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好飛機是飛出來的。
好飛行員是生死考驗出來的!
那麽好的飛機設計師呢?尤其是女設計師,是否更要曆經磨難,方成大器?
長達半個世紀,淩麗都在思索這個問題,並且用自己的一生去踐行。
淩麗的生日正逢大寒,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但她從在母胎裏孕育那天算起,就喜逢了新中國火爆爆的日子,可以說是共和國的同齡人。
父親淩大誌解放前是原中航公司的飛機修理師。那時龍華機場位於蜿蜒而流的黃浦江邊,巍峨古樸的龍華塔下,幾十架舊飛機停在草坪深處的跑道上,看上去破敗不堪。
淩大誌經常望著那個破機場,極不甘心地跟好友江勝田說:“什麽時候我們才能有自己的好飛機,那種能比聲音飛得更快的大飛機?”
“超音速?”江勝田不由得驚呼,“你可真敢想!”
江勝田是從修理工混到機械師的能工巧匠,身上卻背負著血海深仇。因他一家人都死於日機轟炸,提起這事便同仇敵愾。他們說這話時,總是坐在那片荒草半人高的草坪中,從這裏走向不算寬闊的機場跑道,草叢被飛行員和機械師們踩出了一條深深的小道。
幾個破衣爛衫的機場清掃工也正沿著這條路走來,背著條帚和一些清掃工具經過他們身邊,淩大誌不由地多看了幾眼,於是便成就一段姻緣——其中一個長相清瘦的年輕女子,幾個月後成了淩大誌的妻子。那時淩大誌已經跟著父親一道加入了地下黨,正值上海臨近解放,地下黨交給淩家父子的任務,就是保護好這龍華機場和那些舊飛機。但在解放前夕,隆隆的炮聲已經響徹黃浦江兩岸,能飛的幾十架民用飛機都被中航公司總經理劉河帶到了香港。接著父親消失了幾個月,淩大誌後來才從接管機場的軍代表陶偉川口中得知,身為龍華機場工程師的父親淩文軒,是被上級領導秘密派去香港搞策反工作了!
“爹爹為啥不帶我去?”淩大誌當場激動地叫起來,“我怎麽也能幫他一把。”
陶偉川笑咪咪地看著他,“聽說你妻子懷孕了?你要當父親了!”
淩大誌這才記得,父親聽說兒媳懷孕那天很高興,還喝了一通酒,說希望有個孫子,今後能當飛機設計師。淩大誌當時也很激動,但又覺得這夢想好遠好遠——剛成立的新中國百廢待興,航空業更是遠遠落後於其他行業,下一代能實現這個夢想嗎?
“一定能!”淩文軒慷慨激昂,“祖國的藍天上,一定要飛起中國人自己的飛機!”
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父親去執行一項危險的秘密任務時,竟沒帶著兒子同行。難道就是為了這個還沒出生的孫兒?他是怕孫兒生下來就沒有父親!
淩大誌這麽一想,更擔心父親的安危。他焦急地等候了幾個月,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終於在寒冬即將來臨時,等來個好消息。陶偉川一聲令下:準備迎接兩航起義人員。原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的留滬人員紛紛出動,奔到快被荒草淹沒的龍華機場清掃停機坪。新成立的工會送來了花藍和鑼鼓,又扯起一麵麵紅旗,人們都歡欣鼓舞,翹首藍天。
淩大誌更是心焦,不斷看天色。上海深秋的天空多數陰沉,今天卻難得透出一線光芒,預示著美好的希望。陣陣風兒刮來,大朵白雲漸漸飄散,太陽就要露出笑臉……
江勝田最懂他心意,連忙安慰說:“你爸機智勇敢,一定會沒事。”
淩大誌歎道:“可是香港離這兒航程遙遠,航線未定,很難飛到啊!”
“放心,上級領導定有安排。”江勝田有意岔開話題,“你老婆幾時生?”
淩大誌果然開懷笑起來,“還有兩個月……也不知是男是女?”
江勝田卻說:“女孩也一樣。”
他妻子生了個男孩,名叫江樹森,已經滿地爬了。
淩大誌便笑著打趣:“嗨,你們江家已有傳承人……”
“說正經的。”江勝田扯了他一下,“如果你老婆生個小囡,咱兩家就搭親。”
淩大誌推了他一把,“現在什麽時候?你竟然說這些!”
這幾天在香港,果然情況危急。剛遷到香港的兩航公司又被威逼著遷往台北。劉河總經理無奈地正欲簽字下令,辦公室裏衝進來兩個人,正是淩文軒及同伴徐溫華。徐溫華是飛行教官,劉河的學生,也奉地下黨之命與淩文軒一同赴港,勸說和組織兩航人員起義。
“你們來幹什麽?”劉河認識淩文軒,卻不知他是地下黨員,見他突然現身很意外。
“我們來幫你作選擇!”淩文軒凜然說,“劉總,你哪兒也不能去,回祖國才是正道!”
“胡鬧!”劉河氣惱地一拍桌子,“這是董事會的決定,我能不執行嗎?”
淩文軒拿出一份材料,也拍在桌上,“這是我們員工的決定,你更應該執行。”
劉總看了很吃驚,那是兩航赴港員工的簽字書。在淩文軒長達幾個月的動員說服下,員工成立了總工會,都願起義回到祖國懷抱。麵對上千人的熱血,劉總猶豫了,也感動了。
淩文軒又說:“今天淩晨,央航一架飛機已經單機起義回大陸,我們也趕快行動吧!”
徐溫華也假學生之名,參與勸說,劉總終於同意起義,準備簽字。
“不行!不準簽字!”一個姓王的副總突然破門而入,持槍衝進來,大喊大叫,“上鋒有令,讓劉總立刻去董事會述職。所有飛機明早飛往台北!”
“這個王副總是軍統特務!”徐溫華小聲對淩文軒說,“恐怕有些麻煩……”
淩文軒知道單機起義事發,堅決勸阻道:“劉總,別去董事會,他們會扣留你!”
劉總猶豫一陣,才表態說:“好的,我留在香港待命。”
王副總見勢不妙,舉槍瞄準劉總欲射擊,淩文軒不顧一切擋在劉總胸前,胳膊中彈。此時門開了,衝進來一群進步員工,抓住了王副總。淩文軒命令把他關起來,又跟劉總商議起義之事。劉總至此,隻好答應提前起義,時間就定在次日。
起義刻不容緩,他們立刻行動起來。雖然淩文軒等人事先早有籌劃和安排,但準備首批起義的十二架飛機,要在嚴密監視下同時起義,仍然十分困難。淩文軒布置了“障眼法”,安排了兩套排班表,假稱這十二架飛機是飛往台北和昆明等地,試圖瞞天過海。他們甚至出售了機票,然後又打電話去通知說,飛機故障取消航班。淩文軒安排好航線,又組織人員將所需器材裝上起義飛機,暫時留港的70架飛機則被拆除關鍵部件,以防敵人強行劫持。
經過數十個小時的積極準備,次日黎明,兩航公司的兩位總經理如約來到啟德機場。清晨的空氣清冷而新鮮,香港上空還能隱約看見幾顆星星。機場卻是燈光通亮,照得遠山輪廓分明。在那隱暗的天幕背後,朝陽即將射出萬縷金光……
淩文軒等候已久,難掩倦意,卻沉著地上前與兩位總經理握手,又鼓勵了他們一番。
“恭喜你們!”他沉穩地說,“從此你們就將踏上正確的坦途,投身到新中國即將開啟的偉大的航空事業中了!”
二人聽了倍感親切,心潮難抑,隨後激動地登上了一架“空中行宮號”。淩文軒至此才長舒一口氣,示意徐溫華也登機,穩住兩位老總,自己又去各處巡察。
不料遇到突**況:原為防止塔台和外界聯係而剪斷的電話線,被一個英藉飛行員格蘭特發現了!他不在起義名單上,不知此事,隻見機場上忙忙碌碌,燈火通明,有些飛機上的蒙布也被揭開,情知有異,連忙衝回辦公室要報告。有人發現了,又緊急通知淩文軒,淩文軒覺得事關重大,立刻帶人衝過去,抓住格蘭特,跟他攤牌,問他想不想一同走?格蘭特不願起義,但承諾不會報告。淩文軒一念之慈放過他,隻把他捆起來丟在辦公室。
塔台這邊並無覺察,起義飛機在其指揮下一架架起飛,衝上雲霄。飛機迅速越過香港上空,機艙裏的人熱烈鼓掌,興奮異常。兩位總經理欲通電起義,卻被淩文軒揮手製止。
“別忙。”他說,“我們這十二架飛機都要飛上好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大陸的指定地點。而且沒有導航,沒有地麵指揮,提前宣布起義,隻怕引來敵機攔截。”
此時又有突**況,是那個英藉飛行員格蘭特掙脫繩索,打電話報告了警戒部門。他還衝到塔台中心去大喊大叫:“他們要叛逃!快攔住他們!”
塔台指揮嚇壞了,得知已有十一架飛機起飛,隻剩最後一架飛機。塔台指揮連忙下令其返航,謊稱機艙門尚未關好。這架飛機的飛行員也發現有異,又報告了“空中行宮”號。
“不準返航!”淩文軒見兩位總經理驚慌失措,連忙搶過話機,堅決地下令說:“十二架飛機必須全部起飛!”
隨後這架飛機也飛到空中,塔台指揮無奈,隻好派人向上通報。警戒部門得到報告衝到機場,見飛機全都起飛,他們隻能向天鳴槍,卻無濟於事。
十二架飛機穿雲破霧而去,起義成功了!機艙裏一片歡騰……
一輪紅日升起,閃動萬點光芒,映照得機身通體紅亮,機翼也鍍上了一層金輝。機艙裏的人個個都容光煥發,生機勃勃,雖然眉宇尚有倦意,眼睛卻興奮地發著光。
淩文軒也激動得心跳不已,但他仍然懸著心。果然他們飛了一陣,竟風雲突變,不斷出現的浮雲布滿天空,層層疊疊,遮住了太陽的光芒。雲係逐漸增厚,人心惴惴不安,此時又得知敵機要趕來攔截!兩位總經理不免驚恐,淩文軒見狀連忙安慰他們。
“別慌!”他沉著鎮定地說,“敵機是從台北起飛,他們的油不夠,不可能追上。”
兩位總經理不禁相視而笑,異口同聲地說:“你判斷得對,他們追不上了!”
淩文軒鬆了一口氣,這才讓兩位總經理就在飛機上宣布通電起義。
因為事起匆忙,這十二架飛機都沒有導航,隻能艱難地摸索著航線,穿過茫茫雲霧,朝北飛去。極目之間四野遠闊,這批機群就像大海上的幾葉孤舟,有著無依無靠的孤單。兩個總經理交換著灼人的眼色,又有些慌神。淩文軒盡力控製自己,也很焦急。他從舷窗望下看去,似乎隻有他們一架飛機在天空中飛行,如同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微塵……
正當他們因不明方向而焦慮不安時,突然得到了空中傳來的一個信號:“這裏是北京廣播電台……”淩文軒心裏的石頭這才完全落地,他知道這是大陸有意安排,給他們指明航向。最終“空中行宮號”降落北京,十一架飛機降落在天津。
淩大誌等人仍在焦急等候,天黑時分還沒有動靜。陶偉川跟他們商議,結論是兩航公司起義不可能直飛上海,也不知道降落何處了?陶偉川一再勸阻,淩大誌隻得回家等消息。難熬的一夜過去,他們終於得知了起義起功的消息,龍華機場於是一片歡騰。
淩文軒等人在北京受到國家領導人和空軍部門的熱烈歡迎,隨後又駕機飛回上海。淩大誌看見父親出現在舷梯上,不禁熱淚盈眶。留滬的兩航員工也都歡呼雀躍,衝上前跟起義人員熱烈握手,親切擁抱。駐滬部隊和各界人士紛紛趕來,鞭炮鑼鼓齊響,共同慶祝。
淩文軒在鮮花簇擁下,握緊了跑上前來的兒子的手。他得知兒媳即將臨產,深感欣慰地說:“我們淩家有後了!中國的航空事業有希望了!”
兩個月後,正逢大寒那一天,淩大誌的妻子腹痛加劇,被送往醫院。淩大誌目送妻子進了產房,又跟父親一同趕往龍華機場。這段時間他們都在修理舊中國留下的破飛機,那是美式C——46機型,但在新中國卻被當成是寶,因為根本沒有多少可用的飛機。陶偉川從兩航公司的在滬員工中挑選人才,組織成一個飛機修理大隊,淩家父子都是重要成員。此時離上海不遠的一些群島還沒解放,敵機經常飛到上海來搗亂,時常都來轟炸龍華機場,想炸毀機場設施。修理大隊要冒著敵人的轟炸和掃射,不顧生命危險地搶修飛機。
今天要修複的飛機被命名為“上海解放一號”,機身兩側都噴了紅字,閃閃發亮。他們在冰雪交加中**了一陣,淩文軒掛念兒媳,讓兒子快去醫院照顧,有好消息再通知他。淩大誌戀戀不舍地走了,回身隻見飛機被取下偽裝保護網,完全暴露在慘白的陽光下,很是擔心。但修理大隊卻人人精神抖擻,緊張地投入工作,因為今天這架飛機就要試飛。
果然不久,敵機又飛來投彈和掃射(那時的低空飛機上有機關槍射手)。淩文軒正在進行地麵試車,江勝田在機翼下幫助他。陶偉川趕來,連忙指揮眾人隱蔽,淩文軒卻堅持了十分鍾的試車,然後才忙著拉開偽裝網,想罩在飛機上進行保護,江勝田明白過來,也撲上去幫助他。一陣子彈打來,江勝田捂著眼睛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昏死過去。淩文軒仍趴在飛機上,拚命拉著防護網。見敵機低空飛來,他不顧一切地撲在駕駛艙上,保護著最貴重的儀表。他背後幾處中彈,鮮血染紅了飛機,機身上的幾個大字更加鮮豔奪目……
敵機走後,人們把奄奄一息的淩文軒抬下飛機,要送往醫院搶救。
“不!不……”淩文軒堅決不肯,掙紮著說,“我要親眼看見,飛機上天……”
陶偉川熱淚盈眶,明白了淩文軒的心思——他是怕試飛不成功,死不瞑目啊!
部隊首長帶著飛行員趕來了,他們在淩文軒麵前悲壯地行了軍禮,然後飛行員駕駛著“上海解放一號”飛上了藍天。原本陰沉沉的天,好似蒙了一層白紗,突然雲開霧散,露出了晴朗的天空,紅日放射出萬縷金光,照耀山河。人們的鼓掌聲和叫好聲響徹雲天……
淩大誌趕來了,他見父親滿身是血,驚呼著撲上前,叫道:“爹爹!”
淩文軒的眼睛正要欣慰地閉上,見了兒子又勉力支撐著,似有心事未了……
淩大誌淚流滿麵,連忙告訴父親,妻子生了個女兒,取名叫淩麗。
淩文軒好似回光返照,精神立刻為之一振。他緊緊握住兒子的手,吃力地大聲說:“好!讓她長大後,當飛機設計師……我們中國,一定要有自己的、自己的飛機!”
淩文軒犧牲了,在場的人都流下眼淚。淩大誌抬起一雙淚目望向天空,隻見那架“上海解放一號”仍在空中翱翔,時而呼嘯著掠過頭頂,直插九霄,銀色的身影分外驕人……
陶偉川走到淩大誌身邊,含著熱淚向人們宣布:“大家聽著,從今天起,龍華機場的修理大隊正式更名為‘中國空軍飛機修理廠’。”
人們聽了都拚命鼓掌。呐喊叫好,興奮不已……
上海航空工業史翻開了嶄新的一頁,並最終成為中國航空事業的奠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