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警察周栓寶的故事,還要從1949年講起。

這年的開始是以傅作義的走投無路和解放軍完成對古都北平的圍困為標誌的。對周栓寶這種身份的人來說,這應該是一個灰色的年份。

周栓寶是以聽天由命的態度來迎接這一年的。盡管隻有24歲,可他自認為已太多承受命運的戲弄,對命運這東西早已屈服。

所以當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布和平解放的時候,當城門口解放軍和傅作義的部隊交換防務的時候,周栓寶依然叫上同伴李振國,上街巡邏。

周栓寶在相貌上絕對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中等個兒,長方臉兒,一雙眼睛不大可也不算小。從沒像別的警察那樣鐵板著臉,可也並不怎麽笑,頂多嘴角向兩側舒展,給人一種笑的意思。他走路駝著一點兒背,雙手背著搭在屁股蛋兒上。總之,他不大像個警察,倒有點兒像城外種菜的老農。

這夭街上乍看和往常沒什麽兩樣。已進了臘月,性急的關東糖已搶先在街上露了麵兒飛凍柿子則在陽光下發出唬拍似的半透明的光。餛飩已經開了鍋,熱氣香噴噴地撲著人的臉。街角上,賣冰糖葫蘆的老頭兒正有氣無力地吃喝著。老北平,吃食永遠是那麽誘人。

然而細看,周栓寶便發現今天人們的神情有些變化。

有顯出很高興的。也有格外陰沉仿佛剛和誰樞過氣的。更多的人臉上都有一種神秘的激動,仿佛人人都拿解放軍進城這事兒當個秘密在心頭存在著,都想和誰說說又都憋著賣關子呢。周栓寶看著,歎口氣,對李振國說:“瞧見沒有?要改朝換代了。”

李振國應道:“改吧,誰當政也得有人巡街不是。”

周栓寶想說就怕你想巡街人家還未準信得過呢,可沒有說,也沒來得及說,因為街角轉過一群叫花子來。

這是一群很少見的叫花子。

因為他們並不是要飯而是在遊行。

他們也喊口號,可喊得很不齊,有的人根本沒喊而隻是嘟嚷兩聲。他們吊兒郎當地走,一大堆破衣服湊到一塊兒給人一種很滑稽的感覺。

“反對共產共黨!”

“擁護蔣委員長!”

“新鮮!這太陽從哪邊出來的?”李振國伸著脖子看,笑道。

周栓寶也覺得好笑。他想這國民黨淪落到收買叫花子的份兒上也真可以了。他剛想是不是去阻止這支遊行隊伍,叫花子們已經被一群學生給攔住了。

“你們是不是餓出毛病來了?為什麽搞這種名堂?”為首的學生問。

叫花子們不吭聲,臉上都有點赦顏。

“準是讓狗特務收買的!”一個挺俊俏的女學生憤憤地說。“你們受國民黨特務‘警察的欺負還少嗎?你們怎麽糊塗到他們指揮的份兒上?”

“說,特務給你們多少錢?”

“我們……”為首的叫花子呐呐地說,“我們就吃了一頓……燒餅夾肉。”

這種很廉價的收買使雙方都一愣。學生們自然是因為沒想到一套燒餅夾肉也會製造出一場鬧劇,叫花子們則似乎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竟是這麽不值錢。饑餓和寒冷使人自覺自願地拋棄自尊。叫花子們沒有這麽深刻的思想,他們隻是本能地自嘲起來。

雙方都大笑,笑得像是久別重逢的親友。哈哈的笑聲在北平街頭回**,倒也很符合當時人們的心境。

笑聲裏,那個俊俏的女學生突然一指不遠的小胡同,叫起來:“看,那倆人準是特務!鬼鬼祟祟的。”

大家回頭。叫花頭兒說:“是他們,請我們吃……的就是他們。”

為首的學生便喊起來:“同學們!追特務去啊!”

學生們和叫花子們在一瞬之間形成了聯盟。他們呼呼啦啦地扭頭向那小胡同跑去。也有一些調皮的小叫花子趁機亂跑亂鬧起來,有兩個從熱騰騰的籠屜裏抄走了幾個肉包子。夥計急了,大呼小叫地追,小叫花子便魚似的在行人腿邊亂鑽,街上頓時亂成了一鍋爛粥。

爛粥裹住了一輛洋車。坐車的打起簾子往外看,一雙挺精神的眼睛隱隱有些笑意。

周栓寶和李振國本來遠遠地抄著手看。此刻見亂起來了,周栓寶便站不住,要過來維持秩序。

李振國說:“管它呢,這個時候還不歇歇。”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跟著周栓寶跑過來了。

兩個穿黑製服的警察在往常還是有震懾力的,可今天卻不行。兩個人邊跑邊吃喝,人們卻是該幹什麽的還幹什麽。小叫花子仍然狼吞虎咽地吃包子,賣包子的連踢帶打也無濟於事。大部分學生們都跑遠了,剩下幾個邊走邊在牆上、電線杆上貼標語。

周栓寶叫:“哎!別貼了成嗎?”

學生回頭,笑道:“不成。你怎麽辦吧?”

李振國瞪眼:“嘿,叫板是吧?”

學生衝他做個鬼臉兒,揚長而去了。那張“歡迎解放軍”的標語鮮紅鮮紅的,也仿佛帶了幾分挑戰的意味。

周栓寶歎口氣,上去揭那標語。

李振國抱肩往牆邊一靠,抱怨說:“我說你老人家不幹點兒什麽會閑死?”

周栓寶愣了一下,心說自己也真是賤骨頭,這個節骨眼兒瞎忙什麽?這會兒我算是為國民黨幹還是為共產黨幹呢?想著,就要退回來,可那標語卻已在手上了。再貼回去,漿糊已半幹,說什麽也貼不上了。

李振國味地笑一聲,扭頭走了。

媽的。周栓寶罵一句,自己也不知道罵誰。低頭看看那標語,疊巴疊巴塞兜裏了。

回頭。就在這一刹那,看見了洋車上的那個坐車人。

沒錯,是劉海山。

外察周栓寶一下子愣在那兒了。

劉海山是在去年的9月被選調進了情報保衛人員訓練班的。12月底,隨著解放北平的部隊來到了北平郊外。

這一段,他心情一直很激動。

那年從北平跑出去,匆匆忙忙的甚至可以說很狼狽。而今天,他是以勝利者占領者的身份回來的。這本身,就值得他激動。

何況.他太愛北平。

從小跟著給共產黨當地下交通員的爸爸出入這座古城,他知道這城裏有那麽多的古跡名勝,也有那麽多的美味佳肴。夏天,他在什刹海的荷花市場喝過蓮子八寶粥。冬天,他在天橋的小園子裏聽過大鼓書。盡管窮,也買得起一串廠甸的大糖葫蘆。盡管累,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也會撥動他幼小的心弦。劉海山走慣了這方方正正的大街小巷,也聽慣了那悅耳清脆的京片子。逃出北平,轉戰南北,多少回夢裏回北平,樂醒了身邊的戰友。

而今天,是真的回來了。

而今天,隻要吸進一口氣,鼻腔裏就滿是真真切切的北平氣息。

劉海山直想摟住東四牌樓那油漆斑駁的大柱子喊幾聲。

當然他不能。因為此刻這城裏還是龍蛇混雜,因為今天他是來城裏接頭布置任務的。

拉著他的洋車夫就是接頭人,大名肖東昌。

就在警察周栓寶認出劉海山的那一刹那,劉海山也認出了警察周栓寶。他也一下子愣住,因為這種巧遇實在出乎意外。倒是肖東昌,厭惡地盯一眼發呆的周栓寶說:“看什麽看,還想欺壓我們拉車的嗎?”

劉海山在瞬間醒悟,踏踏車底板:“廢什麽話,耽誤事兒算你的算我的?”儼然一派老板架勢。

肖東昌便也覺得自己失態,扭頭拉起車便走。心裏卻打個轉兒。

拐進小胡同,停下車,肖東昌問:“那黑狗好像認識你?”

“原先一個街坊。”劉海山淡淡回答。

“我以為你是老八路,原來你也是北平人?”

“老北平了,出去才兩年。”

“兩年就足可以了。這回一進城,天下就是你們的唆。”

“什麽你們我們,是咱們。”劉海山下車,又低聲叮囑一句,“別忘了通知全體同誌,到時候務必報到。”

“得令啊!”肖東昌高興地咧著嘴,“早就盼著這天呢!”

劉海山笑笑,和肖東昌握手告別,這是這兩個分屬兩個部門領導的共產黨員的第一次接觸。他們誰也都不會預料到,他們的未來和對方有很大的關係。1949年是一個重新組合的年代,中國大地上到處都在打碎舊的建立新的,每個人都在匆匆忙忙尋找自己的位置。劉海山和肖東昌,在握手告別的一刹那都還不知道對方在自己的未來生活中扮演什麽角色。

此刻劉海山更關心的,是周栓寶。

兩年前周栓寶救了他的性命,是他的恩人。這次初返北平便碰上周栓寶,是一種什麽預兆呢?

年輕氣盛的劉海山想不到這許多,他隻是出於一種純樸的感激之情,想去拉住周栓寶的手,想去表達他的心情,那時的共產黨人都這樣質樸。

所以他匆匆返回大街,遠遠瞄住周栓寶的身影。

前麵便是耳垂胡同,前麵便是劉海山以修自行車為掩護時住過的小院。劉海山看見來福軒了,陽光下的八仙桌上一把大銅壺正閃著暗黃色的柔和的光芒。這把壺是孤老頭兒馬寬的傳家寶,也是來福軒的象征。他看見周栓寶和他的同伴走向茶館,那同伴指手劃腳地要出兩碗茶來,兩個人就那麽站在門口的陽光裏慢慢地喝。

馬寬本不願給李振國茶喝,他討厭這個外號叫“抄一把”的家夥,在1949年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就更討厭。孤老頭兒隱隱約約地有一種翻身做主人的預感。隻是看見老街坊周栓寶,他才露出笑容,端出兩碗茶來。

李振國連吹帶喝,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碎汗珠。“剛進臘月,怎麽像春天了?”他眯著眼說,仰頭看天上的太陽。

太陽正旺盛地燃燒,帶著一種喜氣洋洋的神態。

周栓寶也解開領子。他巡邏時總是衣帽整潔的。而且前麵說過,他是從不把製服穿回家的,搭救劉海山那回是第一次,而今兒鬼使神差,心神不寧的他又穿著製服回來了。此刻,他已覺出幾分別扭。

馬寬又給他續上水:“再喝點兒。”

周栓寶應著,端起茶來。

馬寬扭頭對李振國繃起臉:“我說,那邊可要進城了,您可悠著點兒。”

李振國樂了:“正因為那邊兒要進城了,得抄一把就抄一把。”

馬寬搖頭,又對周栓寶說:"4號,搬家哪。共產黨來了,總有人怕。”

周栓寶點頭,歎了口氣。看得出,他也是有點兒怕。李振國湊上來:"4號?稅務局那科長?”

馬寬說:“作孽多呀,怕共產。”

正說著,胡同口忙忙慌慌拉出兩輛板車來,車上滿滿當當都是箱子,包袱。4號的男男女女跟著,臉上都灰蒙蒙的。

車子走過,李振國伸手從車上抓住一個包袱,姨太太手疾眼快,抬手按住。李振國一使勁,拽出件小孩兒棉衣來。姨太太罵:“該死的,讓共產黨都斃了你們!”

跟著的男人不耐煩地催道:“行了行了,快走! 叫洋車!洋車呢?”

周栓寶搖頭:“振國,你怎麽這毛病老不改。”

李振國笑笑,把棉衣塞給周栓寶:“拿走,留著給我侄子穿。”

周栓寶說:“你自己拿著吧。”

李振國笑道:“這要是件旗袍我就拿著了,回頭給春蓮送去。這,我用不著。”馬路對麵,賣茶湯的小攤前,劉海山把這一幕都看在眼裏,又好氣又好笑。

周栓寶沒看見劉海山。李振國的話又勾動了他的心事,沒有兒子的煩惱頓時又湧上心頭。他端詳著手裏的這件小孩兒棉衣,這棉衣是緞子麵兒的,裏麵顯然絮的是絲棉。這年月給小孩兒棉服絮絲棉的主兒不多,那真得是殷富之家。這小棉衣的主人周栓寶見過,一個長著大墜子臉的胖男孩兒,整夭在耳垂胡同裏撒尿和泥。周栓寶頓時聞到一股子尿躁氣,皺皺眉把棉衣扔給李振國,背著手進胡同往家走。

李振國在他背後調侃道:“哎,別回家呀,咱不是巡街呢嗎?”

周栓寶似乎沒聽見。

那股子尿躁氣還在他鼻尖上縈繞著。那氣味裏有種小男孩兒的精精神神的勃動的感覺,這感覺衝擊著警察周栓寶的鼻孔,把他心裏各式各樣的煩惱攪動起來。這要是自己兒子的尿味兒……他設想著,低著的頭微微抬起來。沒有兒子的男人是永遠抬不起頭的,周栓寶深為這一點苦惱著。

他的腳步是沉重的,沉重得一如既往。沒有兒子和解放軍進城,兩塊沉甸甸的石頭壓住他的腿。

這兩件事兒本身當然是風馬牛不相及。可它們偏像一幅蹺蹺板,總有一頭撬起周栓寶心中的痛苦之門。

警察周栓寶推開3號院門的時候,尿躁氣勾起的對兒子的思念正是厚重的一刻,而一下子撞入眼簾的妻子王淑蘭的身影,使這種無望的思念像北平小市上偶爾露麵的一件古玩,眨眼功夫又沉入內疚的茫茫夜色了。

他一聲兒沒出地往裏走。

王淑蘭正踞著腳尖往繩子上晾衣服。她的身影要按許多年以後的人們評價說該算是窈窕多姿的,盡管有肥大粗笨的棉衣遮掩。她扭臉看見丈夫,第一個反應是驚奇:“喲,今兒怎麽把官衣兒穿回家。”話沒說完便咽回去,因為她已捕捉到丈夫臉上的感情變化。

他們該算是一對患難夫妻,丈夫一舉一動她都了如指掌。

於是她不再說什麽,摘下甩撣啪啪地為丈夫抽打身上的塵土,然後又為丈夫拿來馬紮。

這些微小的動作使周栓寶的心暖了一下。他無言地看妻子一眼,無聲地歎口氣,扭頭往屋裏走,邊走邊從兜裏掏出那張鮮紅的紙。

“這是什麽?”王淑蘭問。

“標語。歡迎解放軍。”答話的不是周栓寶,而是那個悄然推開院門的商人模樣兒的人,笑咪咪的臉上長著挺精神的一雙眼睛。

周栓寶回頭:“海山!剛才真的是你?”

劉海山點頭.興奮得滿臉泛著紅光。

許多年以後周栓寶和劉海山曾多次在一起回憶這1949年初的會見。這個中國曆史上很重要的一年裏有許多著名人物之間的會見。比如毛澤東在西柏坡村與傅作義將軍的會麵,又比如那已宣布下野的蔣委員長在溪口老家頻頻會見黨政要員們。那些會見都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留下痕跡,因為那些會見都使當時的局勢產生某種變化。劉海山和周栓寶的會見當然不能與之相比,可卻也有著某種可供琢磨的意味。因為這究竟是兩個營壘中的人物之間的會見,這兩個人很普通,可任何陣營任何集團中不是都有占絕大多數的普通人麽?普通人之間的談判不涉及國家的未來,卻包含了個人的命運。多少年後他們回憶這一刻都深深地體會到一種蒼涼的感慨。

那晚他們談了很多。

其實更準確地說是那晚劉海山談了很多。而周栓寶更多的隻是聽。

於是他聽到了許多新名詞兒,聽到了許多沒聽過的可卻挺貼心的話。

談著談著,他們閉了嘴,互相看著,沉默。

沉默卻也是更深刻的交流。

周栓寶家的爐火正旺。

周栓寶盤腿坐在炕上,伸手在火爐上烤,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劉海山坐在條凳上,微笑地看著他。外間屋有炒菜的聲音,王淑蘭顯然在忙乎著。

劉海山間:“大哥,怎麽,我說的你還不信嗎?”

周栓寶笑笑:“信,信。”

劉海山看出他的顧慮,也笑笑,起身走到窗前:“大哥,這間小東房還空著?”

周栓寶探頭望望:“啊。兵荒馬亂的,房東也沒那心思張羅。我呢,老想著……你早晚得搬回來。”

劉海山點頭:“對,我一定搬回住,這小屋我當年住得很舒服呢。”

周栓寶眼睛一亮。劉海山講了一晚上的大道理,卻也不如這搬回來住的承諾更讓他放心。

多年的警察職業使他更注重實際的東西。

劉海山講了毛主席,講了共產黨,講了為人民服務,講了政策,還講了棄暗投明革命不分先後。當然,也講了共產主義的美好前景。他講得很動情,講得眉飛色舞繪聲繪色。但他絕沒想到更打動對方的是那小小的順嘴而說的承諾。

周栓寶記住了這承諾。

王淑蘭端著菜進來:“海山,沒什麽好的招待你,家常菜,炒麻豆腐,酸辣白菜,就窩窩頭。委屈你了。”

劉海山忙說:“嫂子說哪兒去了,這兩年在外邊,還就想吃口麻豆腐,還想喝豆汁兒。”

王淑蘭遺憾道:“今兒來不及啦,要不然我回趟娘家,端一鍋來。我那個兄弟,賣豆汁呢。”

周栓寶下炕搬桌子,一笑。

他心想,也許我該收拾收拾那屋子了,也許。

這頓飯吃得很香,也很熱乎。

送走劉海山時已是半夜。

眼望著海山消失在街口,周栓寶回到屋裏。他顯然輕鬆了很多,忍不住就哼起了單弦兒。王淑蘭收撿著桌子,說:“看來人家共產黨就是好,瞧海山,說話一套一套的。他今年才二十三吧?”

周栓寶打著拍子,點點頭。

王淑蘭又說:“二十三就這麽穩重能幹了,將來還不定幹出什麽大事業呢。”她搬著飯桌出去了。

院子裏咕咚響一聲,接著周栓寶聽見王淑蘭在外屋喊:“誰呀,幹嗎呢這是?”

她探進頭來,“準是2號喬家那小子,瞅世道要變,炸刺兒呢,往咱們院扔了塊磚頭。”

周栓寶說:“甭理他。世道變準往好裏變,他喬家一家子小偷兒,能占什麽便宜?”

他從衣兜裏又掏出那張“歡迎解放軍”的標語,端詳著,忍不住嘴角露出笑容,大聲問:“哎,我說,有掇子嗎?”

王淑蘭應聲:“有,打布格措還剩了點兒。”

周栓寶到外屋認認真真地往標語上刷掇子。正刷碗的王淑蘭問:“哎,海山在部隊也不知娶沒娶媳婦?”想了想又說,“大概是沒娶。整天跑跑顫顫的,還得打仗。”

周栓寶沒吭聲,他把標語端端正正地貼在窗玻璃上。

就在共產黨員劉海山苦口婆心地勸慰國民黨警察周栓寶時,另一位國民黨警察李振國走進了皮條營胡同的豔紅樓妓院。

他是常客,又是警察,老鴨子對他笑臉相迎。

他大刺刺地往裏走,直奔相好的妓女春蓮的房間。

聽見他的腳步,春蓮已打起棉簾子,露出一張濃妝豔抹的俏臉來。

李振國的心和往常一樣,在這張瞼麵前**漾起一片春潮。他攬住那柔弱的腰肢,把女人放倒在炕上。

春蓮卻顯然心神不寧。她扭頭避開李振國的嘴,問:“你說,共產黨進了城會怎麽樣?會不會有咱們的麻煩?”

李振國翻身斜倚在床邊,說:“管它呢,車到山前必有路,什麽黨也得讓人吃飯吧?”

春蓮說:“這兩天老聽他們念叨,好像他們都挺怕共產黨的。我想,要是壞人怕,那共產黨一定挺好。”

李振國笑起來:“共產黨再好也不會漂你來。”

春蓮變色:“你!你怎麽這麽說我?”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李振國愣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這個油嘴滑舌的警察少有地沉默了。他攬住春蓮,無言地撫摸著她。

春蓮哭出了聲音,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別的房間突然爆發出一聲摔茶碗的聲音,接著是女人的尖叫。一個男人嚎叫著:“共產黨怎麽著,老子外號南霸天,怕過誰!”摔砸東西的聲音、女人的哭叫、樓板上人跑過去的腳步聲響成一片。春蓮嚇得不敢再哭,死死抱住李振國。

砰、砰兩聲槍響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李振國低聲說:“等日子安定了,我一定接你出去。”

春蓮點頭,鑽進李振國的懷抱。

夜已經很深了。這會兒周栓寶正在炕上躺著端詳那張標語。這會兒劉海山正匆匆地走在返回駐地的路上。這會兒李振國摟著他的相好睡在豔紅樓那個房間裏,心裏想著共產黨來了該怎麽辦。這個夜晚有很多人在想這個問題,想的同時心裏伴生著興奮、快樂、恐懼、憤恨等種種不同的情緒。

但不管心情如何,大家都知道,共產黨進城的日子就要到了。

曆史要翻開新的一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