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回家吃飯、洗澡,到佯裝睡覺,然後悄悄溜出家門,金翌幾乎是一分一秒數著時間熬過來的。他今天夜裏非來不可,不然他也許會急瘋,會崩潰,會把自己折磨出病來。他換了一身深色的褲褂,隨身帶了手電、改錐,帶了那隻銅鏢陀子和那隻小風箏。臨出門的時候,他曾把媽媽的切西瓜刀揣在腰裏,可想了想又放下了。沒必要。他管趙光叫叔啊,他一直照顧著瀟瀟啊,趙光會把他逼到非動刀不可的地步嗎?

再說真需要動刀,你金翌有這個膽子嗎?你這個年輕的滿族人可沒繼承下老祖宗橫刀立馬的傳統,而是更象後來的八旗子弟那麽隨和善良啊!

於是,他就這麽來了。

他向他知道的那個廢棄的防空洞走去。他知道這防空洞修建時趙光等人已去外地插隊了,可這學校是趙光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而暗無天日的地下,不也正好供他棲身麽?趙光是肯定知道這個防空洞的,他不會放棄這個合適的地方的。也許有人認為白天會顯得危險,因為學生太多,可現在正是暑假。這是一個多好的地方啊。金翌走到校園正中央時站住了。他從沒有在這種時間獨自站到這種寬敞地方的體驗。現在,在平坦空礦的操場上,在仿佛比平時大許多的星空下,他突然感到一種壓抑感。人原來在天地間竟是如此渺小。而如此渺小的人竟還整天忙於爭吵磨擦勾心鬥角,甚至幾代人幾代人地爭鬥下去。真該把這種感受講給趙光,講給卜行健,講給所有人……他歎一口氣,仰麵看看由於夜深而變得疏朗的星空繼續向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就在眼前了。

金翌用手電照照那把鏽跡斑斑的鎖,鎖仍然是老樣子,沒有人動過的痕跡。

他走到蓋子的另一邊,用手掀掀,那糟朽的木蓋果然掀起來了,一股腐臭的氣味撲鼻而來。用手電照照,原來正如他推測的,兩個釕銱早和木蓋子和木框分家了,新鮮的擦蹭痕跡隨處可見。金翌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他階卞下去,返身又把木蓋蓋好。黑暗頓時吞沒了他。他打亮手電,在黃色的光暈裏,他看著濕漉漉的掛著青苔和蛛網的磚壁,看著腳下堆滿垃圾和泥土的台階,看著前麵深深的粗糙的歪歪扭扭的隧道……他愣愣地看著,不知該不該往裏邁腿。

是啊,年輕的大學生盡管對“**”有些膚淺的印象,盡管他從父輩那裏得知許多殘酷的故事從書本裏讀到許多對那個時代的枇評和詛咒,可親眼看到肖年的遺留物,他還是被震動廠這個防空洞似乎有著某種魔力,吸引著他震懾著他,使他覺得整個身心都有一種劇烈的變化。他感到自己在變小,小得如同曆史臣輪下的一隻螻蟻;他又覺得自己在變大,大得連自己都不再認識肖己的思想了,變得象一個憂心忡忡的老者。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竭力鎮定自己,向前邁出第一步……哢嚓,碎玻璃在他腳下裂開了。

喵隻貓在黑暗中一閃而過,幽幽的綠眼睛叫他毛骨悚然。

他向前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一米,五米,十米……大約五十米之後,隧道拐了一個彎。他站住辨認了一下方向,認準麵前的這一段隧道已是在教學樓的下麵。

這一段兩旁各有幾間窯洞似的房間,看來這是防空洞的主體部分了。

在其中一間洞口,金翌發現了他想發現的東西一一堆幹稻草,幾個空易拉罐和罐頭瓶,兩件肮髒不堪的衣服和一隻提包……

金翌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他的判斷沒有錯,趙光就藏身在這個沒人注意的地方,為了瀟瀟,也為了自己。這真是一幕人間悲劇,一個堂堂七尺漢子竟不得不蜷縮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獄般的地方,隻為了那點人間的恩恩怨怨!

金翌在那堆稻草上坐下,他要等趙光回來。他要那個謎底,那個關係了瀟瀟一生的謎底。如果趙光真的有罪,他要勸他去自首,他要讓他為了瀟瀟去自首。大學生相信趙光會答應的,一個信佛的人應該是善良的,何況那麽多年內心的折磨難道不該讓它得到一種解脫嗎?

關了手電,金翌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潮濕的黴味立刻襲擊了他,象一條條小蛇悄悄齧咬著他的肌膚。一隻毛茸茸的東西突然跳過他的腳麵,他一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忙打開手電一看,一隻老鼠正匆匆消失在洞口。這些日子趙光是怎麽過的啊。

金翌歎息著再次關掉手電。他把那隻早已被自己摩挲得發亮的小銅鏢陀子從兜裏掏出來,在手裏感覺著金屬的沉重與冰涼。他把I」輕輕放在地上,他想讓趙光一回來就先發現這小東西,它會給趙杧一個震撼就象當初震撼了卜行健一樣。金翌克服著心理上的厭惡把後背靠在牆壁上,粘乎乎的冷氣馬上讓他打了一個寒戰。他趕緊向前趴到自己的膝蓋上。他覺得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個夜晚了。

不知什麽時候,他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作了一個夢,夢見趙光樂嗬嗬地坐在院裏的葡萄架下,對他說:翌子,我沒事兒了。他奇怪地問:什麽沒事兒了?瀟瀟花蝴蝶似的從屋裏飄出來,說:金翌哥,不是我爸殺的人,公安局查清楚了。他聽了很高興,正要說什麽,忽然發現瀟瀟正忽閃著兩隻特亮的大眼睛看他,忙問:瀟瀟你眼睛好了?瀟瀟笑著:金翌哥你說什麽呢我眼睛一直沒毛病呀。把他也說傻了,想了半天說:我怎麽記的咱院誰眼哼不好來著?瀟瀟和她爸就都大笑,說那是張老師啊……

仿佛撲噔一聲,金翌突然醒了,夢也一下子斷了。就象是冥冥之中有神相助,他醒得實在及時,因為他一睜眼就聽見匆匆的腳步聲正在隧道裏響起一串回聲!

金翌從地上一躍而起,大叫:卜叔!卜叔!我是小翌子呀!我是翌子!

那腳步聲戛然而止。防空洞裏一片沉寂。

金翌衝出房間,打亮手電向隧道裏照去。立刻對麵的黑暗中響起一個沙啞而嚴厲的喝斥:關上手電!站在那兒不要過來!

金翌一愣,忙把手電關了。兩個人在漆黑之中對峙,隱隱聽得見對方的呼吸。

大學生盡力使自己的語氣變得平靜:卜叔,我是翌子,您放心,我找您沒有壞心。卜叔,也許我該叫您趙叔,您幹嘛躲在這兒,您為什麽不回家呢?

冋家有什麽用?那個聲音冷冷地凹答:我其實已經沒家了,早就沒了。現在這兒就是我的家。

您怎麽這麽說?瀟瀟還在家盼您等您呢,您卻別提瀟瀟。那聲音突然大起來,早晚有一天她也不再屬於我。我是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那麽長的一段恩恩怨怨到我這兒就結束了,永遠結束了,因為對立的雙方將會隻剩下一方了。趙光的聲音急切而慌亂,語氣中流露著抑製不住的激動。他好象在用手捶牆,然後好象又向金翌這邊走了兩步。突然地,他說:翌子,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嗎?好,我告訴你。我反正不能把秘密帶到棺材裏去,告訴你我也許會舒服些……

好吧,你坐下吧,我要從頭說起……

昨日的恩仇

趙光第一次知道趙、卜兩家的世仇,是在1957年夏季。那也是個熱得怕人的夏季。自然氣候倒還好捱,可人心裏的那把火卻把每個人的大腦都燒得迷迷糊糊的。那夏季留給7歲的趙光一個很深刻很殘酷的印象。剛上學的孩子第一次知道人世間競還有那麽多不盡人意的事情。

北京的胡同還是胡同,可那時趙家不任在耳垂胡同135號。趙家當時住在宣武區一個有幾十戶的大雜院裏,這院裏地位最高的人家是雜貨鋪的一個夥計,而趙光的父親趙世明是個背糞桶的掏糞工,出出進進常讓街坊們捂鼻子。

那天趙世明仿佛破例洗了澡,趙光記得他身上有一股少有的肥皂味兒。他喜氣洋洋的,手裏提了酒瓶子和一塊用荷葉包了的豬肉,進門就吆喝趙光的媽切肉炒菜攤雞蛋。你發財了?長薪水了?趙光的媽問。嘿,你不知道,比長薪水高興。趙世明咧著嘴說。掏糞工有…付強健的體魄,這會子高興得腱子肉上都似乎閃著光。怎麽喳兒?趙光的媽是個窮旗人的女兒,京片子幹淨利索好聽。她邊磕雞蛋邊叫,瞼上也因男人高興而掛著笑模樣兒。嘿!趙世明拍著大腿說:卜家那個小子,定了右派啦!

趙光的大半生裏永遠記得父親當時得意的神態。他的兩眼放光嘴闡V上掛著點兒白沫子,兩頰上都是喝醉酒般的紅暈。他知道父親說的卜家那小子是誰,父親從來都用這貶意的稱呼來叫他的同學卜行健的父親卜林。卜林是區教眘局的職員,一個清秀瘦削的男人。趙光不知道父親為什麽恨他,為什麽他定了右派父親這麽高興。他覺得這很奇怪,在他那幼小的心靈裏直覺地認為父親和卜林是互不相幹的兩種人,盡管住在一個胡同可應該是井水不犯河水。他當時愣愣地看著父親,很茫然也很冷漠。

他的母親當時呆了一下,然後邊打雞蛋邊小聲說:你小點兒聲兒。人家定了右派你高什麽興?趙世明把酒杯一放,更大聲地說:我幹嘛小聲?我憑什麽小聲?我還得大聲叫好呢。還告訴你,他小子定成右派是我的功勞,我上他們單位揭發他反對毛主席!

母親手裏的雞蛋碗吧地摔到了地上。趙光驚異地發現母親的臉變得刷白。父親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忘形,支吾兩聲便去收掙破碗。母親仿佛極勞累,她慢慢坐到床邊去喝水。趙光記得當時她哆嗦得幾乎拿不住杯子,水灑出來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流。趙光很害怕,他抓住母親的手發現那手冰涼。

父親收拾完東西進屋來說:你甭怕,我沒冤屈那小子。那天我上他們院掏茅房,聽他正和人說呢,說什麽讓人鳴放然後又批判人家,毛主席這麽著辦挺絕的,說什麽這叫引蛇出洞。我給他告了,也是他自己作死。母親低聲說:人家那意思是反……你給人加油添醋的,合適嗎?有什麽不合適?父親瞪了眼睛:世仇啊!你不是不知道沒他們家我會是掏他媽茅房的下三爛?

什麽是世仇?爸。這時候趙光問,他真不明白那個詞的含義。母親厭煩地揮揮手: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搭茬兒。父親卻把他拉過來:幹嘛別搭茬兒?也該讓孩子知道了。

於是,趙光第一次知道了趙、卜兩家幾!一年的恩恩怨怨。這恩怨象北京城的大瓦房那麽根深蒂同風雨無侵,又象他家住的這碎磚頭房這樣時時刻刻讓人膩歪。他第一次看到了一隻極精致的隻有五分硬幣那麽大的小風箏,看到了一隻小秤砣似的銅疙瘩。他直著眼聽天書似的聽父親講過去的事情,這些事情和他在學校裏一年級小學生的課堂上聽到的完全不一樣。母親一直在一旁唉聲歎氣,趙光偶爾聽見她說這不是作孽嗎?父親便半醉半醒地衝母親喊:你瞎他媽嘮叨什麽!母親便不再說話。

趙光記得自己當時是很氣憤填麻的,特別是他相信父親當了掏糞工就是卜家的罪過,便更恨死了卜家。一個掏糞工的兒子盡管在新社會也常遇見讓人看不起的事兒雖然很稚嫩的大腦皮層上早印下了不平的烙印。於是第二天上學便不再搭理同學卜行健。過去是父親不讓他搭理他自己常偷偷和卜行健來往,現在是他自己堅決不理那個小職員的兒子了。

卜行健很天真地追著問他:怎麽不跟我玩了?啊?他便很嚴肅地回答:你爸是右派。

他看著卜行健發了呆,便快意地跑走,和別的同學娼戲,仿佛自己已為家族複了仇。

卜行健的父親是右派的消息很快在學校傳開,因為學校便歸教育局管,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聯結著。老師們悄悄議論著,孩子們也悄悄議論著,卜行健在同學與師長的眼睛裏漸漸變成一隻怪物,很自然地產生了一定的距離。不過趙光聽說卜行健的爸爸成了右派並不是因為反對毛主席,而是因為給教育局領導提了點兒意見。這似乎說明不是趙世明的揭發起了什麽作用,人們對一個掏大糞的嘮嘮叨叨大概抱了一種不屑一顧的態度。這使趙光幼小的心靈很覺得有些不平,有些眼看著屬於自己的獵物讓人家一槍撂倒的憤怒。他當然不理解那個時代的荒謬和失誤,他究竟隻是個孩子。話又說回來,那時的大人們又有幾個能多看出點兒什麽呢?中國就在這種人的糊塗與人的恩怨之中左右搖擺,象夏季酷暑中的樹林那種充盈著鼓噪。

趙光記得有一天他放學後玩得高興忘了回家,等到他匆匆忙忙跑回胡同裏天已黑透。胡同口的槐樹下有個小小的人影,走近了才認出是瘦小的卜行健。麵麵相覷是很令人猝不及防的,特別是當一對相識卻又因某種恩怨不相通的人麵麵相覷的時候。

他們盡管是孩於可仍然很可悲地有這種體驗。趙光想不理這小子,可話卻幾乎是脫口而出的:你在這兒幹嘛呢?卜行健大概是處於一種巴不得和對方講話又怕對方不理睬的心境之中,聽了忙回答說:等我爸回家吃飯。你呢,怎麽才回來?玩唄。趙光說,忽然想到對方的身份,便正色道:等你爸幹嘛,他是右派。卜行健委屈地說:可他還是我爸呀。你想想,要是你爸是壞人,你怎麽辦呢?趙光瞪起眼睛:你爸才是壞人。說罷扭頭就走,心裏卻覺得有點別扭。真的,很多人肴不起我那個掏大糞的爸爸,可怎麽辦,他還是爸爸呀。趙光覺得腦子很亂,他不知道該恨還是不恨,他畢竟那時隻有7歲。

是啊,那時我隻有7歲……

黑暗中的聲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回憶。人的回憶是很綿長而沉重的,象浸透了水的棉花包,象這破舊防空洞裏發黴的空氣。

大學生金翌拍死一隻爬到自己胳縛上的小蟲,竭力瞪大眼睛向對麵望去。他的眼睛已適應這漆黑的地下了,他可以隱隱約約看阽趙光的影子,這個沉默寡言的鉗工坐在那裏,低著頭,動也侖動。

現在什麽時候了?金翌悄悄問自己,不知道,推斷不出來人學生從沒有過這麽長時間在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穴呆過。關於所謂洞他隻去過房山的石花洞,跟著一大幫同學排隊進去又排隊出來當時隻記得心疼那昂貴的門票錢而顧不得別的。現在這經曆是存生以來的第一次,不要說時間,連這個環境他也夢都夢不見的呀,是不是快天亮了?天一亮我家的老太太一睜眼看見沒我還不得急壞了?弄不好她老人家真敢報彆呢。跟小王他們也得聯係……對了,我倒是找著趙光了,謎底也快揭開了,可下一步怎麽辦?勸他回家?他聽麽?送他上公安局?我……我弄得過他嗎?大學生有點犯愁。

咳,轉念一想,走一步說一走吧,先把想知道的都問明內了……卜一步棋怎麽走再隨機應變吧。

想到這兒,金翌索性不再想。他挪挪被涼氣襲得有些發似的腿,開門問道:趙叔,說了半天,你們兩家的恩恩怨怨到底是為廣什麽呢?

對方的身影動了一下:你們見到卜行健了嗎?沒見到,可我們已經知道或者說推斷出深夜到您家看瀟瀟的人是他。

哦?這麽說你還沒從他那兒聽到什麽……沒聽到。可讀了一本書,知道點兒大概。那本《老北京的生活》?你小子還挺能耐,居然找到我那本書了……那麽說,也找到風箏和鏢陀子了?

是的。這東西現在就在這兒。金翌打亮手電,照著地麵上的那兩個小玩意兒。在手電光裏一紅一黃的兩個物件兒挺顯眼。

把風箏拿起來!趙光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地下潮,它受不!!金翌嚇一跳,忙把那小巧的風箏撿起來托到手匕。紅紅的小風箏,在他手心裏象隻小蝴蝶。

它很漂亮,是吧?趙光的聲音又柔和下來,它是我爺爺的爸爸紮的。風箏趙家到他老人家那輩兒就玩完了。我爺爺,是個賣大碗茶的我爸爸,隻是個掏茅房的工人。

無限的淒涼,從語調中流露出來,在黴濕的防空洞裏增添著一種悲傷的氣氛。趙光又把頭低垂下去了,顯然回憶又纏住了他。

風箏趙家?這是大學生第一次聽到的稱呼。那麽說果然如他們幾個推理的,趙家是做風箏的,那麽卜家無疑是玩搭鏢陀子的了。“玉賞齋”,一個挺俗氣可又透著那麽幾分自得的名稱,該是屬於卜家的了。在老北京這塊被文化汁液浸得透透的土地上,趙、卜兩家為了一隻風箏竟鬧成了幾輩人的世仇!真不可思議。

那可不是簡單的風箏啊。好象洞察了大學生的思維,趙光歎息著說,這小風箏當然本身就是件藝術品,更主要的,它是當年我們趙家供奉皇宮風箏的樣品,那會兒西太後慈禧,就玩的是這種風箏。

慈禧。大學生頓時覺得手裏的風箏沉重起來。你們還找到本風箏圖譜吧?那也是我曾袓父畫的。那是我們趙家祖傳的手藝,是寶貝。你們沒毛手毛腳地把它弄壞了吧?

哪能呢。金翌忙說,瀟瀟好好地保存著呢……對了趙叔,瀟瀟特想您,您,還是回家吧。大學生乘機提出了要求。

瀟瀟……趙光低低地歎息了一聲,什麽也沒再說。金翌也不敢往下問,兩個人又沉默起來。好半天,趙光才慢慢地緩緩地向大學生講起風箏來。

他說咱北京風箏黽最傳統的是硬翅的沙燕,取材於自然界裏常見的展翅飛翔的小燕子形象。造型上誇張了燕子展翅的動態,強調了翅膀和鱘刀形的尾巴,這形狀正好符合風箏結構和科學原理。裝飾圖案上也取材於燕子,誇張地表現了眼睛和爪子,特有民族特色和裝飾性。

趙家的風箏就是以沙燕為主的,鼎盛時期當然是供奉皇宮的那一段,趙家當時主事兒的是趙光的爺爺的爺爺趙大鵬和其子趙承遠,“風箏趙家”的名字由此而來。趙家的沙燕和北京當時的風俗一樣,分為四種,即肥燕、瘦燕、雛燕和比翼燕,北京當時有民謠曰:肥比男瘦比女,雛燕是孩童,雙燕比夫妻。顯然是把風箏擬人化了。至於風箏身上的圖案,那可太豐富了,一時還真說不完。

金翌聽著,感覺對麵的人不是個普普通通的鉗工,而是個精通的工藝美術家。老北京真是藏龍臥虎啊,老北京真是一塊文化聖地。生在北京城,關於這座古都的知識卻永遠也學不完……

正在浮想聯翩,對麵的趙光突然挺身而起,大喝一聲:誰?幹什麽的?

金翌一驚,同吋聽見自己身後嘩啦一聲,仿佛人踩碎東西的聲音。不及多想,趙光已疾步掠過他身邊,向裏麵撲去。金翌想我怎麽就沒聽見後麵有人?忙打亮手電也追進洞去。手電的電不太足了,隻模模糊糊照亮趙光的後背。金翌大步跑著,全不顧腳下踩到什麽或頭上碰到什麽。居然還有人想到這防空洞,這人是誰?是那個C?還是卜行健?金翌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手裏的手電撲滅了,他整個人也一下子撞到另一個人身上。他急忙伸手抓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服,那人說:媽的,跑了。原來是趙光。

從哪兒跑了?金翌伸手摸去卻摸到一堵牆,很奇怪,便問。趙光摸索一下,擦亮一根火柴,金翌這才看見,牆的下龜有個洞,洞那邊也是空的。

那邊是百貨公司,用防空洞改的倉庫。趙光說。這個口是您開的還是一一金翌問。

我開的。有兩個出口總要方便點兒。可沒想到……這人是誰呢?

金翌靈機一動,說:這應該是我們分析的那個C。可這個人,您應該認識啊。

什麽C?什麽我認識?趙光很驚異。金翌見他不象裝假,就把關於照片、關於那本被撕了的書,關於偷乳罩的小賊等等,都簡要說了一遍。

趙光聽罷沉吟了半天,說:說實話我也懷疑有這麽個人,其實不是懷疑,而是肯定有這麽個人。理由萇那張照片是寄給我的,信封上隻寫“本市”兩個字,裏麵則隻有這張照片。誰寄的?不知道。可它象一顆子彈一下子把我打倒了……為什麽?金翌抓住時機問。

命裏注定。趙光說,隨即扭臉往回走:小翌子你回去吧,這兒你不能呆也不要再來了,因為我也要轉移了……再告訴你一句這個C:我也琢磨應該是馬平或吳啟林,那是倆詭計多端的小人。可這事不可能,因為這倆混蛋早死了。

一把沒拉住,趙光匆匆地走了。又是在學校校園操場上,金翌也沒敢喊。眼見趙光的身形消失在院牆之外,他突然後悔了。我不該讓他走,我該拉他回家,拉他去見小王他們。可他會去嗎?肯定不會。

這對於大學生金翌來說,真是個尷尬的境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深切地認識到自己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下一步,我該怎麽辦?連問趙光準備去哪兒都沒問,真是笨蛋。他責罵著白己,返身下回到防空洞裏,打亮那比螢火蟲亮不多少的手電,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他竭力豎起耳朵,捕捉著隧道裏的聲音,試探著一步一步挪到洞的盡頭,他打箅冒險探探百貨公司倉庫那邊,萬一會發現點兒什麽呢。

那個洞口依然還在,有微微的風過來,證明那麵很寬敞。金翌趴下,臉湊近洞口,於是他聞到一股說不清是什麽的味道。仿佛是一種混合味兒,有香皂的香味兒,有衛生球的怪味兒,還有紙張、蠟燭、布匹、洗發水……各式各樣的氣味。洞口是抽掉幾塊磚之後形成的,肴來過去這兩個洞是相通的,後來才潦草地堵死隔開了。

金翌聽著,躍在地上聽著,什麽聲音也沒有。靜沒更顯得讓人害怕。金翌突然想到自己是在地下,仿佛一隻打洞的鼴鼠,頓時壓抑得喘不上氣來。

那個潛入偷聽的人是誰?他為什麽也這麽熟悉這裏的地形?連趙光拆開的洞口他都利用上了,這說明他一直在盯著趙光啊!可憐趙光東藏西躲,卻仍然沒跳出如來佛的掌心!是卜行健?

似乎不象。照我們的分析和他的舉動,他關心瀟瀟勝於仇恨趙光。他當然也恨趙,可從蛛絲螞跡看他似乎不會這麽糾纏著趙不放。

是那個C?

應該是他。熟悉274中學和這個防空洞,符合我們關於他是當年趙身邊的同學這一分析。從他那鬼鬼祟祟的行動看,也象那個陰險、狡猾的家夥。可他到底是誰呢?

他這麽處心積慮地策劃、挑撥、追蹤、遙控,又到底是為什麽呢?

涼氣從地上升起,慢慢滲透進金翌的身體。他覺得有點抗不住了,咬咬呀,鑽過那個低矮的洞口。

他是高度警惕著的,因為他清楚這邊已不是廢棄的防空洞而是倉庫重地!即使沒有電影裏演的報警、監視設備也該有看庫的工人。一旦被人發現,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是這樣為自己壯膽的:人家趙光和那個無名氏不都從這兒走過嗎?我為什麽不能?

好在這邊不是徹底的黑暗,遠遠的,一盞昏黃的電燈亮著,象一隻睡意朦朧的眼。

金翌小心翼翼地直起身,邁步,腳下硌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顆鈕扣,特普通的那種臼塑料的常見的襯衣上的那種。

楚那個偷聽的人掉下的嗎?

他把鈕扣摟在手裏,在貨架與貨箱之間躲躲閃閃地走。他發現這倉庫已經做過些改造,為了方便貨車出入洞口處改成7長長的坡道直通到地麵七,因此出口處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木蓋了,而是一間小屋。他發現小屋有一扇窗少了塊玻璃,顯然這就是趙光和那個偷聽者的出入口了。

外邊是貨場,一堆一堆的貨垛在月光下沉默。金翌翻牆時被鐵絲網刮傷了胳賻……可總箅平安無事。

手裏的鈕扣已攥得汗津津的。東方已露出微微的魚肚白,早班電車正轟轟地從路口拐過。金翌覺得很累,四肢都酸痛的,象是剛打了一場仗回來。他低頭看看自己,忍不住樂了一下,渾身是土,還有蜘蛛網、青苔和稻草。我倒象個要飯的,他想。四下看看,還真有個早起練跑步的老頭兒在回頭看他,眼色有點兒不對。這是怎麽樣的一夜啊,金翌覺得自己仿佛從地獄裏走了一回,經曆了一場脫胎換骨式的磨難。這磨難不僅僅是肉體上的,還有思想上的,那些久遠的故事讓他震驚,讓他感到一種說不清的難過。這種難過遠超過肉體上的難過。這種難過使大學生看到了北京曆史上鮮為人知的許多東西。

他走回家,疲倦地倒在良己的小屋**。小風箏,小鏢陀子,鈕扣,都在他的書桌上靜默,折射著透進窗欞的晨曦象折射著曆史的光芒。徐主任探頭看看,奇怪兒子怎麽髒得象個撮垃圾的清潔工。可他沒能推醒兒子,因為金翌睡得太死了。

金翌在作夢。他夢見自己在一條長長的隧道裏奔跑,這隧道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他不時地被石頭絆了腳,又不時地在身邊閃過一張一張模模糊糊的臉……他企圖努力去看清這些瞼,可卻辦不到,這使他感到絕望。是卜行健嗎?是趙光嗎?

是梅有光、馬平、吳啟林嗎?是……

他想停住腳步,卻辦不到,腳象上了弦,根本不受他自己控製。他急出了汗,他使勁兒掐肖己的腿……他突然就醒了。

太陽明晃晃地在窗玻璃上掛著,隧道、黑暗、人瞼,都一卜子消失在記憶中了、連一星半點也沒留下。

徐主任嚴肅地走進來問兒子:你幹什麽了?啊,你這叫夜不歸宿俺嗎?用流氓話叫涮夜!說,你個堂堂的大學生怎弄得跟上猴似的?

金翌卻好象沒聽見媽媽的話。

金翌的思緒飛到1906年,回到他那個民族的曆史上同時也是整個中閏的曆史上最恥辱的年代。

春季,難得的晴天,沒有北京慣有的強勁的大風。那個被國事困擾得很疲憊很煩悶的老女人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紋。小李子,她叫,叫她們放放風箏吧,也怪悶得慌的。

那個臉上光光的男人尖著嗓子答應,回老佛爺,放哪個呢?風箏趙的那個雙燕兒吧。老女人思忖了一下說,怪精致的……就放那個可是宮女們放風箏。那確實是一隻精美絕倫的雙燕兒。那隻雙燕兒的兩翼上用蝙蝠紋樣畫成“多福多壽”圖,腰節上畫了三道“萬不斷”花紋,尾巴上也是變形的蝙蝠圖。風箏線也是趙家自製的專用線,據說這種線結實無比,趙家風箏出名的原因有多一半是因為這種線。

風正合適,風箏很快就飛上了天空,兩隻比翼雙飛的燕子在白雲下翩翩起舞。宮女們平日難得在老佛爺麵前放縱,此刻也不由得綻開了銀鈴般的笑聲。笑聲裏,老佛爺的長臉漸漸變得更柔和更慈祥,此時她完全不象一個冷酷的太後而更象一個仁慈的老祖母。隻有大太監李蓮英的臉不引人注意地變了兩下,因為他那尖利的鷹眼看見城牆外麵有人在搭鏢陀子。

一個小黑點拖著長長的繩子已飛起來兩次,看來此人不拿下這隻比翼燕勢不罷休。李蓮英不會聲張這種事,他不能惹老佛爺生氣,他知道他的主人已經有多長時間沒這麽高興過了。他直直地站在簷下,預備好了見機行事,臉上掛著一成不變的微笑。

那隻鏢虯子又飛起來了,這因似長了眼睛般的直奔那隻比翼燕而去!李蓮英確確實實看見宮女手裏的線抖動了一下,接著一緊,又一下子鬆墜到地上!風箏飛了!線斷了!宮女們情不自禁地哎呀一聲。老女人的臉一沉:怎麽回事?

李蓮英趨前兩步,打千回道:回老佛爺,看來是老夭爺為您祈福祈壽,把咱們這隻多福多壽的風箏給留下了。

慈禧沒吭聲。李蓮英的心一緊,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很蹩腳,可也收不回來了,隻好低頭不作聲,聽憑主子發落。隻聽慈禧微微歎了口氣,說:別說那麽多吉利話兒了。小李子,線斷了是吧?不是說趙家的風箏線結實麽?,怎麽也會斷?

李蓮英聽說過搭鏢陀子的故事,心說多結實的繩子碰上刀子也得斷。可這話他不敢稟報,支吾兩聲了事。

這主仆二人都沒有想到,這小小的一隻風箏,這簡簡單單的幾句對話,留下了幾輩子打不完的官司,留下了流不盡的血和淚!這故事在今天的大學生腦海裏翻來滾去,撞擊著他每一根神經。在從防空洞出來的時候,趙光三言兩語把這故事講給他聽,他……當時幾乎覺得這是個天方夜譚。可細想想他便相信了,因為這故蘿直到今天還沒有結束!

據趙光講,趙家當年已經有了個挺紅火的作坊,雇著幾個夥計,當然也是徒弟。風箏趙家如沒有那場劫數,將是一帆風順前途遠大。然而,偏偏就……那天傍晚,一個瘦削如煙鬼的家夥踱進趙家作坊,笑盾笑眼地撩開手裏一幅洋緞包裹布,露出那隻大而精美的比翼沙燕,令趙大鵬、趙承遠父子瞠目結舌。他們認識這位爺,“玉賞齋”卜家的大少爺卜紹光,吃喝嫖賭抽都占全了的一位花花公於。他為人刻薄奸鑽,可又腦袋特靈,北京人那點兒玩意兒沒他不會的。卻偏偏愛好搭鏢陀子、招別人家鴿子之類的損人利己的買賣。“玉賞齋”是倒騰古玩的,有的是錢供這位爺折騰。趙家父子一見他手裏的風箏便心裏一驚,心說你這小子這回禍可惹得不小,這是進供的風箏呀,你也敢搭了鏢陀子?趙承遠年齡和對方相仿,便開玩笑似的說:卜爺,您這可大逆不道,這可是宮裏的玩意兒,您―不成想這卜紹光根本是個潑皮,不怕這一套,沒等趙承遠說完便嘿嘿一笑,我大逆不道?你們呢?老吹你們趙家風箏好線更好,味兒事!

供奉宮裏就這東西呀?欺君之罪,懂嗎?趙大鵬見來者不善,便攔過兒子,親自上前一抱拳:卜少爺,您老別拿我們手藝人開玩笑了。得了,風箏您賣給我,這事兒咱們誰也甭提了。

甭提成嗎?卜紹光一瞪眼,知道嗎,盒裏傳出話來了,說太後老佛爺說廣,敢情趙家的風箏也不怎麽樣也會斷呀。那可是金口玉言,傳開來你們這風箏買賣還做嗎?

趙家父子很窩火,平常沒得罪過這位爺呀,他跟趙家較的什麽勁?趙承遠年輕氣盛,不顧老穀子的阻攔,衝這位二流子少爺吼起來:你打算幹什麽直說,犯不著這兒繞脖子!趙家沒得罪你,你這是幹什麽?

卜紹光輕輕巧巧地笑:說不上淮得罪誰。玩風箏的和玩鏢陀子的,咱天生就是冤家。

也許開始的時候卜家這小子也真沒把事當回事,他隻是閑得發慌又偏千了件他自己認為很露臉的事兒,跑趙家來顯顯份兒。可是一來二去的,趙家父子認了真他也認了真,話便越說越僵。理論了一會兒之後,這位卜少爺索性一步邁出趙家大門,抖落著那隻沙燕,衝街坊四鄰叫喚起來:瞧瞧趙家這破風箏啊,什麽玩意嘿,放天上就往下折,跟烙餅似的!太後可都說了他的話就嚷到這兒,一下子就斷了,因為火爆脾氣的趙承遠把頂門杠砸他腦袋上了。

抽大煙抽得弱不曳風的卜少爺沒送到醫院便斷了氣。他老婆剛生了孩子在家坐月子,聽說丈夫死了一下就瘋了。卜家也真的很可憐。

那隻比翼燕風箏染上了卜少爺的血,血色鮮紅鮮紅的。

據趙光講,他父親趙世明解放前就背上糞桶走街串巷了,那純粹是生活所迫,可也有幾分偶&。

曰本鬼子投降那年,趙森祿已經病入膏肓。長期的營養不良,當亡國奴的內心隱痛,再加上恩恩怨怨的糾纏折磨,把一個其實年齡並不太大的人打倒了。

獨生子趙世明想把小茶館再拾掇起來,老爺子搖頭,有氣無力地說:別價,你爺爺就死在茶館,我忌諱。趙世明說去當瞀察,老爺子也搖頭,說我看明白了,這江山不定給誰坐呢,犯不著穿官衣。趙世明說那我繼承家傳,做風箏吧。老爺子象被蜇了似的叫道:寧可餓死,也不準再動風箏!

於是趙世明便去拉洋車糊口。有一天從西直門奔海澱,是三九天,吐口唾沫都凍冰的天氣,坐車的是個二百來斤的大胖子。過高梁橋時路麵有冰,一下子滑倒把腿摔折,當時疼得就站不起來了。那胖子一聲兒沒吭換了輛車自顧自走了。是窮哥們兒把他送進醫院。也就是那天,巧就巧在也是那鍾點兒,趙森祿老爺子在家裏咽了氣,手裏還摟著個銅錢兒大的小風箏。

發送老爹,再治腿,趙世明更是一貧如洗了。4腿好了,可一跑遠道兒還犯疼,趙世明無法再拉洋車。火爆脾氣的他在家裏悶得發躁,就出門亂逛解悶,正碰上一幫掏糞工人為了糞道打架。

什麽叫糞道?在防空洞裏,金翌問過趙光。趙光告訴他,糞道在北京由來已久,大概其清乾隆年間就立下規矩了。最早是由官府劃定各糞廠子掏糞的範圍,城內各大王公府第和大衙門,也劃給各糞廠負責,很有點兒承包到戶的意思。逐漸地,有的糞廠開始買糞道,開始想辦法霸占或搶奪糞道,而挑唆各&雇傭的掏糞工鬥毆,就往往是糞廠主們的慣用伎倆。

那天,就是三個五大三粗的掏糞工欺負兩個年老體弱的同行,非說他們侵占了他們的糞道。推推搡搡的這個地方,正是卜超一的綢緞莊門前,這也許是命中注定?趙光為此而歎息。

在拘留所裏兩個老掏糞工和他混熟了,便勸他也掏糞去,說這行雖然又累又臭可好歹還能掙出個窩頭錢來。趙世明想到了剛過門的媳婦正在家挨餓,一咬牙應了。敘光清楚地記得父親講過的那些掏糞工的酸辛,其中最痛苦的是人們的歧視和躲避。其實咱是為你們幹淨呀,父親常憤憤地嘮叨:幹嘛倒嫌我髒躲我遠遠的?他媽的那屎是你們拉的尿是你們撒的,倒成了我的罪過了?後來解放了,這種事漸漸少了,可並不是沒有。一九五〇年趙光來到這個世界,他很小便記得父親身上那股味兒。這股味兒開始並沒讓他反感,他隻知道有這股味兒的男人是父親,父親本身對兒子就是一種依靠。可父親一進家門他要往父親身上撲時,父親總躲開他:別別,等我先涮幹淨了。久而久之,他意識那種味兒髒,意識到人們對他父親的隔閡,他覺得自己仿佛長大了。

這事兒和卜家有關嗎?趙世明是認準了與卜家有關,並因此而恨瘋了卜家人。趙光剛聽到這故事時也恨,可漸漸的卻也淡然。特別是到了陝西農村,經過了“**”大起大落的折騰之後,他已經會質問自己:要不是父親故意潑人家屎尿,會有後來的事兒嗎?

他告訴金翌,有一回在羊欄一那會兒卜行健在給生產隊放羊,他們聊起趙、卜兩家的故事,卜行健苦笑著說:其實那也不全怪你爸爸。我爸爸說,你爸爸沒潑時他已經打了電話了,所以是他不對。卜行健還說,五七年他父親卜林知道了趙世明揭發他的事,說了一句話:怨怨相報何時了!

那時候趙光和卜行健似乎已經從祖祖輩輩的仇恨中解脫出來了。那段時光對他們倆來說是很平和的一段時光。生活上的苦,勞動上的累,單調、貧乏、灰暗的文化生活,反而使兩顆心在靠攏。但是,趙光對金翌說,那是不牢固的,那隻是一種表麵上的暫時的和解。世界上最難化解的,就是人與人的矛盾啊。後來,就發生了更慘烈的悲劇。

金翌趕到派出所,把一切都告訴給民贅小王。小王聽著,臉色越來越沉重,剛泡匕的一碗方便麵也忘了吃,金翌講完,他沙沙沙地搔著腦袋說:我看這情況很嚴重了,那個C一定在盯著趙光,要殺人滅口啊同誌!你怎麽就讓他自己走了呢。

金翌其實目己也在後悔放趙光離開,這會兒聽小王一說臉便紅起來,支吾道:我也不知怎麽了。還是經不住事兒,年輕,太年輕。小王瞪他一眼:你倒是謙虛。金翌說:謙虛點兒好,在人民養察麵前更得謙虛。小王說:不過找著趙光也算你一功,你是功過相抵。金翌苦笑起來:可功在前過在後這叫全白搭呀。

小王端起麵,呼嚕呼嚕地大吃,然後扔下碗說:得呼肖重他們,可這事兒得好好商量。

金翌隨著他往前院值班室走,邊走邊說:過去覺得你挺有主意的,現在怎麽什麽事兒都得問那女煞星?

誰女煞星啊別瞎說。小王有點臉熱,遮掩著說:人家畢竟是專門幹刑胬的一一活沒說完便住了口,從前院轉後院的小角門進來兩個人,正是肖重和大哈。都熱汗淋淋的。

回到小王的宿舍,小王便讓金翌把事兒重說了一遍。剛一講完,肖重便瞪了眼睛:你這人真是,怎麽放他走了呢!這不是讚察瞎摻和就楚不行。

金翌鬧個大窩脖兒,又不好說什麽,隻得不吭聲兒。大哈打個圓場:得了得了,事兒出得太急,小金也是沒防備嘛。我看他還行,愣找著趙光那小子了。

肖重哼一聲:找著又放跑了,不如不找呢!金翌忍不住了。北京人好麵子,他雖然年輕,卻在長輩影響之下很有些顧臉。讓一個女孩子不依不饒地說他受不了。吵架吧,似乎又不行。於是他賭氣一聲不吭地向外走去。

小王伸手拉他,沒拉住他就這麽氣鼓鼓地走了。大哈嚴肅起來:小肖你這是幹嘛,從公說這是個膂民關係,從私說大家都是朋友。再說,咱們聽到的這些過去的現在的故事還少嗎,為點小事兒就吵吵,咱也走人家的老路?

這個心寬體胖的刑警大概很少這樣講話,因此他這樣講了就讓聽賚感到震動。肖重愣住了,呆了半響之後突然眼圏一紅,說;我就是著急,我不是……我爸爸媽媽在“文革”時候也是吃「許多苦我不願再看到那樣的悲劇,我怎麽會……是我不對。

這個女強人似的姑娘仿佛一瞬之間融化了,融化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小王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忙扯過自己的手巾遞過去:算了算了,回頭我們去找金翌,我給他賠個不是,他這人最要麵子,道個歉也就過去了,沒什麽事的,我了解他的脾氣。肖重接過手巾擦了一下,說:謝謝你……你的毛巾餿了。一下子把小王說個大紅臉。肖重自己也笑了。

小王點頭同意。忽而又問:哎你們那錢琛查得如何?肖重歎口氣說:沒什麽大進展。他那天的活動目前還有一段我們不掌握的空白,就是他匕午10點離開家之後不知幹仆麽去了。不過也多少了解了點東西,比如說知道了他在街坊四鄰眼裏是個循規蹈距的好孩子,知道了他最喜歡的課程是曆史。這後一點又引出一個疑問,他屋裏為什麽沒有一本曆史書呢?

小王想了想,突然說:教他曆史的就是張老師啊,這麽說他和那個學究應該關係比較密切。正想到前院去打電話的大哈停住腳步:你這意思是一一小王說:我這意思是這姓張的可有好幾處和咱們的工作發生關係了。喏,傳出錢深扒女廁所的是他,非從瀟瀟那兒借那本《老北京的生活》的是他,而且那書一還回來便少了關鍵的幾頁!還有,我突然想起來了,金翌告訴我,就是135號大院鬧賊的那天晚上,馬沛沛說她看見這個張老師躲在窗簾後麵偷看。這個家夥,會不會就是咱們分析的那個D?

不會吧?肖重搖頭:咱們知道那個C肯定對趙卜兩家的過去極熟悉,可張老師具備這個條件麽?我還是覺得那C應該是馬平或吳啟林。

可這兩人死了。趙光親口告訴金翌的。小王說。大哈一直在旁邊皺著眉頭聽,這會兒慢吞吞地插進話來:還有個關於C的問題你們想過沒有?我這兩天可一直在想。那就是這個C為什麽要插手趙和卜的恩怨呢?就算這人是吳、馬二位或者是當時參與造反和陷害卜行健的其他什麽人,這個問題依然存在。就是他們幹嘛要陷害卜行健?僅僅是為了給趙光撐腰出氣麽?不太可能吧?因為這前前後後可都玩出好幾條人命了。

他的話使小王和肖重連連點頭。真的,這場悲劇裏麵似乎還缺少一點情昔,而且這情節是屬於動機屬於起因屬於根源的,沒有它也許一切都無從談起。而這情節是什麽呢?恐怕還得人民警察們去努力探尋。

肖重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算了,這個問題和其他問題一樣,找到趙光就會迎刃而解。所以,馬上去向領導匯報就是咱們現在該幹的事兒。

小王一邊跟著往外走一邊說:不管怎麽說,反正我現在開始對這個張老師有看法了。這年頭兒,好多人的臉後麵都還有一張臉,誰知道這個老光棍到底心裏在想什麽?

尋找趙光的工作迅速布置下去了,街頭巷尾便多了無數雙搜尋的眼睛。可金翌不知道這些也不想知道這些,他憋了一肚子氣,發脊非靠自己的力量把趙光找出來不可。得讓那幾個穿贅服的看看,我金翌不是個窩囊廢,也是個能幹的業餘福爾摩斯。

這個老學究扯著純正的京腔禮貌地向徐大媽問好,把老太太喜歡得―個勁兒稱呼他大兄弟,還從冰箱裏取出半個西瓜非讓大兄弟吃不可。大兄弟不吃,推說鬧肚子呢,老太太忙又給他推薦了一位中醫內科大夫,專治上吐下泄脾胃不和,非逼著人家拿紙筆記下來姓名地址。張老師挺有耐心,應付完老太太進了金翌的小屋,這時禽翌卻已讓他媽給鬧哄得頭昏腦脹了。

讓張老師坐下,為這老學究打開電風扇,道歉似的說:您甭在意,我媽這人熱情地過火。張老師卻笑吟吟地說道:哪裏哪裏,老人待人是很實在的。咱們這街道上還就得有這樣的老人張羅著呢。正說到這兒,徐大媽又興衝衝地送進一杯茶來,還特別介紹說這是杭州的外甥寄來的龍井,順便又說這個外甥是杭州市委的一個處長,年輕有為的幹部,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等等。直到金翌實在忍不住叫了三聲媽之後,老太太才戀戀不舍地告辭。

金翌猜想這位輕易不串門的張老師一定會有什麽事找自己,所以想盡快把母親打發出去好讓對方開口。可這張老師卻似乎悠閑自在得很,慢慢啜著龍井茶,聊起了大學生活了。先問金翌學校裏如何如何,又說起自己學校如何如何。他說他是從老家陝西省大荔縣考進北京師範學院的,屬於“文革”後搭了末班車進大學的那撥人。他沒別的嗜好,從小便愛讀書,讀史書,唐宋元明清對他來說遠比任何東西都親切都神聖。他說他上大學是第一次進北京,來了才感覺到北京真是一方文化寶地,居然在這兒連養蛐蛐養鴿子都是文化。這真是讓他這山溝小子開了眼界。他就這麽愛上北京了,他就這麽離不開這座豐富美麗壯觀輝煌的都市了。我現在北京話說得還成吧?他問金翌。金翌忙點頭:不是還成,是忒棒啦。您說的比我這正經北京人都強。張老師便開心地笑起來,象個大孩子似的。

金翌其實心裏很急,他哪有心思在這兒陪老先生扯閑篇兒。可北京人就這麽愛麵子,他絕張不開嘴說對不起您活動活動吧我還有事呢。他隻好擺出一臉熱情的微笑,聽張老師閑侃。

正是傍晚,西邊天際燒出一片彤紅的火燒雲,壯麗如霞。小院也塗成一片輝煌的金色,葡萄葉子片片如同跳動的火苗般耀眼。從小屋的窗口望出去,劉大爺正哼著京劇給“死不了”澆水,老爺子的孫女小麗正甩著濕頭發往鐵絲上搭遊泳衣,那是一件蔚藍色的泳衣,那一片湖水般的藍在金色調裏更顯得溫馨。很寧靜很舒適的一個傍晚,很協調很美麗的一個畫麵。隻是大學生金翌心亂如麻。

金翌心說這人今兒怎麽了?幹嘛纏上我沒完?正想著張老師又捧著茶杯走了回來,笑眯眯地說:翌子,我是真愛北京。那天看見瀟瀟那兒有本《老北京的生活》,我是如獲至寶啊,非借來看看不可。可惜,那書不知讓誰什麽時候撕了幾頁去。缺德缺德,不愛書之人可惡啊。

金翌心裏打個轉兒:張老師,您記得準吧?那書是原來就撕了?張老師大睜著眼睛:沒錯呀,難道我還能騙你,要不我生氣呢。那書真不錯,你應該借了看看。你是真正的北京人,看了會更有親切感,而且長見識。接著便津津有味地說起這個那個情節,什麽“雪花落”啊,什麽“蝦米館”啊,什麽牛頭肉啊,什麽豌豆黃啊,說得天花亂墜。說到養金魚,他更來了精神,說金翌你知道麽?我最喜歡金魚了,那小東西多可愛啊,多嬌貴呀。看了那本書我才知道,敢情還有過藍金魚呢。你見過嗎?我是沒見過。有個叫藍魚溥的,養藍魚出名,後來掉魚坑裏淹死了,撈魚蟲來著。這人也箅為金魚而獻出寶貴生命了。說到這兒他大概覺得自己很幽默。哈哈笑了。徐大媽聞聲探進頭,也陪著笑,說大兄弟你今兒跟這兒吃吧,沒什麽好的,家常菜。張老師忙推辭。老太太便更誠懇地說:回家你也是一人兒,跟大媽這湊合口兒得了。

金翌抓住這個機會說張老師您坐我去趟廁所,便溜出門去找瀟瀟。可他驚異地發現瀟瀟的房門鎖著。在他的記憶中似乎沒見過瀟瀟的房門上過鎖。瀟瀟即使去副食店買東西或上公共廁所從來也不鎖門。也沒必要鎖門,鄰居間絕沒有雞鳴狗盜之徒。可今天,這門意外地上了鎖,窗戶上還掛了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