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也不盡然。他可能有難言之隱。

有什麽難言之隱?馬平已經暴露趙、卜兩家也盡釋前嫌,下一步就差讓瀟瀟認親爹爹了,他趙光還有什麽不能說?

幾個人都沉默。此刻他們忽然幾乎同時生出一個想法:太年輕了,體會不了那一代人的複雜心態。也許,這是我們無法理解鉗工趙光的原因?

金翌歎一口氣,乞求似地說:各位,我替瀟瀟求你們一件事兒行嗎?我知道我的話不該說,因為這有給你們施加壓力比你們徇私枉法的嫌疑。可我還得說,能盡力給趙光一點生路嗎?或者換句話說能在處理趙光時多為瀟瀟想想嗎?他不是瀟瀟的親父親,可他是怎麽當上這個父親又是怎麽當好這個父親的你們都看見了。他不比親父親親嗎?瀟瀟能離開他嗎?

大家都不說話,火鍋在他們中間沸騰。半晌,倒是那個一貫冷峻的肖重安慰了金翌一句:你想開點兒吧,但願他真沒問題。不過,照他的日常表現,他應該不會殺人。

可那個死人是真的。大哈悶悶地說,還被砸爛了臉。

就在四個年輕人把第一片羊肉放進火鍋的時候,一個要飯的蹣跚著走進耳垂胡同135號院。

這是個髒兮兮的駝背。看不出年齡有多大,滿臉的大絡腮胡了一亂糟糟的,幾乎和頭發連成了一片。他穿一身看不清顏色而且千瘡百孔的單衣,腰裏紮著草繩子,腳上則是…隻布鞋一隻拖鞋。他拄著一根棍子,就那麽拱著背,晃晃悠悠地進了院,徑直往西屋走。

劉大爺的孫女劉小麗正在葡萄架下洗頭,聽見腳步聲抹抹臉上的香皂泡沫,扭臉一看嚇了一跳:喲!幹什麽的你是?找誰呀?要飯的啞著嗓子說:廁所,撒尿。

討厭!劉小麗叫:找廁所怎麽上院裏來了?去去去,胡同裏有廁所!

要飯的不走,兩隻眼睛瞎尋摸。瞅見西屋馬平家的窗台上扔著個破茶缸子,便挪過去要拿:這個,給我,要飯用!

劉小麗想攔又嫌髒,便紮撒著手叫:哎哎,你怎麽亂拿東西?怎麽這麽討人嫌呀!

那隻黑手就要抓住那茶缸了,屋裏跳出個小夥子來:滾!幹什麽的你?

要飯的嚇一跳,縮回手往外走,邊走邊嘀咕;不讓拿就不拿,凶什麽?

那小夥子是在這兒蹲守的刑警,正在馬平那又炱又髒的小屋裏憋得發昏閑得發慌,所以忍不住露了這一麵。見要飯的走了,衝劉小麗笑笑,又回馬平屋裏繼續他的蹲守任務。劉小麗繼續洗她的頭。

駝背的要飯人走出院門,站在那兒發了一陣呆,搖搖晃晃地往胡同口走。他的棍子和他的臭腳不時地碰到乘涼的人們,招來一陣陣斥責和謾罵:哪兒來的要飯的?瞎了?嘿嘿!瞧著孩子!滾滾滾!要飯怎麽要到這兒來了?新鮮!

要飯的無動於衷地從人們中間走過,好象很熟悉地形似的在胡同裏左拐右拐,最後拐上了胡同口外的大街。這時已是11點左右,夏季的北京大街卻依然熱熱鬧鬧的。遠遠近近的飯館商店門口瀑布燈都還亮著。三個警察和一個大學生就在這樣燦爛的背景下向耳垂胡同走來。涮羊肉和啤酒使他們似乎都挺興奮,說說笑笑的聲音好遠便吸引了要飯人的注意。

他站住了,隨即調轉方向向另一邊走去。轉身的時候他直了一下身,而這時他的背影正好映入大學生金翌的眼簾。

金翌一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形。可僅僅是一瞬,再看,又是一個駝背,匆匆忙忙地向遠處走去。金翌幾乎來不及多想,追上兩步叫了一聲:哎哎,那要飯的!要飯人站住了,回頭,冷漠的眼睛看著金翌:給點錢吧。金翌看著那髒而亂的大胡子一愣,再看,那要飯的又回過頭去了。金翌掏出一角錢:給你錢。要飯的回頭接錢食指順便在鼻梁上摸了一下,說聲謝謝便扭頭走了。腳步一拐一拐卻不知為什麽有些慌亂。

三個民贅在一邊開玩笑:金翌你真是大善人。積德行善,你將來一定發財。不,一定生個大胖小子,讓金家香火旺旺的。金翌似乎沒聽見三個人的七嘴八舌,愣愣地想什麽,還自己摸一下自己的鼻梁子。小王推他一下:幹嘛哪!犯什麽愣,讓要飯的把魂——一金翌一下子跳起來:快!他不是要飯的!他化妝了,他是馬平!就是他!

大哈眉梢一跳:你說什麽?你看準了?金翌說:哎呀,沒錯!你沒看見他一摸鼻梁嗎?他那是習慣動作,推眼鏡呢!什麽都可以裝假,可這個動作沒變!

不是沒想變,可能是一緊張露餡了!大哈說著人已經縱身竄了出去。肖重和小王緊緊跟上。金翌也跑了兩步,可震得胳膊傷口生疼,便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了。他看見平日懶散笨拙的大哈此時敏捷得如同獵豹,在人行道上不時地閃過行人直追上去。他也看見就在距離已經很接近的時候那要飯人突然直起了腰,扔掉棍子飛跑起來!

就是馬平!就是張老師!就是那個變態、陰險、凶殘的家夥!站住!不站住我開槍了!金翌聽見大哈亮如洪鍾般的聲音,忍不住笑了一下。大哈唬人呢,他和肖重都沒帶槍。

馬平此刻如一隻獵人槍口下的野狗,拚命地奔突逃命。別看他也四十多歲了卻如一個青年般的健壯靈敏,平日裝出來的那付學究樣已沒有了一星半點。緊追著的大哈突然想起這小子拿走了砍傷瀟瀟和金翌的斧子,不由得便加了小心,索性保持一段距離,打箅等這小子跑累了再說。就這樣幾個人前前後後地追逐到了北京城東北角的東直門,這裏如今是北京城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雖然已近半夜可立交橋上下仍車水馬龍。馬平跑上立交橋,忽然折轉方向穿過車隊竄向另一側橋欄!

大哈一愣,正想這小子想幹嘛?肖重卻先醒悟過來,叫一聲不好!縱身也從車隊間猛衝過去!一輛桑塔納幾乎頂著她來了個急刹車,尖利的刹車聲剌痛了每個人的耳膜!司機探頭大罵:找死呢你們?可剛罵一句便驚訝地閉不上嘴了。因為他看到兩個身影一前一後翻過護欄躍下立交橋!前者是個男人,後者便是他幾乎撞倒的姑娘!

原來馬平瞄住了一輛集裝箱貨車正從立交橋下駛過,故而鋌而走險跳了立交橋。當他落在貨車箱頂上時心裏很得意,可還未直起身便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囬頭一看橫眉立目的女刑警正在兩米左右的地方瞪著他……

小王追上立交橋正遙遙看到貨車已停靠路邊,肖重正在車頂上將那個家夥一拳擊倒。小王忍不住讚歎:真棒真棒!了不起。大哈匆匆往橋下走,接一句:那當然,人家是刑警學院的高材生嘛。

兩個人轉下橋時正碰上最後趕到的傷員金翌。抓住啦!小王高興地告訴朋友:肖重抓住的,她從橋上跳下去了。金翌似乎有些不信:從……立交橋上?小王驕傲地翹起大姆指:當然。金翌心裏一喜,便順口開了句玩笑:你們家女管教真能幹,看來將來你是哪兒也別想跑了。

其實兩個好夥伴說這話時那邊的戰鬥還並沒有結束。肖重把馬平打倒以後從褲腰帶上解下手銬準備把人銬上,可那家夥趁她走近時冷不防伸腿猛踢她的踝骨,踢得還挺準。肖重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不禁膝蓋一軟蹲了下來。那家夥見機翻身就要往車下跳。肖重哪肯放他,掄起手銬就往對方頭上著乎。這時貨車已經停穩,司機正從駕駛室裏跳出來想看看是什麽砸了他的車。

肖重的一手銬砸偏了些,擦著馬平的耳朵砸在他肩上。馬平疼得一咧嘴,不管不顧往下便跳,劈頭蓋臉地正砸在司機身上。

司機被砸倒在綠化帶裏,大叫:什麽東西嗨,這是一一他的話沒說完,東西已變成了人,馬平爬起來就要往北跑!

大哈和肖重幾乎是同時一個從後邊一個從上邊撲過來的,他們兩個人的重量一起驟然加到了馬平身上。這個家夥一下子向前撲倒在柏油路上,他身上的刑警們都聽到了他那好象從五髒內被擠壓出來一聲慘叫:哎喲!

哢!手銬銬住了他的手腕。

他被從地上拽起來,大哈伸手就把他瞼上的胡子扯下一條:你小子演電影去吧,妝還化得挺好。馬平衝他翻翻眼睛,不說話。

司機拐著腿走過來了:怎麽茬兒這是?噢抓壞蛋哪。小王和金翌也趕到了。大哈拍拍金翌的肩:夥計,你行。夠咱們刑警材料,眼睛毒,反應也快。

那個被俘的人立刻向大學生投過憎恨的目光。金翌迎住這目光說:你看什麽?我就是要抓你。就衝你對瀟瀟這麽一個雙目失明的女孩兒下毒手,我就要想辦法抓住你,為瀟瀟報仇。

大哈一推馬平:得了金翌,甭跟他廢話!他橫,讓他上審訊室橫去。

這時小王招手叫了一輛麵的,一行人鑽進車去。被俘的人仿佛冷靜下來了,擺出一副高傲的神態擠坐在肖重和小王中間。肖重俯身揉揉踝骨,狠狠地說:你這小子,下手還挺狠。小王便隔著馬平關心地問:怎麽了?他弄傷你了?肖重說:踢了我一腳。小王一眼瞥見馬平嘴角正露出一絲笑紋,頓時火了,伸手就按他的頭:你笑什麽笑!反了你了,敢拒捕!

大哈從司機身邊回過頭來警告道:小王,注意啊,紀律。小王理屈,不說話了,腳底下卻使勁跺了馬平一腳。

麵的司機好奇地回頭往後瞧,大哈喝道:看著路!找死呢你?隻有金翌不說話,他側坐在座位上,正好觀察馬平的臉。這張臉在一盞一盞閃過的路燈下顯得閃爍不定,神情難以捉摸。被大哈扯去一條的假胡子使這張臉變得更窄了,變得象狐狸一樣狡詐。沒戴眼鏡,鼓脹的魚眼顯得笨拙而凶狠。這是那個總捧著厚書攻讀的學究嗎?這是那個被人尊為老師的知識分子嗎?這真象一場夢,象一場變露了底的戲法兒,讓人覺得那麽別扭。

金翌不願再看,把目光移向窗外。綠化帶飛速地向後逝去,綠樹紅花在夜色中顯得朦朦朧朧。他又想到還躺在醫院裏的瀟瀟了,那張因失血而蒼白的臉兒在繃帶的包裹下顯得多麽的小而可憐。大學生幾乎要淌下淚來了,酸澀的眼睛漸漸看不清窗外的景物。

一切就此都該結束了,那近百年的恩怨,那“文革”時期的陰謀,還有這個夏季裏突如其來的許多故事。

那天,當劉小麗繪聲繪色地講著她的發現時,金翌和小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又驚又喜,驚的是知道了一個肮髒的秘密,喜的是在他們的推理中多了一個有力的證據。

當時,金翌就說:看著吧,我的判斷百分之九十八要印證了。這一切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小王還沉著氣問劉小麗:你真看清了?劉小麗點頭:當然。我還奇怪他幹嘛這麽早倒垃圾,別人一般都傍晚倒的。於是我往垃圾桶裏看了一眼,就看見了。塑料袋裝著,乳罩,沒錯。小王聽了扭臉對金翌說:真的勝利在望了。現在,這一時刻已經到來。但是奇怪的是,金翌卻沒有太多地感到喜悅。僅僅是因為瀟瀟負傷住院嗎?當然這是個主要原因,但不全是。這一個夏季,這一個普通而又不普通的夏季,年輕的大學生看到的聽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幾乎就象一個什麽速成的培訓班,把一部北京史生吞活剝地灌輸進他的大腦。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社會變遷,滄海桑田,北京從一個古老而溫情脈脈的都城變成今天這樣的現代化城市。高樓大廈代替了四合院,汽車的轟鳴代替了悠悠的駝鈴;可口可樂和茉莉花茶爭奪著市場,鐳射影碟和京劇國粹又該說出誰優誰劣呢?人情是否依舊?社會是否依舊?太深的文化也許就是腐朽?過度的文明難道也必然帶著弊病?

難道真如一位詩人所說,中國是一隻蛐蛐罐,蓋了五千年了,掀開蓋一看裏邊還掐呢……

怎麽能不讓大學生心情沉重。

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他覺得自己變老了,他過去是一門心思熱愛他的故鄉,現在他仍然熱愛,但這熱愛卻已變得冷靜和理智。他希望他的故鄉變得更美,不僅城市美,而旦人情也美……可不要再有馬平這樣的人物!

馬平一走進分局刑警隊的問活室便笑嘻嘻地說:你們甭費事兒,我都交代。我這個人很聰明是吧?我喜歡別人欣賞我的聰明,所以我高興講自己的故事。這麽多年不能講,真憋死我了。

坐在預審台後麵的哈、肖、王三個人真的想不到這個人會這麽說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時接不上話茬兒。躲在燈影暗處的金翌卻差點兒笑出聲來。

馬平在小木凳上挺自在地坐下了。翹起二郎腿,從上衣兜裏掏出眼鏡,用衣襟擦擦,戴好,擺出個舒舒服服的姿式,天真無邪般地看著他年輕的對手們。

他的內心是和他的外表一樣鎮靜嗎?那隻有他自己知道。在集裝箱貨車頂上,冰涼的手銬在手腕上哢地一扣,他那一貫自詡為高級計算機的大腦便轟然一聲炸開,過去的一切刷地一下被拉到了眼前。從坐車到分局,進刑警隊拘留室,到現在坐到刑警麵前,罪惡的過去象放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地從腦子裏閃過……

那天我們的本意是要殺死卜行健嗎?不,不是。引誘著我的是那幅畫,聽卜行健的口氣那是幅無價之寶的畫啊!鬧“**”我們得到了什麽?隻是被流放,被扔到這窮鄉僻壤來受罪!一切都是假的,看來隻有財富是真的。我需要那幅畫,我當然不會在達到目的之前殺了卜行健。我們那會兒畢竟太年輕,我們陷害了姓卜的可沒想到事情越鬧越大,那幫鄉下佬要把他送到縣公安局去。我們隻好把姓卜的弄到山上,逼他交出那幅畫。

那是個有風的晚上,風把塬上的黃土刮得漫天翻卷,倒是正好掩蓋了我們的行動。卜行健是遍體鱗傷的,我們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真累得夠嗆……到了崖邊,我們都癱了一半天,卜行健說:謝謝,謝謝你們救了我,不然我真沒命了。

他居然以為我們在救他,可笑。不過,如果他乖乖交出那幅畫,我們救他一次又何妨呢?

我說:沒錯,我們救你了,可不能白救,你得感謝我們才對。他苦笑:我隻剩這身衣裳了,拿什麽謝你們。我看看梅、吳二人,一字一頓地對卜行健說:你、有、一、幅、畫!他的臉白了嗎?仿佛是白了,可天太黑看不出來。他沉默了,渾身好象怕冷似的發顫……

交代你的問題!對麵的問話聲打斷了馬平的回憶。他眨眨眼睛,仍然端著架子:問題?那叫問題嗎?那是我的聰明才智我的精心策劃。

得,大哈很哭笑不得地說:大聰明,我們失禮啦,從現在開始我們洗耳恭聽,成吧?

那你們聽吧,你們準會佩服我的。當然,一開始我也失誤過,可我很快進入角色了,我是遊刃有餘了,我在卜行健麵前有一種貓兒戲弄老鼠的感覺了……

當時,他說:我沒有什麽畫。你們說什麽?我不懂。裝傻麽?我說:你和那個鄉下妞卿卿我我的時候說什麽了?嗯?他憤怒了:你們幹嘛盯著我?不是我們盯著你,是……你甭問了,反正我們知道。這話是梅有光說。這小子是個滑頭,既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把責任推給趙光這個主意最早就是他出的。細想想這個主意不錯,反正趙、卜兩家有仇,將來一旦有什麽事讓他們自己打架去吧。有句俗話叫漁翁得利是吧?

是誰?是誰?卜行健掙紮著站起來,連連追問。你和誰有仇啊?梅有光問。

我?我謹小慎微地過日子,忍氣吞聲地受罪我敢和誰結仇?咳,你怎麽不明白。我說,你家和誰家是世代的仇啊?你不會不知道吧?

卜行健如泥塑般地呆住了。他神情快速地變化著:懷疑,憤怒,悲痛……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隻知道他在想,拚命地想。他的腦子這會兒就象一隻飛速旋轉的車輪。真的是他嗎?許久,他喃哺自語。

我猜測著他的心思。他肯定早就懷疑過趙光了,他不可能不懷疑,那畢競是根深蒂固的恩仇啊,何況我們也暗示過他。我們當初在聽趙光聊到那一段段曆史時幾乎不相信,我們那會兒還都太幼稚。今天,我們早已學會了人與人的仇視和傾軋,我們早已學會一切都不在乎了。

我們剛剛和趙光碰過頭,他居然反對我們整治卜行健這小子。他為什麽竟這麽幼稚?可笑。

甭管是誰了,我們要畫!要畫!隻要你給了我們,我們就放你走。我不耐煩了,大聲地對卜行健說。

做夢!他的聲音居然比我還大,而且居然還放聲大笑起來:你們殺我好了!殺了我好去向別人交差!畫反正沒有!揍他!我也隻有這麽辦了,還能有什麽其它的辦法?他掙紮,他反抗,他大聲地罵我們,他的大嗓門在空曠的黃土高原上回響,令我們感到心驚膽戰。我急了,真急了,幾乎是什麽也沒想,就伸手使勁一推!

他踉蹌兩步,然後一腳踩空一一你們說我是蓄意殺人嗎?可以這麽說,也可以不這麽說。我可以承認也可以不承認,反正事實就是如我今天所說的這樣,我不會加任何掩飾。

梅、吳二人嚇壞了,特別是吳啟林,幾乎嚇尿了褲子。就在這一刻我就想到,該設法甩開這兩個人,他們隻會壞事。

畫的事不能再提了,當時隻想一件事,就是掩蓋害死卜行健的行為。梅有光鎮定下來提議放火,我想那有什麽用?火一撲滅見不到卜行健的屍首不照樣是麻煩?可我沒說,讓他們出主意吧,讓他們陷得更深吧,這兩個笨蛋。

於是放火燒了那窯洞,其實沒什麽燒的。於是第二天我們想辦法溜到崖下找卜行健的屍首,可沒找著。這可嚇出了我們一身冷汗……

犯人和刑警仍然對峙著。其實談不到對峙,因為犯人始終侃侃而談,倒象是給年輕的刑警們上課呢。肖重低聲說:我真受不了他那高傲勁兒。小王捅她一下:隻要他交代,隨他吧。那你是怎麽發現卜行健的畫的?大哈問。這個……犯人猶豫了一下,挺自若地回答:偶然而已。肖重冷冷地說:肯定是在偷聽人家談戀愛時發現的吧?從你那些收藏品來看,你是那種聽牆根兒扒窗戶的人。

馬平不動聲色,可臉卻漸漸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他盯著肖重,看樣子恨不得吃了女刑警。半晌,他恢複了常態,冷笑一聲:你很聰明。是的,我發現卜行健在和當地一個妞談戀愛幽會,就去聽了聽,找個樂兒。於是聽說了那幅非常值錢的畫。他的坦然倒叫審問者無話可說了。

於是他繼續講敘他的故事。他說:吳啟林當時就嚇傻了,他哭著說怎麽辦怎麽辦?卜行健要還活著早晚有一天會揭發了咱們。梅有光當時不說話,可臉也嚇白了。我發現他們倆實在靠不住,於是想出了一個金蟬脫殼的主意。說到這兒,馬平的嘴角禁不住浮出得意的笑紋。

大哈打斷他的訴說:不就是到處放火,故意把自己燒了,然後留封遺書說活著沒意思就溜之乎也嗎?

犯人被他說的一愣,仿佛因為被打斷而挺不高興:你們知道的倒也不少。我是想利用這一招甩開那兩個傻瓜,事情既然已經做了,我決心一個人把事做到底。

我去找那個叫秀芝的女人,可她跳崖了。我打聽到她和卜行健的孩子讓趙光抱走了,可就是沒想到他還拿走了棉衣。

你也有箅不到的地方?肖重諷剌地說。馬平挺挺腰,高傲地不接這個話茬兒。他仰臉望著高處的窗戶,月光正從那帶鐵欄的窗戶泄進來,根根鐵欄都象鍍了一層銀似的漂亮燦爛。此時此刻,他大概想到了他是怎樣去做整容手術的,想到了他又是如何大海撈針般地四處打聽卜行健的消息的,還想到了他是如何設法和趙光做了鄰居的……這一切成了他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成了他活下去的精神動力。他可以為此連自己的名字都消滅掉,為此可以把父母都扔到一邊,為此連婚也不結而一日一日地墮落成為一個性變態者。這一切耗費了他二十來年的時光!這一切使他的頭腦變成一個病態的狂熱的火球!

當他自認為一切一切都已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他開始行動了……

他平靜地依次看看預審台後麵年輕的對手,平靜地問道:我很想知道,是你們誰先開始懷疑我的?又是從哪個環節上開始懷疑我的?我自以為我的計劃天衣無縫……

大哈笑了一聲:哈!天衣無縫!既然讓人懷疑了而且讓人抓住了尾巴了又談什麽天衣無縫?告訴你吧,明確地把你提為嫌疑人的是他!往燈影暗處一指。犯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於是看到非常熟悉的1學生正從陰影裏走出來。你?我。

兩個人對視著,眼睛裏說了許多的話。記得那天你找我胡扯嗎?我當時就想你為什麽給了我一種解釋什麽的感覺?而你在解釋什麽呢?後來我當然明白你在解釋不是你撕的《老北京的生活》那本書,可偏偏在這時候你露了馬腳。馬腳?

對,馬腳。你說到書裏的內容,說到養魚,說你喜歡金魚,說原來還有藍色的金魚呢,有個專養藍金魚的人叫藍魚溥。你說的津津有味,可你偏偏疏忽了,說到藍金魚和藍魚溥的那兩頁正好是撕掉了的。我在圖書館查對過!假如那書到你手裏就是撕了的話,那你便不可能把那一段講給我聽!

馬平聽著大學生說,臉上毫無表情,手卻在微微顫抖。應該說,是你自己把疑點暴露給我了,於是便陸陸續續地勾起了我許多回憶。我想起院裏鬧賊那天晚上有人看見你在窗戶後頭偷看,想起你在卜行健住的燕京飯店附近出現過,想起卜行健在副食店避雨見到你時似乎是認得你的,想起你對瀟瀟家的事兒格外關心,想起你和那個錢琛明明應該密切可偏偏散布人家扒女厠所……我便開始在心裏劃了個問號,你,是不是我們一直懷疑並且找的那個C?後來,院裏有人發現你偷偷扔過婦女內衣,我又在一個你知我知的地方撿到你的鈕扣……你怎麽不釘上鈕扣呢?要不換件衣服,你看,還穿著這件少顆鈕扣的襯衣。馬平的臉白了,他久久地不說話。

你們還給我起了個英文名字?馬平幹笑兩聲,似乎是掩飾心裏的沮喪和慌張:我承認,撕了那本書是我唯一的失策,是多餘的舉動,太冒險了。我當時隻想拖延一點時間,讓你們晚一點知道趙、卜兩家之間的事情。其實這沒必要……

你僅僅有這一點失策嗎?大哈問,錢琛的事你就不失策?有什麽必要讓那孩子在135號院鬧一場恐慌?以至於以後還不得不殺人滅口?

馬平的腮幫抽搐一下,但很認真地反駁大哈:那個行動是必要的,我不想街坊四鄰的目光都集中到趙家去,眾目睽睽之下我怎麽辦事?好,那就讓你們去注意一個小賊吧。可我沒想到的是錢琛這小子乘機犯了點兒壞,他自作主張偷了一個乳罩,而我隻讓他嚇唬嚇唬人。他是有意把人們的注意引向一個專偷女人內衣的家夥,他在故意壞我的事。我其實早發現他變心了,再留著他就不行了……他仿佛在講著別人的故事般的平靜。這種平靜引起民警和大學生一陣陣的憤怒。世界上竟有這樣冷酷無情的人嗎?或者說,他還算是人嗎?

初審結束,馬平將被押往分局看守所了,臨出門,他突然轉過身非常誠懇地說:我求你們一件事行嗎?二十幾年了,可我並沒親眼見過那幅價值連城的畫!能不能讓我看一眼?啊?能不能?就一眼,我求求你們……

大哈實在忍不住厭惡了,揮手讓武警快把這人拉走。鐵門咣當一下關住了,可門外仍然傳來持真誠特渴望的呼喊:我求求你們一一……

小心翼翼地,那胖胖的文物專家展開了那幅畫。周圍的人們:趙光和卜行健,三個人民警察和大學生金翌,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畫麵上那清秀恬靜的古裝女子,仍然那麽端莊地笑著,那笑容竟會讓人想到著名的“蒙娜麗莎”。誰都看得出來這幅畫年代是久遠的,可它倒底具有什麽樣的價值?大家都等著專家的鑒定。

現在,專家正聚精匯神地審視著這幅畫,這幅已經引發許多悲劇的油畫。

說是乾隆香妃像?專家輕輕地問。

是。卜行健很恭敬地回答:家父告訴我是曾祖父偶然從宮廷後人手裏得到的,據說是世上僅存這麽一幅,很珍貴。我家曾幾代做古董買賣,後來家道衰敗,東西都失落了,隻有這幅畫不曾出手。

專家看看卜行健,臉上閃過一金微笑:知道本世紀20年代故宮武英殿後浴德堂阿拉伯浴室展出過一幅香妃像的事兒嗎?

略知一二。卜行健說:聽說那像來自承德避暑山莊,是穿戴盔甲的戎裝像,據說可信程度很低。

專家掏出放大鏡,俯身在畫麵上仔細看著,邊看邊說:那次展出應該說是我國博物館史上一個非常不嚴肅的例子,因為那根本不是香妃像。說明文字還說什麽香妃是叛亂的問部王妃,被納入宮後因為身體有奇異的香味而被稱為香妃。後來她企圖刺殺乾隆皇帝被太後賜死。其實,都是假的。假的?您這意思是說……

胖專家仰起臉,很肯定地點點頭:對,您這幅畫也是假的。或者說,這個世界上還沒有發現真正的所謂香妃畫像。

不亞於一聲霹靂,把個卜行健驚得目瞪口呆。他的身子晃了晃,仿佛要跌倒的樣子,趙光伸手扶他,他拒絕了,勉強笑笑說:沒事兒,大風大浪都經過的……隻是有些失望啊。

胖專家說對不起,我給您帶來的不是喜訊而是失望,真對不起。可沒辦法,文物工作者不能昧良心蒙人。

於是他踱著步,侃侃而談地給大夥兒上了一堂曆史知識和文物知識課。

他說香妃這個稱號其實來自傳說,實際上真正的封號是容妃。這是個維吾爾族女子,原名據說叫買木熱!艾孜木。她的家族是維吾爾上層家庭,親屬中多有為清廷立過戰功的主兒。她入宮後初封為貴人,乾隆二十六年封為容嬪,三十三年封為容妃,五七三年病逝,在宮中生活了28年,享年55歲……

這胖老頭兒是部活曆史。小王對金翌附耳說。金翌點頭,由衷地讚道:這都是知識啊。

容妃是很讓乾隆看重的,她幾次陪同皇帝南巡、東巡。她是維族人,在宮裏一直保留了自己的宗教信仰、飲食習慣和服裝。根據史料記載,她甚至到封為妃子時還沒有滿族的朝冠朝服呢。

她住處懸掛的裝飾畫也都是老家阿克蘇一帶的伊斯蘭建築。可見,如果是她的畫像,應該相貌上有維族特點,背景也該有維族色彩。可現在這幅畫呢?

大家不約而同地朝那幅畫望去。果然,這分明是一個漢族的少婦一個中原女子。

可她的衣服袖口這兒,卜行健仍不死心似的指點著:是龍的花紋啊,就說她不是香妃,不是容妃,也該是皇宮裏的哪個妃吧?家父曾說,這畫作者是郎世寧。

不不不,胖專家搖著他的大頭,變戲法兒似的從皮包裏抽出一個紙卷,展開讓大家看:你們看這個,這是這幅畫的原本照片,你們手裏這幅畫是臨摹改繪的,這是一目了然的呀。

真的,兩幅畫幾乎是一樣的,隻是衣服顏色改成紅的,而鑲邊改成藍,袖口花紋改成了龍紋……胖專家從容不迫一一道來,指出起碼有三點說明此畫不是香妃畫像:一、衣服的龍紋主要用於朝服、吉服的袍褂,而且胸前、後背、兩肩都是配套對稱的,這種袖口龍紋的便裝是根本違反清朝製度的;二、畫中女子的發髻樣式、服裝樣式都不是宮中女子的打扮,而是光緒年間中國南方漢族女子的裝束;三、女子手裏拿的香串是由香木、珍珠、翡翠等穿成的,這叫多寶串,這種串乾隆年間還未時興並流傳,倒是慈禧時代常見老佛爺手裏拿著……所以,這畫是假的。是臨學時有意改的,可漏洞百出。

那麽原畫是誰呢?應該是光緒年間南方一位漢族富家奶奶。是誰把她溈造成香妃像的?又是為什麽而偽造?那可就是千古之謎了。

沉默了一會兒,卜行健笑笑,輕輕地把那幅畫卷了起來;不管她是誰吧,對於卜家來說它是幾代人傳下來的,而且又是失而複得的。也許,這就是與卜家有緣吧?

趙光暗暗搖了搖頭。他想說,為了這幅畫爭爭鬥鬥血雨腥風,不吉利呀。可他沒說。

大家走出博物館的大門時太陽正在西山的邊際處燒成一團熾熱的火球。博物館門外的廣場反射著一片金燦燦的光芒,把大家刺得都眯起了眼睛。火燙的空氣包裹著每一個人,逼出大家毛孔裏的汗水,使他們仿佛一下子又從遙遠的時代回到現實。

趙光站住,轉過身嚴肅地麵對民瞀們:你們現在是不是在想,整個事件隻剩下一個謎底沒有揭開了,那就是梅有明的被殺。而這個謎底就在我手裏?

年輕人們互視一眼,什麽也沒說。

趙光仰麵向天,歎息著:這件事已經傷害太多人了。我為什麽有些事不願說,我是不願意再有人陷進去啊。沒有意義,沒有必要,過去的一切要到什麽時候才有個完?卜行健無言地拍拍他的肩。

趙光繼續說:就在判明這畫是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明白了。不值得,為了一個假的虛的玩意兒這麽拖下去不值得。我自己無所謂V可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人去幹壞事……應該了結了,結束了。

我確實沒有殺梅有明。我找到了梅有光,他非常害怕,邀我晚上再談。我去了郊外的約會地點,可來赴邀的是他弟弟梅有明。他直截了當地問我怎麽得罪他哥了,他哥讓他來要我的命!連太陽也似乎顫抖了一下,年輕人們都被吸引住了。作孽。卜行健歎息一聲。

據趙光講,他當時非常氣憤,一五一十向梅有明講了當年的故事。梅有明聽完,愣了半天說,你走吧,我這人流氓歸流氓,可不亂殺人。他讓趙光快點離開本市,別再來找梅有光了。趙光答應下來,第二天清晨便結賬離開旅館準備返京。就是在旅館外麵的小巷裏,他讓人用帶麻醉藥的毛巾捂住了嘴……

趙光還說,他第二次離家是去原來插隊的地方尋找吳啟林的,他想這個人應該是好說活的。可這個沒有返京的老知青早音信皆無了,村裏人還記得吳啟林這三個字,可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追問了很久,有個老農才回憶說記得小吳那娃往山裏走了。他便往山裏追,一個村一個村地打聽,最後得到的消息卻是吳啟林死了,被人殺了。

趙光說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知道厄運早早晚晚還會找上我。我不能回家,不能給瀟瀟帶來不幸。可又不能遠離瀟瀟,因為我要保護我的女兒……

當晚,刑警分隊長哈一峰率刑警肖重、戶籍瞀王達明和大學生金翌一一在大哈向領導匯報時隱瞞了他的存在,登上南下的火車,直奔那沃江邊的小城。

義回家鄉了。肖重感慨地說,可卻是去辦這麽一起挺讓人別扭的案子。要是那胖警察聽說我是回家鄉傳喚他敬愛的梅副市長,該笑呢還是該哭?

可他們沒想到,等著他們的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由於沒事先與當地公安機關聯係,所以也就沒人到車站接他們。好在他們已經來過一次,叫了一輛出租車就直奔市公安局刑警大隊辦公樓,尋著胖警察的名字就闖進去了。

胖筲察正在掛著“副隊長辦公室”牌子的小屋裏鼾聲如雷地睡覺,被值班員推醒時緩了半天勁兒才認出麵前的客人是誰。認清了,那股子嘻嘻哈哈掩蓋下的精明勁兒就又流露出來了。他打著哈欠說,昨晚弄個流氓案子,一小流氓拿鏹水潑人家女的,瞧誰衣服高檔就潑一下子……怎麽著幾位,還是那起經濟糾紛吧?大哈一愣,說:不對,我們是……話沒說完就讓胖驚察搶過去:走走走,我請你們吃飯,回頭帶彳爾們要錢去。這年頭兒,欠錢不還的主兒比債主還厲害呢。說著衝肖重擠了擠眼睛。

一句話如一盆涼水,把眾人澆了個冰涼,連大哈也一下子傻眼了。好半天肖重緩過勁兒來問:死了?怎麽死的?自殺。胖警察說,從衣兜裏掏了一張紙:別怪我神秘兮兮的,這事兒在我們這兒可是機密。死個副市長可不是鬧著玩的,何況……你們自己看吧。我複印了一份留著,就知道你們要來。這是一封遺書:

市委、市政府各位領導:

當你們接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喪身於長江之中了。就算這樣,我也無法洗刷我給你們帶來的恥辱。

我是一個殺人犯,我不配接受我目前所有的地位、稱號、榮譽。我死之後,請求將一切一切全部撤消,就當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我梅有光這樣一個人。

20年前,我與馬平、吳啟林在我們插隊的陝西鄉下製造了一起冤案,造成了我們的同學卜行健家破人亡的慘劇。關於這幕慘劇的詳情你們可以與北京市公安機關聯係,我相信他們遲早會了解全部內情的。我為當年的事情而自責,一種內疚感20年來一直在折磨著我。可這些都不必再提了,下麵我要坦白的是我新近犯下的罪行。

前不久,我的同學趙光突然從北京來找我,帶給我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當年的受害人卜行健已從國外回來,而且大有複仇之勢。趙光是了解當年內情的人,他勸我去向卜行健遒歉求得諒解。可我卻認為這種諒解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反而會揭開昨天的傷疤,把我這樣一個人的過去暴露在光天化曰之下。我反悔過去的所做所為,可後悔已經晚了。

趙光激烈地指責我的自私和罪惡,我知道他一有機會就會揭發事實真相,於是我起了滅口之心……

沒想到我的弟弟沒有下手,反而回來指責我的自私我的冷酷我的虛偽,連我平時不給他錢揮霍也拿出來做為攻擊我的武器。我急了,我絕望了,我分明陷入了背水一戰的絕境。爭執中,我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後來我又襲擊了趙光,搶了他的衣物給我弟弟換了裝,目的是把目標引向趙光,因為我知道公安機關遲早會認出那屍首不是趙光,那麽,衣物就會成為一條線索。

我趕去找他,告訴他卜行健回來的事,他頓時瘋了,哭著喊著要去縣裏自首。我隻好把他也殺了。

我在他身邊留下了金健牌香煙頭,也是為了把線索引向北京引向趙光。

一切我都做的天衣無縫嗎?似乎可以這樣說。但是凡犯罪者最致命的弱點是在自己心裏,是在於自己對自己的譴責。最後的失敗是為什麽?是因為自己親手毀掉自己的悲哀啊!

曰子一夭一天過去,我便在這種自我折磨中一天天地走向瘋狂走向毀滅。到今天我終於無法忍受了,我已經幾天幾夜沒吃沒喝沒睡,反反複複地想、想、想……我下定了決心:既然那麽多人都走了,也該輪到我了……

梅有光絕筆、大家看完這封字跡潦草的遺書,久久地沒人說話。長江的波濤聲此時聽得非常清晰,就象人的嗚咽。是他的筆跡嗎?肖重輕輕地打破了寂靜。胖警察沉重地點點頭:鑒定過了。大哈也問:屍體……胖警察看他一眼:長江太寬了也太長了,它會包容一切。

他的話象個詩人,卻沉重得如一塊巨石。

自從有了太陽與地球之後已過去了無數個夏季。公元1993年的這個夏季和過去的每一個夏季並沒有什麽不同,既不比過去熱也不比過去涼爽。它實在是一個普通的夏季。但這個夏季對於中國北京耳垂巧同135號的全體居民來說卻具有某種曆史感和恐懼感。它注定要成為這個院落永遠的活題。這話題使每一個人都仿佛懂得了許多東西,連野丫頭劉小麗都仿佛長大了許多,她說:咱北京人就是北京人,有情、有義、有愛……

這天晚上在賓館卜行健的房間裏,趙光和一個矮胖的女子在為準備冋美國去的卜行健送行。介紹那女子時,趙光說:還記得柳燕嗎?咱們班的。當年我把孩子抱回來,就是柳燕偷偷陪我送她們去的縣醫院。後來,又是她趁探家把瀟瀟帶冋北京交給她嫂子撫養,直到我調回城裏。沒有她,就沒有瀟瀟啊!這麽多年了,她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連那幾個小民警找她她都沒說……

卜行健握住柳燕的手,久久說不出話。其實也無需再說什麽話,過去的事情太多太多,是幾句感謝的話所能表達的嗎?他又抓住趙光的手,感歎道:讓我說什麽好啊。瀟瀟,瀟瀟……他熱淚盈眶了。

瀟瀟的傷已經好了,明天你們……你們父女就相汄了吧?她終歸是你的血脈。趙光說。卜行健驚異地看著他,見他正微笑著,可那笑容後麵明明隱藏著痛苦和憂傷。是啊,他撫養了瀟瀟20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一個剛落生不久的孩子帶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為了平複自己心頭的內疼犧牲了多少東西啊。沒有結婚,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幾乎斷絕了和親朋好友的來往。瀟瀟是他唯一的慰籍啊,難道真讓他晚年孤身一人地去陪伴暮鼓晨鍾嗎?還有瀟瀟,那麽善良的姑娘,會拋下她相依為命的父親嗎?卜行健為難了,說不出話了。他20年來朝思暮想的女兒,他唯一的親人……該怎麽辦呢?他望望趙光,趙光也在望著他,兩雙眼睛相互交流著內心的話語:認了吧,瀟瀟應該跟你走,她是你唯一的女兒啊。不,不,她也是你唯一的女兒,你能離開她嗎?能的,我一個人能過,有什麽事兒還有鄰居,你知道胡同裏的鄰居有多麽好。可是女兒究竟是女兒,我不能認她不能帶走她……

可瀟瀟已經有一點感覺了,街坊四鄰也都知道了她的身世,這個秘密早晚得揭開。她已經知道你這個人。早晚知道你姓卜……不,揭開不揭開我都不能把她帶走。我可以來肴她,可以帶她和你出去玩,帶她去國外治眼睛,但不能讓她和你分開,不能讓她和這塊上地分開。你可以告訴她我不姓卜,我姓趙!再說,難道你沒看出來嗎,她和那個大學生金翌……

趙光無語。他抓住卜行健的胳膊,用力地搖搖,仿佛所有的話都說完了。

卜行健笑笑:你這一握一搖,把幾輩人的仇都化解了,化成雲,化成風,化成年輕人們當笑料說的陳年往事了。

趙光感歎道:真沒想到啊,那麽一段恩仇,竟然被人利用,引出那麽一大篇故事來。人哪,真不可思議。

一直沒說話的柳燕這時慢悠悠地插了一句:旮句話不是說,一切向前看。卜行健點頭,向前看,對,向前看!什麽也不用說了,明天太陽一出就又是一個新的日子了。這一輩子咱過了一半了,下半輩子好好過吧。趙光說:可我總覺得一話沒說完就讓卜行健給攔回去:說說咱們的同學吧,還有多少能聯係上的?

這一夜三個老同學聊到很晚,說說笑笑哭哭,還喝了不少的酒。許許多多往事都在這一晚上鮮活起來……

第二天上午,兩輛轎車開到飯店門前,大家來送卜行健去機場。前一輛車是王府飯店的綠色豪華出租,馬沛沛的一個職業高中同學開著,趙光坐在旁邊,沛沛和金翌扶著瀟瀟坐在後麵。瀟瀟的傷好了,作手術時剪的頭發卻還沒長起來,戴一頂護士帽,把小臉兒映得粉中透白。後一輛是刑瞀隊的切諾基,開車的是大哈,坐車的當然是小王和肖重。

飯店前台服務員卻給了他們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卜先生已經走了,他留了封信給大家。

趙光急切地打開老同學的信,卻隻有寥寥數行:我走了,因為我怕見到瀟瀟會動搖了自己的決心而與她相認。不過我還會回來的,再回來時一是要為女兒的眼睛盡點兒力;二是要為國家盡點兒力。替我向那些年輕人告別。再見。

趙光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連連叫道:這個老卜!這個老卜!車上約瀟瀟抖動了一下,低低地說了一句:他還是姓卜……我們追他!我一定要再見他一麵!告訴他……趙光的聲音淹沒在馬達的轟鳴裏了。車子掉頭,這回是切諾基在前,汀亮了警燈,風馳電掣般向首都機場駛去。

瀟瀟靠到金翌肩上,喃喃地說:他姓卜,他為什麽不承認他姓金翌把目光轉向窗外,窗外是機場路茂盛的綠化帶,在陽光下抖擻著蓬蓬勃勃的朝氣,但樹梢處已零星地生出幾片黃葉,仿佛預示著這個夏季即將結束。可這故事結束了嗎?金翌想:也許還沒有。那個梅有光是真的自殺了嗎?他會不會又重複著這故事中已重複多次的情節呢?但不管怎樣,隻要瀟瀟過得安寧、幸福,我就心安了……他輕輕地吻了一下瀟瀟的發際,又把目光移向遠方。

遠遠的,天際處有一隻風箏在飛,紅色的,血一樣的紅,在藍天上仿佛是一枚耀眼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