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緩緩地拉開窗簾,讓清冷的月光投到他陰沉沉的臉上。但他馬上又退後一步,又把臉沉到黑暗之中。他靜靜地觀察著這個世界,這個似乎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你們樂吧,你們愁吧,你們疑慮吧,你們害怕吧。我藏在暗處看著你們,等著你們。我從這個世界上得到的太少太少了,我要報複!我要補償!我要你們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另一麵,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我!

他靜靜地站著,把身影溶化在夜的黑暗中。他看著窗外的世界,臉上流露出殘酷的獰笑。他咬住自己的嘴唇,解恨似的把它咬破。一條血線流下他的下巴,使他的臉變得恐怖,活象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鬼……

北京第274中學是那種過去所謂“瓜菜代”學校。這還是三年自然災害那會兒留下的詞兒呢,意思是“糧食不夠瓜菜代替”。轉而形容一所學校是說當年有一批各學校都不要的差生無學可上,可又不能讓他們在社會上荒著,便臨時成立個學校,把這些孩子都攏起來。這學校便是正經糧食匱乏之後的南瓜或白菜。老師們箅什麽?大概是鹽和醬油?幾十年下來這學校按說也該打下些基礎,可之間又有“**”,近來又隨著市場經濟興旺好多老師跳槽,因此混亂之外又加上了些衰敗,便仍然是教育局掛號的後進單位。金翌冒充畢業生回母校找人闖進274中學,找到教導處時沒見到人。他在樓道裏亂走,忽然聽見有人問:哥們兒,找誰?扭臉一看卻是個半大小子扒在玻璃窗上,一臉的不安分。看來這是學生在上假期補習課。金翌湊上去說:找個年齡大點兒的,問一一,話沒說完那小子便壞笑著回頭叫起來:這哥們兒要年齡大的,劉俊鳳,你去吧嘿。屋裏一陣哄笑。哄笑聲裏一個黑壯的丫頭喝道:讓你媽去你媽歲數大。金翌趕快溜走了。

他是為了解“**”時的趙光來的,所以要找個年齡老些的老師問問。想想當年二十掛零的老師,今天也該五十多歲了。找來找去卻沒合適的,教師們或上課或放假,都忙著。金翌站在樓梯口想了想,忽而想起進校門時見傳達室坐著個老頭兒,不如幹脆和他聊聊吧。

金翌下樓回到傳達室,那個老頭兒正一手攥著大蔥一手舉著酒杯喝酒。金翌真沒見過這麽喝的,咬一口蔥抿一口酒,不禁驚奇地瞪圓了眼睛。老頭兒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這箅什麽,“**”挖防空洞那會兒我怎麽喝你知道麽?牆上拔一根鏽釘子,咂鏽釘子就散裝白酒。怎麽樣?金翌不知道老頭兒說的是真是假,賠著笑,順勢進屋坐到老頭兒**。老頭兒上下看他幾眼,也不阻止也不問,繼續喝酒。

挖防空洞是哪年的事兒?大學生順著老頭兒的話題往下走:七幾年吧?搞備戰備荒為人民那陣兒?老頭兒嚼著蔥:啊,你沒趕上吧?沒趕上。金翌承認,又問:愈老人家那會兒就在這兒了?文革前我就在。今天也是元老了。老頭兒一嘴的蔥味兒酒味兒衝得金翌直想吐,可隻好忍著。屏著氣又問:那您認識梅有光麽?66屆初中畢業生。老頭不抬頭:認識,小梅子麽。金翌心裏一陣高興:那,還有趙光,還有卜行健,您都認識?

趙光?那會兒是司令呢。你問他幹什麽?老頭的眼光變銳利了。

司令。金翌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沉默寡言的鉗工當年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他是我鄰居。他隻好這麽回答老頭兒。心裏想象著趙司令當年的模樣兒。那會兒他16歲吧,穿一身費挺大勁兒換來的黃軍裝,戴紅衛兵袖章,腳下登一雙軍用膠鞋。他那會兒也橫眉立目吧?也四處去造反吧?也在天安門廣場接受過偉大領袖的檢閱麽?

金翌在影片《周恩來》裏見過紅衛兵圍攻“走資派”的場麵,在彩片《簕王別姬》裏見過京劇名伶在紅衛兵麵前的慘狀。紅衛兵在他們這代人眼裏已毫無可愛之處了,於是大學生怎麽也不能把趙光和紅衛兵聯係起來。

1967年吧,他們去插隊了。那個年級連鍋端,誰也沒剩下。老頭兒把最後一口酒裯進嘴裏,眼睛變得混濁,茫茫然地望著窗外:見那防空洞了麽?還在呢。從沒人進去過,也沒人想起來填了它。你問趙光幹什麽?

不幹什麽,隨便問。鄰居嘛。金翌含混地應著,又問:趙光和梅有光、卜行健他們好嗎?常在一起嗎?記不清了……老頭兒說。

您再想想?金翌不死心,再問。老頭卻不再理他,半閉上眼睛養神,那張皺紋密布的瞼極安詳,竟然隱隱地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神態。金翌看著老頭兒想:大概人經曆的事多了,神經也就麻木了,不,應該說也就堅強了,不為所動了。這是一種成熟的境界吧?從陪瀟瀟到南方認屍以來的樁樁件件,使大學生開始想到過去許多不曾想過的問題,也見到了許多沒見過的事。他在覺得自己老起來,仿佛在一點一點地沉入那本《老北京的生活》,一點一點地回到“**”的狂亂歲月。這當然是兩段曆史,可正因為是兩段曆史才把這今天的故事變得有曆史縱深感了。

他走出274中學傳達室,隨意地瞥了一眼老頭兒一再提到的防空洞。那不過是一個方方洞口,蓋著木蓋子,鎖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鎖。突然金翌就想起老頭兒說的咂鏽釘子的事兒,真不相信中國竟有那麽可憐那麽可怕的時代。大學生心裏有一種啼笑皆非而又蒼涼無奈的感覺。

金翌就帶著這種感覺離開了這所中學。他並沒了解到多少情況,卻不知為什麽仿佛得到了某種啟迪和收獲。他覺得自己在翻開一本書,但是在一頁一頁地從後往前讀。

他還不知道瀟瀟昨夜裏的故事,他是早晨匆匆離開家的。假期不多了,他真想在返回校園之前揭開謎底……他不知道瀟瀟在急切地等著他。

刑警大哈是個樂樂嗬嗬懶懶散散的人。人胖,衣著就總不那麽大潔淨,領子上總有一圈黑漬,身上也總有股子汗味兒。有人說他,他便笑著說:沒辦法,刑警,忙。他還有個毛病,吃完飯就得去廁所蹲一趟,一天就是三回。自己說,我他媽是直腸子。這回讓小王配合他查那個變態小賊被殺的案子,小王實在對他這毛病哭笑不得。大哈卻笑眯眯說,拉屎是人最舒服的事兒,我一蹲下腦子就倍兒清楚。小王無奈,說:那您就蹲廁所破案吧。大哈很正經道:這不奇怪啊,好多案子我都是在拉屎時候想到線索的。

他倒真不是吹。這天早晨他舉著煎餅來派出所找小王,吃完就向小王要手紙上廁所。10分鍾後,他急急回到小王宿舍。小王笑道:今兒您老人家不慢啊。大哈邊洗手邊說:那是因為我想起點兒事來。你說,咱們查這案子會不會跟那個卜行兆的事兒有點關聯?怎麽會?小王叫道,兩碼事兒嘛。你蹲茅坑倒真是腦子快。

大哈正色道:我告你說,這不是不可能的。我剛才想,這兩件事兒先後腳發生在135號,會不會有什麽關聯?想著想著,就琢磨出個漏洞來。就足那偷乳罩的小子為什麽讓那下晚班的女孩子發現了?從他的心理和當時的實際情況看,他都是不願也不該比人發現的。趴在房上不動就可以了嘛。可他偏偏讓人發現了。這不奇怪嗎?

小王聽愣了。他沉了一下,慢慢說:你是不是聯係起後來的事兒,特別是那小子背後可能有個幕後人的分析,覺得他是受人指使故意讓135號的人發現?而那幕後人的打箅是轉移大夥兒注意力,起碼鬧個人心惶惶,讓大家都別注意卜行兆了?

對呀對呀!大哈叫起來:你們不早認定卜家的故事裏還有個C嗎?這個C是在雍和宮照相的人,難道不會是操縱了變態小子錢琛,最後又把他宰了的人?

這太玄了吧?小王說,是不是太湊巧?不!大哈熊似的身軀一搖晃,坐到辦公桌上,把大巴掌伸到小王麵前:刑瞀是該有點兒想象力的。想象隻要合乎邏輯就極有可能是真的。你想想,好好想想。我敢說那小子讓女孩兒發現是故意的,不然沒那麽笨的賊。

小王見大哈的襯衣前胸汗濕了大片,便起身把電扇打開。他思忖著,突然覺得照這麽分析也有點意思:那,照你這麽說,那個0應該就在這附近,甚至就在135號院裏?應該是這樣。大哈點頭。那是誰呢?誰導演了這一出出的戲?這就得我們去查呀。我,你,肖重,還有那個挺不錯的大學生。用我們刑警的話說這叫並案偵查。小王不知為什麽一聽到肖重兩個字就心跳,故作鎮靜地問:那怎麽著,咱去找肖重?

呼她,那丫頭帶著機呢,還是漢顯的。大哈嘖嘖地說:真敢花錢,我他媽還用個別人淘汰不用了的呢,她用上漢顯了。情人兒給買的吧?小王也不知自己怎麽問了這麽一句。那丫頭沒對象,我們隊裏有好幾個圍著她轉的主兒呢。大哈哈哈地笑起來,小王暗暗紅了臉。

呼了肖重,肖重沒回電話。但是三十分鍾之後,打扮得象個中學生似的肖重突然出現在兩個人麵前。我去274中了。她說。不是大學生要去嗎?大哈說。

咱是刑警他是刑警?肖重頂了一句,順手抄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又推了一下大哈:你下去,我吹會兒,熱著呢。

大哈隻好從桌上下來,肖重大邁腿坐了下去。短裙下**的腿從小王眼前閃過,讓小王心裏亂了一下。

我找到了274中學的老教師。肖重說:趙光和梅有光、卜行健都是66屆初中畢業生。卜行健當時是走背字的,因為他爸爸是右派,母親離婚之後又到國外去了。趙光卻是紅衛兵司令,常和他在一起的戰友有梅有光,還有兩個人一個叫吳啟林一個叫馬平。這四個人從成立紅旗造反團時就在一塊兒,在學校裏曾被人稱為四大金剛。小王你注意,梅副市長在向咱們介紹情況時耍了花招,他否認和趙光熟悉,他說趙光是個不起眼的人,還說趙光的父親是右派。

他這不是把卜行健的家史挪到趙光頭上了嗎?這反而證明他也認識卜行健。小王說。

肖重冷笑:他為了保自己當時是真慌了,不知不覺就漏洞百出。可他居然沒想到274中還有一位當時的教師今天健在。哎,對了,我說了半天,你們呼我幹什麽還沒說呢。

大哈於是把他在拉屎時的靈機一動講了,隻是沒說當時所在的場所。

女刑瞀聽了,抱著雙肩想了一陣饅慢地說:如果真如你們推斷的這樣,那麽這個C應該是吳啟林或馬平。

大哈笑起來:不可能,那趙光不早發現了?他們是造反戰友啊!可誰又能那麽摸這幾個人的底呢?肖重一本正經地說:也許這個人麵貌變化太大了,趙光就愣沒認出來。

小王忍不住樂了:你比大哈還敢想,你們當刑警的都這樣?肖重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就閉了嘴,臉上的笑也象冰凍了似的凝固了。半晌,才嚅嚅地嘟嚷一句:可我還是覺得……覺得有點牽強。

治保主任徐大媽不大高興,因為兒子金翌老往瀟瀟家裏跑。這不是個事兒。她對兒子說,人家姑娘爸爸不在家,你老大不小的小夥子不怕人說閑話?孤男寡女還是少在一塊兒呆。這是從私說,是小事兒。從公說呢,你媽我是跑街道的,為國家幹事兒,那丫頭她爸可是殺人嫌疑犯。現而今不講劃清界限了可也該站穩立場吧?階級鬥爭複雜著呢,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道長著呢,沒警惕性可不行,懸崖勒馬吧兒子。把金翌說的腦袋都大了,幹張嘴無話可說。老太太便得意地宣布:看看,理屈詞窮了吧?燈不點不明理不說不透嘛。吃飯去吧,炸醬麵,你愛吃的。於是金翌隻好去吃麵。

他是從274中學回來被瀟瀟叫進屋的,瀟瀟正等著他呢。聽了瀟瀟的述說他由衷地佩服:你可真膽大,萬一他傷害你呢。瀟瀟說:我當時心裏一急顧不上那麽多,而且我本能地覺得不會。我覺得他好象是一個比較善的人,因為他每次來,並沒有給我帶來危險,而且象是特意來看我的,好象跟我有點什麽關係。金翌說:他是卜行健這可以肯定了,他從國外來這咱也知道。他在過去和你爸一定有瓜葛,恩恩怨怨的事兒不會少。他們倆都愛上我媽了吧?瀟瀟猜測,所以他們倆是情敵。他們之間一定有很驚心動魄的故事,和《庭院深深》、《幾度夕陽紅》似的。金翌笑起來:瀟瀟你聽電視劇聽太多了。瀟瀟卻很認真地說:愛情呀,力量大著呢。說得金翌心裏一熱,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正是這時,徐主任推門進來叫兒子回家,順便還給瀟瀟端了一碗麵來。

金翌悶悶不樂地吃著麵條。他對母親的關懷很有點無可奈何。愛吃的炸醬麵此刻味如嚼蠟,他在琢磨這件無頭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這真是件無頭案,因為主人公卜行兆一趙光此時音信杳然,那個被砸爛臉的梅有明是不是他殺的也無確鑿證據。他們幾個年輕人查來查去,仍無進展。這世間的事也許真就有沒結果的麽?

卜行健還在北京。他遲遲不離去的原因是什麽?他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來看瀟瀟?莫非他真與瀟瀟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關係?那夜,他看見那個小銅鏢陀子非常激動,那麽,他是不是和那個“玉賞齋”有什麽關係呢?

徐大媽心寬體胖,吃完兩碗炸醬麵就忍不住哈欠連天,無論如何得眯一會兒。老太太一上床,金翌就把碗筷收拾進廚房,偷偷地溜出門去。

正是中午,大太陽火辣辣的,葡萄葉也被曬得發蔫打卷兒,隻有劉大爺的一隻蟈蟈兒越曬越歡叫個不停。金翌瞥見張家的窗簾正被拉上,拉緊的一瞬間他看見了張老師的臉。這個書呆子這麽熱天睡午覺也關門閉戶拉窗簾,有意思。金翌忍不住笑笑,躡手躡腳進了瀟瀟的房門。

可他一進門便驚呆了。裏屋門沒掛布簾,瀟瀟正在屋裏擦身子。那是何等美麗的一個颳體啊,潔白,嬌嫩,柔和,象是磁石吸住了大學生的眼睛,象是烈酒沸騰了大學生的血液,象是電流激**了大學生的心。瀟瀟茫然不知,從容地擦著抹著洗著。她轉過身來了,一雙豐滿渾圓的**呈現在小夥子麵前……金翌麵紅耳赤,急忙閉上眼睛,心想我媽說得真對,這還真得注點意了。悄悄地轉身,推門出來,心兀自狂跳不停。他象喝醉了似的向院門外走,一腳高一腳底,那柔軟的雙峰仿佛仍然在眼前顫動。

我真愛上她了嗎?上帝為什麽給我這麽一個機會?難道這是天意?這可能嗎?她是一個盲人,雖然她美麗善良,可她將永遠生活在黑暗之中。上帝太不公平,可這也毫無辦法。我有這個信心和毅力陪她走過漆黑的後半生嗎?

如果說我不愛她,那我為什麽這麽為她跑前跑後?這麽牽掛她的苦與樂?僅僅因為是鄰居?

嘿,為什麽偶然瞥見了不該看的反而讓我想了這麽多?大學生在院門外的老槐樹下徘徊。他突然想起小時候,他拉著瀟瀟的小手,在這槐樹下捉“吊死鬼”。那肉乎乎的青蟲子裝在一個胃舒平藥片的瓶子裏蠕動著,扭曲著。他們捉了它去喂雞,那會兒城裏還允許養雞的。一條蟲子從樹上掉進瀟瀟的脖子裏,嚇得她哇哇哭。是他幫她捉出來。他說她後脖子上有一層細細的汗毛,怪好玩的。他往她脖子裏吹氣,於是小女孩破涕而笑。他們在老槐樹下捉迷藏,瀟瀟總是能憑直覺準確地找到他的位置。有時他為了讓這個雙目失明的小姑娘能得到自信和快樂,總是故意弄出點響動來,讓瀟瀟很快找到他,看到瀟瀟拍著小手高興的樣子,他也從中得到一份快樂……

童年永遠是美好的,可人必須長大。

金翌又陷入那種兩難的矛盾之中。幫瀟瀟去査找父親,可查出來後又怎麽辦?萬而這萬一已十有八九是事實,查出趙光是個殺人犯,那又多麽讓瀟瀟失望。為了希望而讓她失望,然而放棄也是失望,這世上還真有這麽難辦的事嗎?

不,我不願再往下追査了,再查下去會有多少齷齪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人與人之間那種無謂的爭鬥寫下了多少幕人間悲劇呢?金翌仰麵望著大槐樹。枝葉間有小鳥在蹦眺,安詳地度著這正午時光。這是棵古樹,據說有幾百年的曆史了,園林局都給掛了牌的。這棵樹當年是否目睹了那隻血紅色的風箏在空中飛舞呢?

大學生在樹根上坐下,覺得自己在成熟起來在冷靜下去。啊,可瀟瀟是真美呀!他又想起剛才的一幕,禁不住臉又紅了。

三個年輕的人民警察決定集中精力對錢琛周圍的情況進行調查,爭取挖出那時隱時現在中學生身邊的幽靈。他們認為,這幽靈也是趙光身邊的幽靈。當然,小王對此有保留意見,最堅定不移者自然是大哈。

可這中學生竟是個獨往獨來的小子,費了幾個時日,仍然一無所獲。

眉毛胡同那間小屋翻了個底朝天,除了這小子的課本之外就幾本《大眾電影》,什麽帶字的東西也沒有。他偷的那堆乳罩褲衩之類分局早收走了,小屋倒顯出幹淨。肖重說:一個中學生屋裏沒有書反而不正常,這案子真有鬼。

錢琛的父母離了婚。他們找到他父親家時,這個計箅機工程師正爬在地毯上馱著小兒子當馬。單元門沒關,父子倆的笑聲叫聲從門裏傳出來,在樓道裏回**。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說這個當爹的蠻開心嘛。大哈小聲說:認屍那天他就沒哭。肖重輕蔑地撇撇嘴,推開門便往裏走,一直走到工程師的腦袋前麵。工程師抬頭,認出是警察,一驚,忘了背上的孩子,一直腰把兒子給掀下去了。孩子一哭,裏屋的媽忙跑出來,瞪丈夫一眼,抱孩子進去了。

坐,坐吧。工程師說,爬起來徑自坐到皮轉椅上。那椅子仿佛有魔力,他一坐上去便恢複了威嚴,皺起眉說:你們怎麽找家來了?為我兒子的事?這不是破壞我現在的家庭幸福麽?

大哈說:對不起。就想請你再回憶一下,你兒子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那嗜好的?有可能誰對他有影響?工程師想也不想就說:我什麽也不知道,他歸他那個媽管。誰對他有影響?他媽唄。早就有作風問題,我戴綠帽子早戴煩了。

屋裏的孩子媽應聲喊了一嗓子:那麽丟人的事兒你還提哪,我聽著都惡心!工程師臉一白,忙起身送客。三個人還不想走,那男人便急扯白臉地作起揖來,倒把三個人民警察弄得不好意思了。

於是再去找那個媽。找來找去在天壇公園祈年殿的後邊找著她了,正衝一棵大柏樹作揖呢。肖重拍她一下,說:喂,我們想找你談談。那女人一瞪眼,說道:別打擾我。知道嗎,這棵樹顯靈了,上天派神來,就附在這棵樹上。說完閉目不再答理他們。小王哆嗦一下:我怎麽覺得這麽瘮的慌?大哈在一邊偷偷地笑。

三個人隻好到一邊耐著性子等。等了一會兒,那女人精神抖擻地向他們走來,仿佛真的有什麽附了體似的。他們又提出問題,她聲音沙啞地說:我把一切都交給神了,包括兒子。

你兒子有些小毛病。大哈很委婉地問:你知道嗎?不知道。兒子從我這兒離開時是個非常正常的男孩兒,誰知道他那不要臉的挨千刀的王八爸爸是怎麽**的?

這女人罵人和拜神一樣利索。三個人同時在心裏嘀咕了一句。肖重問:不是錢琛歸你了嗎?誰說的?那女人瞪了眼:那王八蛋吧?是歸他的,他又結了婚便把琛琛扔出來了。

女人說到這兒哭了。女人到底是女人,眼淚是她們的武器。三個人見這樣問不出什麽,隻好失望地走了。

走出天壇公園,肖重說:攤上這麽個爹和這麽個媽,錢琛還是死了好。她的聲音很沉重。

又去找錢深的同學,錢琛的老師。正好是學校的返校日,找人倒很順利。可大家反映,錢琛內向,喜歡獨往獨來,沒見他和誰來往密切。問到那個曾指控錢琛扒女廁所的胖子,胖子說他也是聽說而已。再問他聽誰說的,他指出一個矮個學生。矮個子又指出個高個子,高個子則拉出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兒。三個警察讓一群少男少女在校園裏支得轉來轉去,三伏天的太陽則毫不留情地烤幹他們的汗水。最後一個黑瘦的丫頭興致勃勃地把他們帶到又一個學生麵前,他們發現這又是開始的那個胖子。肖重氣得真想給胖子的臉上印上五個指印。胖子的臉紅了,嚅嚅地說其實他是聽一個老師說的,可老師囑咐不讓他告訴別人。這老師是誰?肖重厲聲問。胖子於是說出一個名字,競是教曆史的張老帥。

小王便去找這個學究。他正在教研室裏備課,很熱情地要為小王倒水。小王問他錢琛的事兒,他很爽快地承認他是親眼目睹那個錢琛扒女廁所的,是一天晚上。很早的事兒了,大概還是春天吧,記得那會兒還飛著柳絮呢。

我是叮囑小胖同學不要往外講的,張老師很誠懇地說,影響不好嘛,他畢竟是個孩子嘛,偶然的錯誤會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可這小胖子……也怨我,順嘴就說給他了。責任在我,為人師表嘛。您知道這錢琛和誰來往較多嗎?小王問。不清楚。我不擔任班主任,隻教課,和學生來往都不多。小王很客氣地向他致謝,然後告辭。張老師把他送出門,順口問了一句:我們院那老趙,沒消息吧?

沒有。小王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中國這麽大,哪兒找去?張老師連連點頭:就是就是。你們公安機關又那麽忙。這年頭光拐賣婦女就不好找呢,何況這自個兒跑的。

三個膂察走出校門時小王把剛才張老師的話告訴二位刑警。肖重說:這個老師挺有特點,怎麽人文謅謅的,可說話好象話裏總有點兒什麽意思?

小王想了想,說:還真是。我管那片兒那麽久,也沒琢磨透這人,他好象老和你隔一層。

這也難怪。大哈插上來說,知識分子嘛,和咱們這行本來就有距離……這家夥長什麽樣?我剛才應該去看他一眼。

他也不結婚。這麽大歲數不結婚的男女都會有點怪癖。小王笑道。

肖重靈機一動:哎他別是也有錢琛似的怪癖吧?那,他就該納入咱們的視線了。……

不會吧?小王還真挺認真地想了一下:不過他倒真對趙光的事兒挺關心的。

當晚大學生和三個警察在派出所的小後院裏碰頭。一棵大楊樹在他們頭上嘩嘩地搖著樹葉。小王從街上抱來個大西瓜,四個人稀裏呼嚕地大吃一通,心裏覺得很愜意。

收拾了瓜皮開始碰情況。金翌對肖重很表示欽佩:你怎麽幹的?我去轉了一圏兒什麽情況也沒摸到,你卻找到教他們的老師了。肖重很驕傲地說:我是幹什麽的你是幹什麽的。熟悉了之後金翌也敢和女刑警開兩句玩笑了,便笑著說:您要是不行我不就當刑肖重笑了一下,馬上又正色道:兩個案子至今無頭緒。你們那個卜行兆第一次離家出走至今有半個多月了吧?這個錢琛被殺也十天左右了。凶手!凶手!我們找到什麽了呢?卜行兆那兒好歹還有一堆陳芝麻爛穀子,可這錢琛,小子好象是在真空裏長大的,跟誰都沒來往!

一席話說得大家啞口無言,連楊樹也停止喧嘩仿佛羞愧難當。北京那被廢氣汙染的天空沒有星星,混沌的藍色似乎是一頂遮天蓋地的帳篷。前院傳來一陣吵嚷聲,在靜寂中聽得非常清楚。是一對兒夫妻來領他們的菜刀,昨天他們打架時丈夫用那玩意兒威脅妻子來著,妻子跑來派出所求援,民警便把菜刀沒收了。人家夫妻睡了一宿覺恩愛如初了,現在便來領回他們的菜刀。可值班民警說刀讓所長鎖起來了,再說那屑凶器應予沒收。兩口子便急了,質問民警他們做不了飯餓壞了身體耽誤了工作誰負責。大哈聽著聽著噗哧一笑。肖重瞪他一眼,他忙說:是啊是啊,咱現在就是原地徘徊嘛,咱該另找線索,不能一棵樹上吊死,該找別的角度了。

你那個把兩案合一的設想不就是新角度?小王悶悶地說。怎麽個兩案合一?金翌忙問。

於是小王把大哈在廁所裏的靈機一動說了。金翌想了想說:我覺得有道理。我們院的房你們知道,雖不是什麽磨磚對縫的大瓦房可也不是碎磚頭房,還夠高的。那小子就爬在房簷上往下看,馬沛沛不抬頭也看不見。可沛沛抬頭了。她為什麽抬頭呢?她跟我說覺得有人往她頭上吹氣。這不是成心麽?……哎對了,我本來還要告訴你們呢,那個卜行健文到瀟瀟家來了,這回還說了話。

三個民警都一震,忙催促金翌講下去。金翌把事情複述一遍,幾個人麵麵相覷,一時琢磨不透這時的故事。

半晌,肖重說:他說他是受害人?這麽說在“文革”那會兒他真受了欺負了?

小王附和一句:這和咱們分析倒一致。大哈倒是比大家年長幾歲,他抽著煙想了一會兒,說:看起來一切一切都是那個C挑動的。他大概還操縱了卜行健的回國,不然他怎麽會跟蹤拍了照片?他又把照片給了卜行兆,挑動他跑到外地去找人。梅有光大概是讓他弟弟幹掉卜行兆,可反送了弟弟的命。卜行兆便又去找別人……他媽的,這個C夠孫子的。

這人準是當年一塊造反的戰友,不是吳啟林就是馬平,沒跑。肖重說。

可這個〇把陳年舊帳翻出來是為什麽呢?總得有個理由,或者叫犯罪動機吧?小王皺著眉說。這就得咱們査呀。肖重瞪他一眼。這個C準在附近。大哈說。那趙光能不認出他來?金翌問。

肖重說:白天我們就爭過這個問題,我說也許趙光他就一一哎喲!她突然跳起來,把其他三人嚇了一跳:咱們怎麽這麽傻?這個問題不是問題嘛。趙光當然認識C,認識又怎麽樣?有短在人手裏他不敢張揚啊!咱們怎麽會想他不認識C?

大哈也笑:真是真是,咱都傻了。把自己繞住了。大夥兒笑了一陣。楊樹也仿佛鬆了口氣,繼續嘩嘩地抖動肥厚的葉子。前院的爭吵停止了,大概那對夫妻也累了便悻悻離去。幾隻蚊子嚶嚶地哼著,從牆角飄飛而來又曼舞而去。北京的夏夜寧靜,而熱鬧繁複而簡潔,北京人在夏夜裏做著不是夢的夢。

笑過之後,大哈說:我說換一個角度是有想法的,我想我們不如從錢琛死亡那天的行蹤入手調査,把他和誰來往先放一放。也許,我們會從這條線索上找出點線索來。

金翌說:可這是錢琛這件事,那趙光這邊呢?大哈回答:錢琛的案情查清了,那邊不也有眉目了?小王反駁:可這必須以你那個“米田共”推想來做基礎,可我持懷疑態度。大學生不明白:什麽“米田共”?肖重卻先反應過來了,哈哈一笑,起身走了。小王猶豫一下,追上去說:我送送你。金翌便在後麵哧暁壞樂起來。

小王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肖重拐到前院,走出大門,不小心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小王隻覺得一股豔香直鑽鼻子,皺起眉頭叫道:

誰啊,這麽愣一他還沒說完,對方已抓住他的胳賻:小王哥,出、出事了!

小王一驚:什麽?又出什麽事了?馬沛沛你快點說啊!西餐廳服務員一如既往地咋咋乎乎說:我金翌哥呢?他在你這兒吧?我得告訴他,哎喲媽呀,真羞奇怪!

嘿!你可真急人一小王扭臉進院想去叫金翌,金翌已經從裏邊出來了:怎麽了?什麽事?

馬沛沛象見了救星般地叫起來:金翌哥你猜我看見誰了?卜行兆!瀟瀟他爸!

金翌象觸了電似的竄下台階,邊往胡同口跑邊大聲問馬沛沛:在哪兒?在哪啊?

沛沛招手:你慢點兒跑!去了也找不著啦,我在東單碰上的他!話音未落,金翌已經跑遠了。

三個民警簡單地問了馬沛沛一些情況,就讓西餐廳服務員回家了。大哈站在派出所門口的台階上皺眉想了一陣,問道:你們說,這個姓趙的為什麽不回家?可又這麽象個要飯的似的在北京混?肖重不假思索地說:心裏有鬼唄,怕咱們找他。小王卻猶豫了一下才說:也許,是怕別人找他?別入?誰?肖重問。那個C?或者是卜行健?小王說。肖重點頭:我覺得這個姓趙的活得太累,其實不如幹脆投案自首。大哈又擺出老成持重的樣子說:自首?自首就不累了嗎?隻要是覺得活著累的人怎麽他也會覺得累,這是個心理問題。

小王正正經經地說:不過我說句公道話,我管這片有一段了,卜行兆這個人絕不象會殺人犯罪的主兒。我承認有一類人是表麵正經心理陰暗的,就是那類咱們常聽說的,什麽先進人物墮落呀,什麽不言不語的蔫土匪殺人啦,等等,那種人絕對是心理壓抑,心胸比較窄。可卜行兆,對,趙光,這個人不象。

你這麽說是肯定他不會作案了?連防衛過當殺人也不會?肖重問。她這麽一問小王便又猶豫了,支吾了一陣說:我說個小事兒吧,看見胡同裏那一排一排的垃圾桶了嗎?我好幾次看見趙光路過時把桶蓋一個一個蓋上,免得髒土四處飛。這樣的人,會犯罪嗎?肖重一直瞪著眼睛聽。聽完一笑:小王,我剛發現,你工作還是挺細心的。小王覺得臉直發燒,忙岔開話:咳,什麽細心不細心的……金翌也不知能不能找到趙光?

大哈搖頭:不會找到的。北京這麽大,那又是大活人,而且是有心想躲開咱們的大活人。

小王歎口氣:他不定怎麽急呢……

金翌確實很急。此刻他正站在那座掛著“銀街”牌子的過街橋上,失望地瞧著腳下的車水馬龍。

他從派出所的胡同出來就招手截了輛麵的,可司機一聽說東單便搖頭說堵車太厲害,不去。金翌急了,拍著胸脯說自個兒是警察,執行任務呢,說要耽誤了事兒你負責我負責?司機先不信,後來一眼瞥見胡同兒口那塊派出所的路牌信了,又說那你不給錢我還是不去。說你抓人有獎金我耽誤功夫算誰的。金翌氣得把身上僅有的20元錢拍在方向盤上,司機才踩了油門。

心急火燎的大學生在東單三條口上便下了車,四下搜尋著他要找的目標。東單這條和“金街”王府井並列的“銀街”真是挺熱鬧,特別是各種名牌產品的專賣店,鱗次櫛比。路東麵招牌上的鱷魚大張著嘴,仿佛要啃路西櫥窗裏那包著牛仔褲的青蘋果;旁邊的特製大肚子模特撐著奇妮孕婦裝,米奇老鼠卻大瞪著眼睛看著這東方的世界。崇拜名牌兒卻囊中羞澀的小姑娘眼中含著嫉妒,賣冰棍的老太太倒是麵對花花世界無動於衷。金翌從人流之中匆匆穿過,無心欣賞一切而一切卻從他麵前掠過,把他弄得眼花繚亂。

他走著走著,突然明白這種尋找是徒勞的。趙光難道那麽傻,會在這兒等人來找嗎?

大學生一下子泄了氣,才覺出身上大汗淋淋,便爬上過街橋吹風。

屈指箅算趙光第二次失蹤至今已有十多天了,這些天他幹什麽去了呢?看來,會有三種可能:第一,他又去找梅有光了;第二,他去找另外一個我們還不知道的人,也許是馬平或吳啟林?第三,他就一直在這兒晃**著,就為了躲避公安機關或躲避別的什麽人……哪種可能最大呢?

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他到底殺沒殺梅有明?正逍著,耳邊響起嘩啦啦的聲音,扭頭一看,是個滿臉褶子的髒老太太,搖晃著個裝硬幣的破茶缸子,嚴肅地向他要錢呢。他無可奈何地笑笑,一摸兜,才知道自己已經鏰子皆無。

那老太太卻不走也不說話,隻是盯著大學生不放。大概瞅我麵善吧?金翌想著,疾步下橋甩開老太太,他心裏挺不是滋味,想那老太太一定在背後罵我呢。

燈光輝煌的“銀街”依然熱熱鬧鬧。金翌順著街走,心情很沉重。他想卜行兆一趙光這一段的行蹤最大的可能是第二種分析,因為第一他不應該再去找梅有光,且不管梅有明是不是他殺的反正死了人對他總是一種忌諱,他應該不敢再去。第三種可能也不大可能,突如其來地從家裏跑出來在街上露宿或是找個小旅館住著,有什麽意義呢?原因又何在呢?這不合情理。最大可能是他又去找了個別人,暫且稱之為!)吧,這個又沒有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或者結局,甚至給了他又一次沉重的打擊,所以……對,隻有這麽分析才合情合理。

那點兒過去的事就這麽糾纏不清嗎?就這麽把一個平和普通的北京人折騰成這樣嗎?

金翌感慨萬分。同時他也下了決心,為了早點兒結束這一切,金翌開始夜夜在街上亂逛。

馬沛沛說趙光當時象個叫花子,頭發亂而且長,一件襯衣已看不出是什麽顏色;褲子有一條腿開了線,旗子般地在夜風裏飄動。他當時在街上走,狼吞虎咽地嚼著包子。那包子應該是他要的或撿的,因為他不會有錢去買。

西餐廳服務員當時正騎車下班,幾乎把橫穿馬路的他撞倒。馬沛沛是不饒人的,當時尖著嗓子罵道:你瞎了?沒看見車麽?找死撞火車去呀。卜行兆站住,冷冷地轉過身,兩隻眸子象兩道冰刀刺中馬沛沛,把驕橫的姑娘盯死在當地。他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的眼睛?他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的淪落?而他就是卜行兆!就是趙光!馬沛沛一動都不敢動,呆呆地看著對方轉身走開。好半天,才如獲大釋地騎上車趕到派出所……

我得找到趙叔,哪怕是大海撈針,我也得去撈!

必須找到他,找到他一切將迎刃而解。金翌的心狂跳著,神經也處於高度緊張狀態。象隻紅了眼的獵豹似的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搜尋。許多次,他突然推開行人,撲向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可每次他都失望了,有一次甚至讓對方罵作瘋子。他憤怒地回罵道:你才是瘋子你們才是瘋子!不然你們沒事在大街上窮逛什麽還影響市容。惹得那個自稱是河南災區來的漢子要用磚頭砸他。金翌沒夠把事情告訴瀟瀟,同時嚴厲警告馬沛沛說隻要她告訴任何人他就永遠不再理她。為瀟瀟做點兒什麽可又桕傷害瀟瀟的矛盾心理促使大學生四處奔波,他希望自己第一個找到趙光弄清謎底,好決定告訴瀟瀟什麽或不告訴什麽,他已打定主意隻要讓瀟瀟快樂他就千方百計地去編造或隱瞞。瀟瀟太可憐了,瀟瀟這姑娘太善良、太脆弱了,她不應該再承受任何的打擊了。

怎麽樣?有戲嗎?見金翌走來,小王問道。可他眼神裏分明在說不用回答了我一看你就知道沒戲。他噴了一聲,表示了惋惜和安慰。

金翌一屁股坐到路旁的石階上,皺著眉頭說:你也不換件衣服。一股餿味了都。

小王認真地聞聞自己的袖子:沒辦法。我們所長就愛弄點花妖娥子,這大熱天偏強調瞀容風紀常抓不懈。今兒我又跑了一天,換衣服,連口水還沒喝呢。

又跑什麽?還是那個變態小賊?金翌問。小王搖頭:那事兒讓大哈他們跑去了。這熱天兒,胡同裏磕頭碰腦的事兒太多。胡同口那西瓜攤兒,因為一個生瓜給不給換的問題打起來了,把人都紮了……你看,我這兒還濺得有血呢。

金翌瞥一眼那黑乎乎的一塊兒,說:這人真是瘋了。什麽時候人才能不打架不結仇,彼此和和氣氣的?

那太難了。小王說,我看了本書,一個外國人說人之間應該是有一定距離的,就象是一群剌蝟一起過冬,擠太緊了吧紮得慌,離太遠了吧又冷。後來刺蝟們便學聰明了,互相不遠不近,保持一種又紮不著又保暖的距離。人其實也一樣。中國一切麻煩都在於人口太多,特別是大城市。假如跟西藏似的一公裏見不著一個人,打架?親還親不過來呢。

金翌聽得笑起來:要不計劃生育呢。小王也笑:真是,這事兒看來不抓還真不成,當務之急啊。我將來要結婚就不要孩子。且不說響應國家號召,就我們幹民警的,一天忙到晚,真著不了那份急。金翌打趣道:那萬一人家肖大刑贅想要呢?小王抬腿給他一腳:瞎扯什麽淡?就箅我有那心也沒那個緣分啊。

兩個親密的朋友侃了一陣,把話題漸漸拉回到正題上。金翌說自己這兩天真累得夠嗆可一無所獲。小王便提醒他說不能這麽瞎貓碰死耗子,得先想想這個趙光可能會在哪兒藏身,還要推測一下他在北京遊**的目的是什麽。金翌說我是這樣做的。我想他回北京的目的大致是兩個:一是不放心瀟瀟,二是有可能找卜行健和解或是決鬥。他知道公安局會找他,所以他不敢回家。怛他肯定不會離耳垂胡同太遠,起碼他會常常回這一帶轉悠。因為他要看瀟瀟,還因為他要想找卜行健的話也會認為在這一帶轉悠早晚會碰上他。所以,這幾天我也在這一帶轉,晚上更要轉。我現在想回家吃口東西就出來接著轉呢。

金翌點頭同意。兩個人便都開動腦筋,把附近的地形在腦子裏過一遍篩子。護城河?不會吧?金翌搖頭,那是街心花園,光扭秧歌的老太太就有好幾十。哪座居民樓的地下室?也不大可能。小王說,大多數地下室都改了旅館什麽的賺錢去了。那他不會住旅館吧?金翌問:你聽馬沛沛說的那模樣兒,象住旅館的麽?

唉,金翌歎道,北京真太大了,這兩年建設又快。那天我媽上崇文區花市我姨家去,愣迷路了。人家那兒搞危房改造小區,好多條胡同都沒了。這麽大地兒這麽快的變化,別說藏個人藏什麽藏不了?

現在老百姓還不大支持我們了。小王感歎說,不是過去那會兒主動找你反映情況了,而是你去找他他都躲著,不撅你兩句已然不錯。我跟我爸說現在看起來你當民警那會兒太省心了,整個一如魚得水的感覺。可我現在?

金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說:也不錯呀,你就算條大鯰魚吧,我就是水啊,何況還有我媽她們那幫老頭兒老太太呢。箅了算了,你跟我回家吃點兒飯吧,我可是餓透了。

不去不去。小王推起內行車:咱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沒勁沒勁,你這麽說真沒勁。金翌搖著頭往胡同裏走,倒也不強拉小王去自己家。小王在他身後搖搖車鈴叫道:哎,我說,你也該琢磨琢磨,換個角度想一想。要是讓你在北京躲起來你會躲到哪兒去?起碼該是個你熟悉的地方吧?

金翌沒回頭,走著,心裏卻暗暗想道:真是的,要想進可以出退可以藏,非要找特熟悉的地形才行。趙光熟悉哪兒呢?工廠?不成,他是熟悉,可人還熟悉他呢,碰上誰都是熟人,太危險了。雍和宮?聽說他常去燒香,可那是國家重點保護單位,能藏人麽?這胡同裏的什麽地方?也不可能。如果按小王的說法人就是刺蝟的話,那這兒就是個剌蝟窩!他不會上這兒找紮來……啊,對了!他會不會藏到那兒去呢?金翌哢噔一下站住了。對呀!為什麽沒想到那兒?

大學生的心底湧起一陣興奮,疲勞和饑餓一掃而光。對,太對了,他十有八九在那兒!在那兒!

在那兒!百分之九十在那兒!大學生金翌心裏不住地這樣念叨著,興衝衝地跑回家去。他迅速地製定好了一個計劃,現在要回家去做準備。當然他並不能十分肯定自己的推斷正確,但即使有九分希望已經很讓他興奮不已了。

一踏過135號院的大門坎兒,他便和劉小麗走個照麵兒。哎,金翌哥,你碰上巧出所小王了嗎?碰上了,他回所了,有事兒嗎?

金翌本是隨口一問,他的思維此刻全被趙光占領著,根本無心答理這個小野丫頭。可劉小麗正憋著話想找人說呢,見金翌自然不肯放過,揪住大學生的胳膊說:什麽事兒,反映情況唄。你也關心社會治安了?金翌覺得好笑。怎麽啦?你媽老教導我們要人人關心治安關心精神文明建設要見義勇為什麽的,我這也是——

金翌忙打岔道:好好好,你關心你關心。這樣吧,你要不然找我媽要不然上派出所找小王,我忙著呢。

他說完甩下劉小麗就進院了。他要回家去,好好琢磨下一步,然後再去尋找他下決心要找到的人。可看到葡萄架下的瀟瀟,他站住了。

從那天偶然撞見不該見的,他還沒跟瀟瀟說過話。他不敢,仿佛做了賊般的心虛,一見到姑娘的身影就臉發燒,忙不迭地躲開。此刻,瀟瀟正在朦朧的月色下坐著。她顯然已經吃過飯了,也梳洗過了。一身合體的碎花褲褂,使她顯出北京姑娘特有的一種嫻靜和端莊。她自自然然地坐著,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彎曲,手裏輕輕搖著扇子。她的臉龐在月光下象瓷一樣閃著柔和亮潔的光澤,卻依然看!得出憂鬱和苦悶。而正是這種憂鬱和苦悶,使姑娘更增添了一絲楚楚動人的可憐。長長睫毛遮掩下的盲目也似乎滿含了晶瑩的淚光。幾乎是一瞬間,金翌突然對自己說:我真的愛上她了,沒錯。這是一個很清晰的念頭,清晰得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愛情這東西也許真的就象一層窗戶紙,一捅破,就完全真實地擺在你麵前了。

金翌忘了一切了。忘了趙光的失蹤和再現,忘了剛剛做出的推理和計劃。他眼睛裏隻剩下瀟瀟。蹣跚學步的瀟瀟,蟲子掉在脖子裏哇哇哭的瀟瀟,被爸爸領著去上盲人學校的瀟瀟,糊紙盒兒的瀟瀟……無數個瀟瀟寫下了無數個可愛,大學生的心浸泡在甜蜜的汁液裏,甜得快要醉了。

他疾步向葡萄架下走,他突然想要和瀟瀟說許多想說的話。

可他又忽然站住了。

這個時候是該說這些話的時候嗎?

不,不是。

年輕的北京人還是北京人。北京人辦事兒喜歡瞻前顧後,講禮兒。在瀟瀟的爸爸不在的情況下,而且這不在又是因為那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去和瀟瀟說一些那樣的話,合適嗎?不給人一種趁人之危的感覺嗎?

還是該先去找到趙光,還是該先把一切搞清,把那個險惡的0揪出來。否則,不該說,什麽也不該說。

金翌抑製著自己的情緒,走向瀟瀟,竭力用和平時一樣的親切、平和和瀟瀟打招呼:瀟瀟,吃了嗎?瀟瀟仰起臉,笑笑:吃了。你呢?還沒呢,剛從外邊回來。金翌哥,這兩天你在忙什麽?總聽不見你。……我?金翌想了想,含糊地說:有點兒假期作業,找同學商量商量。哦……瀟瀟側了一下臉,把表情淹沒在黑暗之中了。金翌看著她,也不知說什麽才好。沉默開始了。這種沉默在他們倆之間過去很少有,過去他們總是嘻嘻哈哈地聊個沒夠。而現在,是因為案子的煩惱,還是因為感情的瓜葛呢?葡萄又長大了,瀟瀟。

我不想吃,因為吃了,就沒了。可明年還會長啊。

你說過,水果有大小年兒,明年該是小年了。瀟瀟……

金翌想說瀟瀟你真是的,你太悲觀了,你太柔弱了,當然你受的磨難也太多。瀟瀟,今後我不會讓你這樣了,你就等著吧。可他沒說,沒法說。

瀟瀟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金翌哿,快七點半了吧?你快去吃飯吧。

我不餓。金翌說,陪你聊會兒吧。

你從小就愛陪我。瀟瀟的笑容綻開了,給我講故事。你記得你講福爾摩斯嗎?巴斯特維爾獵犬,四簽名……淨嚇唬我。不過挺好玩兒。

那都是小兒科。金翌也笑起來,心裏說:瀟瀟,我正在扮一回福爾摩斯,我要演好它,我要偵破這起不明不白的案子,為了你,為了你的親人和你的幸福。也許,今兒晚上就是一個關口。如果我的判斷不錯的話……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那帶著葡萄香味兒的空氣鼓脹了他的肺葉,迅速把力量輸送到他的四肢。他甚至感覺得到血液在皮膚下流動的速度。

瀟瀟,你等著吧!他宣誓般地看了一眼盲姑娘,軍人似的轉身向自己家走去。趙光在哪兒,一定在那兒!他又開始念叨這兩句話了。大學生此刻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對自己的推斷已經堅信不移。

瀟瀟聽見他走開的腳步聲,目光一直在感覺著他的遠去。

淩晨兩點,被炎熱折磨得精疲力盡的北京人終於可以睡一會兒了。

城市終亍沉寂下來,住房困難戶們在路燈下支開的各種臥具上,橫躺著胖瘦各異姿態不同的軀體,一動不動地,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

第274中學的圍牆上,探出一顆黑黝黝的頭。是金翌……圍牆並不高,他踩著電線杆的基石,頭便可以探出牆頭廠。校園裏死一般的寂靜,教學樓所有的窗戶都黑著。他把頭稍稍側一側,湊近豎滿玻璃碴兒的牆頭看去,果然,發現一處已拔掉玻璃碴兒的缺口。他笑了一下,為自己的設想得到證實而高興。但這高興隻是一閃而逝,緊張馬上又繃緊了他所有的神經。大學生從小循規蹈矩,什麽時候翻過牆頭呢?何況又是深夜。他一直在出汗。隻不過汗是冷的。做了兒個深呼吸之後,他一用力,攀上了牆頭。

太緊張了!盡管他小心選擇了位置,可一塊玻璃碴兒還是劃破了他的手。

他忍痛堅持著,縱身跳進校園內。落地時的撲咚一聲,把他自己嚇了一大跳。蹲了好半天,聽聽沒有動靜,才敢小心翼翼地邁腿。

冷汗已濕透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