又悄悄走過去,隻見草地裏伏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她穿一件紅格襯衫,下著工裝褲,瘦弱的兩肩隨著哭聲聳動,身上已被露水和泥漿浸濕……

這是機場,誰在此地哭泣?又有什麽隱衷?喬興劍連想到飛來的首長和此行的機密,不再思考下去,立刻拔出手槍對準她,低聲喝問:“你是誰?在這兒幹什麽?”

那女子抬起頭,原來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姑娘。她抽泣著說:“你、你管得著嗎?”

淩麗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與憤怒中,根本沒看清來人是誰。如果她看清對方高大魁偉,氣宇軒昂,穿著深色皮夾克,準會猜知他是飛行員,或許就沒有後麵的事了!

喬興劍後退一步,又喝道:“快說,你是誰?怎麽會在這兒?”

淩麗根本不理他,爬起來,拍打了一下身上,就像一頭小鹿似地拔腿欲跑……

喬興劍伸手攔住她:“不說清楚,你別走!”

淩麗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麽話都不說,又轉身欲跑。喬興劍情急之中抓住了她的手,那是一隻微微顫動的小手,似乎能從手心的潮濕中傳達出一縷世事艱辛。喬興劍感到一陣寒流襲湧全身,這是他從不曾體驗過的滄桑,他不禁楞住了,卻沒放鬆這隻手……

“放開我!”淩麗掙脫著,“你放開我……”

“別放她走!”說話間,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追來,帶頭的是個矮胖子。

姑娘還想掙脫,喬興劍卻拉得更緊了:“你別走,有什麽話好好說……”

淩麗甩著一頭濕淋淋的短發,怒目瞪著他:“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拉著我?”

喬興劍也說不清自己為何不放手?或許是因為她眼睛裏那異樣的光芒?似乎有一股驚濤駭浪即將衝來,而他竟然想摟住這姑娘的肩頭,甚至把她抱在懷裏撫慰,讓她慢慢安靜下來。或者,他寧願跟她一起承受?他們素不相識剛謀麵,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感覺!

倏忽之間,那群人已經趕到,矮胖子伸手擋開喬興劍,沒看他一眼,似乎當他不存在,卻抓住淩麗獰笑著:“你跑呀!跑吧!我看你能不能跑出我的手心……把她帶走!”

淩麗被帶走前,狠狠瞪了喬興劍一眼,厲聲說:“助紂為虐,你會後悔的!”

就在那個瞬間,喬興劍似乎讀懂了她,理解了她那像火花一樣的性格。她的身影吸引著他,她踩在荒草小路上的腳印,也幾乎跟他的腳印疊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