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卜家開過古玩鋪,會不會是一件什麽古玩?金翌靈機一動,說。肖重搖頭反對:你這也太象電影演的了,那幫編劇導演們就愛在什麽珍寶啊文物啊什麽的上麵下功夫。

金翌臉一紅:那也未必。我看沒準就是這個原因。電影也不是憑空編的呀。

大哈支持金翌:這還真不是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一切就都好解釋了。

而且,金翌脫口而出:這個C我也有點兒推斷,大概一他突然停住不說了。

大概什麽?你找著什麽線索了麽?是誰?三個警察被吸引住,七嘴八舌地盯問。金翌卻死閉住嘴不往下說,隻說是瞎猜,鬧著玩的不準確。肖重氣得說:你就是沒個痛快勁兒!金翌卻隻是不吭聲。聊了一會兒,大哈忙著回隊裏匯報,拉肖重一起去,說是兩個人互相補充好說話。等兩位刑警走了,小王低聲問金翌;你是不是有點懷疑一個人?

金翌點頭說是。小王便用手指在桌上寫了個字:他?金翌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隻是感覺,可惜沒任何證據,所以我不敢說。小王說:我理解。唉,過去總看人家刑警眼熱,沒想到辦個案子這麽難。難才有意思不是?金翌說,我是不怕難的。可是我怕傷害好人。看見瀟瀟難過我就……

瀟瀟是好姑娘。小王認再地教育金翌:別猶豫了,再猶豫你就真傷害她了。而且你千萬別嫌人家眼睛不好,一個善良的人是不應該嫌棄殘疾人的。再說……

得啦得啦!金翌叫起來:我沒請你給我上感情課。我的事情我自己心裏有數,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好。

他嚴肅起來:真的,我自己明白,都明白……

舊北京的茶館有好幾種。清末民初有大茶館和二葷鋪。大茶館局麵廣闊,一般有三五間門臉兒,六七間房屋。櫃灶之間有把顯眼的“大搬壺”,壺高五六尺,直徑三尺,以紅銅製成,兩旁有壺嘴兒。這壺高懸在屋梁之下,常年熱水沸騰,可說是大茶館的標誌,沒它的就夠不上大茶館,隻能箅二葷鋪。當年的大茶館與二葷鋪都備有菜飯,尤其以爛肉麵著名,並不單單供應茶水。

到了三四十年代,大茶館已經衰落,取而代之的是中小型的清茶館、書茶館、棋茶館和簡陋的茶棚。趙家老爺子趙承遠張羅的小茶館,就是間棋茶館。

這小茶館簡單極了。用磚礪成的垛子,搭上長條木板,木板上畫上幾個象棋盤,這就齊了。來喝茶的多是賣苦力的主兒,花上仨瓜倆棗的,喝兩碗高末兒,聚精會神地下上幾盤棋,也箅是個樂子。這樣的茶館收入並不好,自然是因為客人不多茶資也不高,隻是維持而已。趙承遠一來為招徠顧客,二來也是念舊,在屋裏牆上掛了幾隻風箏箅做裝飾。這幾隻風箏很有名堂,都是俗稱的所謂“鍋底”,即將規範的沙燕圖案反畫,把原該上色的地方留成空白,把原來的空白塗上顏色。用黑顏色的叫“黑鍋底”,用紅顏色的叫“紅鍋底”。為什麽掛這麽幾隻風箏?誰問,老爺子也是笑而不答。

日本鬼子來了,趙森祿借口有病辭了差,回家幫父親操持茶館。可這年月誰還喝茶下棋?亡國奴的烙印讓每個北京人的心都時不時地隱痛。茶館開著和關門一樣,可關門日本人又不批準。好在茶館這買賣開門也就是燒兩壺水,沒什麽別的開銷,可父子倆臉上都沒有笑容。

有一天趙爺子哆哆嗦嗦紮了一隻銅錢大的小風箏。趙森祿看著,說:爸,您弄它幹什麽呀?老爺子說:祖輩兒傳下來的手藝呀,擱著就生了。趙森祿說:要不您教教我吧,我老自個兒瞎琢磨,訣竅一點兒沒有。我也該學學了,不然手藝該……老爺子歎著氣看兒子:還學嗎?有用嗎?衝卜家,你爺爺告訴我,不準再賣一隻風箏……唉!

卜家,又是卜家。可卜家現在也不走運。綢緞莊也半死不活地撐著,姓周的老板也就是卜超一的嶽父腦溢血死了,小老板卜超一也隻能整天坐在櫃台裏發呆。糧食都沒了,人們吃的是混合麵,誰還買布?

可就在這樣艱難的環境裏,仇恨仍然是仇恨。那一天茶館進來兩個日本人,一官一卒。那當官的細高挑,白淨臉,戴一付金絲眼鏡,若不穿那身軍裝絕無絲毫軍人氣派。那當兵的是個半大孩子,臉色蒼白,眉宇間和那軍官有幾分相似。閱人多矣的趙老爺子一搭眼就認定他們是親戚。可這對兒鬼子親戚上這兒幹嘛,他心裏可沒譜。

老爺子看著這兩人坐下,看著他們很有興趣地四下打量這間茶館。那半大小子一會兒搖搖木板,一會兒又摔摔棋子,嘰裏咕嚕地大說日本話。老爺子心裏覺得別扭,可又不好說什麽,北京人從沒有把主顧往外轟的傳統,即使是日本主顧。他扭過頭去,打箅為這兩人倒茶,忽然聽見身後一陣驚喜的叫聲。話聽不懂,可語氣卻明白,活象揀了個元寶似的激動。回頭去看,那日本軍官正彬彬有禮地向他招手呢:你的這風箏,是買的還是做的?買的話,哪裏能買到?中國話居然說的蠻標準。

老爺子從沒有和外國人打交道的經曆,何況是占了北京城的為人人痛恨的日本人。他有些怕又有些犯休,心裏極不舒坦。他沒想到人家問話,不由自主地就冒出一句:是我做的,怎麽啦?

那日本軍官聽了由衷地稱讚:好,好,漂亮大大的。這真是工藝品啊!說著說著話題一轉:你的,能不能賣給我一個?就一個?老爺子愣了。賣?他發過誓不再賣一隻風箏;不賣,日本人幹麽?要是拔出刀來給我一下子怎麽辦?看著這倆日本人誠懇的目光,他猶豫了半天,吸口長氣鎮定一下自己,說:這是我做了給自個兒解悶的,不賣。

日本軍官眼裏的火苗熄滅了。那小日本兵看出點盾目來,擺出了一臉哭相。愣了一會兒,軍官站起身走到老爺子跟前,規規矩矩地鞠了一個躬,把老爺子嚇了一跳。什麽時候見過日本人給中國人鞠躬的?正手足、無措,那日本人說出一篇活來。原來那小日本兵是1他唯一的侄子,當兵到了中國沒打仗就突然病倒了,白血病,可能否挽救他那年輕的生命還是很難說的事情。這侄子從小喜歡畫畫,戰爭中斷了他學畫的學業現在疾病又要奪去他的生命了。他剛肴見這幾隻風箏喜歡得不得了。看在病人的份上就求您賣給我一隻吧。那日本軍官大概從來沒有低下過他那高傲的頭,可為了侄子他隻能低三下四求一個中國老人。他為什麽不強行搶走風箏?他完全可以給老人一個嘴巴然後拿起風箏就走的啊。不是已有無數日本人這樣做過或正在這樣做嗎?趙老爺子大概正是被這少有的禮貌和文雅所感動,他稀裏糊塗地就做出了一個很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決定:賣是不賣的,你爺倆喜歡,就挑一隻吧,箅我送你的。

這是那場殘酷戰爭中人性的一次小小的閃光,除了趙家自己幾乎沒人再記得這個故事。可這件事使趙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因為這條街上不僅有趙家還有卜家。

那一對兒日本人連連道著謝舉著風箏出了茶館的門。趙家老爺子一時覺得自己辦了件善事而心胸舒暢許多。他忘了對方是曰本人,殷勤地把他們送出門來。正當日本人再次向他躬身時他感到了一雙冰冷目光的注視。他回頭,於是他看見綢緞莊小老板卜超一在馬路對麵的電線杆下佇立。他一下子僵在那兒了。

這天晚上他們沒再窩在瀟瀟家的小屋裏密談。金翌建議到護城河邊小公園去談因為那裏涼快。趙光不願去,小王便直截了當把他們研究的方案告訴了趙光,說您索性就露麵吧不然我們費勁那個背後下家夥的主兒也費勁。趙光聽了無語,然後長歎一聲說:我早說過一切聽天由命。好吧,我就當一回魚鉺,也就是魚鉤上那蚯卿,讓你們釣回魚吧。

瀟瀟聽了又是哀哀地叫一聲:爸……金翌悄悄抓住姑娘的手,姑娘抖了一下,什麽也沒說。

於是幾個人到了護城河邊的草地上。白天下過一場雨,草地上一片蒸騰的熱氣。

星空點點,波光粼粼,追蜻蜓的孩子帶過一陣汗味的風,練太極拳的老者則給人一種冥冥之中的安寧。就在這樣一種氛圍裏,年輕民警和大學生聽到了趙家和日本軍官那近乎傳奇的故事。

後來呢?當趙光久久的停頓之後,金龍輕輕地問了一句。他真的被那翻開的曆史所吸引。從中感到老北京的一種蒼涼。

後來……趙光苫笑著,後來那卜超一走近我的曾祖父,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他真的說的很輕,可老爺子聽了不亞於一聲雷……他說什麽?說什麽?

他說,趙家原來巴結上日本人了,準備當漢奸了……三個年輕人都哆嗦了一下。這話今天聽起來仍然讓他們震撼。中國人是自尊的,北京人是自尊的。中國人北京人當中當然也出漢奸,可絕大多數人是不會彎下自己的脊梁的,否則也不會有八年抗戰的勝利。對於一向豪橫耿直的趙家老爺於來說,一頂漢奸帽子該是何等的恥辱!

當時,老爺子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了腦門上。他一把抓住小老板的胸口,氣憤使他的舌頭也變得僵直:你、你、你血口噴人!你胡說什麽!

我是胡說嗎?卜超一不掙紮,隻輕輕巧巧地笑,笑裏含著深深的陰毒:送日本人風箏,哼哼,你還要賣國吧?

趙老爺子怒吼了:卜超一I咱們兩家有仇不假,可犯不上這麽陷害人!你不怕損陰德嗎?

陰德!卜超一也喊起來,你在背後給我爸爸下了黑手就不損陰德嗎?我爸爸不過開了幾句玩笑啊!

周圍漸漸圍了許多人,拉洋車的,倒水的,賣盆糕的,打鼓的……大都是熟人,大都是鄰居。可沒人上前勸架。誰也知道這兩家的恩怨出過人命,誰願蹚這渾水呢?

卜超一見人多更來了勁,盯著趙老爺子揶揄道:怎麽著,老少爺們可都在這兒哪,要不要我把那點兒事說說。

趙承遠老爺子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他鬆開卜超一,踉踉蹌蹌地往回走。人群裏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卜超一則發出一陣勝利者的大笑。可他的笑聲剛響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因為趙老爺子手提一把茶壺又走出了茶館。仿佛是有預感,人們沉寂下來。趙老爺子直走到卜超一麵前,沉著聲音說道:告訴你姓卜的,我趙家沒什麽大本事,但也不靠舔屁股溝子活著!當漢奸,休想!話音未落,那把大茶壺已掄圓了砸向自己的腦袋!

瓷片和熱茶四處飛濺,卷起圍觀人們的一片驚呼!卜超一的臉刷地白了,禁不住倒退三步。而趙老爺子卻沒有倒下,他直立著,聽憑血和茶一起從頭上流下來。

爸一一早有人給趙家報了信兒,趙森祿、趙世明父子飛跑而來正看到那悲慘的一幕。他們大喊著衝進人群,撲向他們的親人他們的長輩……

護城河邊的夜變得沉重起來,趙光的敘述隨著河水流淌著眼淚。

仇就這麽一代一代結下來了。趙光感慨道:我常想,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呢?

小王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盒煙,笨拙地點上一支。金翌悶聲問:你不是要戒煙了?小王說:聽了這事兒,心裏累。

給我一支。趙光說。他平日也不抽煙,這時點上火便咳嗽起來。瀟瀟摸到爸爸的背為他捶著。趙光拍拍女兒,苦笑著說:到我們瀟瀟這一輩兒,該結束了吧?卜家那位老兄也不知在哪兒,他也該原諒我了吧?

但願他會……小王突然說,可是您……有些事也得說清楚啊。說清楚什麽?

當年,“**”時候的事兒。還有,還有梅有明……梅有明的事兒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殺的。我讓人搶了……

可偏偏搶您的人是梅有光的弟弟?這太巧了吧?

梅有光……趙光仿佛沒想到對方已掌握了許多事情,他不開口了,似乎在考慮。

金翌看看瀟瀟,謹慎地選擇著詞句:趙叔,我們查了許多人,知道了許多事。我們知道您去找過梅有光,還知道您第二回出去大概是去我吳啟林或馬平。你們曾經是號稱“四大金剛”的好朋友……不過我想人不會是您想要殺的,大概是他要殺您而您正當防衛。趙叔,為了瀟瀟,您說實話吧,別再讓她為您擔心了。

趙光不作聲。他看著瀟瀟,看著看著眼角滲出了淚水。他把淚抹去,搖搖頭,平靜地說道:

你們不相信嗎?那好,請你們解釋下麵這個問題:如果我殺了梅有明,豈不管怎麽殺,那麽我把衣服、身份證都留下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讓人們以為是我死了而我應該藏起來。可是你們知道我沒有藏起來,我大大方方地回來了,這不是矛盾了嗎?如果這樣我的衣服啊身份證啊花招不就白耍了嗎?這不正說明我沒殺人嗎?你們說,這是不是呢?

金翌和小王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這一段時間他們分析推理調查折騰了一溜夠,而現在最原始的情節上卻出了一個大漏洞!一個大差錯!

真的,這該怎麽解釋?

如果是趙光殺人他為什麽做出前後矛盾的舉動?如果不是他殺人他的衣服、身份證又怎麽會在死人身上?

第二天早晨劉大爺照例早起去遛鳥,哼著京劇走出屋門就看見葡萄架下有個男人正洗瞼呢。聽見門響那人抬起頭來,笑吟吟地打招呼:劉大爺,早啊?一下子把老爺子嚇了一跳: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昨兒晚上,快半夜了。趙光說,遛鳥去您?

劉大爺也不知怎麽的有點慌,啊啊了兩聲兒忙走了,邊走邊嘀帖:邪門兒,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什麽事兒啊。

徐大媽是隔著廚房的窗戶看見趙光的,她舉著牙刷就出來了一怎麽碴兒啊老卜?這一程子你上哪兒了?心裏煩,出去走走。趙光說。

哎喲喂,你出去走走,瀟瀟受得了嗎?你倒是言語一聲兒啊,曰崩一下子,好,顛兒啦!

金翌也從屋裏出來熱情親切地和卜叔握手,問什麽時候回來的,問身體好不好,自己覺得自己演得挺象的。

張老師也出來了,扶著眼鏡瞅了半天,說:老卜,改革開放還真徹底,尊家成了流動人口了。趙光忙笑道:哪裏哪裏,您又拿我開涮。

金翌自自然然地往趙家走,大聲問:瀟瀟,買油條麽?我給你們捎來?瀟瀟的臉出現在門口,金翌一眼就看出那臉上的憂鬱與擔憂。他忙扭過臉裝沒事人一樣。他知道瀟瀟的心一直在痛苦中煎熬,這個盲姑娘一定在現實麵前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這兩天她極少說話,心的沉重使她的嘴唇也變得幹澀而笨拙。而金翌又能說什麽呢?他也許根本就無法為瀟瀟找出一個不變的父親!

他轉身往外走,發現趙叔一直在盯著他看。見他回頭,趙叔忙說了句:那什麽,翌子給帶倆油條吧。

金翌無精打采地往院門走。瀟瀟的情緒影響著他,使他也高興不起來。那種不知自己對錯的困惑又來攪擾了。他剛邁上台階,忽聽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馬沛沛,心裏就更煩了。

西餐廳服務員今兒打扮得特別俏麗也特別利索,短衣短裙把凡可以暴露的身體部份都暴露無遺,一根細小的金項鏈隨著她彈性的腳步晃來搖去。走到金翌麵前,她的話和刺鼻的香味兒一起噴過來:金翌哥,瞧我的項鏈好看麽?昨兒剛買的。金翌隨便瞥了一眼:還成。馬沛沛不依不饒:什麽還成?你根本沒好好看嘛。金翌說:好好看?再好好看連你裏麵的都看見了。馬沛沛氣得伸拳捶他:討厭!什麽時候學的這麽壞。金翌一閃,正和一個進院來的大漢撞個滿懷。那大漢一身農民裝束,扶住金翌問道:哎勞駕師傅,卜家住哪兒?

金翌揚聲叫道:卜叔,有人找您。院裏的人一齊回頭,那熊似的漢子搶先一步叫道:叔!叔!您不認識啦?我是您侄兒呀,平穀來的!

平穀?趙光愣愣地看著來人:我怎麽不認識你?來人跺腳說:哎呀叔,也怪我和我爹,有十幾年沒來了吧?上回見您時我才這麽……趙光恍然想起來了:哦,你是卜、卜……那人說:卜大山嘛。趙光便向鄰居們介紹說:一個遠房侄兒,平穀金海湖那邊兒的。

張老師笑道:老卜啊,還真巧,你一回來親戚也上門了。別說,還真沒見過你家來過親戚。

是啊,趙光感歎,我這人懶,親戚都疏遠了。又回頭朝屋裏叫:瀟瀟,來客人了,你出來一下。

金翌一聽這話便扭頭走了,他不願看見瀟瀟愁苦的臉。西餐廳服務員忙追上來,大大方方地伸手來挎金翌的胳膊。金翌一掙說:幹嘛?認錯人了吧?馬沛沛掃興地撅著嘴,賭氣不走了。金翌走出院門,懶懶地往胡同口的早點鋪走。走著走著,他身後響起一串自行車鈴聲。回頭一看,是小王。

小王今天換了一身幹淨的警服夏裝,顯得挺精神。他四下看看,小聲問道:院裏幹嘛呢?金翌悶悶地問答:認親呢。跟電影演的似的,孩子,我就是你的親爹啊!小王哈哈大笑,笑過看看金翌卻繃著臉:你好象很不高興?金翌說因為我發現我在傷害瀟瀟。

小王沉默了一陣,說:也許,等一切都結束了,大家也就沒煩惱了,包括瀟瀟。

不見得吧?金翌低聲說。

也可能的。小王同意。

那咱們幹什麽呢?咱們幹嘛要這麽幹?吃飽了撐的?哪能這麽說?你難道隻為一個瀟瀟活著?你得把眼界打開一點兒嘛。我們千這行的為的是整個社會安寧,不能隻想一個人。對不?

理論上對,可現實呢?

現實……現實是我們必須把一切都搞清楚,現實是我們必須把那個C挖出來。對不對?

金翌不吭聲。小王也就不再說。兩個人默默地走。走著走著,金翌問:哎,你那女管效隊長呢?小王啪地給他一掌:不許你胡說啊!她去查錢琛了,有點戲。也是巧了。昨天她逛商場,抓了個掏錢包的小子,一審原來是錢琛的表哥,兩人平日還挺親,知道不少事兒大概。她抓緊突那小子去了。她倒真是能幹。金翌說。當然。小王驕傲地承認,比我強多啦。金翌見小王興致勃勃一付陶醉於愛情之中的樣子,想自己和瀟瀟還籠罩在一層陰雲之下,不禁有些嫉妒,話便懶得再說。兩個人默默走到早點鋪門口,剛要拉門,劉小麗正咬著根油條出來,見是他們倆,這野丫頭叫起來:正好,我有情況跟民瞀反映。小王也不當回事兒,笑道:你也會反映情況?劉小麗說:怎麽了?這可是重要情況。金翌哥上回我要和你說你就不聽,真沒勁。說得金翌無可奈何:得得,這回你說吧。

他們真沒想到,這小姑娘真說出一件讓這撲朔迷離的案子一下子柳暗花明的事來……

肖重是在西單華威大廈抓住那個十七八歲的小偷的,當時她是去為母親挑件生日禮物。盡管母女關係挺冷淡的,可母親畢竟是母親。

於是她便發現那小子賊溜溜的眼睛老往人的身上瞅,於是她立即判斷出這是個掏錢包的小偷,因為正常顧客的眼睛應該是看商品的。她跟著這小子轉了兩圏兒,當他把手伸進一個女孩兒挎包時卡住了他的手腕。

本來她把這小偷交給當地派出所就可以了,可當她問這小子住哪兒而小子回答盾毛胡同時她動了一下心。

她問他認識錢琛嗎,那小子吐出一個錢字便閉了嘴。而肖重立即判定他認識錢琛,於是告訴派出所同誌說這小子我帶回分局了,你們幫忙派輛車。那小子一聽上分局腿就軟了,說阿姨我承認我認識錢琛而旦他是我表弟,您千萬別讓我進看守所。肖重說既然你承認認識錢琛我更得帶你走了,我求之不得地找你這麽塊料兒呢。

其實公安機關辦案常有這種情況,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就在金翌和小王在早點鋪排隊買油條同時興奮不已地議論劉小麗提供的線索時,肖重攥著個麵包再次提審了那個沮喪的小偷。繼續說說錢琛吧。她單刀直入地說。

是。小偷偷偷地看她一眼,心說這個漂亮的女警察幹嘛揪住錢琛不放?對,那小子那天說去找老師問功課,後來就再沒回來,這準是讓我提供線索呢。得,將功補過,有什麽我就都說了吧。

於是他說了那天他和錢琛路遇的經過。他說他的母親是錢琛的姑,眉毛胡同這個院子是錢家的私房產業,錢琛的父親也是再婚之後才搬走的,留下間小屋給錢琛。他說他和錢琛年齡相仿,過去又一個學校,故而挺親熱。隻是後來他上了重點高中而錢琛沒考上,才分開了。他還說上次警察去院裏了解情況時他想揭發來著,可他媽不讓。

你還是重點學校的學生啊?肖重忍不住皺眉道:夠光榮的!

小偷立刻擺出一臉哭相:阿姨我這是頭一回,您給我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吧!

機會得你自己創造。肖重說,你昨天說錢琛搞過同性戀,是真的嗎?

是真的,絕對是真的!我向……保證。這小子當然覺得此時此刻拿那個偉大神聖的名字起誓不亞於褻瀆,所以舌頭打了個轉兒含混過去了。

是讓一個什麽人拉下水的?

是。錢琛自己說的。去年夏天的事兒吧?他跟我哭來著。哭的時候怎麽說?

就說他遇見壞人了,把他毀了,他覺得自己特惡心,沒臉見人。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看他慢慢也就沒事兒了,學得還挺愛打扮,頭發梳得倍兒亮,還噴香水呢。當然,不在一學校,大夥兒也都忙,我了解的也不多。

你見過他……收集婦女內衣什麽的嗎?沒有。他看過**錄像。是,我經不住他拉攏腐蝕,也跟著看了,我有罪……那片子也有同性戀的內容,他看到那兒就笑,特壞的那種笑。

你常上他那小屋去嗎?過去常去,後來不了。他老鎖著門。見過誰找他嗎?

沒有……我說明一下,他那屋在外院,我們家在裏院,要有人晚上找他我們也不知道。實話?

句句是實話,有一句假的您多判我幾年!甭跟我來這一套。說,到底是第幾次作案了?真的,真是第一次!您看您老不信……我跟您說我也是沒轍了,怨我自己不爭氣,這麽大個子偏迷上遊戲機了,整天泡遊戲廳,錢實在是……我後悔呀,我也是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呀,爹媽都盼著我成材報效祖國呢……

他泣不成聲了,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流,把挺英俊的一張臉弄得象個花瓜。

肖重忍住心裏的膩歪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便再次讓他把錢琛說去找老師那回敘述一遍。她雖是個剛出道兒的小刑警,可從老同誌那兒早學會了這一招兒,反複盯問前後印證以戳穿謊言找出漏洞。這當然需要審問者的耐心和細心,而肖重辦起案來是不缺乏這些的。

於是那小子便又說了第三遍。他說那天頭疼,便請假沒去假期奧林匹克數學班上課。上午九點多,他上街給自己買了兩盤新出的磁帶。回家的路上,在眉毛胡同口碰上了表弟錢琛。

他提著個普通塑料袋,就是大商場贈送的那種帶廣告的購物袋,挺輕挺空的,好象沒裝多少東西。我問他幹嘛去,他說找老師問功課。我說你丫還真進步了,放假還找老師去。他說其實我也不想去可老師叫去。我又問他考試怎麽樣,問他最近和他追的那小妞有進展沒有。他挺不愛說話,好象不大高興。我們就分手了,聊了也就十分鍾。

肖重不動聲色地聽,眼睛在上次的審問記錄上核對著內容,不時拿筆在她認為重要的,如“九點多”、“不高興”、“老師”之類的詞句下劃條橫杠。在“購物袋”三個字的旁邊,她還劃出一個箭頭,寫了三個男孩般粗壯的大字:

遊泳褲?

沒發現有人跟蹤吧?見趙光和大哈進門,小王問。

沒有,一切順利。大哈說。趙光在椅子上坐下,四下打量一下,然後說:我向你們聲明在先,我是來說明情況幫你們破案的,可不是來讓你們審問的。我沒有罪。盡管有呰事我可能說不清楚或者你們不信。

大哈看看小王,小王看看金翌,三個人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好吧,大哈說,您隨便講,就當是給我們講故事,行吧?趙光不說什麽,和尚打坐般地靜默著。三個人也不催促,他們隻有等待。電風扇吹出熱呼呼的風,使這種等待變得令人難耐。

好半天,趙光開始講了,他講的是“**”中那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我是事後才知道他們三個聯名告發卜行健殺害老羊倌的,是梅有光告訴的我。我當時急了。問他們有什麽根據這麽說。梅有光不吭聲,隻笑笑。我追問急了,他說:我們造反時幹了那麽多事整了那麽多人,你都問根據了嗎?把咱們校長打殘廢那回,你問根據了嗎?我,我被他問住了……

那本來就是個沒有根據也用不著根據的年代啊。趙光應該說是在插隊之後才漸漸悟出那狂熱舉動的荒謬之處的,也從那時起才漸漸對卜行健對卜家有了一種寬容一種理解。應該說他開始成熟了,開始象正常人那樣思考問題了。他不僅時常問自己老校長有什麽罪?自己和自己的戰友們為什麽打折他的腿?問自己那個教英文的女老師為什麽會上吊自殺?問自己為什麽革命會革到許多自己過去愛戴尊敬的人頭上?還問自己趙、卜兩家的怨和仇有必要永遠結下去嗎?

如果說他剛聽父親講了往事之後對卜家有過強烈的憎恨,可這憎恨在和卜行健長期的接觸中已經消磨了許多,而到了陝西農村這憎恨已變成同情變成寬容變成內疚了。

因此,他反對梅、吳、馬三人對卜行健的陷害。反對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立刻意識到他以前在閑聊天時說過的趙、卜世仇對促成這件事會有影響的,也就是說他算間接參與了這卑鄙的陷害,起碼假如卜行健知道了真象會這樣想。那天晚上他把梅!吳、馬三位叫到塬上強烈要求他們別再這麽幹。梅不吭聲,他是個有城府的人不輕易說話。吳也不吭聲,他從來扮演跟屁蟲兒的角色自個兒沒主意。隻有馬平笑著說:為什麽不呢?首先說你敢保證那小子真不恨誰嗎?再者說就算咱哥兒仨冤枉他了我們也是為你嘛,你的仇就是我們的仇呀。

趙光最怕聽這個,他說:我們兩家的仇是老人的仇,與我們倆沒關係!再說就是有仇也不能陷害人家。

梅有光說:也不全是陷害呀,他和鄰村那女的睡覺是真的,那女的大肚子了嘛,整他小子完全應該。

在這三個人之中,馬平是最有心計也最能出壞主意的一個,趙光估計這次的損招也是他想出來的。此時,馬平陰陰地笑著說:司令,說老實話吧,你不同意也沒辦法了。姓卜的已被抓起來,這你知道。而這會兒他心裏最恨的是你。我們沒告訴他什麽。當然,有些暗示,說明這是你讓我們幹的。由於你們兩家有仇,他不會不信。所以你想和他重歸於好也沒有用了。

趙光一下子泄了氣,望著麵前的三個卑鄙小人,他幾乎連指責他們都沒力氣了。塬上刮過一陣一陣的風,把黃土翻卷起來,時時地把他們淹沒。許久,趙光才有氣無力地問:你們這是為什麽?啊,為什麽?

三個人望著他,麵無表情。最後是吳啟林先說話了,他問他的兩個同夥:告訴他吧?梅有光立即搖頭。馬平也說:是的,還是不告訴的好。趙光跳起來:怎麽,你們耍我?馬平說:不是,是沒辦法。你太同情那小子了,你總想著和那小子和好把你們兩家那點兒仇化解了。告訴你,你會說出去。

趙光真切地感到了絕望。人原來是這樣的,可以背信棄義,可以落井下石,可以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他的眼睛裏流出了真正的痛楚,他痛心疾首地質問這三個昨天的戰友:我們可是好朋友啊,我們一起成立的紅衛兵組織一起幹這個幹那個,現在又一起插隊,可你們!

吳啟林低了一下頭,梅有光把目光轉向別處,馬平說:箅了,什麽也別說了,箅我求你,隻要你對這件事不作聲,咱們永遠是朋友,成嗎?可是他們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要置卜行健於死地?趙光憤怒地問。

為了一吳啟林大概忍不住了,張口剛說了這兩個字卻被馬平捂住了嘴。我們走吧。梅有光說,看了趙光最後一眼。三個人默默地往塬下走,黃土又一次把他們吞沒了。

就在這天晚上,就在幾個小時之後,窯洞失火,卜行健失蹤!火是他們放的,我看見了……我當時太傷心了,就蹲在塬上沒回去。當我看見火光往回趕時,正碰上他們仨慌慌張張地往溝裏小路上跑……至今說起這事兒,趙光仍痛苦萬分。他的兩腮在微微抖動,手抽搐般地抓緊了水杯。

那麽,後來的幾把火也是他們放的了?為的是擾亂尋找卜行健的行動,也為的是製造一種人心惶惶的氣氛?大哈說。

你們知道的還挺多……趙光歎息著,我不知道,我病了,說胡話,發高燒,人幾乎垮了。不過我估計是象你說的這樣。我還分析馬平的受傷失蹤也是他自己幹的,那個人,做得出這種事。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麽呢?小王說,這你真的不知道嗎?我真的不知道。他們不說。……

那為什麽一知道卜行健回來了你立刻想到去找梅有光?你這又是審問嗎?趙光抬起頭,兩眼又閃過戒備的光。不是,趙叔,金翌趕快插進來打圓場:這隻是想把事兒弄清楚。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是想勸梅有光和卜行健和好。我想把梅、吳、馬都找到一起去見卜行健。事情畢竟過去20年了,也應該化幹戈為玉帛了吧?馬平可能找不到,吳啟林在哪兒大概梅有光知道。可是,我真的被人搶劫了,我隻好跑回來。

這話不可信,誰都知道。可他們暫時沒辦法拆穿他。

卜家的那個侄子挺有意思,他寸步不離趙光的身邊,叔長叔短叫得挺親。沒話說的時候就蹲在屋門口抽煙。吃飯時才顯出農村大肚漢的水平,捧著大碗稀裏咕嚕一陣響,一碗芝麻醬麵就進去了。

張老師似乎對這個小夥子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他老瞪著他那凸出的大近視眼看他,時時說兩句不酸不甜的話。小夥子挺憨厚,裝傻,隻笑不說話。還手腳勤快地為張老師把屋門口的石台階給墊了墊,說是瞅它活動了別回頭不小心崴了腳。張老師挺不信任地看他,他卻自自然然的,便也沒說什麽。

馬沛沛鑽到金翌的小屋裏,問金翌認識不認識這個農村小夥子,說她看他麵熟,好象有一次曾經和金翌一起走過。金翌說你看花眼了吧?我一輩子沒去過平穀哪會認識平穀人。西餐廳服務員眨巴眨巴眼睛一會兒也就把這茬兒忘了,纏著金翌買冰淇淋吃。

卜家侄子就這麽住下了,他說他打箅住幾天,逛逛北海故宮什麽的,說咱鄉下人現在有倆糟錢兒了可以小揮霍一下了。可也沒見他出門,倒見他常替劉大爺澆花喂鳥,還象個大孩子似的陪劉小麗打撲克彈腦锛兒。

瀟瀟變得沉默寡言,連屋門都很少出。就這麽過了兩天。

民警小王來這院巡視,說防火啊防盜啊,一本正經地挨門挨戶檢查防盜鎖,又說前幾天胡同西口一家不按防盜鎖讓人撬了。丟失錄像機金戒指現金等等。主人回家見了後悔不迭,連夜砸人商店門買了防盜鎖裝上。卜家侄子搏在屋門口接了句下茬兒說:這叫賊走了關門。小王便問他是哪兒的,進城幹什麽,報沒報臨時戶口等等。張老師沒在家。小王走上他門口的台階,一邊扒門玻璃往裏看,一邊有意無意地在台階上跺了兩下。金翌從他家出來,小王看著他,兩人相對一笑。

張老師沒在家呀?小王高聲問。金翌說:好象買菜去了吧?這就回來。小王說:哎想起來了,張老師的那個挙生,就那個偷乳罩褲杈的小子,那案子有眉目了。他那個表哥交代說那天他碰上錢琛了,錢琛說去個老師家。就是那小子死的那天。還有,他表哥說他平時根本沒那騷毛病,倒是愛看武俠小說模仿個行俠仗義什麽的……喲,我得走了,今兒上午得走完咱們這條胡同呢!金翌把小王送出院門,回頭正看見卜家侄子縛在那兒笑,禁不住自己也笑了一下。劉大爺從屋裏探出頭來,問道:怎麽茬兒翌子,說那偷我們小麗那玩意兒的小子不是賊?金翌點頭,便繪聲繪色地把小王說的重複了一遍。正說著,張老師提一捆小白菜進院來了,臉色明顯的不那麽太好。

買菜啊您?卜家侄子看不出好歹臉兒,照舊熱情地打招呼,張老師卻一聲沒出往屋裏走。金翌在他背後突然地喊了一句:哎張老師您上衣鈕扣掉了一個,那老學究停了一下腳。回了一下頭,眨巴眨巴眼,進屋了。

這老學究脾氣怪著呢,甭介意。金翌看不落忍,低聲給卜家侄子解釋。那小夥子大咧卩列地說:沒事兒沒事兒,我不計較這個。又回頭衝屋裏大著嗓門喊道:叔啊,今晚上我不跟家吃飯,有幾個在城裏打工的哥們兒,看看去。

趙光沒說話,看看金翌,點了點頭。金翌看見瀟瀟的臉在玻璃上閃了一下,又不見了。金翌心裏頓時湧起許許多多的情緒,有許多話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瀟瀟,你知道嗎?我們設下了一個陷阱,我們拉開了一張網,我們準備讓那個躲在幕後的家夥跳出來。他應該是會跳出來的,因為我們知道他已經忍耐得太久了。一個人為一個目標而忍耐這麽多年已經很不容易了,在他終於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之後他肯定已經忍耐到了極限。他會跳出來的,他一定會跳出來的。瀟瀟,你再等待一段時間吧!

我知道你心疼父親。說心裏話,盡管他有許多說不清楚的地方可我憑第六感覺相信他不是壞人。瀟瀟給我一點時間吧,隻要一點,我就能證明他是你的好爸爸!

瀟瀟,你不甩多講話,我全知道你要說什麽。我保證,我將不僅僅是你的鄰居你的朋友你的哥哥,我將永遠伴著你的善良和純潔,我會做到的,請相信我!

請相信我!金翌在心裏充滿**地呼喊。他相信瀟瀟聽見了。瀟瀟不是有一雙特靈敏的耳朵嗎?卜家侄子看著他,似笑非笑。

這個夜晚對於北京耳垂胡同135號大院來說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氣氛。這種氣氛悄悄在院子裏屋子裏彌漫,飄浮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旯旮,飄浮過每一株月季花和每一粒剛剛飽滿起來的葡萄。劉小麗興致勃勃地搬出一台卡拉機,打箅唱一陣子,然而卻無人響應!大學生金翌隻是袖著手看了幾眼便走開了。劉小麗唱了幾句“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招來她爺爺一陣訓罵:狼嚎似的,唱的什麽玩意兒,這歌也是你丫頭家唱的?把十五歲的小丫頭說得無精打采。樹梢上吹來一陣夏季少有的輕風,給人們汗濕的脊背上帶來幾分涼意,可不知為什麽並不清爽。人們陸陸續續回家了,院子裏明顯冷落,夜便更顯得深沉起來。

金翌回到自己的小屋就躺到了**,把徐主任嚇了一跳,以為兒子病了。進屋來噓寒問暖,金翌倒煩了:哎呀,媽您出去,人這兒琢磨功課呢。把老太太說的有點兒不高興了:得得,我賤骨頭。扭臉到自己屋裏去了。金翌隱約聽見父親說了一句:中學生嘛,總得學點兒知識分子的毛病。

金翌想笑,可沒笑出來。他太緊張了。直挺挺地躺在**,眼望著天花板發愣,心卻象打擺子似的顫動個不停。剛剛竭力穩定下來,枕頭下麵突然傳出撲撲的吹氣聲。他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先把門關緊,才從枕頭下摸出對講機:我聽著呢。

對講機裏傳來的是大哈的聲音:趙收到一個條子,塞窗戶裏了,叫他淩晨一點到河邊建築工地去。必須一個人去,不然就有人要送命。

不知道。如果你沒估計錯,如果我和劉小麗那丫頭也沒看錯,就是他吧。

你在哪兒?

哪兒?喝酒呢。大哈笑了一聲,盯緊點兒,哥們兒。金翌知道刑警之間包括肖重在內就愛這麽稱呼,現在大哈這麽稱呼自己說明他把自己看做不見外的自己人了。金翌心裏一熱,還想說佧麽,老太太又在外麵喊上了:跟誰說話呢,翌子?沒跟誰,我背書呢!金翌忙把對講機塞回枕頭下麵。

啊!今天終於要見分曉了!那個C終於要跳出來了!他是誰呢?是我推測的那個人嗎?如果是的話,那,說明我也該是一名合格的偵探!

時間過得真饅啊……金翌不錯眼珠地盯著桌上的鬧鍾。10點,剛剛10點!還有三個小時呢!

三個小時,對於宇宙來說,對於曆史來說,對於人生來說,都隻是短短的一瞬。可對於此刻的大學生來說,卻象一生一樣地漫長。他的思緒象脫韁的野馬般地馳騁,象歡快的兔子般地跳躍。他試圖控製自己,把1993年的這一個夏季所發生的故事頭緒理一理,可辦不到。他忽而想到梅有明那被砸得稀爛的臉;忽而想到那本《老北京的生活》;忽而為瀟瀟的悲痛而憂鬱;忽而又為防空洞裏的緊張而緊張。他覺得這個夏季是他有生以來最最有意義的夏季,因為這個夏季使他對人的本性人的劣根人的情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和認識。他覺得自己長大了,覺得自己可以麵對人生麵對社會,覺得自己懂得了愛與恨的價值了。

斷斷續續地,他想起了許多人。想起了勤懇一生的父母,想起了憨厚正直的大哈和冷峻幹練的肖重,想起了小王,想起了劉大爺,也想起了嬌嗔的馬沛沛和野姑娘劉小麗。當然,更多地想到的是瀟瀟,是那個善良純潔柔弱的盲姑娘。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啊,他感歎著,並為自己的感歎而感動。一個人如果不懂得去愛別人,那這個人不是白活了?愛人,並被人愛,是多幸福的事兒啊……金翌沉浸在這種寧靜的幸福之中。

時間也就在這種寧靜中悄悄地逝去。那種緊張的氣氛似乎稍稍地鬆懈了,一切好象都沒有發生。

是趙光家小屋的門響,把這一切都打破了,把緊張重新點燃。金翌怔愣一下,立刻從**一躍而起。當他撩開窗簾一角的時候,他看見趙光的背影在院門口一閃。看表,11點45分。

為什麽他這麽早就去赴約?這裏離那個停工的建築工地隻需要20分鍾的路。他還要辦什麽別的事嗎?還是僅僅因為緊張焦慮?金翌抄起對講機,呼呼地吹了兩下。機器裏立刻傳來大哈的聲音:請講。

趙走了,出門時是11點45分。大哈沉默了一下,說:真早啊。是,我也覺得早。可能他著急?我知道了。再聯係。

他此時此刻的心情真的難以形容。他突然動搖了:我的推理有一定道理可,未免太大膽,現在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捕風捉影。會是這樣的嗎?會是這麽回事兒嗎?會是那個從來不引人注目的人操縱著一切嗎?

金翌覺得頭疼,疼得要炸開一樣!時間,依然過得那麽慢!

他在屋裏來回來去地轉磨,他的心也在動搖與不動搖之間轉磨,他究竟隻是一個學生,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他突然在心裏否定了自己,他開始譴責自己的狂妄!

可是,突然地,他的枕頭下發出了嘟嘟的聲音!台階下的報警器在工作!

他一下子站住,又一下子撲到窗前!

看清了!真看清了!象幽靈一樣的張老師,正邁下他門前的台階,悄悄地向外遊動……

沒有在深夜到過停工的建築工地的人不會想象得出這裏的恐怖。沒有燈光,沒有人聲,隻有千奇百怪的幢幢黑影和風吹過時的沖種怪響。黑影是每每會使人產生聯想的。沒有門窗的樓體象一一隻碩大的骷髏,窗洞就是它幹癟的眼窩;高聳的塔吊在微風裏擺動,極象一隻大十字架;鋼絲繩索垂掛著,象等待著的絞索……聲音則更令人膽寒了。破包裝紙的沙沙聲,腳手架的哢巴聲,風吹過管道口的嗚嗚聲,象有人在哭,有人在歎氣,有人在囈語。突然會有什麽東西從高空墜落,猛地發出爆炸般的一聲巨響,回音久久飄**,象外國恐怖片裏的鬼魂音樂。

幸虧是夏季,悶熱的氣候還勉強會給人一絲安全感和溫暖感。趙光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工地。不到12點,他就在家裏呆不住了,那張在窗台上發現的小紙條對他來說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他知道攤牌的時候到了,他甚至有些渴望這個時刻的到來,好盡快尋找到一種解脫。當然,能否解脫還是未可知的事情,可現在畢竟有了解脫的可能。背了幾十年的重負該卸去了,內心對自己的折磨該結束了。43歲的鉗工趙光激動地在護城河邊走來走去,消磨了這一個多小時之後準時來到建築工地。

這是一棟辦公樓,因建築單位資金周轉問題暫時停工。說是暫時,破爛衰敗的景象表明開工仍是遙遙無期。

他在工地上乍著膽子轉了一圈兒,兩次被橫七豎八的鋼筋絆了筋頭。他後悔沒帶把手電來。他是匆匆從家裏出來的,臨出門才告訴瀟瀟去看個朋友。瀟瀟緊張地縮成一團,說爸你不會象上兩次那樣一去不回頭吧?趙光安慰女兒,說這次隻到護城河邊來,連北京城都不出,天亮準回去。瀟瀟就擔心地問您去找誰呢?為什麽偏偏在那誰不在的時候去呢?趙光想說正是因為那喬裝的警察“侄子”不在人家才找我,而“侄子”也正是為了引蛇出洞而不在的。可他沒說,:白瀟瀟擔心,因為這話說起來太象一部替匪片的對話了。轉廣一圈兒之後他開始試探著往那棟沒門沒窗的樓裏走。這時的接是隻真正的千瘡百孔的水泥匣子。預製板的樓梯沒有欄杆,隨時可能失足踩空跌落下去。微弱的星光使他勉強可以看見橫在半空中的腳手架避免磕個頭破血流,他一邊小心翼翼地邁步一邊傾聽著周圍的聲音,極力捕捉任何微小的可疑動靜。一層,二層,三層,當他的腳剛剛邁上第四層的樓板時,他眼睛的餘光突然掃描到一個人影!

他們都不動,僵持著,對峙著。

趙光想這人既然站在窗口一定早就看見自豈走進工地了,那麽此人是早選好了地形而有恃無恐。現在該怎麽辦?主動打招呼?還是藏著不動以逸待勞?

警察們又在哪裏?他們不是已擺下陣勢設下陷阱了嗎?正亂想著,那人先開口了,聲調冷冷地:幹什麽?來了還不,出來?

是個陌生人的聲音。不,不,似乎聲音有些耳熟,可很久沒聽過了,莫非……是誰呢?

你把我找來,卻在這兒裝神弄鬼!那人又說。

趙光咬一咬牙,閃身出來。那人也慢慢轉過臉來。怎麽?你不是……你是誰?

我不是?我不是誰?趙光急速地思考:他等的不是我?那麽他等誰?邀我的不是他又是誰?難道在這人跡罕見的工地竟會同時有兩起不可告人的約會?

你到底是誰?那人的語調急切起來,仿佛想到什麽?趙光也突然間有了一種預感,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也一下子和他拉近了距離。他幾乎要喊出對方的名字了,可他卻仿佛被魘住了似的發不出聲音!

天!那人低低驚呼一聲,匆匆轉身就走,似乎是逃跑。剛走兩步被什麽絆了一下,撲通摔倒。趙光一震,腿倒邁得動了,搶上兩步去扶那人。那人急忙象避瘟疫似的躲開,同時突然打亮了手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