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末秋初,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將成立,各項籌備工作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但對於北京的市民們例如耳垂胡同的各位老少爺們兒來說,那都是黨中央、毛主席操心的國家大事,他們隻從自己身邊的各種變化上來體會改天換地的變化,來感受共產黨帶來的嶄新社會風貌。
清晨,周栓寶從家裏出來上班去。他已換上了嶄新的人民警察製服:鮮綠色的,樣子像中山服,軟胎大沿帽,馬褲,綁裹腿。整個人顯得精精神神的。
馬寬的茶館也很火。由於是熱天,大槐樹下支了好幾張桌子。這會兒馬寬正在測茶碗準備開張,見周栓寶走出胡同,便笑著打招呼:“走啊?”
周栓寶說:“啊。收拾著哪?”
馬寬說:“來碗熱的再走?我那兒可沏上了。”
周栓寶說:“回頭吧,這幾天忙,點卯晚了可不成。”
正說著,一個小姑娘背著書包從胡同裏走出來,有禮貌地招呼著:“周叔叔。馬大爺。”
周栓寶樂了:“姑娘上學去啊?”
這個小姑娘叫丁麗,是4號新搬來的丁維全的獨生女兒。丁維全是區文化局的副局長,據說還是個作家,他年齡不大,可在耳垂胡同的人們眼裏卻是個老革命。丁麗這個乖巧的女孩兒也就成了大家的眼珠子。此刻,見小丁麗蹦蹦跳跳地走遠,馬寬讚道:“瞧人家共產黨的幹部,連孩子都這麽規矩。咱們這小音晃的耳垂胡同,打人家丁家一搬來,光彩!真有光彩!”
周栓寶點頭:“真是,這孩子真可人疼。也難怪,人家她爸爸是局長。”
馬寬說:“你老周也不含糊啊,瞧這一身一穿,精神!利索!老八路一樣。”
周栓寶很高興,神神衣襟,說:“您忙著,我得趕緊走了。”
拐上大街,周栓寶忍不住又哼起單弦兒來。
這段日子他確實高興。
解放軍剛進城時的疑慮煩惱都已煙消雲散了。那天在樓道裏碰上宋健剛局長。老宋一眼就認出了他,拉著手拍著肩和他打招呼,囑咐他好好幹,多帶帶從部J隊來的同誌們。“你有經驗,對北平門兒清,維護北平的社會治安少了你這樣的不成啊。”
老宋的話總那麽有感染力,把周栓寶說得周身都是熱乎的。
於是回家就興高彩烈地向老婆學說。老婆王淑蘭也高興,由衷地稱讚共產黨的英明偉大。那晚兩口子熱乎乎地鑽進了被窩,都有一種溫情一種衝動在心底跳躍。兩個身子彼此感覺到對方的火燙,忍不住便做了夫妻間該做的事情。而且周栓寶驚喜地發現自己已強硬了許多,雖然並未恢複到最佳狀態可也有了進步。妻子在他耳邊含羞地低語:“咱們可以有個孩子了。”他便在內心衷心感謝這個新時代帶給他的幸福和歡樂。
他覺得自己終於像個男人了。過去他認真工作謹小慎微是因為他自卑,他覺得自己隻配埋頭幹活兒做好每一件微小的事情。現在他仍然認真負責,但今天的認真負責裏已多了一種工作熱情和一種職業的自豪。他自豪地走在大街上,昂首挺胸,完全是老八路的感覺。
公安分局治安股辦公室裏的電話鈴響著。嘴裏咬著牙刷的劉海山從外邊跑進來,忙不迭地抓起電話:“是我。你哪位?小王……怎麽了?春香院……漂客……帶著槍?什麽?他說他是傅作義的人?你等等。”
他把電話捂在胸前,思索著轉了兩圈兒,又舉起電話:“是不是假的?查他證件了嗎?什麽?真的……”
他又捂住電話。正思索著,周栓寶進來了。海山忙叫他:“哎,哎,老周,你來的正好。抓了個漂客,帶著手槍,一查是傅作義的手下。怎麽辦?”
周栓寶說:“報局長啊。”
劉海山攤開手:“老宋不在,上市局了。”
周栓寶略一思忖,笑道:“我教你一招,派人把這小子送傅作義將軍那兒去,就說咱們抓了個冒充的。把這撓頭的事交傅作義辦去。怎麽樣?”
劉海山想了一下,笑了:“好招兒。就這麽辦。”
周栓寶笑著走出辦公室。在樓道裏碰上垂頭喪氣的李振國。
“幹嘛去?”
“巡邏。八大胡同。”
周栓寶看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我說,我老想提醒你可沒得著機會。豔紅樓春蓮那兒,別去了。約法八章裏可有一條兒,不許縹―”
李振國反感地插斷他:“老周,我那是不是漂你可知道。”
周栓寶:“我知道我知道,可人家他媽不知道啊。萬一―”
李振國打斷他:“得得,我記著就是了。”說完走了。
周栓寶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伸手到兜裏摸煙,卻摸出兩個雞蛋。想起這是給劉海山帶來的,忙又掉頭往回走。
迎麵碰上陰沉著臉的肖東昌,忙站住打招呼:“肖股長。”
肖東昌的額頭上有顯眼的三道傷痕。他愛搭不理地哼一聲,進了劉海山的辦公室。
周栓寶覺得自己不該進去了。他轉身要走,卻聽見肖東昌怒衝衝的聲音:“看看!看看!這還像話嗎?我真過不下去了,離婚,這回真得離!”
周栓寶一愣。
辦公室裏,劉海山關心地問:“怎麽了?為什麽和嫂子鬧成這樣?”
“潑婦!母老虎!”肖東昌喊,“那會兒結婚說老實話就為了個掩護,找這麽個天橋縫窮的丫頭。他媽的,這會兒抖起來了,想騎我脖子上拉屎!”
劉海山有點啼笑皆非,隻好勸說:“何必呢,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讓著嫂子點兒,不就得了?再說,咱也得注意點影響。”
肖東昌暗暗瞪劉海山一眼,扭臉到鏡子前查看額上的傷口,竭力想用頭發蓋上。
一邊弄,一邊忍不住地冷笑一聲:“影響?這有什麽影響?婚姻自主,這可是咱們黨一直提倡的。要說影響,倒是那些是非不分的做法該注意點兒啊。”
劉海山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肖東昌仍然鼓搗著自己的頭發:“股長,有些情況我不得不提個醒兒,這幫留用的黑―舊警,有些毛病可不是一下能改好的。像那個李振國,他外號叫什麽你知道吧?”
劉海山聽著,臉上的神情漸漸嚴肅了:“我當然知道,他叫‘抄一把’。我進城和你接頭那天,他正在街上搶人家棉襖。”
“就是啊,”肖東昌回頭:“這叫什麽作風?這會給我們黨帶來什麽影響?又會給咱們那些老區來的新同誌帶來什麽影響?就那‘抄一把’,昨關還有人反映他在街上抄了人家兩捆韭菜。”
劉海山說:“老肖,你提醒得真對,我不如你,我真沒想那麽多。”
他的態度是誠懇的,因為他真的感覺到問題的嚴重。
肖東昌很得意,他拍拍劉海山的肩:“夥計,在和這幫舊警劃清界限上你真不如我,我和他們有仇。”他往外走,邊走邊回頭說:“別小瞧這幫人,我敢說他們心裏恨咱們著呢。”
劉海山隻覺得心頭一撞,愣在原地。 肖東昌已經走遠,可他的話卻使劉海山久久轉不過彎兒來。劉海山真的沒把新與舊之間的矛盾、瓜葛想得那麽複雜,現在他覺得也許真的該好好想想這個問題了。也許因為我過去認識的舊警就周栓寶一個?所以我是從這一個身上去看待一個群體的?周栓寶也許真的不能代表這個群體?那麽誰能代表?難道是“抄一把”李振國?
也許這兩個人都無法代表警察這個群體這個職業,那麽什麽又是警察的特征呢?
劉海山此時當然還不可能把問題想到如此深刻的地步。特別是由當時的政治空氣所決定。他不可能把警察這個職業和政治與階級分離開來,僅僅把它做為社會的一個特定組成部分來看,他眼中的警察隻有人民警察與國民黨舊警察兩種。他和肖東昌的區別在於肖把這兩類警察視為水火不相容的,而他卻隱約覺得舊警也並非一無是處,劉海山這樣告訴自己。而這就是右傾嗎?他則無法回答。
治安股辦公室平時總是熱熱鬧鬧的,難得有片刻寧靜供股長劉海山思考。工作也不允許,有許許多多的事兒候著他呢。
正是百廢待興啊。
屋裏隻剩下劉海山一個人。他思索著打開筆記本,剛想記點什麽,電話鈴又響了。
“小王?怎麽樣?傅作義司令部的人說那家夥是冒充的?好,立刻把他押回分局來,馬上審問。對……對,就這樣。”
電話剛撂下,周栓寶又進來了,捧著那倆雞蛋:“海山,剛才我給忘了,你嫂子讓給你捎來的,說你們這吃供給製的,天天窩頭清水熬白菜,太寡了。”
兩個雞蛋放在桌上,劉海山剛要伸手,耳邊又響起肖東昌的話:“這幫留用的黑―舊警,有些毛病可不是一下能改好的。”“別小瞧這幫人,我敢說他們心裏恨咱們著呢。”
他的手停住了。
周栓寶仍熱情地催促:“吃吧,早晨剛煮的,還熱乎著呢。”
劉海山勉強笑笑:“我不餓。”
他合上筆記本往外走。周栓寶一愣,看看雞蛋又看看海山,不知怎麽回事兒。這時肖東昌左手端著碗粥右手用筷子串著個窩頭從食堂回來了。他一眼看見桌上的雞蛋,頓時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冷笑著說:“雞蛋?稀罕物啊。老周,給我的?”
周栓寶遲疑一下,忙說:“您吃吧,挺辛苦的,也補補身子。”
肖東昌又冷笑了一聲說:“我才不吃呢,給我也不吃,還是我的窩頭小米粥香啊。”
劉海山一聲不吭,走出辦公室。周栓寶一切都明白了,他悄悄地歎口氣,也走了。隻剩下肖東昌和桌上的兩個雞蛋。
肖東昌吃著窩頭,不時地漂膘那蛋,突然狠狠地把雞蛋掃下桌子。雞蛋摔碎了。
豔紅樓,彌漫著被窩的臭氣。
叭的一聲,一個茶杯摔碎了。
李振國一腳踩著凳子,怒氣衝衝地喊叫著:“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東西!皮肉癢癢是不是?癢癢找個牆角蹭蹭,別他媽上這兒找樂啊!老子當了十幾年警察了,還就看不慣你這號老花賊!”
一個憨厚如鄉下孩子的新民警好奇地站在一邊看著。一個地主打扮的六十來歲的老家夥則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你饒我這回!我求求您了,我下回不敢……”
牆角處,老鎢喚過小廝,低聲道:“快告訴客人,從後門溜,蓋戳子的來了。”
小廝應聲而去。不一會兒,驚恐萬狀的漂客們一個個悄悄地往後門跑了。有的還邊跑邊紮著褲腰帶。
李振國實際上已看到縹客們的逃竄,可他仍把火都泄到這個老漂客身上,因為這老家夥是他從春蓮屋裏揪出來的。他從衣兜裏掏出個長方形的木刻圖章,用嘴哈哈,走到老漂客身邊,打量著他,戲弄道:本來嘛,該給你蓋到身份證上,可你老小子這土財主沒證件。別人不知道你是漂客,那你多不露臉呀。這麽著吧,我給蓋在臉上?
老漂客大驚,連忙求饒:“大爺!大爺!別介,您給我留點兒臉麵,我求求您了。”
李振國冷笑:“臉麵?你這麽大歲數上這個地方來還要什麽臉麵?小李子,揪住他!”
年輕民警忍住笑,按住老漂客。老漂客連連叫著:“別,別介,我求求您,我下回絕不來了……”
老鴨遠遠躲著,無可奈何。
李振國終於在老漂客臉頰上一邊蓋了一下。鮮紅的“縹客查訖”四個字分外顯眼。
“滾吧!”李振國很滿足。
老漂客哭喪著臉往外走,雙手捂住臉。李振國大喝一聲:“把手放下!蹭了一點兒我給你臉上蓋滿縷!”嚇得老頭兒忙把手放下,跑了。
李振國哈哈大笑。
老鴻皺著眉頭,把小廝叫過來耳語著。
李振國笑過之後,突然一繃臉,怒衝衝地上樓進了春蓮的房間。
“媽的,不是說好了不跟別的男人嗎?背著我你就開幹!離開男人你他媽活不了?”他衝春蓮大罵。
春蓮委屈地說:“你現在也不敢來了,也不給我錢。我得吃飯。
“那也別找那麽個棺材瓤子呀?你他媽不怕他死在你炕上!”
“你常來我就不找別人了,你以為我願意和別的男人?”
“常來!常來!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你以為是過去?那天我拿了小攤兒一盒煙還寫檢查了呢。檢查你懂不懂?就是我得自己罵自己,罵得一錢不值才行!
“那,”春蓮一臉真誠地說,“共產黨真的不錯,那是教你學好呢。”
一句話把李振國說得沒脾氣,幹眨巴眼發愣。半晌,他突然伸手把春蓮那半掩的胸襟撕開,餓狼似的撲上去咬住了白哲的肩頭。春蓮叫了,叫的聲音聽不出痛楚而隻是歡愉。她摟住李振國,摸索著扒他的衣服。
“振國哥……”
李振國不吭聲,悶著頭亂抓亂咬,仿佛不是作愛而是和誰搏鬥。他的心裏顯然有一種壓抑著的鬱悶,這種鬱悶化做了欲望發泄在春蓮身上。
“你今天……勁真大……”
這兩個人的關係此刻絕不是漂客與妓女或是警察與妓女的關係。他們的親吻和他們的擁抱都表示出了最纏綿的愛意。他們完全是一對兒苦戀中的愛侶,那苦澀的愛情之花使這間充滿肉欲的氣氛的妓院房間也變得聖潔了。
他們忘了一切。
他們眼裏隻剩下對方。
而他們的全部動作都落在那個憨厚如鄉下孩子的小民警眼裏。他顯然是上樓來找李振國的。他太冒失,什麽也沒想便推兀了房門。
於是他那張圓圓的娃娃臉漲成了紅布。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完全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老李!你幹什麽?”
李振國的脊梁一下子挺直了。
春蓮則從他的肩下探出頭臉來,笑著說:“這位小兄弟,你小民警一下子清醒了,他狠狠地把門一摔,走了。“他媽的,掃興。”李振國低聲地罵,臉上漸漸泛起一層灰白。
周栓寶病了。
感冒。那晚他又一個人到東便門外的河邊上去了,淋了雨。回來就鼻子不通氣,咳嗽。
關鍵是身體發徽,不願動彈。
王淑蘭說:“請個假,歇兩天吧?”他本想說不用,正忙呢。可轉念一想,又點點頭。
他到底是個心重的人。兩個雞蛋使他看到劉、肖之間的棱縫,也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這壓力在他那剛剛燃燒起來的熱情上潑了一瓢涼水,雖沒把火撲滅.卻也冒了股黑煙。
又是一天清晨。馬寬照例測茶碗、掃地準備開張。
穿便服的周栓寶從胡同口走出來,腳步懶洋洋的。
馬寬招呼他:“怎麽著,今兒不當差?”
周栓寶坐下:“這渾身哪兒哪兒都不得勁,歇兩天。”
馬寬上下看看他:“是心裏頭不得勁吧?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兒了?”
周栓寶勉強笑笑:“瞧您說的,哪兒那麽多不順心?就是累。”
馬寬說:“來碗熱茶吧。這茶呀,可是好東西,通心理肺平肝敗火,來上兩碗,保您舒服。”
正說著話,喬占魁滿麵笑容地從街口上回來了,手裏提個蒙著藍布套的大鳥籠子。
馬寬:“哎喲,喬爺,怎麽玩上鳥了?沒見您有這嗜好啊?”
“鳥?”喬占魁把藍布套一掀,籠子裏是一隻大花貓,衝人瞄地叫了一聲。
“喲!這是什麽意思?”
“河邊上,那幫押鳥的,我昨兒在那兒咳嗽一聲兒,嫌我髒了他們鳥的口!媽媽的,有什麽呀,一隻破黃雀兒,還想押出十三套來?今兒我給他們提樓隻貓去,壓它個野貓叫春。”
“什麽人性!”周栓寶聽不下去,一拍桌子走了。
“幹嘛呀,一個臭腳巡。”喬占魁瞪著眼,不敢大聲罵而小聲嘀咕。
“你呀你呀,”馬寬指著喬占魁歎道,“甭怪老周不待見你,你這事兒可是真夠損的。”
喬占魁腆腆肚子,咧嘴樂了:“酶,這就是個樂子。咱北平人不就喜歡鬧個樂兒?這他姓周的也看不慣?他警察管得再寬也管不著我鳥籠子裏裝什麽啊?”
喬占魁的話周栓寶都聽見了,他沒回頭.徑直地往街上走。
他又到東便門外的河邊上來了。
夏景天兒的河邊是個很美麗很有野趣的地方。蘆葦已經長高了,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著,帶著點兒夢幻般的醉意。梢頭上,站著隻紅蜻蜓,也隨著搖動,仿佛是風景畫上隨意抹上的一筆紅色,既瀟灑又亮麗。城牆角樓倒映在河麵上,那份莊重似乎把河水也震懾得安穩起來,流淌的速度減慢了許多。周栓寶在河邊上坐下,河水立刻映出他那張普普通通的老實巴交的臉。
他其實已經很長時間沒到這兒來過了。忙,而且心情不錯也沒必要到這兒想什麽。思想是深沉的,深沉這玩意兒首先需要優鬱,需要沉重,需要落落寡歡。
那麽周栓寶現在憂鬱、沉重、落落寡歡嗎?也許談不到。可他確實想到這兒來。他的性格、他的習慣都驅使他沿著走熟了的那條小路,到河邊上來。
周栓寶當警察實屬被逼無奈。因此他恨這份差事,最起碼他以為自己恨這份差事。不是嗎?他的心情總不那麽大好,他從不把黑製服穿回家去,他也常常幹些似乎不該是警察辦的事兒,例如對小要飯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例如糊裏糊塗地放走個遊行的學生。他常常地處於一種無可奈何的狀態之中,他把一切都歸咎於命運,他認為自己的命實在不那麽太好。
可當解放軍進城的時候,當他意識到他的這碗飯可能會吃不成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對這份兒差有一種說不出的眷戀。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心,發現在心的隱密處有一種已經屬於警察職業的本能。他不可能不幹這一行兒,不幹他便會難過,便會很痛苦。這使他深深地被震撼了,他開始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待自己看待這個職業。
他把這歸咎於自己的無能。是啊,除了警察自己還能幹什麽?還會幹什麽?哪怕是拉洋車呢,自己能幹麽?幹得了嗎?而這難道不又說明一個問題嗎?就是警察這差事再不濟不也比泣車強?
可迷戀這職業並不僅僅由於無能,似乎還有別的什麽。是什麽呢?
周栓寶每每想到這兒便墜進五裏霧中,心中茫然如烏雲彌漫,再也想不出什麽。他畢竟隻是個警察,文化水平不高。
坐在靜謐的河邊上,他又一步一步地沿著自己的思想走過來,又再一次停留在這條他無法躍過的坎兒上。
且不管是什麽吧,且不說為什麽留戀這職業吧,時至今日,還該不該這樣一門心思地幹下去?
應該。周栓寶對自己說,共產黨是咱老百姓的黨,宋局長、劉海山,個個都是好人,跟著他們沒錯兒。
不應該,周栓寶又對自己說,人家就真信得過咱嗎?就算海山信得過,老肖呢?那倆雞蛋還不說明問題?
應該承認,周栓寶此時對警察工作的熱愛正逐漸地增強著。這種熱愛裏有自豪感,更多的是對知遇之恩的感激,和對一個新時代的憧憬。此時的周栓寶不會貿然做出放棄這工作的決定,頂多不過是想想而已。但是這種想想,足以使他仿徨,使他病倒兩天而至今身上懶洋洋的。
明天去上班嗎?他問自己。
他撿起塊石頭,隨手扔進河裏。咚的一聲,河麵泛開一圈圈的漣漪,把那隻紅蜻蜓嚇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