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翌覺得隱隱約約地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不僅僅是瀟瀟鎖門帶給他的感覺,還有什麽事兒,還有什麽差錯,可他一時就是想不起來。

天漸漸地暗下來,火燒雲隻剩下最後的一抹紅暈,壯麗地做著最後的鬥爭。

大學生站在院子裏,心想1993年的夏季又度過了一天,這個夏季真是不尋常的夏季。

趙光仿佛在空氣中消失了。幾天了,似乎能夠找的地方都找了,連盲流收容站小王和肖重都去了,可沒有趙光的影子。在收容站小王曾看一個躺在角落的背影象趙光,上去一拍,那人回頭衝他齜出兩行又黃又長的大牙,卻是一個瘋子。小王掃興扭頭要走,那瘋子卻一把抓住他胳膊叫支書,說黨給我智慧給我膽,千難萬險隻等閑,支書你下命令吧,上甘嶺的紅旗我扛到底了。直到醫生和民警趕到拉開他,小王才脫了險。出了門覺得胳賻隱隱作痛,一看竟被掐出兩道血痕。氣得破口大罵。

肖重卻笑得前仰後合。小王先還繃著臉,繃著繃著忍不住也樂了,說這叫他媽什麽事兒。肖重說就是這麽回事兒。我看,咱不能就這麽傻找趙光,他一定藏到一個特保險特隱蔽的地方去了。既然特保險特隱蔽,當然也會特安全。隻要安全,早一天晚一天找到他也沒什麽。再說,找人也不缺咱倆,咱倆幹點兒別的。“咱倆”這個稱呼讓小王心裏一下熱起來,立即響應說:好,我聽你的,咱倆幹點兒什麽?把“咱倆”這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肖重說我看咱不妨換個人找找,咱去找卜行健怎麽樣?再者,274中學咱也不能放過,如果能找到個當時趙光的同學呢?這兩條線走通了,謎底也會揭開。咱們沒準兒還趕在別人前麵了呢。

小王茅塞頓開:對呀!我怎麽把這個茬兒忘了呢。肖重說:我有個同學在市局外管處,專負責飯店安全那科。咱們找他去,査各大飯店賓館客人名單,也許就找到姓卜的了。小王心想也許這姓卜的不住飯店了呢?可看肖重興致很高,他沒說。

肖重在外管處那個同學是個很清秀的小夥子,大概常與外國人打交道的緣故,他穿著很講究,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光可鑒人,滿身還洋溢著伯龍香水的味道。他見了肖重很喜出望外,可見肖重身後還跟著個人便冷淡了許多。聽了肖重的敘述和請求,他搖頭,很矜持地剔著手指甲說:不好辦呀,得處裏領導批準。肖重咚地給他一拳:扯什麽淡,計箅機一調就出來了。耗子,你不管以後別後悔。耗子鬧個大紅臉:跟你開個玩笑,您的事兒我上趕著還來不及呢。說著便去開機了。小王暗笑,心說肖重這丫頭真行,這年頭漂亮女孩本身就是通行證。

可計算機卻給了他們一個失望的結果。全市所有飯店賓館均無卜行健這樣一個客人。肖重說:這隻有一個解釋,他役住豪華飯店,大概找個小旅館住了。小王說:他會不會用了個假名呢?耗子有幾分敵意地瞥他一眼:那除非他所持護照是假的。

兩個人從外管處出來已是中午,整個城市在強烈的陽光下已成了一個耀眼的火球,令人望而生畏。兩個人鑽進一家有空調的小飯館,剛落了汗肖重的BP機就響了。她看了一眼說:哈一峰呼的,讓我下午回隊裏開會。小王羨慕地把那漢字顯示BP機拿過來玩著,問:這家夥得兩千多塊錢吧?肖重淡淡回答:人送的。小王鼓了鼓勇氣,裝做開玩笑地問:嗬,送BP機,真大方,大款吧?肖重沉了一陣才回答:不,是我媽媽,為了找我方便。

你媽媽?小王把機子還給肖重,你媽媽不在老家麽?肖重說:不,現在她在北京,隨她丈夫調來的。

小王聽了覺得奇怪,見肖重瞼色不對也沒敢問。兩個人悶頭喝了一陣飲料,小王忍不住好奇心,還是問了:你媽媽調北京來可不容易,現在進京手續可嚴了。肖重冷笑:她怕什麽?她丈夫有本事,是個大官。見小王疑惑地看著她,又說:我親父親早死了,“文革”那會兒的事兒。她現在的丈夫和我毫無關係……不,也應該說和我有關係,他整死了我爸爸。當年整我爸的一半原因是為了得到我媽,他當年也是一個風雲人物,媽以為屈服了能夠救我爸,可憐我爸還是沒有逃出惡運。現在她認命了,可我呢,今生今世也忘不掉!我一輩子都不會原涼他。

淚水無聲地順著肖重的臉頰滑了下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向麵前這麽個表麵笨頭笨腦的小夥子吐露了自己的傷心事。吧台上錄音機悠悠地播放著那首《哭砂》,歌聲如泣如訴象一陣飄浮的霧氣在空間裏彌漫: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樺/為何你從不放棄飄泊/海對你是那麽難分難舍/你總是帶因滿口袋的砂給我/難得來看我/卻又離開我/讓那手裏瀉落的砂象淚水流……肖重默默地喝著飲料,可傷心的閘門卻打開了缺口,淚水不斷地落在杯子裏,此刻的肖重真是一種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的樣子。小王看得心酸酸的,他遞給肖重一張餐巾紙,肖重用含淚的目光感激地看著小王,伸手來接餐巾紙,可小王卻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姑娘的手,肖重顫栗了一下,並沒有把手抽回去,由著小夥子用他那粗糙溫暖的大手握著它。小王用另一隻手替肖重擦去眼淚。許多許多的話語在手指間交流。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沉默把時間與空間都凝固在兩雙眼睛裏,他們此刻早已忘記了趙光和卜行健,忘記了昨天和明天的工作與任務。他們不再是肩負重任的人民警察,而是一對普普禪通的青年男女。

可BP機卻非常地不識時務,嘟嘟地又叫起來。肖重一看,又是大哈,274中學有新發現,請速來。肖重眉稍一縱,馬上又變成幹練潑辣的女刑警了。她叫道:咱得馬上去,大哈那小子,又搶在咱倆前頭了。小王還沉浸在一片溫情裏,極不情願地起身付帳,手心裏還仿佛感覺著姑娘小手的纖細和嬌嫩。兩個人走出小飯館,肖重回頭低聲說:謝謝你。小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謝我什麽?肖重卻不再說,戴上墨鏡,把所有的話都藏起來了。

刑警哈一峰雖然外表邋遢,但人其實很心細。錢琛的事碰了壁,尋找趙光也無著落,他便和肖重一樣,想到卜行健和274中學了。不過他是先到中學來的。一來便和傳達室的老頭兒聊得投機。最後,老頭兒便把教過趙光的那位老教師的地址告訴他了。他又去找那老教師,老太太已經偏癱,含混不清地問他為什麽前不久有個女警察來問現在他又問,大哈便說這事兒特別重要,而我是負責此案的科長,那女警察不過是小兵卒子而且工作很不認真,等等。這麽一說那老太太便真認真了,說插隊以後的事兒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去找柳燕,她是和他們一起插隊的。大哈問柳燕在哪兒,老太太說就住274中學院裏。說這女孩命不好,回城後父母雙亡自己也離了婚,學校見她可憐便吸收她當了炊事員。她沒住房,所以住學校後院的小平房裏。大哈心想這可真是兜圈子,汗流浹背又返回學校,趁吃中午飯這功夫找到了柳燕。

肖重、小王趕到274中學後院,見大哈和個矮胖的女人正坐在大楊樹下聊得熱乎。大哈介紹說這就是柳燕同誌。肖重差點兒笑了出來,心想這哪裏是柳燕兒分明是個胖大嫂。四個人坐定,大哈便請柳燕說說插隊那會兒的事兒。胖柳燕用條大毛巾擦著汗,向三位警察說出一串驚心動魄的故事來。

她說插隊那年他們都是十七八歲,造反有理的熱情還在心頭澎湃著。

他們之中隻有一個人例外,就是卜行健。他那個右派爸爸自殺了,從電燈口上接了兩條線纏在手指上,被人發現時兩隻手已燒成黑炭。他媽媽萬念俱灰,扔下他到國外去了。生活在這樣陰霜中的卜行健當然和別人有了一段距離,處處遭受著冷遇和羞辱。當時隻有一個人對他不錯。

是誰呢?肖重急不可待地問,是趙光。他倆在一個胡同住,從小可能關係就不錯吧。這回答出乎三個民警的意料之外,他們互相看一眼表達了驚奇和不解。柳燕卻不管他們想什麽繼續往下說她的故事。

生產隊把卜行健派去放羊,這樣他便跟著老羊倌住到羊欄去了,和同學們不再來往,甚至在山上偶爾碰上也躲開來不說話。隻有趙光,隔三差五地到羊欄去,逗逗羊,和卜行健說說話。不過他也是偷著去。他是我們的頭兒,要讓人說他不站穩立場也不好。可是有一次下雨的時候我去上廁所,看見他從羊欄那兒過來。當然,我沒說過,沒告訴任何人。

日子就這麽一年一年地熬。久了,大夥兒的心冷了,什麽派性啊,什麽造反啊,都變得跟夢一樣了。也就不再欺負卜行健。可他自己卻老沉著臉,不愛理人。後來就出事了。

老羊倌死了,暴病。頭天還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就挺炕上廠,屍首都涼了。把卜行健嚇得夠嗆,白著臉跑到隊上報告。老羊倌光棍一人,村裏也沒誰當回大事,人埋了就箅了。卜行健那會已是個熟練的羊倌,隊長說那就你一個人放那群羊吧,他也就答應了。

柳燕說到這兒停了一下,臉上變幻著各種複雜的神情,仿佛她又回到當年的陝西農村了。再開口時,她的語氣變得沉重:

那是七三年吧,我記得林彪都摔死了。老羊倌死了半個月,突然村裏傳開說他是讓卜行健害死的。說卜行健始終仇視“**”,仇視貧下中農老羊倌對他的教育,終於忍不住給老羊倌下了毒。當時正抓階級鬥爭新動向,卜行健就被關起來了。

再後來又說卜行健和鄰村一個當地女子有不正當關係,那女子肚子都大了。這下更不得了,他又被加上一條強奸貧下中農子女的罪名。當時真把他揍得夠嗆,用鞭子抽,用棍子打,用繩子吊起來,還拿火筷子燙他。

那個鄉裏的女子也是個烈性女子,在打他的時候,她拚了命似的抱住他對別人喊:別打他!別打他!那是俺願意的,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打把我和他一塊打死!當時我們女生看了都偷偷地掉淚,真不知那時候人心是什麽長的……

肖重不禁打個寒戰。暑熱仿佛在昨天的殘酷麵前退卻了,暴行和鮮血使人從心底感到寒冷。這是一種恐懼的寒冷,絕望的寒冷。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仿佛整個人都僵住了。

小王低聲嘀咕一句:這,這不和國民黨的渣滓洞一樣嗎。大哈歎口氣,問:參加折磨他的人有誰?有你的同學嗎?梅有光、馬平、還有個吳什麽,參與了嗎?

沒有我們學生參加的份兒。柳燕說,我們都是接受再教育的對象啊。人家都是當地的民兵什麽的。他們大概對卜行健勾引當地女子特別憤恨,因為那女子在當地是個出眾的女孩兒,許多當地後生們都紅著眼睛盯著她,讓卜行健得手了,所以氣都撒在卜行健身上了。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那後來呢?小王問。

後來?後來著了一把火,把關押卜行健的窯洞給燒丁。其實土窯洞有什麽可燒的,所以這把火有點讓人覺得奇怪。火撲滅了,可卜行健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今天,我也沒再見過這個人。

這個人還活著,而且成了海外僑胞。肖重想這樣告訴柳燕,可沒說出口。告訴她這些有什麽意義呢?

沒派人找卜行健嗎?或者發個通緝什麽的?大哈問。找了,怎麽能不找?當時已經把他的事報縣公安局了,準備逮捕呢。可是事後村裏連著出事,把搜捕卜行健的事給衝亂了。出了什麽事?

接連著了好幾把火,麥場、苗圃、柴禾垛什麽的。燒了麥秸垛那回吧,還把馬乎給燒傷了。正好有一陣風,把著火的麥秸吹他臉上了。

這人不是聽說死了嗎?

就是因為這回把臉燒傷了,覺得活著沒勁,醫院裏留了封遺書,跳了崖了。找著屍體了?

崖那麽深,哪兒找去?但遺書絕對是他寫的,崖邊上還放著他的衣服,就是醫院那種病員服,疊得好好的。

還有個叫吳啟什麽,對,吳啟林的,他後來怎麽樣了?大哈問。吳啟林?那是個蔫土匪,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人,還真不知道他後來怎麽樣了。柳燕說。

唉,柳燕幽幽地歎了口氣:那個年頭兒,真象一場惡夢。這些事之後,同學們中間有什麽反映嗎?議論紛紛唄。趙光卻突然病了一場,病得可厲害了,連人都不認識了。在縣上搶救多少回才緩過來。後來沒多久他就辦了病退了。是我們那幫人裏走得比較早的。

說來說去,柳燕也就知道這麽多了。她向三個警察解釋說男生女生那會兒是有隔閡的,彼此很少過話兒,所以男生的事兒她隻知道表麵上那麽一點兒,更深的,得去找男同學問。

三個民警告辭。臨出校門,肖重又問了一句:那個為卜行健懷了孩子的女人後來怎麽樣了?

不清楚。柳燕沉重地說,那種女人的命運會好嗎?

在年輕人們的眼裏,放羊是一件非常浪漫非常愜意的勞作,詩情畫意得就象電影《少林寺》裏的牧羊女,輕輕搖著小鞭子,嘴裏唱著婉轉動聽的歌曲,和羊兒一起走過挑紅柳綠的山溝。這種美化了的放羊倒是和歐洲宗教裏的牧羊故事異曲同工,隻是離現實太遠。柳燕告訴年輕人生產隊之所以讓卜行健去放羊就是因為放羊是個苦活兒。

每天早早地就得起來,把羊們轟上山去,然後這一天便是跟著羊走,晌午便是啃幾口冷饃喝幾掬小河溝的水。天黑了才把羊趕回來,那時羊已吃飽而人卻是饑腸轆轆,回到羊欄躺在衝癢的羊臊氣中連動也懶得動。

可卜行健挺過來了,真不易。

這個沉悶無言的小夥子確實始終也未能和老羊信兒打成一片,這也是生產隊貧下中農們認為他改造不徹底的原因,更是後來風傳他害了老羊倌兒而大夥兒都信了的根據。老羊倌兒打了一輩子光棍,性格古怪,睥氣暴虐,村裏人都躲他遠遠的,於是便苦了卜行健。

早晨,代替上工鍾聲的往往是老頭兒喝斥謾罵卜行健的聲音。

有時罵不過癮還用羊鏟撮起塊石頭子去打。這本是羊倌兒放羊的技巧,老羊倌自然運用自如。平日他用這辦法指揮羊群時特有大將風度,那石頭子說打頭羊左犄角絕打不到右犄角。這辦法用在卜行健身上,就常讓小夥子鼻青臉腫或是頭上多個大包。

終於有一天卜行健急了,掄著放羊的棍子要和老羊倌拚命。老頭兒腿腳倒利索,三下兩下奪下了木棍打翻了卜行健。可奇怪的是沒向生產隊報告,所以卜行健反而避開了一場災難。從此兩人相安無事,但彼此存著戒心。

柳燕說這是她從趙光那兒知道的,趙光是到羊欄看卜行健時親眼目睹。

那時他們走的挺近。柳燕說。

放羊也有放羊的好處。遠離人群,遠離世俗,終日與藍天白雲青草小河為伴,黃土高原的厚重和遼闊淨化了人的心,同時也給人一種自由。

據說就是在這種自由之中,卜行健認識了鄰村的一個女子。那女子天天上山是拾柴挖野菜的。

老羊倌兒心理陰暗狼瑣,平日沒事兒就喜歡逗著公羊母羊配對兒,見個女的更是一嘴的髒話,甚至情不自禁地弄出些下流動作來。也難怪,貧窮、閉塞、孤獨,他這一輩子隻剩下這麽點兒可憐的欲望與樂趣了。每到這時卜行健總是歎一口氣,扭臉走開去幹自己的事情。也許,正是他這種規矩正經,吸引了情竇初開的少女。

高原女子是潑辣野性的,她們愛也強烈恨也強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放羊的山坡上悄悄綻開了愛情之花。

三個民警從柳燕那兒出來之後一直沉浸在陝北高原的故事裏。他們之中隻有大哈趕上插隊了。是在京郊順義縣的一個村子裏。大哈告訴同伴前些日子他們幾個老插戰友回村看了看,好家夥,都不認識了,現在完全是機械化作業,收麥子的時候滿地裏見不到幾個人,全跟過去的外國電影似的跑著收割機和大卡車。早先我們那會兒“三夏”大忙啊,累得腦子都不會動,幹活兒跟機器人似的。我們一同學,太累了,打場脫粒時把胳膊伸脫粒機裏了,現在……

往事不堪回首啊,大哈感慨。

我倒覺得,肖重說,這位柳燕沒和咱講實話,最起碼是沒完全講實話。

小王驚問:真的?

大哈嘴角掛著笑紋瞥一眼肖重:小肖你也這麽想?英雄所見略同啊。

小王說:可我覺得她挺真摯啊,好多地方都說掉了淚,怎麽正是因為掉淚她才露了點馬腳。你記得她說過吧,男生女生很少過話兒,男生的事兒她隻知道個表麵兒,可她一說到動感情之處,說出的故事可不僅僅是表麵兒的。

對。就說卜行健和老羊倌兒動手的事吧,趙光居然告訴了她。按說這可該是很保密的事兒吧?不表麵兒吧?

嗯……有道理有道理。小王拍拍自己的腦門,由衷地讚道:真不愧是刑警,果然才思敏捷啊!

肖重自得地一笑:她呀,知道的事兒一定不少。大哈跟上一句:可她不跟咱們說。

小王感慨:我越當民警就越有一個感觸,說假話的人真多!跟咱民筲說假話的人更多!

說假話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需要,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肖重說。

小王依然感慨:就說咱這案子吧,梅副市長不跟咱說實話,趙光也不跟咱說實話,他們都要說了實話多好,省得咱亂跑了。

大哈很認真地說:哎小王,有一點你得分清,有的人說假話不一定是惡意,有時反而是善意的。比如說一個人得了癌,晚期了,沒救了,家裏人和醫生都瞞著他,說沒事兒,你精精神神地活著吧。這就不是惡意。我看這柳燕,說了假話也不會是犯什麽壞,而是為了保護什麽或是……有什麽難言之隱。保護什麽呢?有什麽難言之隱呢?她要保護的,是這個故事裏的誰嗎?三個民蝥站在北京夏季火熱的街頭,苦苦地思索。大哈慢悠悠地說:我插隊那會兒,也“左”著呢,生產隊規定知青不許談戀愛,說我們的任務就是接受再教育。可我們有一對同學還是談上了,談得如火如荼,談得女方懷了孕。我們那哥們兒送他女朋友去作人流手術那天晚上,我們全體知青發誓,誰把這事兒說出去,誰將來生孩子沒屁眼兒。

肖重撇嘴:得了得了,你這往事並不光榮。大哈說:怎麽不光榮?我們保護了一份真誠的愛情。我們那哥們兒現在是海南的一個經理,固定資金上千萬,他們倆七歲的兒子最近得了個全國書法比賽一等獎。

金翌聽到上述故事時是當天的傍晚。他和小王躺在護城河堤的草坡上,不時啪啪地拍著蚊子。天又要下雨,陰沉悶熱。無數的蜻蜓狂亂地飛舞,伴隨著柳枝間蟬的聒噪。聽完故事,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小王也不說話。兩個人看天,看河,看遠遠的風景,心情都很沉重。

這裏似乎沒有趙光什麽事兒。許久,小王開口說。也沒其他那幾個人的事兒,梅有光啊,吳啟林啊,馬平啊。可事實上明明該有他們的事兒的。金翌說。

是啊,可最知道內幕的還應該是趙光這一夥人。當然,還有卜行健。我和肖重試圖找到他,可沒辦到。

別提肖重。金翌氣呶呶地說,她一點兒都不尊重人。她這人―小王沒等金翌講完便插進話來:別說她不好,她很苦的。外表粗暴可內心很軟弱,甚至可以說有傷痕。

金翌翻身坐起來:喲喲,怎麽這麽護著她?是不是有戲了?小王忸怩地說:什麽有戲……我們也是感情自然靠近罷了。金翌大笑起來:好,好,恭喜啦!這回你該娶個管教幹部進家了,有人管了,你這箅什麽呢?無期徒刑吧?小王咚地給他一拳:胡說,她很溫柔呢。金翌更笑起來,笑得肚子都疼了。小王翻身按住他亂揍,兩個人從堤上滾下來,差點兒掉進河裏。

金翌求饒道:饒命饒命,你要把我扔河裏變成錢琛啊,告訴你我不會遊泳,下去我就是秤砣。小王這才放了他。

重新坐好,金翌說:說到錢琛,我倒想問你,這小子那條線兒查出點兒什麽?老沒聽你說起來了。

小王搖搖頭:沒進展。隻聽說這小子喜歡曆史課,應該和你們院那張老師有聯係。可奇怪的,既沒發現他們聯係也沒見錢琛家裏有什麽曆史書。他上學期功課隻有曆史過了90分,你說怪不怪?金翌沒吭聲,揪一根小草在手裏擺弄。小王繼續說:咱說到這兒了,我告訴你我覺得那張老師有點意思,說錢深扒女廁所的是他,借瀟瀟那本《老北京的生活》的是他,好象他在這兩檔子事兒裏都時隱時現的。

金翌搖頭:借書的事兒他和我說了,他說他沒撕過書,他很討厭撕書這種行為。他……金翌好象還有什麽要說,卻沒往下說。

小王沒注意夥伴的神情,他仰躺著,望著黑鍋底似的天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真怪,這趙光也不知道藏哪兒了,就跟讓飛碟劫持了似的,一下子就沒了。

金翌笑笑:夥計,你沒發現這事兒裏突然消失的已經有很多人了嗎?卜行健當年也在一場火裏麵突然消失了,可今天他又回來了。馬平也是突然消失的,天知道他會不會也突然哪天出現在我們麵前?這個趙光先生最神出鬼沒,他已兩次不辭而別而現在是第三次。我們麵前象是有一團一團滾過來滾過去的霧,所有的人都在這霧裏時隱時現。瀟瀟打昨天起有些反常,她不再讓我進她的小屋,而她自己每天白天也長時間地在門外坐著。神情慌張,象個驚弓之鳥。晚上總把門窗關得死死的,仿佛那小屋已經不足以保護她自己了。我問她怎麽了,她避而不答,東拉西扯跟我打岔。給我的感覺她也突然掉進霧裏了,我擔心哪天她也會突然消失……

小王專注地聽著,在金翌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你很關心瀟瀟。

我當然關心她。她是個殘疾人,又那麽善……,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她就象我的親妹妹嘛。

小王想開兩句玩笑的,見金翌很認真的樣子,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兩個人便依然沉默,依然不時地拍蚊子聽蟬不疲倦的鳴叫。天已黑透,人們盼望的風和雨都沒到來,今夜又是一個高溫的不眠之夜。

小王突然打破沉默問道:你說瀟瀟不讓你進屋?對。

你說瀟瀟天天坐在她屋門口?對。

你說她還神色慌張?對呀,怎麽了?

你想沒想到她這是在保守什麽秘密?在保護什麽人?更明白點兒說你想沒想到她屋裏可能藏著一個人?

金翌的嘴巴一下子張得大大的。他愣愣地望著小王,腦子裏飛快地整理著記憶和思想。他知道自己其實閃過類似的念頭的,可對瀟瀟的關注使他忽略了考慮,使他沒去捕捉自己大腦中一瞬即逝的思維。小王的話象一把重錘砸在他頭上,轟隆隆地進出一片金星。他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一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一種莫名其妙的悲痛感覺。他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問道:你,你是說是她……爸爸?你是說是、是趙光?

深夜三點,兩個年輕人屏著呼吸躡手躡腳回到耳垂胡同135號。院子裏已經很安靜,安靜得可以聽見兩個此起彼伏的鼾聲。金翌指指這麵:劉大爺。又指那麵:我爸爸。小王吃吃地暗笑:都跟火車汽笛似的。金翌說:嘿,你別這麽說,我媽她老人家還聽上癮了呢。我爸出差她說弄盤錄音帶聽,不聽睡不著。說著,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小王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埋怨道:看著點兒嘿,別誤了正事兒。金翌低罵一句:也不知誰扔的菜葉子。

他們溜著牆邊,一點一點挪向瀟瀟的小屋。小屋沉寂著,窗簾低垂。瀟瀟睡了吧?金翌心想,這麽兩間小屋,會藏下一個大活人嗎?這是平房大雜院,可不是單元樓房啊,在這樣的院子裏誰家也不可能有什麽秘密。可話又說回來,瀟瀟的慌張是為了什麽?再者趙光要尋找一個合適的藏身之處的話他的家不是挺理想麽?這種解釋是合理的。金翌這樣分析著,神經高度緊張地捕捉著各種微小聲音。他們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終於靠近了瀟瀟家的窗戶。金翌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沒有聲音。屋裏沒有任何聲音。他們謹慎地把耳朵貼到玻璃上,仍然聽不見什麽。金翌回頭,向小王做個手勢,意思是沒有。小王想了想,貼近金翌的耳朵用極低的聲音說:沒聲音倒說明有問題。你想,人要是睡熟了總該讓咱聽見呼吸聲。現在隻能說明瀟瀟醒著,而且特緊張,連氣都不敢喘。

大學生隻能承認小王說的有理,可他不知為什麽心裏感到很別扭。假如趙光在家,那麽真就當著瀟瀟的麵把他揪出來嗎?那對瀟瀟該是何等的傷害。金翌仿佛看到了瀟瀟那沒有光澤的淚眼,仿佛聽到了瀟瀟那哀怨的哭泣。我在幹什麽?我這樣做對嗎?大學生痛苦地問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正在這時,屋裏的一聲呼叫把兩個人都震驚了〗那呼叫聲音很低,卻非常清晰,沙啞、沉重地叫道:瀟瀟!

是趙光!就是趙光!兩個人僵在當地,一動都不敢動。屋裏瀟瀟輕輕應了一聲。接著,是走動的聲音,輕輕挪動家具的聲音……又聽見趙光說:孩子,我接著講,好嗎?瀟瀟又應了一聲,聲音依然很低,象蚊子叫似的。

唉……趙光幽幽的一聲長歎,又把屋裏屋外的人帶回那遙遠的時代了。

卜少爺死了,趙承遠下了大獄,趙家風箏斷了線的事兒傳遍了北京。沒人來買風箏了,趙家的手藝玩完了,趙、卜兩家的仇也就結下了。

卜紹光的父親發誓賣光了“玉賞齋”,也得把趙承遠置於死地。趙家關了作坊,**賣家產,發誓把兒子救出來。結果當然是兩敗俱傷,都在幾年間由殷實之家變成了窮光蛋。趙承遠出獄回家那天,卜家老太爺抱著卜紹光的遺腹子來到趙家,把一隻小銅鏢陀子摔在桌上,惡狠狠地說:撂著你的記著我的,隻要這東西不爛沒了,這個仇卜家一定要報!趙大鵬看著,血一下子湧上頭頂,晃了兩晃就倒下了。在監獄裏磨光了銳氣的趙承遠抱住老爹,什麽也不說,隻冷冷地看著卜老頭子,直把老頭子看得發毛,呐呐地退出門去。

一年後趙承遠得子,他把兒子舉到父親遺像前發誓:手藝一定傳下去,但趙家從此絕不再賣一隻風箏!

露水悄悄地下來了,氣溫低了一些,又一個黎明即將來臨。兩個年輕人漸漸被濕潤的空氣包圍,被過去的慘烈感染。他們呆立著,仿佛在曆史和現實的交織中錘煉著自己的心和大腦,在回憶的痛楚之中成熟起自己的思想和年齡。

趙家的這個獨生兒子叫趙森祿,他是我的爺爺。趙光的聲音:你們找到的那隻小風箏就是他紮的。他是趙家最後一位會紮風箏的人。

為什麽沒再往下傳呢?瀟瀟問。

沒有機會了。軍閥混戰,生活貧困,後來又有日本鬼子……還有卜家。

卜家?卜家怎麽了?

唉……趙光突然提高了聲音:翌子,你們進來吧,別在外麵聽了。我反正也這樣了,不會再躲躲藏藏了。

金翌和小王一驚,互相看了一眼,心想原來我們早就……門吱呀一聲開了,瀟瀟的苗條身影在門口閃過。兩個年輕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邁步進了小屋。趙光就迎著門在**坐著。沒開燈,他們隻能看到他的身影。

你們忘了瀟瀟有一雙特別靈敏的耳朵了吧?你們瞞我可以,可你們瞞不過瀟瀟的。

對於金翌他們這代人來說,八年抗戰隻是盧溝橋抗日戰爭紀念館裏的圖片和電影《平原遊擊隊》裏的雙槍李向陽。可對於趙家來說則是噩夢的延續和切身的苦痛。

日本人進北京的時候趙森祿是個警察。那天尋晨起來他一出家門便看見一隊日本兵哢哢地列隊從門前走過,紅奔藥旗耀武揚威地從他眼前飄過去,使他突然地哆嗦了一下。那也是個夏季,也非常熱,可筲察趙森祿卻覺得凍徹骨髓的寒冷。

那天他沒上班。對於一貫循規蹈矩的他來說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情。我不能給日本人當差去。這是他唯一的念頭。他回家脫了製服,又出來,溜著牆邊往南走。南邊,他的老父親趙承遠開了個小茶館。在胡同口他碰到了卜家大少爺卜紹光的遺腹子卜超一。

這位現在是一家綢緞莊的大夥計。趙森祿常在鋪子門外看見他在裏邊熟練地伺候顧客,也知道這位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夥計在街麵上有不錯的名一。他聰明,勤快,有心計,學徒幾年就獨擋一麵而且成了綢緞莊老板的女婿,卜家也就又慢慢從袞敗中緩過勁來了。這使趙家父子很從心裏麵有些忌恨。現在,兩個人麵對麵地相遇了,卜超一疒了趙森祿一眼,象看個陌生人似的毫無表情地過去了。趙森祿卻在心裏恨恨地罵:孫子,牛什麽呀,日本人來了,誰都沒個好。

趙光象講別人家的故事似的向三個年輕人講著過去的事情。晨曦漸漸透過窗欞,金翌已可以看清趙光的麵容了。他很瘦,很黑,雖已換了幹淨衣服卻仍然給人一種乞丐般的感覺,那主要是因為他那長長的亂糟糟的頭發和胡子。他藏在哪兒呢?總不會在屋裏挖了地道吧?金翌偷偷四下看著,猜測著,心裏仍然覺得很不是滋味。

趙光停頓了一下,挪挪坐麻了的腿,說:天快亮了,你們走吧,不然讓人看見不好。

小王沉吟了一下,問道:郝您怎麽辦?就打算這麽藏下去,還是―他想說還是跟我們走,看了看瀟瀟,他把話咽了回去。

趙光苦笑了一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佛法講究輪回,一切的劫難到今天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如果由於我的……他把這個詞含混了一下,也看了一眼瀟瀟,又接著說:能使過去的恩怨都結束都了斷的話,我不是應該很高興嗎?瀟瀟低低叫了一聲:爸……

那您在躲誰呢?小王問。金翌拉他一下,意思不讓他問。小王愣了愣。沒說什麽。

趙光也沒吭聲,半天,歎了口氣:我在等……等結束的時刻到來。你們願意的話,晚上再來,我把趙、卜兩家的故事給你們講完。至於你們想把我怎麽樣,我不在乎,可我希望先讓我自己把該辦的事辦了。

爸爸!瀟瀟又叫,淚水盈盈的。金翌不忍看她,把頭低下了。你們走吧,我要休息。趙光閉上眼睛,金翌仿佛看見他眼角也有亮的東西。

瀟瀟摸摸索索地陪他們走到院子裏,她抓住金翌的手,急切地說:金翌哥,金翌哥,求求你們,別抓我爸!

金翌隻覺得心裏發堵,說不出話。小王歎口氣說:可是瀟瀟,你願意你爸就這麽藏下去嗎?而且這能藏多久呢?瀟瀟愣了一下,慢慢說:我不管,我隻要爸爸,我相信他不是壞人。你們難道沒聽出來嗎?他不再恨卜家的人,你們也知道他甚至已經姓了卜家的姓。這還不夠嗎?而且他還可能去為此幹壞事嗎?

瀟瀟,金翌搖搖姑娘那冰冷的小手:你放心吧,不管怎麽樣,我們不會傷害你爸爸。可是你要知道,可能有人要暗中傷害你爸爸呀!趙叔叔這麽在家呆著很危險你知道麽?

瀟瀟呆了一下,聲音不禁高了起來:那怎麽辦?怎麽辦?看得出,這個盲姑娘是真的很為父親擔心。

金翌忙叮囑她小聲點兒,別驚醒了鄰居。他告訴瀟瀟他一定幫她保護她父親,他說他相信事情早晚一定水落石出,她父親也會得到公平的結論。瀟瀟聽著,眼淚不停地流著。她什麽也沒說,摸索著抓住金翌的雙臂,仰起頭在金翌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這是一個純真少女的初吻。這是一片最真摯最善良的感情。

金翌呆住了。他的全身呼地一下熱起來,象一股電流快速地通遍了他的每一根神經。瀟瀟走了,回到她父親身邊去了,回她的小巢去了。可大學生卻似乎沒有感覺,他仍然呆呆地站在那裏。那是一種多奇妙的感覺呀。瀟瀟的嘴唇是那麽柔軟那麽芳香,在他腮上接觸的一刹那仿佛是天使的翅膀輕輕掠過。金翌還能說什麽呢?還能怎麽辦呢?小王在一邊看著他如醉如癡的樣子歎息道:我不再說什麽了。如果換了我我也會徇私枉法的。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讓我問趙光在躲誰?

金翌緩過神來:說:那問題還用問嗎?他不是在躲,他是在等,等命運的裁決。我們應該跟他一起等。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大雜院還會有好戲呢!

趙光告訴兩個年輕夥伴,趙、卜兩家也真是有緣。當年趙承遠老爺子從獄裏出來之後曾經搬過一次家,就為的是躲開卜家。可趙森祿當了警察之後又分配到卜超一當夥計的綢鍛莊這條街上來了。而且他當時還不知道,還幫老父親盤下間門麵房開了茶館。結果,茶館就在綢緞莊斜對麵兒;結果,後來就發生了與日本人有關的慘烈故事。

那故事以後再講吧,我累了,講那些陳年往事也煩。趙光說。

於是便象說評書那樣,給年輕人們留個“扣子”。

不過,他講了趙、卜兩家在日本鬼子占領北京之前的一些故事。

其實也構不成什麽故事,隻是些小的磨擦,之間埋藏著深深的仇恨。

趙警察收衛生費,張口就管綢緞莊多要幾塊,還專管卜超一要。明知道綢緞莊老板是知道衛生費數額的,所以卜夥計隻能打掉牙往肚裏咽,不會去實報實銷而隻好自己掏腰包。

每到此時,卜夥計焦急的神態便讓趙警察心裏特得意。趙森隆感到揚眉吐氣,他覺得自己真是為趙家出了氣拔了扮兒。

可趙家也有讓卜家給踩在腳底下的時候。有一回茶館裏來了一夥喝茶的,個個橫眉立目酒氣衝天。趙老爺子—見就加了小心,賠著笑臉兒招呼著。這夥人倒也不鬧,喝著茶開始下棋,車馬炮的滿象那麽回事兒。可正當老爺子警惕性漸漸放鬆的時候,一個小子一把掀翻了棋桌!

看樣子是兩個人為悔一步棋嗆嗆起來了,可揪揪扯扯之中摔茶碗的摔茶碗扔凳子的扔凳子,明明是衝茶館來的。趙老爺子忙叫人跑去喊來兒子。趙森祿那身官衣兒當然管用,這夥人乖乖地跟著趙警察進了局子。可能審出什麽呢?就是喝多了,就是下棋拌嘴,沒別的。賠損失,賠吧,戶倆小錢的事兒。

放出這群混混兒,趙警察在局子門邊看見綢緞莊的夥計卜超一。清清爽爽I::]時新長衫,幹幹淨淨的一張俊臉兒,頭發梳得倍兒亮,腳下布鞋也齊正,整個兒一個歡慶勝利的感覺。趙警察一下就明白了。

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是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故事,可讓兩家人世世代代都別別扭扭。

金翌和小王對此真的感到不理解。趙光苦笑著說:你們不理解是好事兒,要是一輩兒一輩兒往下傳著理解,就跟我們家似的,什麽時候有個完?

他說幸虧他的爺爺趙森祿有那身官衣兒管著,不然真不定還鬧出什麽事兒,就在日本鬼子進北京之前的那幾年,趙、卜兩家還箅平穩,除了那些小磨擦沒什麽大衝突。也許正因為如此,兩家才更較著勁兒吧?卜超一有一因在一家大酒缸喝酒。所謂大酒缸是舊北京獨有的一種酒館,它的突出特點是沒有桌子,而用盛酒的大缸蓋上朱紅油漆的大缸蓋做為酒桌。顧客就坐在酒缸旁的方凳上,一邊嚐菜品酒,一邊和酒友海闊天空地閑聊。這兒的人們不管相識與否,大都一見如故,似乎是酒缸傳染給人們一種豪爽。卜超一喝酒的這天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大酒缸這兒竟隻有他一個客人。不,也不是一個,因為一挑簾子,進來了巡警趙森祿。四目相對,氣氛頓時變得比天氣還冷。卜超一先垂下目光,自顧自喝酒。他也是剛進來,兩條酥鯽魚一碟拌豆腐剛端1:桌。他大概在想,姓趙的要知趣的話就該自己退去吧。

可趙森祿偏賭氣坐下了,同樣要了酥鯽魚和拌豆腐。再爆三兩羊肉多加蔥!他大著嗓門說,仿佛從氣勢上要壓倒卜超一。

兩個人各占一個酒缸,悶頭喝酒。山西掌櫃似乎覺出氣氛不對,也不象平日那麽熱情張羅,縮在櫃台裏抽煙。酒一口一口地喝著。門外雪一陣比一陣緊。

這也是競爭嗎?這也是叫板嗎?這天也真奇了,除了他們倆竟再沒客人進來。偌大的屋子,就兩個人對飲,較量著膽氣和酒量。再添二兩!再添二兩!

一個臉更紅,一個臉更白,兩雙眼睛偶然一碰,盡是森然的敵添酒!添酒!

掌櫃的撐不住了:兩位爺,打住吧,大雪天的,回頭準栽在外頭我也擔待不起。算我求您二位了,成嗎?

拄著桌子往起站,都覺著暈,覺著大酒缸在翻個兒,五髒六腑也在翻個兒。還互相盯著,一起往外邁步。到底是警察腿快一點兒,搶前出了門。伸手接一把飄飛的鵝毛大雪,忍不住放聲大笑。隨著笑,酒菜一直噴出來。

後出門的卜超一見狀也哈哈笑起來,可他也隻是笑了一聲,便也吐了。

趙森祿指著卜超一:你走不動了……連門坎也……邁不出來!卜超一指著趙森祿:可……是你先吐的,你輸了!誰輸了?你不也……吐了?

酒把兩個人燒糊塗了,可也似乎燒明白了,此時他們不象一對仇人,倒象一對酒友互相嘻嘻哈哈地逗悶子呢。也許醉了的人有時反比不醉的人清醒?

這故事讓趙光講的啼笑皆非,讓年輕人聽的也啼笑皆非。

三位警察和一個大學生湊到一起分析當前案情,結果發生了分歧。肖重主張把趙光帶回局裏,一麵審查他殺害梅有明的嫌疑一麵也是對他加以保護。不是說有對趙光殺人滅口的危險嗎?最安全的地方當然還是公安局的看守所了。可金翌堅決反對這麽做,建議就地對趙光進行監護。見肖重撇了一下嘴,他忙補充說:監護這詞兒不見得準啊,我是從醫院聽來的。可我認為用這兒挺合適。當然我是外行。

小王心裏同意金翌的意見,可不好意思反駁肖重,同時也覺得那大雜院不那麽可靠,如果真有危險那可是一點防護都沒有。大家爭論了一陣,最後還是大哈發表了決定性意見。他說:我看還是不把趙光收起來合適。因為金翌說的對,他不僅僅是在躲著誰,還有點兒等著誰的意思,這對咱們可正合適,咱正盼著那個C跳出來呢。所以我建議不僅不收他,還要讓他別再藏不藏的瞎鬧了,索性大大方方在院裏露麵。肖重性急地插一句:那咱們怎麽辦?大哈一樂:咱給他派個保鏢去不就完了?還記得我說過麽?當年梅、吳、馬這幾個人為什麽卷進了趙卜兩家的恩仇咱還不清楚呢,我琢磨沒準連趙光自己都不清楚一小王搖頭:這不可能吧?大哈說:怎不可能?完全可能。不信今天你們再去問問他。我覺得他既然有那麽強烈的後悔感內疚感,那麽當年一定是讓人利用了。反過來說那幾個人為什麽利用他?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他們很有可能瞞著趙光又嫁禍於趙光。那幾塊料,肯定不是好東西。

大哈的意見被采納了,大夥兒又七嘴八舌地補充了一些細節。最後,大哈樂嗬嗬地一拍桌子:參謀長,這是一個完整的作戰方案,就這樣決定了吧。肖重忙說:哎哎,可還得報隊裏讓頭兒們點頭呢。大哈說:當然當然,做為專案組長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吧。小王叫道:誰他媽給你封的官兒?大哈說:這是自然形成的嘛,舍我其誰也?

幾個人笑了一陣,又把話題扯回到案子上。其實,除了案子,他們腦子裏還真裝不下太多的東西。職業帶給他們的就是這種忘我,他們盡管年輕卻已經習慣。他們談的自然還是那個神秘的C,那個始終躲在幕後的陰險人物。關於這C他們目前掌握的隻是些互相矛盾的信息和推理。例如說他們推斷此人應該是當年在陝西插隊時參與陷害卜行健的人,也就是說十有八九是“四大金剛”之一,可梅有光遠在外地,吳啟林和馬平據說都死了。再者說,假如真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而且又隱藏在趙光身邊,趙光又怎麽可能不認識?

這真是個太狡猾太狡猾的家夥。肖重感歎說。不僅狡猾,而且城府極深。你們想,他居然能查到卜行健在國外的行蹤,這要花費多大的功夫?大哈說,這也更說明他盯著卜行健不放絕不僅僅是因為趙卜兩家那點世仇,一定還有更重要更現實的原因。

這原因會是什麽呢?小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