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強烈的光線一下子刺花了趙光的眼睛,他急忙用手去擋,卻聽見那人淩厲地喝道:你果然是趙光!趙光!

趙光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到樓板上,喃喃地說:你回來了……回來了……

他們麵對麵坐著。

空****的樓裏久久回**著他們的回音……

怎麽會是你?根據我的預感我的推斷不該是你,不該是啊?哼,不該是我……你以為我願意來嗎?知道會見到你我不會來了!不會!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為了恨!我怕我會殺了你!

不!不!你不該恨我……你誤會了,你被人利用了……我也同樣被人利用了。人家利用的是我們趙、卜兩家的世代冤仇。

兩個人仍然那麽麵對麵坐在黑暗之中,彼此聽得見對方急促的呼吸,彼此感覺得到對方激動的心情。

趙光幾乎是語無倫次地不容對方插嘴地把當年在陝西黃土高原上的悲劇敘述了一遍。他說得非常急,急得時時自己窒息了自己,大口地倒氣。他沒辦法不急,二十來年了,他多想向對方說這些話呀。

卜行健一動不動地聽著,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隻有當他聽到他的妻子一那當然應該是他的妻子,因為她已為他懷了孕的悲慘命運時,他力身子才抖動起來。

當年趙光是在病好了之後悄悄到鄰村去的。他從女同學柳燕那裏知道了那個女子的名字,決心去找她,去幫助她。他是選擇了一個夜晚去的,為的是掩人耳目。他在鄰村的街上碰到一個老太婆,便悄悄問她那女子的住處。老太婆打量他許久,問:你是那北京娃麽?他便說他是那北京娃的同學,替他來看那女子。老太婆便歎息道:晚哩,晚哩,那女子今晚出嫁呢。

趙光說到這兒停住喘氣。他對麵的卜行健沉默如一塊頑石。趙光說你信不信我也要說,說了我就痛快了。

他說他當時極震驚。老太婆告訴他那女子生了對兒雙胞胎女孩兒,她大認準了她敗壞門風,一賭氣把她賣給山那邊的馮傻子了。這種女子出門沒有光彩的花轎坐毛驢騎,隻能深夜趁黑讓人領了走。老太婆指給趙光那女子的住處,不斷地念叨著作孽作孽地走了。趙光心急如焚,穿過一處處項院,爬過一層層窯洞,終於找到了女子的家。可他一下子就知道自己來晚了,因為他聽見一個聲嘶力竭的哭泣正在遠去。一個老漢正命令個婆姨把兩個包裹著的孩子扔了:快點快點!留這孽種作甚,扔了省心!

幾乎想也沒想,他去追那扔孩子的婆姨。婆姨倒挺痛快的把孩子給了他,還給了他兩件嶄新的小棉衣,告訴他……

那女子呢?卜行健惡狠狠地問,聲音陰沉得讓人害怕。趙光歎了一口氣。他能說什麽?那天他跌跌撞撞地抱著兩個女嬰在山上跑,聽到的卻是人們的驚叫:不好啦!秀芝跳崖啦……

其實,還用問嗎……卜行健喃喃自語,用雙手捂住臉:是、是、是我害了她!他哽咽得說不下去了。淚水順著指縫流下來。

趙光覺得喉頭堵住了。停了一會兒,他問卜行健:那你,是怎麽逃出去的呢?

我?他們仨把我從崖上扔了下去,可我掛在了樹枝上!

趙光打個冷戰。

他們讓我交出東西,可我沒有。他們急了,也絕望了。可他們讓你交什麽呢?

交一一卜行健隻吐出一個字,就閉口不言了。趙光歎口氣:我知道,你不可能完全信任我。我當然不能信,因為這都是你的一麵之詞。我聽的花言巧語還不夠多嗎?再說,給我栽點什麽贓不是你趙家子孫應該做的嗎?反右的時候你爸爸不是還去揭發過我爸爸嗎?

行了,別總忘不了舊事!趙光叫起來,你應該知道我是怎麽看待咱們兩家的恩怨的。再說,我一直撫養了你的……

別說這個!卜行健也叫起來,我是應該感謝你,可你說過我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可現在一一我抱回孩子時她們都發著高燒,我又不會弄孩子,我盡了最大努力了,結果……你可以去問……

問?問誰?問這個把咱倆撮合到一塊兒的好人嗎?卜行健冷笑。

誰?趙光立刻警覺起來。

我。角落裏響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一個矮矮的身影緩緩走過來,象一隻笨拙的動物又象一個地獄裏來的鬼怪。趙光驚問:你是誰?

那人發出嘿嘿的冷笑,笑著笑著突然變成狂野的大笑!是張老師?趙光看到了閃閃的眼鏡片,真是極大的震驚!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那個老學究一改往常的書生氣,渾身都散發著乖戻陰險和粗野。

他慢慢地走到兩個人跟前,慢慢地說道:二位敘舊的時間也太久了,讓我等得好不耐煩。好了,說正事吧。

趙光不解地問:什麽正事?我們跟你有什麽關係?他扭瞼看看卜行健,卜行健也搖搖頭:我可以告訴你是這人把我從國外叫回來的,理由當然很充足。可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張老師突然狂笑起來。笑過之後,他說話的聲音突然徹底地變了,變得尖細,變得柔軟:卜行健,姓卜的,你該把東西交出來了吧?啊?

卜行健被雷擊了似的猛地一晃,不由得倒退兩步:你!你的聲音!你是……馬平!當年你就是這麽說話!趙光大驚:什麽?馬平?可你的臉……那個老師嗬嗬笑著:沒想到中國也有這麽好的整容醫生吧?別費話了,咱們言歸正傳吧。我知道你那個什麽侄子是公安局的,他今天晚上也許是想故意露個空子給人玩玩,好,我就來個將計就計。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即使是陷阱我也得冒這個風險賭一把。二十來年呀,容易嗎?把你們二位弄到一塊兒就想聽聽東西在哪兒,這麽多年我想了多少遍終於想通一條兒,那東西你姓卜的帶不到國外,可你住處也沒有。那麽,隻有一個地方……

趙、卜二人聽得目瞪口呆。馬平突然口氣一轉,指住趙光:這東西在你那兒,我剛才總算聽明白了!什麽東西?你作夢吧?

作夢?不,這不是夢。這是現實,當然,你姓趙的自己並不知道。對,你姓卜的也不知道,可你想想也許會想起來的。嗯?想想看?哈哈,當局者迷喲,再說你們二位誰有我這樣的智商呢?

他又仰麵大笑起來,笑得狂妄笑得舒暢,仿佛天下隻有他一人為尊了。

可是突然亮起的燈光卡斷了他的笑,樓梯口出現了穿警服的人,為首的是大哈。

把手舉起來!不許動!

馬平臉色一變,突然一把抓住卜行健的胳膊,同時敞開衣襟,露出腰間捆好的六管炸藥!

警察!你果然是筲察!好,告訴你,你也知道這姓卜的是外國人了,炸死一個外國人對警方麵子上可不好看吧?放我走,咱們一切……

大哈嘿嘿一笑:你以為我這個侄子是白當的?有本事你點火吧。

馬平一愣,氣急敗壞地把兩個線頭一碰一一沒響。大哈說:昨天你買菜的那功夫我給你調包啦,你綁一褲腰的沙子也沒覺得沉?

馬平大叫一聲,突然推開卜行健,縱身從窗口一躍而下……不好!大家同時驚呼一聲!

大哈沮喪地連連說:怨我怨我,想著這破樓房就這麽兩個樓梯口,他除此之外沒處跑的,可這家夥居然這麽狡猾,早就在窗外的腳手架上綁好了繩子,而且腿腳還那麽伶俐。

剛剛趕到的肖重瞪他一眼:整天打雁今兒讓雁啄了眼了。小王也跟上一句:大江大河都過來了小河溝裏可翻了船。是是是,大哈誠懇地承認錯誤,我讓雁啄了眼,我翻了船……可光檢討有什麽用?咱下一步……

那邊,卜行健突然叫起來:我想起來啦,那東西隻可能在孩子棉衣裏!我當年把東西留給了秀芝,她一定是……趙光也叫起來:那糟了,馬平此刻一定去找瀟瀟了!一行人立即飛速下樓。邊走大哈邊問: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畫!一幅畫……卜行健急急地回答。

警車呼嘯著直奔耳垂胡同,遠遠地就看見135號門口圍了一大群人,微微吐露的曙光裏彌漫著緊張肅殺的氣氛。趙光脫口而出:佛祖保佑,我的瀟瀟!卜行健看他一眼,什麽也沒說,隻是臉色極嚴峻。

135號果然出事了。

臉色蒼白的金翌坐在葡萄架下,徐大媽和馬沛沛正手忙腳亂地給他包紮胳膊上的傷口。他掙紮著,隻是一個勁兒地喊:快去救庸瀟!蕭瀟!

趙光分開人群撲到金翌麵前:瀟瀟怎麽了?瀟瀟怎麽了?說呀!她受傷了,頭上,很重。

趙光和卜行健同時撲向房門。他們幾乎和端著盆血水出來的劉小麗撞個滿懷。看見那鮮紅的血水,趙光一晃,栽倒在門邊了。卜行健白著臉,三步並做兩步衝了進去!瀟瀟!

趙光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也跟進去。兩個男人一起撲到床邊。**,臉白如紙的瀟瀟依在後院侯奶奶懷裏,頭上的血仍然在從紗布裏不斷地滲出來。瀟瀟!為了一張畫你不值呀!卜行健痛心地說。趙光暴怒地衝他喊:還提你的畫!我要的是女兒!金翌的爸爸拉住兩個人。他到底是搞人事保衛的,冷靜得多。他說:你們別擔心,孩子隻是外傷,問題不大。我叫了救護車了,馬上就到。果然,救護車那尖利的笛聲已經可以隱約聽到了。

大哈命令一個刑警立即回隊報告,請求馬上行動設卡堵截凶犯;又讓另一個刑警馬上向金翌了解情況,做個筆錄。布置完畢,他走進趙家,見肖重正認真地在大木箱裏翻檢著。

斧子劈的,喏。她把木箱上的斧痕指給大哈看。大哈點點頭,瞥一眼瀟瀟,低聲問:那她的傷?肖重說:也是斧子,但好象偏了,手也軟了一下,才沒把她砍死。大哈冷笑一下:那人也會手軟?斧子呢?肖重說:沒找到,看來凶手帶走了。

醫護人員在小王帶領下進來了。他們先對瀟瀟做了急救,然後把她放上擔架抬走了。

趙光等人都跟出去,屋裏隻剩下刑警們。隔著窗子,他們看見吊著胳膊的金翌撲到了擔架上,人們在拉他……

他真的愛瀟瀟。肖重說,看起來他是個挺善良的人。大哈看她一眼,沒說什麽,也俯身到木箱裏翻動。突然,他一下子拽出一件小孩兒棉衣:嘿!那小子並沒得逞,棉衣還在!肖重瞪他一眼:瞎高興什麽?你也不是不知道,棉衣有兩件。

大哈仔細看看,發現了棉衣上繡的“湘”字。再找,怎麽也找不到另一件。給金翌做筆錄的刑警進來說:金翌說了,那一件被搶走了。凶手隻搶了這一件棉衣。

大哈把棉衣團成一團,輕輕地揉著。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手也停住了。肖重問:怎麽?有東西?他點點頭,叫道;快給我拿把剪子!小王急忙翻抽屜找來剪刀。棉衣被剪開了,已經發黃的棉花被撥開了,貼著後背的部分,有一幅四四方方的……

大哈小心翼翼地把它掀開:是畫!一幅油畫!一幅人物油畫!一個古裝的、清秀恬靜的女人,正襟危坐,正衝著九年代的北京刑警們微笑……

金翌介紹的情況是這樣的:

張老師離開院子之後,金翌是準備悄悄跟上去的。可他剛剛走到院子裏,就聽見瀟瀟在叫他。

瀟瀟站在自己家門口,神情急切而憂鬱。金翌哥,我爸爸又出去了,說是有人邀他談談。你說,會不會出事呢?

不會不會。金翌把肓姑娘扶回屋裏,想了想,便把所有的安排計劃告訴姑娘了。

那麽是不是說,今晚也許就會真象大白了?瀟瀟問。也許吧。金翌說。他看見瀟瀟的臉色更沉重起來,知道她又在為父親擔心了,忙勸道:你放心,我會照顧趙叔叔的。瀟瀟苦笑一下一如果他真殺了人你又怎麽照顧呢?法律就是法律,我懂。她停了一下,又低低地說一句:可他還是我爸爸……兩個人無言。

金翌告訴刑警們,他就這樣陪著瀟瀟,一直到那變得凶神惡煞般的張老師闖進門來。

其實他還隱瞞了許多情節。在陪著瀟瀟度過的那一段時間裏,他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那些話開始是淡淡的,後來逐漸變得熱烈變得濃鬱。金翌說:瀟瀟,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瀟瀟仰著臉問:不會忘記什麽?金翌鼓足了勇氣回答:你給我的那、那一個吻。因為沒開燈看不出瀟瀟是不是臉紅了,可姑娘慢慢地用手捂住了臉卻是真的。金翌結結巴巴地說了自己是怎樣怎樣喜歡瀟瀟,說了自己將來一定如何如何。瀟瀟放下手時已是淚流滿麵,她說:金翌哥你想得太多太多了,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我隻要知道你有這個心我今生無憾了,但其他是絕對不可能的。金翌說為什麽不可能?瀟瀟便隻哭不再說話。

那時金翌衝動地抓住了姑娘的手。瀟瀟想掙脫,可沒辦到。金翌用他熱情、真摯的心感動了她,她感到了安逸和滿足。瀟瀟打開了感情的閘門,她情不自禁地依偎在大學生的懷中。他們靜靜地坐在黑暗裏,金翌把姑娘緊緊地擁在懷中。幸福的光環把他們籠罩,此刻對於他們來講時間是靜止的,一切的不快和煩惱都拋向九霄雲外。

這些金翌當然不會告訴刑警們。

他告訴刑警張老師是突然踹開房門闖進來的,他渾身是土手裏提著一把斧子。大概他早進了院先在外麵找斧子來著,可沉浸於某種情緒的年輕人忽略了院子裏的動靜。他衝進來就把斧子擱到了金翌的脖子上,使毫無防備的大學生根本無從反抗。瀟瀟驚叫:誰?金翌哥,誰進來了?那位老師便惡狠狠地喝道:閉嘴!不然我殺了你們!

金翌也發現這個人的聲音完全變了,往日那流利而又有點怪腔怪調的京片子不見了,現在的聲音粗暴而冷酷。他四下掃視一下便撲向那隻大木箱,三兩下便將鎖頭劈開,掀起箱蓋亂翻起來。金翌心想他在找什麽?是找那風箏圖譜呢還是找那小鏢陀子?那幾件東西可都在我那兒呀,這小子找不到東西會不會下毒手?想到這他一拉瀟瀟,附耳低聲說瀟瀟你快走,快走!瀟瀟說那你呢?咱們一起跑吧,金翌顧不得多說,推著瀟瀟一步一步往外挪。可瀟瀟畢竟眼睛不好使,剛走兩步便踢到了地上的臉盆。當地一聲,正從木箱中拽出一件小棉衣的張老師聞聲回頭,凶巴巴地追了過來!好啊,你們敢跑!

金翌猛地把瀟瀟一推:快跑!自己不顧一切地迎向凶犯。斧影閃過,他雖然盡力躲避仍然沒能讓過斧鋒,胳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迸飛。他忍不住哎喲一聲,卻為了保護瀟瀟仍然咬牙抗著。瀟瀟聽見他的叫聲急,喊道:金翌哥你怎麽……一邊返身摸索著往回走,正正地撞到凶犯懷裏!金翌連疼帶急,大叫:瀟瀟你快走啊!邊叫邊抓住凶犯的胳賻用力一拖。這一下還真救了瀟瀟,因為那喪心病狂的老師正揮著斧子向瀟瀟劈去!金翌的一拖使他一歪,斧子斜著砍中了瀟瀟的頭頂,掀開一條口子。瀟瀟發出一聲慘叫,搖搖晃晃地倒下了……

金翌紅了眼,大吼:我跟你拚了!張老師被他那因憤怒扭曲的臉嚇了一跳,又因東西已到手無心戀戰,躲過金翌,竄出房門跑了。鄰居們已經被廝打聲驚動,一家一家的燈正陸續亮起來。金翌追出房門喊道:抓壞人啊!壞人跑啦!頭一暈栽倒在葡萄架下。最先跑出來的徐大媽一見半身是血的兒子,幹張著嘴嚇得說不出話,直到裏院的馬沛沛瞥見金翌發出一聲驚叫,老太太才腿一軟倒下了。

這家夥居然這麽凶。聽完金翌的訴說,肖重感歎道。她的話讓金翌又回想起那掄著斧子的形象,也不禁深感後怕。他的胳膊縫了十八針,還輸了血,可他不願在醫院躺著,安頓了瀟瀟就又跑回來了。他惦記著案子,他要親手為瀟瀟報仇。

不僅凶,這家夥還有更讓人惡心的一麵呢。大哈說,昨天我進了他的屋,你們猜我發現了什麽?你們還是跟我去看看吧。

一行人進了那個老師的家,陰沉沉的屋子裏有一股黴臭的味道。到處都是塵土,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廢棄物,看來這個光棍從來不收拾屋子。大哈一把掀開他的被褥,大家驚訝地看到滿床都是女人的乳罩、褲衩、睡衣……

真是變態。小王皺起眉頭說。

這就對上號了。肖重點粒頭,我從錢琛的表哥那兒了解到,錢琛向他吐露過有個老師拉他下水教唆他搞同性戀,說那個老師有收集女人內衣的毛病。他隻是沒說過那個老師的名字,但和那個老師攪到一塊兒感到很痛苦。他死那天對他表哥說過去找老師的。錢琛是個犧牲品啊。大哈沉重吔說,這個馬平大概有這種變態心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小王說,看來你分析的對,那次這院鬧賊確實是馬平為了攪混水讓錢琛幹的。

後來他就送了命,被滅口了。大哈往外走,嘀咕了一句:一個苦命的孩子……

走出房門,大家都覺得外麵的空氣很新鮮。

瀟瀟的外傷很快便脫離了危險,可之度的驚嚇使她的神智受了些刺激,眼了鎮靜劑,她昏沉沉地睡在醫院的病房裏。

在她的窗外,小花園裏草木繁茂,兩個做父親的麵對麵而坐,一時無言。

真是沒什麽可說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不知從哪件事兒哪個年代說起。趙光默默地把那隻曆經滄桑的小銅鏢陀子遞給卜行健。卜行健渾身抖了一下,黃銅柔和的光澤映出了他眼裏的淚。他也不說活,接過那小玩意兒,久久地撫摸著,仿佛在拂去曆史的塵埃。

我們家這“玉賞齋”,就剩下這小東西了……許久,他感歎著,拭去眼角的淚水:快九十年的恩怨了,近一個世紀呀,我們都幹了些什麽呢?

你是怎麽去國外的?你怎麽不去看看……瀟瀟的媽?趙光問,聲音澀澀的。

我怎麽敢?又怎麽來得及?卜行健說:我被扔下崖去,掛在樹杈上,一動都不敢動,熬到沒了聲音,才一點一點地,摳著草根抓住樹棵挪到崖底下。我渾身是傷,有被人打的,有樹枝刮的石頭蹭的。傷倒也罷了,心裏更是疼得滴血呀!因為我到這時才知道我是被自己的同學、夥伴給坑了害了。本來我一直以為是當地人整我,他們樸實倔強,容不了他們的女兒和姐妹愛上我這外來戶。當馬平他們仨把我拉出村我還以為他們是來救我呢……我當時絕望得真想一撒手把自己摔死箅了……可大概求生是人的本能吧,我終於沒死,活下來繼續咬牙受罪。我不敢去找秀芝,她愛我愛得太深,我不能再給她添麻煩。我要過飯,給人放過羊,被公安局當盲流收容過……我一步一步地由黃土高原往海邊挪,然後想辦法偷渡出境,去找我母親……

他說的很累,可語氣很平淡,仿佛過去的一切仍沉重地壓在心頭,壓得他有些麻木了。停住訴說,他顫抖地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著。

你真吃了不少苦。趙光說。那年頭兒都一樣。卜行健說。

兩個男人又沉默了。其實沉默有時是最有益有效的某種催化劑,此刻趙卜兩家的陳年積怨就正在沉默中象冰一樣漸漸地在陽光下消融。有什麽意思喲……近一個世紀的角鬥,幾代人的生命與鮮血呀!他們想起了被一棒子敲死的卜大少爺,想起了一口氣憋死在心頭的趙大鸝,也想起了自己砸碎自己頭顱的趙老爺子趙承遠和被打成右派自殺而死的卜林……人的生命難道不是最可寶貴的嗎?人與人之間的友情難道不是最該珍惜的嗎?

我抱回了那對兒孩子……趙光沉重地說:可,高燒奪走了一個孩子的命,把瀟瀟的眼睛也……當時的醫療條件你知道,我對不起你。

另外,別這麽說。卜行健說,你已經盡了太多的力了。沒有你,連瀟瀟也會沒命的。在國外這麽多年,我什麽都有了,就是想秀芝和孩子。我母親更想。你知道嗎?兩個孩子一個叫瀟一個叫湘,是為了紀念我母親呀,她老人家是湖南人。所以收到那個姓張的來信,說孩子找到了,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高興得幾乎瘋了!我能不來麽?

可馬平騙你回來是為了那張畫,趙光狠狠地說,這個壞蛋。

是的,他和我見麵,拐彎抹角地問過插隊的事,問過我的家庭情況,問我有沒有老婆,有垛有孩子。我感到他似乎別有用心,可沒想到……

他真是一箭數雕啊。把你找回來,又用你來驚我,驚我的目的當然也為畫,可又是為了再去驚動梅、吳二人。他大概分析那幅畫我們三個人都有可能到手,因為我和秀芝接觸過,而梅與吳肯定也一直在找這幅畫,他們也可能會去找秀芝的。這個馬平,頂著一張精心修改的假瞼,躲在暗處看著我們跑來跑去,你猜疑我我猜疑你……

悲劇呀。卜行健說,一幅小畫,勾起了多少恩怨,引出了多少罪惡……可我一直不明白,他怎麽知道我有這幅畫的:我爸爸臨咽氣才把畫給了我,說這是乾隆&妃像,是祖上傳下唯一沒被毀的東西了。它值多少錢且不說,它是卜家祖宗唯一的紀念啊。我一直把它藏在身邊,直到我知道厄運來臨才把它拿給秀芝。

我也不明白,我甚至到現在才知道他們幹的一切都是為了畫。趙光說,這個馬平,從小就鬼鬼祟祟的。

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也不知警方能不能抓到他?他跑不了的。何況,畫他並沒搶走,他肯定還會回來。仿佛一團陰影悄然籠罩了兩個人的心,他們都不說話了。時至正亇,小花園裏靜悄悄的,隻有單調的蟬鳴宣布著夏季的暑熱。幾株美人蕉高傲地挑著鮮豔和燦爛,給困倦的氣氛增添幾分亮色。窗於裏沒有聲音,瀟瀟還在睡著,在酣夢中一隻惡狼在窺視著今天的安寧,這使每個當事人都深感不安。但願早點兒抓到他。是啊,這是個太危險的人啊。

相對各點上一支煙,默默地抽,彼此用眼睛交流了一個共同的想法:為了瀟瀟,萬一再有什麽事咱們就豁出去吧!

老趙,卜行建鄭重地把那隻小銅鏢陀子交給趙光:這個還由你保存吧,做個紀念。

趙光想了一下,從衣兜裏取出一隻小火柴盒:那麽,這個給你做紀念吧。

卜行健推開火柴盒,看見一隻小小的紅色的風箏。

麵對著精美的微型風箏,麵對著趙光,往事象電影一樣在卜行健腦子裏閃過……

父親年輕時在北大是文科的高材生。後來在北大留校任教,再後來調到教育局工作,是個聰明、活躍、好動的人,有什麽事情單位都愛請他牽個頭,露個麵的。他對工作是倒是一絲不苟。經常是忙到晚上天黑才回家。父親性格外向,待人接物直言快語,對看木慣的事情總愛發表一些看法,不管對方是誰,提完意見轉臉就忘個一幹二淨,不管對方怎麽想,把人得罪了還不知道呢,這當然是卜行健長大以後,慢慢給父親總結出來的。但父親若在九泉之下有知,也許會聽聽成年兒子對他的忠告的。

母親是個文弱、清秀的南方女子,出身一個書香門弟,有著良好的修養和嬌好的容貌,性格柔順、善良。如果不是在大學被大她十歲的卜林教師窮追不舍,她的命運也許會是別一番情景。卜行健從小對母親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那是一種神聖的、敬仰的感情。因此母親對他的影響是很大的。母親在美院任教,對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模仿力很強,她的靜物寫生、素描畫像象真的一樣,但母親對自己有一個定論:說自己隻能是一很好的畫匠,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畫家。那是由於她的性格決定的。

卜行健從小深受母親的影響,性格文靜、內向,不善言談。但學習很好,在班裏是數一數二的。

母親仿佛不大喜歡父親的為人處事,每當父親在家裏對單位和社會上的一些事情看不慣大發議論時,母親總是很婉轉地勸他少說為佳,禍從口出。當然這些話在後來得到了驗證。可除了在小事上有分歧之外,平時父親對母親是百依百順,體貼入微的,甚至總是象大哥哥對小妹妹一樣的關懷,母親不愛大聲說話,而父親總是講許多笑話和幽默的事情,經常把母親和卜行健笑得肚子痛。一家三口倒也是其樂融融,由於孩子少,家裏生活寬裕,氣氛和諧。但惡運過早地光臨了這個幸福、溫暖的小家。卜行健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一九五七年的夏天。他放學後高高興興的背著書包跑回家。因為今天媽媽答應做他最愛吃的梅菜扣肉。

可是還沒走到家門口,他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一些鄰居在向他們家指指點點,神秘兮兮的樣子。他趕緊跑進家門。他呆住了……屋裏沒有熱騰騰的飯菜。媽媽坐在**哭得眼睛紅腫,手裏拿著爸爸昨天剛送她的一條精細的繡花手絹兒。那手絹兒已是濕淋淋的。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被媽媽的樣子嚇呆了。

卜行健當時雖然年齡很小,但他也感到家裏出了意外的事情,他慢慢走到媽媽跟前:媽!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孩子!媽媽一下子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劈劈啪啪地掉下來。他嚇壞了,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媽媽這樣傷心。

媽媽,怎麽了,您怎麽哭了?他拿起那濕透了的手絹兒為媽媽擦淚。

孩子,你、你爸爸他、他出事了……媽媽哽咽著說。爸爸!爸爸他怎麽了?你爸爸,他被打成右派了!什麽是右派呀?……

那一夜父親沒回來,但這一夜之間,卜行健仿佛長大了許多,他靜靜地聽著母親講著那些他似懂非懂的人生道理,最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流著淚對他不斷重複地說:記住,不管以後別人怎麽看你爸爸,他是個好人,他不是那種壞人。他永遠都是你的爸爸。

父親不在教育局工作了,被下放到郊區農村說是接受改造去了。而且,他堅持和母親離了婚。從此,卜行健很少見到父親。

在學校裏,同學和老師們都對他改變了態度。好象他身上有瘟疫一樣躲著他,疏遠他。好在他本身性格內向,知道父親的事情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幼小的心靈上過早地留下了巨大的陰影。

在學校裏和鄰居中他處處表現得格外小心謹慎。不多說不少道。課餘時間讀書是他的消遣,反倒讓他增長了不少知識、,而且他比同齡的孩子過早地成熟了,在讀懂了一些人生道理後,甚至在潛意識中他對那些表麵正經、道貌岸然的人有一種極大的蔑視,覺得他們在生活中都戴著假麵具,讓他覺得荒唐、可笑。他變得更沉默寡曰了。

隨著年代的流逝,母親衰老了。但在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裏仍然是溫轚的、和諧的,父親也常常來看他們,這是一種理解和默契。

但“**”又給這個家帶來了更大的災難,第二次衝擊了這個普普通通的家庭。

父親很快被打成反革命,雖然在他被定為右派後對一切都心灰意冷,少言寡語,不聞不問國事,但在運動初期還是首當其衝。又是一個夏天,1966年的夏天。

一群穿軍裝、帶紅袖章的革命小將氣勢磅礴地把父親綁了起來,脖子上掛了一塊又大又沉的木牌子,上麵寫著廣現行反革命卜林。父親被圍在家裏不遠的學校操場上批鬥,還戴上高帽子遊街示眾。卜行健一直跟在圍觀的人群中。

看著父親渾身的傷痕,踉蹌的腳步,脖子上被鐵絲勒出的血痕,他的心在流血,他的眼睛裏在噴火。當時十六歲的他,在心裏呐喊:這是怎麽了?人們怎麽變得這麽瘋狂!這麽殘忍!父親到底犯了什麽罪,不就是說了幾句不得體的話麽,難道就應該受到如此的折磨?

就在那天晚上,父親在關他的地方自殺了。母親絕望了,抱著他沒有流淚,隻是呆呆地坐了一夜。從此母親在家裏很少說話。隻是把心思都放在卜行健身上。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護。但卜行健覺得媽媽對他象個陌生人。心理上和他沒有溝通。

他永遠忘不了1968年的春天,學校已經動員了好幾天了,要同學們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象卜行健這樣一個有曆史背景的人物是更應該響應這一號召的。

當他不得不把這個消息吿訴母親的時候,他再次看到母親悲痛欲絕的淚水。他永遠忘不了他去農村前的那兩天,母親不吃不睡,用她那從未做過針線活的手,給他趕製了一身厚厚的棉衣棉褲。看著母親的手被針紮得斑斑點點的血跡,那過早爬上兩鬌的白發,他想起了童年時母親的樣子,鄰居經常誇父親娶了個漂亮賢慧的媳婦。在開家長會時也有的同學羨慕地對他說你媽媽真漂亮。那時他感到極大的幸福和滿足。

那時他真不知道等待他和母親的命運是什麽,想想母親今後孤零零地生活,他很害怕。但命運是由不得他們掌握的。隻能聽天由命了!

他更忘不了的是,當他提上母親為他準備好的行裝走出家門時,母親跟著他走出很遠很遠,那難舍難離、流連忘返的目光令他心碎,當他再回頭時,母親在鄰居的攙扶下跌倒在路邊。

淚水無聲地順著卜行健的臉頰滑落下來,苦鹹苦鹹的……

卜行健坐到了瀟瀟的床邊。經過了驚嚇和傷痛的折磨,瀟瀟安靜地睡著了。看著她均勻的呼吸,逐漸恢複血色的小臉,高高的鼻梁,長長的睫毛。卜行健第一次有機會細細地打量這個流著自己血液的姑娘。她很清秀,皮膚白晳,五官勻稱。如果就這麽閉著眼睛,看不出她是個盲人,誰都會覺得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兒。

唉!如果她的眼睛不瞎那該多好啊。為什麽命運這麽不公平,她是個無辜的純潔的女孩兒,為什麽要讓這種痛苦和不幸降臨在她的頭上。難道這也是上天的安排。不讓她看見人間太多的苦難和不幸。一種息息相關、骨肉相聯的親情籠罩在父女之間。她真像她的媽媽秀芝,秀芝!卜行健的目光模糊了……在陝西農村的那些枯燥、乏味、清苦、孤單的日子裏,是秀芝給了他安慰和溫情。使他感到充實和幸福。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老羊倌在遠遠的一個向陽的地方睡著了。卜行健懶懶地擁在一個破棉猴裏,這是他的一件最暖和最實惠的棉衣,伴他度過了無數個寒冷的曰子。

他拿著一本書,《戰爭與和平》。這是他偷偷從家裏找出來帶來的。他喜歡讀這本書,以消磨他那無奈無盡的時光。

這時他聽到背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以為是哪隻淘氣的羊又來蹭他來了,沒在意,後來他聽見背後有人喘息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那個老上山來撿柴禾、挖野菜的姑娘。他有些蘇怕:你、你有什麽事嗎?他的口齒有些不利落,他從來沒有單獨和姑娘說過話。在學校時他從來都不拿正眼看那些班裏嘁嘁喳喳的女生們。此時他表現出極大的尷尬,臉憋得通紅。

姑娘卻被他的窘態逗得哈哈大笑,那笑聲是純潔無邪、爽朗豪放的。象一彎山上的溪水流進了卜行健的心田。

他被感染了,也不自覺地笑了。笑得很淡、又很憨。姑娘說話了:那書上有什麽呀,勾了你的魂了?說著她搶過去那本厚厚的書。可是拿到手後,她愣了半天:盯著封麵看了看又隨手翻了幾下便還給卜行健。卜行健說:你認識字嗎?

姑娘的臉暗淡了:和平,我隻汄得和平這兩個字。我喜歡讀書,可隻上過一年學校。七歲那年娘得病過世了,留下三個弟妹,爹說讓我替娘在家照看弟妹,就不讓我上學了。我想弟妹們怪可憐的,不能讓他們受委屈,就不去學校了,現在他們都是中學畢業,我弟弟還考上了縣高中,我也沒白受苦,我也對得起娘了。她的眼睛望向遠方,顯得那麽聖潔卻又包含著淡淡的失落。

卜行健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姑娘是這麽不同的一個女孩兒,在這偏遠落後的西北深山裏還有這麽有頭腦有思想的女孩兒,他被感動了,他忘了自己的煩惱和不幸。

從此以後,他和姑娘的交往越來越多了。雖然他們在兩個不同的生活環境中長大,伹他們各自經曆的坎坷和苦難把他們的心聯結了起來。一個純樸無瑕,一個孤苦寂寞;一個熱情,一個深沉。他們不知不覺地相依相戀了。在卜行健的苦行僧一樣的生活裏,秀芝給他帶來了陽光和溫暖。用她那無遮無攔的愛情融化了卜行健。

她是一個當地有名的漂亮姑娘。由於父親讓她擔負起母親的聯責,所以她平時隻呆在家裏操持家務,等弟妹們長大以後,她也出落成一個白嫩、水靈、秀氣的大姑娘了。不知道饞壞了多少遠近的後生們,但他們隻能望梅解渴。

多少上門說親的人磨破丁嘴皮,姑娘總是不吐口。由十她在家把家務事料理的井井有條,是父親得力的幫手,所以父親倒也不急著她出嫁。急得那呰媒人說:你要等秀芝老了嫁不出去呀。父親總是抽著煙悶聲說:讓女子自己拿主意嘛。

婚事一拖再拖。許多急性人也就斷了念頭。紛紛娶的娶,嫁的嫁。

卜行健曾經問過秀芝:你這麽好的條件,怎麽不嫁個好人家?她笑笑說:多好的女人做了人家的婆娘也是一樣吃苦的,莊稼人有什麽福享,橫豎都是要種地、養豬、生娃。沒什麽稀罕的。

卜行健覺得秀芝真不應該生在農村。她的長相和氣質如果在城市不會比哪個城裏姑娘差。這就叫生不逢時吧。他從心底裏憐惜這個姑娘。

他們的心靠攏了,他們如膠似漆,難分難離,姑娘在卜行健的生活裏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溫馨和快樂。

有一天,卜行健受了風寒,老羊倌讓他在羊欄休息。秀芝在山上沒看見卜行健,不放心來到了他的小屋。她麻利地收拾幹淨幾平方米大的小屋,又生起了火,親手給卜行健做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麵湯。當她把湯端給卜行健時,卜行健感激得抓住了姑娘的手,流著淚說:你對我太好了,我來生一定會報答你的。

秀芝看著他那樣子,突然哭了,她說:你不用娶我,有你這句活,我就是死了也心安了。

卜打健急了:好好的說什麽死呀活的,我可是當真的,隻怕你看不上我這個右派的兒子,窮得分文沒有,政治上又有問題,那會讓你一輩子吃苦的。

秀芝緊緊地摟著卜行健的脖?:我不在乎這些,我是覺得配不上你,你現在什麽都沒有,我相信以後你會有好日子過的,你娘在國外洋房汽車都有,她蘿晚會找你這個兒子帶你走的。我是沒那個福氣的,我隻要現在和你在一起就行了。

姑娘的那芳香、清純、質樸的氣息使他感到惶惑,沉醉他不知不覺地吻了她……

他們融合了,體驗到了那人生的甜蜜和癡迷,……他永遠忘不了那天秀芝始終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就願這樣,我就願這樣;我今生是你的人,來生還是你的人……瀟瀟在夢中輕輕叨咕了一句:爸爸……卜行健的回憶被打斷了,看著瀟瀟,仿佛秀芝就在他的而前。

瀟瀟醒了。

幾乎是本能的反應,卜行健馬上離開她的床邊,站到牆角處。趙光俯身到女兒枕邊,輕輕地問:瀟瀟,你想要什麽?餓嗎?渴嗎?

瀟瀟不說話,摸索著抓住父親的胳膊。她的神情忽然變得緊張起來,臉向兩邊轉動著仿佛在尋找什麽。趙光叫道:瀟瀟!瀟瀟!別怕,爸爸在這兒呢。瀟瀟急切地說:還有誰在這兒?爸!還有一個人是誰?我很熟的人嗎?

趙光回頭看一眼卜行健,意思是說你看,她太敏感了,什麽也瞞不了她。卜行健點點頭,抑製著自己激動的心情,走過來也抓住瀟瀟的手:孩子,是我。

瀟瀟先抖了一下,隨即安靜下來輕輕地笑了:果然是你。

是我。卜行健在床邊坐下。

你是第一囡在白天看我吧?瀟瀟問。是的。卜行健點頭。可惜我不好肴,瀟瀟說,受了傷,躺了這麽久,一定象個醜丫頭。不不,卜行健忙說,你很好看,就是因為流血瞼色白了點兒。可是女孩兒家白點兒不更好看麽?北京有句俗話,叫一白遮百醜呢。他說著,眼淚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忙偷偷地擦。

趙光不忍看他,把臉扭向窗外。

瀟瀟仰著臉說:我猜,現在你可以把為什麽偷偷夜裏來看我的原因告訴我了吧?也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吧?金翌哥他們猜你可能叫卜行健?是嗎?

卜行健一愣隨即說:不不,我不叫卜行健,我……趙光回頭,目光裏是驚異和疑問。卜行健搖搖頭,對瀟瀟說:我是你爸爸的一個老相識,過去,我們有點誤會,所以,我不願讓他看見我……就這樣。

你真的不叫卜行健?瀟瀟盯問。真的。卜行健苦澀地笑著,我隻是偶然用了一下這個名字。不對!瀟瀟叫起來:金翌哥說這卜行健中學時和我爸就是同學,而且趙、卜兩家一卜行健急忙說:是呀是呀,我就是借用了一下老同學的名字嘛。

趙光拉拉他的衣服,他堅決地掙開了,看也不看趙光一眼。

那麽說,金翌哥,還有肖重、小王他們,推測的一切一切,都不對嗎?

不。卜行健說,他們推測的是對的,大部分是對的。隻是關於我的這部分不對。我偶然使用了卜行健的名字,至於為什麽,是另外的原因。可這一來他們以為趙、卜兩家的怨恨又繼續了。其實一一他看一眼趙光,趙、卜兩家的事早結束了。今天的事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瀟瀟不再說話,她靜靜地躺著,仿佛在思索。慢慢地,她臉上現出失望的神色:我原來以為,我可能會從這件事裏弄清我的身世的。我一直以為屬於我的這個生命有許多謎……爸!她轉向趙光叫道:您別生我的氣,我不是不相信您,我隻是……趙光啞著嗓子說:瀟瀟好孩子,我怎麽會……他的眼淚也忍不住了。

你的身世……卜行健沉吟了一下,堅定地說:我可以告訴你。什麽?瀟瀟猛地往起一坐,頭一暈,又向後栽倒。趙光急忙扶住她:老……你這是幹什麽啊!卜行健看看他:你忍心讓孩子永遠蒙在鼓裏嗎?

趙光無語,歎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那,你就必須,全部告訴她。他把“全部”兩個字咬得很重。卜行健搖搖頭:該告訴瀟瀟的我一定都告訴她。趙光急道:什麽叫該一他的話卻被瀟瀟打斷了:叔叔!你說你知道我的身世?那麽你認識我媽媽?她是誰?我爸爸為什麽不告訴我?難道……她把下麵的話咽回去了,隻是抓住卜行健的手顫抖得厲害。

卜行健此刻心裏真是百感交集,苦辣酸甜上上下下地翻滾。他竭力鎮定自己,輕輕地在瀟瀟手背上拍了拍。

你的爸爸,他看一眼趙光:是個好爸爸,他一個人把你從小帶大,真正是含辛茹苦……你媽媽,是我們插隊那地方的一個鄉下女子,叫秀芝。

瀟瀟象怕冷似的縮成一團,喃哺地重複著那個名字:秀芝……對,秀芝。在卜行健的眼睛裏,秀芝和瀟瀟的形象又疊印在一起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山坡,聞到了青草與羊糞的味道,聽見了秀芝放肆而響亮的笑聲。他心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整個人頓時沉浸在痛苦的往事之中。

為什麽?為什麽?怎麽死的?瀟瀟問。因為……因為有人反對她和……你爸爸好,因為她的家逼她嫁給另外一個人。

您為什麽早不告訴我……瀟瀟歪倒在趙光懷裏,嚶嚶地哭了。

卜行健下意識地伸了一下手,想攬過瀟瀟,可他停住了。女兒不是自己的呀!他告誡自己,痛苦地閉上眼睛。他覺得屋裏的空氣太悶,悶得他仿佛要爆炸似的難受。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他站起身走出了病房。

不能認瀟瀟,不能讓瀟瀟知道真象,幾乎從和趙光和好開始起,他就有這個意識了。把瀟瀟從趙光身邊奪走,那不太殘酷嗎?趙光是瀟瀟的救命恩人,更是她名符其實的父親。

門在他背後一響,趙光也出來了。他抓住卜行健,急切地問道:你幹什麽呀這是?你幹嘛否認自己姓卜?你難道不想認你這個女兒?唯一的女兒?你這是什麽意思?

卜行健不吭聲,隻定定地看著趙光。趙光也看著他,看著看著,放開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警方也根據案情判斷馬平很有可能還會潛回盜畫。因為這個人已不能用正常人的心理規律去分析了,他具有非常典型的變態行為,多年的隱藏使他變得非常執著,他為了這幅已存放在公安機關保險箱裏的香妃像一定會鋌而走險。換一個正常人,他也許會知難而退,因為知道警方一定會布下天羅地網等著呢;而馬平不會。這從他害死錢琛之後又忍不住去偷婦女內衣的行為就可以斷定。於是,在北京耳垂胡同135號院的裏裏外外,警方布下了網羅。

指揮者是剛剛被任命為分隊長的刑警哈一峰。這天晚上,三個並肩作戰的戰友,在一家路邊小店的露天餐桌上,宰了大哈一道。吃涮羊肉。這是這兩年北京剛時興起來的一種時髦,就是要在最熱的三伏天抱著銅鍋子吃這東西,圖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肖重開始反對這種吃法,說這是受罪。大哈極認真地解釋說這是有根據的吃法,說四川的麻辣燙也是這麽吃為的是以內熱抵禦外熱,說不信你試試,肚子裏麵一著起火來身上反而不覺得熱了,都隨著汗走了。肖重說你這是廢話,你們出汗可以脫個大光膀子,我呢?小王想說就你現在這身短打扮跟脫了也差不多,可沒敢說。他現在覺得女刑警哪兒哪兒都好就是服裝太開放讓人眼暈。大夥兒吵吵了―陣沒拿準意見,還是小店老板給拍丫板說就吃涮羊肉吧,我這兒的肉好,都是早晨現宰的,嫩著呢。還有羊腰羊肚羊尾,樣樣新鮮。再說今晚上也不算熱。這話倒是真的,白天下了點兒雨,今晚的熱就有點兒強弩之末的感覺。

金翌沒跟著大夥笑,他有點高興不起來。傷口還在疼,更重要的是惦記瀟瀟。瀟瀟的身世他已經知道了,他立刻就想起父親曾經、猜測說瀟瀟不是趙光的親女兒,現在,父親的話竟成了事實。這劉金翌不能不說是一種震動。他白天陪了一天瀟瀟,想和瀟瀟說話,可瀟瀟總昏沉沉的。他不想走,還想陪,讓馬沛沛給哄出來了。西餐廳服務員說:我請好假了,你個大小夥子夜裏也不方便啊。說著還有幾分怨恨地捶他一下:放心,瀟瀟丟不了。金翌迷迷茫茫地走出醫院,正碰上大哈他們在找他,便被拉來了。

大哈他們也看出金翌的鬱悶,知道他為瀟瀟的負傷而擔心。喝過三巡酒,小王攬住金翌的胳膊,勸道:哥們兒,別擔心,醫生說了,瀟瀟的傷沒問題的,而且不會有什麽後遺症。用不了多久,她還是個漂亮姑娘啊。大哈也說:對啊,吉人自有天相,她沒事兒的。肖重今天對金翌也表現出一種少有的親切:你還是放心吧,瀟瀟有我們大家這些朋友,就衝這一點她也會好的。說著,還男子漢似的在金翌肩上拍了一掌。

金翌為大家的誠摯熱情感動,一顆心和眼前的火鍋一樣沸騰澎湃。可依次看看三個朋友突然醒悟道他們仨都是筲察,心便又一冷,臉上也帶出來了。支吾了一陣,終於鼓起勇氣說:我其實對瀟瀟的外傷倒不很擔心,因為醫生說的我都知道。我擔心的是你們三個往趙光麵前一站,說因殺人嫌疑你被拘留了。哢,手銬一戴。那麽瀟瀟心上的傷就比她頭上的傷厲害多了。你們說呢?

三個警察一時都無話可說。半天,大哈眼睛看著別處,慢吞吞地說:說老實話你說的這幅情景是可能的。也許,它早就該出現了。可我一直在猶豫,沒下這個令一肖重瞪他一眼嘀咕道:還用你下令真以為你是領導?大哈裝沒聽見,繼續說:我一是也心疼瀟瀟這姑娘,二來也覺得這個問題上還有矛盾的地方。人家趙光問的對,我既然想金蟬脫殼我為什麽還要回來?不回答這個問題等於弄不清他是否殺人。再有,他第二次外出去了哪兒?我們也不知道。我覺得,他沒和我們說實話,可是他為什麽不說實話?

不說實話就是掩蓋罪行嘛。肖重說,這是一個簡單不過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