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栓寶當警察實屬被逼無奈。

人生其實有許多被逼無奈的事情。隻不過有時是別人逼你,有時卻是自己逼自己。

那麽周栓寶當警察是誰逼的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爸爸與媽同一天咽了氣,傷寒。兩具屍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而啞巴妹妹隻有十三歲,隻會蹲在音晃裏嚎哭。這,當然是很殘酷的現實。

但周栓寶並不是非當警察不可,混碗飯吃的辦法還是有的。比如說去拉洋車,或是接過爸爸的家什去沿街打鼓收破爛。當然這些活兒周栓寶不屑於去幹,這些念頭隻是像風一樣掠過他的大腦,便被他堅決地排斥了。周栓寶有文化,念過初中。他爸爸極想讓他狀元及第。拉洋車之類的下賤活兒自然被初中畢業生疏遠。

那麽去哪個機關謀份差事?或者去教書?周栓寶雖然心動,卻知道這絕非他這個窮光蛋可以做到的。

這很令他悲哀,卻也無可奈何。

這時他還並沒有想到去當警察。北京人對“腳巡”這一行有種天然的蔑視和排斥,周栓寶並不例外。何況他爸爸活著的時候還常挨警察的棍子。

當那個最終讓周栓寶當了警察的人一挑門簾走進周家時,周栓寶想到的還是去郵電局門口擺個攤兒,代寫平安家信。

進門的這個人一下子改變了他的命運。就像船到河心,峭公在江心石上撐一竿,船便拐彎了。

人生拐了彎一切就都變了樣。

周栓寶一下子從一個可能的準知識分子變成了一個警察。從此開始了他後半生的坎坷。

也真難怪有許多人相信宿命論,不然你怎麽解釋周栓寶的那一個人生的轉折?這個人生轉折到來時周栓寶自己並無意識。他十七歲,血氣方剛,愣頭磕腦,雖然讀了十幾年書,也仍然糊糊塗塗。看見進門的人,他隻知道跪下磕頭報喪,全不知麵臨至關重大的人生選擇。

“哥呀,嫂啊,你們怎麽就這麽甩手走了呢!”來人揉著通紅的酒糟鼻子,碩大的淚珠子叭嗒叭嗒地砸著地麵。周栓寶陪著哭。啞巴妹妹又嚎起來。

“栓寶,”來人哭過一巡,突然就止住了,回頭問栓寶,“你打算怎麽辦?”

“怎辦?”周栓寶說:“讓老人入土為安,然後……”

“然後你聽我的。”那人的大手拍在周栓寶肩上,仿佛有魔力,把栓寶的心安寧下來,也讓栓寶的大腦開始迷糊。他點點頭,望著那人的紅鼻頭在沁出一層細汗。那人姓王,栓寶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早先拉過車,賣過豆汁兒,後來當了警察。好喝酒,酒後愛吐真言,而真言吐過又常常後悔。

他掏錢安葬了周家二老,然後把周栓寶領到警察局。-

“挑份巡警吧,起碼混出窩窩頭來。”

周拴寶點頭。心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比賣苦力強。

“這不是份好差事,可你要是把心放正了,也他媽不錯。”

周栓寶又點頭。心說就衝你對周家這份恩,不是好差事我也得1幾。至於心正不正,這年頭兒還真說不清。

走進警察局的大門,周栓寶想起了《水滸》,有一種逼上梁山的感覺:

他媽的。他對自己說:幹吧。也許像王大叔說的,把心放正了,總會有份兒好報吧?

周栓寶就這樣當了警察。

周栓寶結婚是兩年以後,他娶了那王大叔的閨女,王淑蘭。

也算是自由戀愛。小警察常上老警察家去,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姑娘。眉來眼去的,都有了那麽點兒意思。有一天姑娘偷偷摸摸地織一雙毛線手套,讓當娘的看見了,便告訴了當爹的。老王揉著紅鼻頭兒問:“給誰織的?”娘說:“反正是男的。”

爹說:“我?”娘便撇了嘴:“美的你!去年她不是給你織過了?閨女大了,留人留不住心。”

這娘本是後娘,原就嫌閨女礙眼,竭力摔掇老頭子聘閨女。

老王把話憋住沒說,原想自己琢磨一下閨女瞧上誰了再找閨女把話挑明。可酒一下肚,話便摟不住。問閨女給誰織手套,王淑蘭大大方方說是栓寶哥。老王愣了,全無思想準備,再想想警察的閨女能嫁給誰,左不過也就是警察。便點了頭。

周栓寶踏踏實實娶進門一個俏媳婦。

新婚之夜,掃淨炕上的花生、棗、栗子,新娘羞羞答答地解開了衣服,把一具美麗至無法形容的洞體展示給了周栓寶。周栓寶呆了,感覺一股火從丹田噴發,直直衝到腦「It,把一張臉燒得通紅,也把一副十九歲小男人的身軀膨脹起來。他撲向王淑蘭,一下把他的新人撲倒在嶄新的紅棉被上,然後便把大手往那顫巍巍的胸脯上按去。

王淑蘭一激淩,翻腕攔住了男人的手。

“我得先問你,你能一輩子疼我嗎?”

“能能。”

“我還得問你,我爸說過,你們當警察的常有人串八大胡同,你呢?”

“我沒去過,今後也絕不去。”

“你發誓?”

“我發誓。”

“你不騙我?”

“我哪會騙你?我疼你還疼不夠呢。”

王淑蘭咯咯一笑,自己把自己的誘人之處送到丈夫手裏,然後摟住丈夫的脖子,把自己沉入溫柔之鄉。

然而這對新人誰也想不到,絕對想不到,就在他們縫蜷之時,那位剛當了老泰山的老王,卻因為急症發作而駕鶴西歸了。

腦溢血。嗜酒的老警察大概早有高血壓的毛病,然而那年頭沒誰注意這種病症。特別是一個職業要求他忙碌,生存也要求他忙碌的警察,頭昏腦脹早成了家常便飯。

他就那麽去了,天亮時他的軀體已經冰涼。臉上卻掛著很愉快的微笑。聘閨女對一個父親來說是一件人生大事,完成了這件大事他便徹底卸去了責任。

也許他就是這麽想的。

可死亡和新生命的第一次播種偏偏選擇了同一個夜晚同一個時刻,這種巧合會使人想到什麽?

當第二天早晨噩耗傳來時一對新人麵麵相覷,同時想到了他們昨夜第一次邁過少年與成人界限的那一時刻。那消魂的一刻,那激動的一刻,那幸福的一刻,卻是父親咽氣的時候。

周栓寶的手腳冰涼。第一次目睹死亡是他自己的父母,那時隻有悲痛,痛徹心肺,卻淋漓盡致。而這次是第二次了,悲痛之外卻有一種負疚,一種揮不去的自責與惡心。

他的眼睛和新娘的眼睛相碰,又迅速地互相移開。他們都覺得心虛。

這是懲罰嗎?這是命中注定嗎?在辦喪事的過程中周栓寶總在心裏這樣問自己,越間越糊塗。

一個月,他沒再碰妻子。

當一個月之後妻子再次投入他的懷抱時,他那稍稍平複的自責又陡然強烈起來,使他的強硬瞬間疲軟,使他的勇氣一下子消失在九霄雲外。

周栓寶**了。

“這回你想去八大胡同也去不了了。”王淑蘭含淚開了一個玩笑,這玩笑讓周栓寶無地自容。

於是他真的偷偷去了八大胡同,他希望****可以治好他的病。然而他失望了。開始他是所向無敵的,可那妓女竟在他身下幻化為妻子王淑蘭,於是他又開始自責,也同時開始退卻。

他開始認定自己有罪。也許是上輩子做下的,也許就是這輩子做錯了什麽。隻有罪孽深重才有今天的下場。

做錯了什麽呢?周栓寶想來想去,隻有做警察。因為除了警察他並沒做什麽。辭職吧,去拉洋車。

拉車的頭一天便挨了打。

挨了警察的打,挨了他過去的同行的打。

拉了個買賣去王府井。.剛在同升和帽店門口擱下車,那個警察就過來了:“誰讓你在這兒擱車的?規矩懂不懂?”話音未落,棍子也砸在周栓寶的肩上。

火辣辣地疼。周栓寶被一下子打蒙了,竟不知說什麽好。警察,這就是警察。周栓寶隱約聽說過王府井有這麽一位巡警,外號“一塊錢”,說他專欺負拉洋車的,先打,後罰錢,張嘴就一塊。他看著眼前這位,猜測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塊錢”。同時想向對方說,我昨天也是警察啊。

可他沒說出來,因為說了也沒意思。周栓寶此刻覺得警察是天底下最可惡最不得哥們兒的職業。他瞪著眼前這位,嘴唇微微顫抖,緩緩地拉起車來。

“別走!罰款,一塊!”

這位果然是“一塊錢”,周栓寶樂了,氣樂了。他敞開號衣的大襟,拿出北京人的三青子勁兒,說:“打早晨拉到現在,就掙了三毛。還得交車份兒呢。要不,把車給你;要不,你帶了我走。”

“一塊錢”愣了。大概從來沒人敢這麽和他說話。他不知所措了。他晃晃手裏的棍子,想舉卻沒舉。他望著周栓寶,眼珠一轉一轉的,大概在想主意。

周栓寶雙手抱在胸前,等著。

這時又來了個拉車的,幹瘦幹瘦的一個爺們兒,挺精明的一雙眼睛看人有點斜視。他拍拍周栓寶的肩:“爺們兒,走哇,前頭有個倆人的買賣,一塊兒跑吧。”周栓寶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這是窮哥們兒解圍來了。心裏一陣感激。拉起車,他問‘一塊錢’“走了啊?”

‘一塊錢’剛要瞪眼,那個拉車的插嘴了:“幹嗎呀?難為我弟弟?”一句話竟把“一塊錢”說傻了,說呆了。兩輛洋車趁機開路。

“他怎麽會怕你?"跑著,周栓宋問。

“他不是怕我。”那人神神秘秘地說。

“那…您貴姓?”

“免貴,肖東昌。”

“看樣子您有道兒,警察都怕您。”

“有什麽道兒?說有道兒隻有一條,挺起腰板兒,大夥兒抱團兒,和他們幹。”

“您這是……”周栓寶糊裏糊塗,想刨根問底兒,又有幾分敬畏。不知為什麽,這姓肖的有點兒讓人犯休。

“慢慢琢磨吧,爺們兒。”肖東昌一笑,加快腳步,跑過去了。

周栓寶卻停了車,真的開始琢磨。他畢竟年輕,也有那麽股子愣勁兒,琢磨來琢磨去,他覺得,他還得去當警察。

“一塊錢”的那一棍子打通了周栓寶的思路,讓他在某種程度和某種意義上開了竅。是,也許當這份兒四處得罪人的差事有損德性,可不當這份兒差就舒服嗎?拉洋車賣苦力還挨打就痛快嗎?一個大老爺們兒絕了後是很痛苦的事情,那麽還得再加上一份窩囊和一份下賤嗎?

不能說周栓寶的反思不是一種哲理。窮人造反往往都基於這種極樸素的思想。“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說沒有道理?

周栓寶豁然開朗,一團悶氣從胸膛裏發泄出來,化做一陣痛痛快快的笑。

當警察去。當然不會像‘。一塊錢’,這樣霸道,卻也絕不能讓別人的霸道落到自己身上。那身黑製服代表不了尊嚴,起碼象征了一種地位。

於是,周栓寶把洋車拉回車廠,連車份兒也不交,甩手走了。走到小酒館裏,要三兩白幹和一碟醬口條,一醉方休。

醉了,把一切煩惱拋到九霄雲外。姓肖的就像小說裏的大俠,來無蹤去無影,和周栓寶是兩個世界的人。

周栓寶歪歪斜斜走回家去,告訴王淑蘭自己又要去當警察。

王淑蘭歎口氣:“隨你。”

警察是重新當上了,但周栓寶卻執意搬了家。說不清是為什麽,反正不願意讓熟人知道他吃了回頭草。

在新居這邊,周栓寶也從不把那身製服穿回家。

他寧願讓新鄰居們知道他是個做小買賣的。

人常常有這種複雜的心態和表現,幹什麽煩什麽,可又離不開什麽。常聽見有人這樣說:這行兒,真不是人幹的。可過了許多年,他卻還幹著那“不是人幹的”行當。

周栓寶卻從不褒貶警察這個職業。他隻是不作聲,見誰都隻是淡淡一笑。從再次當上警察之後,他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差事他是很認真的。巡街,說六小時絕不早回來一分鍾,哪怕街上下雹子或是美國兵開吉普車鬧事。他當警察這會)L北京已經有美國兵了。他雖然不敢幹涉大鼻子的胡作非為卻也敢怒目而視。

他有個搭檔,叫李振國,比他小一歲,一個從通縣來的鄉下腦殼。這人有個從小青梅竹馬的相好,因為窮讓人給賣進了皮條營胡同的豔紅樓。李振國傷心之極,成了個吊兒郎當醉生夢死的人,唯一的嗜好就是攢錢去豔紅樓。警察的工資不要說逛妓院,隨著物價飛漲連吃飯也成為問題。李振國便采取了抄吃抄喝占便宜的辦法。

每天在巡街時沿途每個攤兒抄點兒什麽,也許大概齊夠再擺個小雜貨攤兒了。有點兒好吃好玩的直接就送進了豔紅樓。這樣一個人自然被老百姓恨之入骨,周栓寶卻覺得情有可原。真的,假如你老婆被賣進妓院你該怎麽辦?

周栓寶當然有時看不過去了也批評李振國:

“兩棵白菜你拿它幹嗎?也給春蓮送去?”

“白菜怎麽啦?白菜不得花錢買?拿回去給嫂子包餃子,你看嫂子樂不樂?”

於是周栓寶便抱著兩棵白菜回家。

王淑蘭也真的很高興:“還挺磁實,你也會買東西了?”

周栓寶沒敢說這白菜是白來的。他的老泰山活著的時候雖然沾酒就失態,卻是耿直無比,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為。老泰山是周栓寶當警察的引路人和榜樣,周栓寶心裏有數。

可白菜餡餃子還是吃了,也並沒跑肚拉稀。周栓寶便對同伴的吃拿卡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反正我不拿。他安慰自己。

他和妻子的那種事兒仍然尷尬。搬了新家並沒有解決什麽問題,甚至沒帶來任何希望。兩個人倒也死了心。周栓寶甚至想過給老婆找個情人,幫忙解決一下子嗣間題,人選都物色好了,就是搭檔李振國。可他知道這是很丟人的事,成功了丟人,老婆要是拒絕了也丟人,便一直猶猶豫豫的,沒有說。

王淑蘭和啞巴妹妹天天抱著大盆給人家洗衣裳,累得半死,對於性欲也似乎極為淡淇。

生存是第一位的。國民黨的政權正一天天地垮下去,老百姓最直接的感受是經濟的崩潰。填飽肚子也讓人絞盡腦汁,無數夫妻的夜晚都已變得不再激動人心。愛情是需要溫飽做基礎的。

周栓寶常常被派去阻止遊行的學生們。’他這種最普通的巡警是沒資格去騎大馬掄棍子開水龍頭的,他隻配在胡同口勸勸那些去集合的學生:回去吧,別鬧事兒。沒人聽也就拉倒。

周栓寶隻是覺得生活越來越暗淡。

家庭,職業,時局,沒有一樣讓周栓寶省心的。

天將傍晚的時候,周栓寶坐在東便門外的河岸上,看一隻小木船矣乃而去,船後留下一道粼粼的漣漪,心裏才會稍稍舒展一些。於是,他常常來這裏坐。”

他隻是坐在一段枯幹的樹幹上。他的雙手有時抱著膝蓋,有時則揣在袖口裏。他的神情是呆滯的。呆滯的神情使他看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衰老一些。

其實他才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的警察周栓寶在北京東便門外的河岸上想到了許多許多。他仿佛已經看透人生。有時,他會一個人笑起來,然後對自己說:

“就他媽那麽回事兒吧。”

周栓寶的新家在耳垂胡同3號。這耳垂胡同在北京城裏是個極不起眼的小死胡同。

這裏原是一片空地。 日本人在的時候有人在這兒蓋了四排日本式的房子,每排隻有三間。加了院牆之後成為四個小院,四個院麵對著一處大宅門的高牆,形成了短短的耳垂胡同。

1號住個叫馬寬的光棍漢。他把院門由座西向東改為向南,他說:‘舊本人就是沒規矩,蓋房哪有衝東開門的?”這人是個很樂觀的主兒,妻兒都去世了卻一個人硬朗朗地活著。他的院門改過之後嚴格說已經不是耳垂胡同的範圍,但約定俗成,這裏仍被大家叫做一號院。馬寬把它辦成個小茶館,起名“來福軒”。

2號院住著遠近聞名的喬家。喬占魁和他那剛10歲出頭的二兒子喬雲標之所以出名是因為他們是小偷,也是因為喬占魁那尖酸刻薄的個性。他慣於什麽話討人厭就說什麽話,什麽事招人煩就幹什麽事,可偏偏奇怪的是,喬家大兒子喬雲林卻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這大概是一種命中注定?

4號院不必多提,一個靠搜刮民脂民膏而腦滿腸肥的稅務局官員,總鼻孔朝天地在胡同裏來去。

周栓寶住著3號兩間房。另一間住了個修自行車的小夥子,叫劉海山。

劉海山在周家搬來一個月之後搬來。這個人白白淨淨,慈眉善目,見人不笑不說話,因此人緣兒很好。

.他搬來那天給周家送過來一包天福號的醬肘子,很有禮貌地向周家夫婦道了擾。王淑蘭很喜歡這小夥子,掩掇丈夫和他拜了把兄弟,並經常為他縫縫補補洗洗測測,飯菜也常為他留出一份兒。周栓寶看著,隻笑笑不說話。他沒兄弟,劉海山讓他有了一份兄弟之情的感受。

可是周栓寶沒有意識到,這個劉海山在他未來的生活裏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

人生就是有許多事意料不到的。

如果人生可以意料也就會索然無味。

周栓寶不是沒有發現這個劉海山有許多疑點。比如說,他有一股書卷氣,這種書卷氣是他那身破衣服所掩飾不住的。又比如說,那年月自行車還不普及,洋車一般車廠自己都會修理,因此一個以修車為職業的人就多少有些奇怪。但是周栓寶清楚這些疑點不說明此人是壞人,而說明他可能是另一類危險人物。這類人物的名字叫共產黨。對共產黨該敬而遠之。

劉海山和所有靠賣力氣吃飯的人一樣早出晚歸。不喝酒,不抽煙,晚上便關起門看書。一個窮人,看書也是很可疑的,周栓寶當然清楚這一點。

有一天夜裏他起床撒尿,正碰上劉海山悄悄地開門進院。“幹嗎去了?這麽晚。”

他隨口問。“看個朋友。”劉海山答,手卻背在身後。其實周栓寶已看見他手裏是一捆紙,街上常貼的共產黨標語那種紙。

周栓寶什麽也沒說。第二夭當王淑蘭讓啞巴妹妹給劉海山送去一碗麵茶時,也沒說。

沒幾天就發生了周栓寶一生中最驚險最危急也是最光彩的一件事。

他和李振國巡街回來正在辦公室看報,有個和他熟識的警長進來和他們聊天、說著說著,他問周栓寶:“老周,你住耳垂胡同?”周栓寶說是,又問怎麽了,那警長說:“今晚上加班,到你們那兒抓人去。”

周栓寶立刻想到是劉海山,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含糊應了一聲,把話題岔開,心卻飛回了耳垂胡同。

要不要給劉海山報個信兒?這是他反反複複問自己的首要問題。

也許應該去。海山即使真是共產黨,但人品不錯,又是自己的結拜兄弟,難道看著他進局子?

可也許又不應該去。萬一這事暴露了,砸飯碗不說,恐怕自己也得受罪。

可難道真就見死不救?

周栓寶越想越急,越急越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心裏極沒道理地抱怨劉海山:你幹嗎非當共產黨啊,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

就這麽暈暈乎乎地,他走出辦公室,走出警察局,隨手叫了輛洋車回耳垂胡同。下了車,也不給錢,準知道人家不敢追著要。還那麽直眉瞪眼地,匆匆往家走。’喬占魁正在2號門口腆著肚子揉鐵球,問了句:“今兒怎麽弄這麽身兒黑皮啊?”他也沒聽見。

見了正在補一條車內帶的劉海山,他喘了半天氣,才說出一句話:“他們今晚上抓你。”

劉海山的臉白了一下:“真要來了……大哥,謝謝你。我們內部出了叛徒,沒你,我完了。”

“快走!”周栓寶隻會這一句。

劉海山卻發愣,皺起眉頭想事。

“快呀!回頭出不城了!”

“我先不能走,我還得再去通知一個人。”

“嘿!多慎一會兒可多一份兒險啊!”

“險也得這麽辦,我不能丟下同誌!”周栓寶一愣,他一急,張嘴說了句他自己也沒想到的話:

“那,我替你去!”

事情過去許多許多年,周栓寶還記得那幾句接頭暗語:

“先生,我買米。”

“買什麽樣的?釉米還是稻米?”

“我要那種粘性大的江米。”

“粘性不太大成嗎?”

“不成。家裏老人病了,想喝口江米粥。”

那天劉海山讓他脫了製服去接頭,省得招眼。還千叮濘萬囑咐地讓他注意安全。他應著,卻暗自奇怪自己怎麽會冒出那麽一句話?吃飽了撐的?犯迷糊病?不然幹嗎自告奮勇趟這道混水?

至於這件事在未來所產生的影響所發揮的作用,周栓寶沒有先見之明,自然無從設想。

他隻是像個傻子似的戰兢兢地去了那米店,機械地和那個瘦高的米店掌櫃說了上述的那幾句話,然後便出來,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

劉海山勸他這晚不要回家,免得特務們見到他竟是逃犯的鄰居而引起懷疑。於是周栓寶便在街上胡亂地喝了碗炒肝吃了二兩包子。然後,他便又到東便門外的河岸上去閑坐。

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河岸上的雜草蒸騰著濕乎乎的熱氣,饑餓的蚊子像飛機般地向周栓寶俯衝叮咬,使他根本無法安下心來思想。思維被疼和癢擾著,似乎也變成一隻蚊子,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撞出許多血來,染紅了河麵上最後一點落日餘輝。

耳垂胡同3號院的那間小屋從此空了下來。時局不穩,沒誰想買賣房產或租賃房屋。周栓寶望著那黑洞洞的門窗心裏也有一種黑洞洞的感覺。

19歲的啞巴妹妹出嫁了,嫁的也是個警察,周栓寶親自保的媒。

爹媽不在,當哥的不能不操心。

哥操著心,也沒有什麽高興的感覺。

一切都像護城河的水,仿佛沒什麽理由流動,可又不能不流動,於是便粘稠地蠕動,散發出一種腥不腥臭不臭的味道。

也許真該改個世道了。有一回偷看了共產黨的宣傳品,周栓寶對同伴李振國說。李振國什麽也沒說,擺弄著剛從煙攤上抄來的一隻假象牙煙嘴。

嫁妹妹那天周栓寶親自送親,路過他匆匆去過的那家米店。店還開著,可糧食顯然少得可憐。瘦高的米店掌櫃自然不見了,一個陰沉沉的男人坐在門口,周栓寶一眼認出那是軍統的人。

他不禁打個冷戰。低下頭,躲在妹妹的小轎後麵,走過去了。

東單正在修飛機場,因為城外的機場已在共產黨的手裏,而城裏的達官顯貴們還有不少人沒來得及撤走。妹夫家就在東單附近的蘇州胡同,酒席間隱約可聞的施工聲,使這場本已十分簡陋的婚禮更加壓抑沉悶。周栓寶喝了兩杯酒就告辭,說要回局裏值班。木納的妹夫送他到院門口,呐呐地說:“哥,您慢走。”周栓寶愣了一陣兒,低聲道:“好好待她。”

妹妹啞,卻絕頂聰明,此刻便哭起來。周栓寶拍拍妹妹的頭,轉身走進暮色中了。

警察周栓寶的故事到此隻是一個開頭,或者說是第一段落。即將到來的公元1949年,像一把剪刀,把所有中國人的生活都剪成兩段;又像一架破土的犁,翻掘著中國大地,把上麵的翻下去又把下麵的翻上來。許多年之後打開任何一個中國人的履曆,1949年都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與裏程碑。周栓寶當然也不例外,隻是當他走在嫁妹之後的歸途上時,和以往許多事情一樣,卻是一無所知。

1949年,周栓寶2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