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天吳老師仍沒露麵,課自然又沒上。滿村亂跑的娃和女子們終於引起村長注意。才說去找找吳老師,一個後生慌慌張張跑來報告,吳老師在塬下邊的溝裏躺著呢。人看上去是不行了。

村長帶人把吳老師弄上來,發現人早已僵硬,腦後有個洞,血和腦漿也已幹涸。村長皺緊眉想了想說,這得報案,誰知這裏有什麽故事?

公安局的來勘查了現場,又驗了傷,便罵村長一頓說你們忙著抬人把現場都破壞了,痕跡都亂了,現場有好幾十種足跡知道哪個是凶手的?聽說吳老師死了全村的人幾乎都去現場看過,所以村長也自知理虧說不出什麽。公安局的研究一陣後初步認定是意外事故,就是說吳啟林失足掉下溝去摔死了。有一個驗屍的法醫堅持說是他殺,證據是他認定頭上的傷是打擊造成的而不是摔的。村長聽見一個帶隊的警察喝斥那法醫說你認為他殺可現場痕跡被破壞了怎麽辦?沒足夠的證據咱們隻能說是意外事故。村長便在心裏有幾分為吳老師感到委屈可又不敢說,眼看著警車出了村在黃塵彌漫的路上消失了。

葬了吳老師回村的路上,一個婆姨拉住村長說,三天前的晚上,她親眼看見吳老師和另外一個外鄉男人上塬上去了,那時天已黑下來,但她保證沒看錯。村長愣了說:這可很重要,剛當著公家人你咋不說哩?婆姨說不敢呢嘛。村長便決定給派出所打電話。

公安局再次返回小村調查,他殺的結論便漸漸占了上風。因為不止是那一個婆姨見到過那神秘的外鄉人,還有一個娃和一個老爺子見到了。他們說那人中等個,從衣著上看象城市的,可因天色昏暗看不清眉眼。那個娃在形容此人時用了“風塵仆仆”這麽句成語,他是吳老師的得意門生,提起吳老師便抽泣不止。

刑警們還在吳啟林的窯洞裏發現兩個香煙頭,其中一個較長的,可以看出是北京人愛抽的金健牌,由此他們推斷神秘客人來自北京。

在塬上的穀子地裏找到的那塊帶血的石頭,把他殺的結論做定了。

可一個香煙頭根本無法證明來客的身份。刑警們反反複複地和婆姨、娃、老漢交談,啟發他們回憶那人的外貌。可最後他們得到的仍少得可憐,他們隻知道那人和吳老師年齡相仿,體態較適中。

村長向刑警們介紹說吳啟林並不是在這個村插隊的北京知青,他來這個村時村裏的北京知青已全部返城了。他說他北京已無親人,所以不願冋去,原來插隊的地方也不想呆,圖這小村清靜,自願來此教書。從此他便呆下來了,結過一次婚,可婆姨難產死了。他也真可算個苦命人了。

至於他以前在哪兒插隊,老鄉們還真忘了問了,也沒人記得他是否說過。

刑警把那一眼窯洞挖地三尺,居然沒找出一點兒關於這個教書匠以前生活的線索。沒有日記,沒有照片,沒有信件。刑警隊長撓著腦袋說:他媽的,這人怎麽象是剛生下來的?還是外星人?那個一直堅持他殺論的法醫說:這很可能說明這小子過去有點兒什麽問題。刑警隊長點點頭,站在土場上眺望遠近黃澄澄呆頭呆腦的塬和溝,心想:他躲到這麽閉塞的地方,居然還沒躲過魔爪,這殺人者也夠狠的。

回到縣公安局後刑警隊長向局長匯報了案情,最後說破案的希望幾乎是零,要不然去北京碰碰運氣,萬一査出點什麽呢?局長說算了吧,咱們經費緊張你不是不知道,出省辦案是不可能的。下月的工資我還發愁呢。

這案子便掛起來了。

摶,是“**”那會兒的詞兒了,可挺準確。

金翌回到北京耳垂胡同135號,顧不上幹別的,徑直到小西屋來看瀟瀟。

摸摸索索地在糊紙盒兒的瀟瀟,聽見金翌的腳步立刻揚起一張微笑的小臉兒:金翌哥,你回來了?

回來了,你怎麽樣,還好嗎?其實不用回答金翌也看出這個盲姑娘瘦了不少,臉也焦黃焦黃的,顯然她為她那音訊不明的父親曾日夜焦灼不安。金翌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感覺,那是來自內心的似乎和瀟瀟相通的痛楚,他被這種痛楚的感覺包圍了。但他表麵卻隻能盡力裝出輕鬆的樣子:喲,屋子挺幹淨的嘛,自己收拾的?

沛沛姐幫我的,還有徐大媽。

沛沛?金翌心說這個嬌小姐似的西餐廳服務員怎麽這麽有愛心了?她平常老躲著這個可憐的盲姑娘甚至有些輕視她。瀟瀟仿佛猜到廣他的思想活動,笑道:沛沛姐說,她不願讓你認為她是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女孩兒。

金翌臉一紅,哭笑不得地嘀咕一句:她什麽樣跟我有什麽關係。

瀟瀟說:沛沛姐喜歡你,這你還不明白嗎,這不是挺好嗎,你們倆真應該是一對兒。話中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酸楚和失落,但金翌卻強烈地感覺到了,心想瀟瀟你真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是個善解人意心地坦**的好女孩兒,可上天為什麽讓你失去了雙眼呢?這太不公道了,我會補償你的。想到這兒,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他對瀟瀟說,我們倆是不是一對兒不重要。你不想知道我們這囲出去有什麽收獲麽?

怎麽不想?瀟瀟頓時急起來,我天天盼著你們回來呀!我每天要掰著手指頭箅好幾遍日子呢,怎麽樣,有什麽線索可以找到我爸爸嗎?

金翌馬上又後悔自己的話了,自己的那種語氣太容易讓瀟瀟以為有什麽重大發現了。可是,事實上有什麽可讓瀟瀟高興的?梅有光承認他和卜行兆也就是趙光是同學,卻一口否認和他有來往。盡管他們憑第六感覺認定梅副市長在撒謊,可第六感覺能當證據用麽?

瀟瀟,你別急,聽我慢慢說。金翌盡力緩和口氣,從頭娓娓道來。說到他們和梅副市長的正式接觸,那天的情景又仿佛在他眼前了。

那天梅副市長是在他辦公室裏接見三個年輕人的,氣氛自然與飯桌邊大不相同。副市長盡管仍是和顏悅色,半仰在皮座椅上的姿式卻表明著他的居高臨下。

確實沒來往。也沒聽說過和我弟弟有來往。我說過,我和我弟弟關係一般。

有來往的同學二…沒有,真的沒有。北京已經七八年沒回去了。

能回憶起來的同學嘛……有趙光,還有個女生叫柳燕的,不怕你們笑,我暗戀過她一段兒的。別的想不起來了。

卜行健?卜行健……不,不記得班上有這麽個同學。趙光當年是個挺不起眼兒的人,在學校造反,成立紅旗造反團時他是隨大流兒。後來插隊也是隨大流兒,連返城時也一樣。也難怪,城市平民,沒關係沒門路,也隻好如此。

他們家……記不清了,好象是工人吧。他爸好象還有點文化,可後來犯了點事兒,印象中好象是打成右派了,五七年那會兒的時候。從此才當的工人。

別的,對不起我就說不出什麽了。

梅副市長當時很客氣地把他們送出政府的大門,很客氣地問他們用不用車,還建議他們到郊外的三遊洞風景區去玩玩,說那是李白、杜甫、蘇東坡都玩過的山洞,故名三遊洞,有點意思的。他們也很客氣地感謝梅副市長。總之,和和氣氣地分手了。瀟瀟聽了,半晌沒說話。

金翌看著瀟瀟,慢吞吞地說:離開那個城市,我們仍然認為梅有光在撒謊。他說他隻記得兩個同學的名字,這按道理說不可能。而且這兩個人中你爸爸是我們提出來的,他不承認也不行;另一個柳燕是個女的,與本案明顯無關。我們有意提出卜行健,他說不認。

那怎麽辦?瀟瀟喃喃地說,眼睛又濕潤了,露出了一臉的愁容。我覺得線索還在咱們北京,在咱們家裏。那本書,那個小銅疙瘩,還有小風箏和風箏圖樣兒。有什麽來曆有什麽故事?咱們都還不知道呢。還有小孩兒的棉衣,假如瀟是代表了你那麽湘是誰?那本書又是誰撕去了幾頁?撕的內容是什麽?都是謎呀。

我想先到圖書館去一金翌說到這兒突然停了嘴,兩眼變得迷茫起來,仿佛突然間腦子裏閃過一道電光,照亮了一些藏在記憶之中的零星文字。瀟瀟聽了一會兒,見他不吭聲便問:金翌哥你怎麽啦?你怎麽不說話了?

金翌的腦子裏砰地爆出一片火花,零零碎碎的記憶突然間完整了。他一把抓住瀟瀟的手,興奮地叫道:瀟瀟,你知道我突然想到什麽嗎?我想起卜行健手裏也有一本《老北京的生活》!是客房服務員告訴我的!我說我為什麽見到你爸那本書時覺得很熟悉這個書名呢,原來……

那麽說這本書確實與他們兩個人有關?瀟瀟問。是呀,也許他們的恩恩怨怨就在這兩本書上呢!我要到圖書館去,我一定要找到一本完整的《老北京的生活》,我一定要揭穿這個秘密。

那麽金翌哥,我爸那本書為什麽要撕去幾頁呢?那是秘密呀,你爸也許不願比人知道。可不讓人知道把書藏好就可以了,事實上他也藏了呀,可為什麽還撕呢?再說,書是公開出版的,藏起一本又有什麽用?

金翌愣住了。他肴看瀟瀟,明白這個聰明的盲姑娘一定早把這些事反皮複複想過多遍了。對,這裏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書是公開讀物,卜行兆收藏它的目的不可能是保密,而應該是一種對往事的眷戀。那麽,他就不應該撕去幾頁。他應該從撕書的嫌疑人中被排除。那麽,撕書人是誰?

金翌突然想起在雍和宮照片問題上出現過的那個神秘的C。撕書的目的是什麽?應該說隻有一個,就是阻止或延緩追查案情的人們發現書上的線索。

阻止是不可能的。那麽延緩一段時間意味著什麽呢?而旦,C是誰?

據瀟瀟講,這書隻借給這同院的張老師,難道這個老學究是……

金翌覺得腦子亂極了。

民警小王的腦子也亂極了。

在北京火車站的出口站和肖重分手的時候,看著她那生氣勃勃的背影在人海中泊夬,他就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一種難分難舍的感覺,這個挺有個性的姑娘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心中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柔情,望著姑娘消失的方向他自嘲地說:我這他媽是怎麽了?

那感覺真是很怪,他的內心充滿了纏綿的東西,一時間想抬腿追上去,又幻想著姑娘能回過頭來再跟他交待點什麽,哪怕她回頭看他一眼,他也會覺得那是一種暗示。他覺得自己此刻很好笑,象一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生似的。顯得那麽幼稚、可笑。他一路體會著自己那種新感覺回到派出所。

所長老高正等著他呢,沒讓他喘氣就交代了三項任務:第一,核對一下管界內的外來人口數字,分局等著要呢;第二,耳垂胡同8號發生一起鄰裏糾紛,雙方都傷了人,等他去調解;第三,那個偷乳罩的小**賊被殺案要抓緊找線索,刑警隊派個姓哈的偵查員來電話讓他聯係一下。

幹嘛找我聯係?那小子又不住我管界?小王說。上次那個賊偷東西不是在你的管界嗎?打撈屍首的時候你不也在現場嗎?配合一下吧,反正這事甭管在誰的管界攤上咱們就得管。老高說完就走了。

又是一件麻煩事。小王絕望地照自己的腦門上給了一巴掌,仰麵倒在宿舍的木板**。天花板上叭嘰掉下一塊白牆皮,正砸在他臉上,氣得他大罵:媽的!人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

派出所的房年久失修,天又返潮,大夥整天都在管界忙的團團轉,誰也沒功夫管這些事,從牆上掉下點什麽是常事。

戀愛的感覺怎麽和生病一樣,這麽令人煩躁不安?小王一邊問自己一邊去呼那個姓哈的BP機,呼完之後卻忘了在派出所等電話,而是騎上自行車下了管界。23歲的小夥子一向對工作負責,這是頭一回變得有些魂不守舍。

耳垂胡同8號那起糾紛起因其實特簡單:老王家在院裏曬的被單,被老李家的孩子給按了個泥手印兒。老王大媽便去向老李大、嫂告狀。老李大嫂脾氣爆,便給了孩子兩嘴巴。偏趕上這孩子也是個淘氣到了頂點的主兒,挨了嘴巴哭哭啼啼地便往老王家的蜂窩煤堆上撒了泡尿。老王大媽發現之後罵出了好聽的,其中最一針見血的一句話是指責李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正經之類的話,揭了李家的短處。李家大嫂是和李家大哥先好了之後才離婚再嫁的,本來在街坊鄰居麵前就很敏感,怕說三道四的,何況王家大媽的話裏夾三夾四的再明白不過了。兩個婦道便動了手,後來兩家的男人也參了戰。結果是王家大媽當場犯了心髒病,她老伴腦袋也被打破了。

那挑起事端的淘氣鬼趁亂把王家的蜂窩煤砸了幾十塊。

小王到了8號先進了趙家的小屋。趙老太太是洽保積極分子,民警的依靠力量。老太太又繪聲繪色地把8號院那場戰爭敘述了一遍,講的驚險曲折勁兒跟多國部隊大戰海灣差不多。小王耐著性子聽著。他早學會了耐著性子聽老太太們的車軲轆話了,他也知道這些車軲轆話轉著轉著也許就會轉出點兒什麽線索來。今天就是這樣,趙老太太剛把那糾紛說到蜂窩煤上撒尿一段兒,突然把話題一轉說:哎小王,大媽得跟你說個事兒,昨兒夜裏,隔壁10號可鬧賊了。那賊真不是個東西,盡偷點子女人的玩意兒。

小王聽了一愣:大媽您說什麽?偷女人的……可是,那個賊我們已經找到了呀。

那怎麽回事兒?從裏麵跑出來了?你們局裏邊也有工作這麽不負責任的?愣讓他又……

小王想說那小子想跑也跑不了了,可沒說。他知道跟老太太們講這個沒半個小時說不清楚。他囑咐趙老太太先勸王李兩家和好,別讓他們再鬧出事兒來,然後自己匆匆告辭進了隔壁10號院。

10號院是個極清靜的小院,隻有兩戶人家,都是有知識有身份的人。聽說小王是來了解昨晚上的事兒的,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的徐醫生便告訴他說,丟的一被偷的是肖家女主人的乳罩和**,曬在院裏鐵絲上的。肖家兩口子都是電腦工程師,自己辦了個電腦軟件公司,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所以隻是紅著臉嘮叨了幾句,也沒心思多想這些就罷了。

你們見到那個賊了麽?小王問。

半夜我聽見院裏有動靜,以為是貓。早晨起床,見院門開了。徐醫生文質彬彬地說。

小王心說這事還真蹊蹺了。莫非有兩個變態狂賊?那也太巧了吧?都讓我趕上了,這種人紮堆兒是怎麽著?要不就是那個中學生錢琛不是這種人,難道他是替罪的……可他床褥下麵確有一大堆婦女內衣呀。也許那中學生是活動於另一區域而這裏的**賊一直逍遙法外?大概隻有這麽解釋了。

這世界真是千奇百怪,居然就有這樣的人存在著,還不是一個。

小王搖頭慨歎著往派出所走,走著走著便來到了北護城河邊。成群的蜻蜓正在悶熱中狂舞,招得一群汗流浹背的孩子興高采烈地亂蹦亂跳。一絲風沒有,柳絲垂在水麵上一動不動。小王推著自行車下了河堤,在岸邊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走著走著便站住往河麵上看。粘稠的河水呈黑綠色,河麵上再也著不見遊泳的人了。小王的腦子在這時突然一動:會不會殺死中學生的人才是真正的變態**賊?他殺人的目的在於滅口或者……

這個思路似乎更合理!小王興奮起來,他推車回到馬路上,騙腿上車直奔派出所而去。他想得馬上找到姓哈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金翌在首都圖書館閱覽室的角落裏找到一個位置,把兩本《老北京的生活》攤在桌上。一本是從卜行兆的木箱裏找出來的,被人撕了幾處的;另一本是他剛剛借的。

他開始從從容容地對照撕去兒處的文字,希望找出點什麽。第一處,目錄被撕去了。

第二處,撕去15頁至17頁,內容是關於北京人夏季的飲料,重點介紹的是信遠齋的酸梅湯。

第三處,撕去53和54頁,實際是一篇兒紙,53頁說的是**種植的方法,翻過來54頁說的是重九登高賞秋的習俗。

下一處撕去的較多,從63頁撕到70頁。金翌翻到63頁,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眼睛也一下子瞪得好大一風箏!這一頁說的是風箏!

作者寫道:紙鳶的上市,至尋要在陰曆年底,這時正值三九,寒冷異常,誰也不肯冒冷玩紙鳶。在入春以後,大地更生,千尺長絲,引起各種物形的紙鳶,或背上風琴(亦名風箏,乃以竹做了,縛以絲弦,風吹發聲,但普通北京人稱紙鳶為風箏,實是錯誤的)……

金翌全神貫注地往下看,於是在64頁到66頁上,他讀到了許多關於紙鳶一一風箏的知識。首先是分類,按形式分別種類,以尺碼分別大小。……從形式上說,有人形,即沙雁,有肥沙雁和瘦沙雁之分。基本形狀是有頭有尾,中間是橫的橢圓形翅膀。它還有衍變的種類,如哪吒、鍾馗、老虎、蝴蝶、金魚等等。尺寸由三尺到丈四不等。這一類風箏是所謂正宗。另外還有拍子形和蜈蚣形。前者看上去很簡單,隻是一個無頭無尾的大方塊兒,常被畫作八卦或雙喜字,可是據說很難放,因為平衡難以掌握。而後者,金翌一下子就想到常在夭安門廣場見到的長龍風箏了。

其次是有名的風箏工匠。什麽“猴兒常”、“四龍”、李三爺、風箏哈……但沒有姓趙的或姓卜的。

但卜行兆收藏的那隻小風箏和那本風箏圖樣,絕對有文章。金翌按捺著興奮的心情,繼續往下看。他真的沒有想到,在67頁和68頁上,又登載著一段極為少見的可是極為珍貴的文字!就是這段文字,幾乎使曆史之謎昭然若揭了。原來,在老北京的曆史上,在清朝至民國初年的時候,和紙鳶―風箏共存於這四九城的,還有一種近乎於無賴的玩意兒一一搭鏢陀子。

作者寫道:搭鏢陀子是和紙鳶有密切的關係的,沒有放紙鳶的,就沒有搭鏢陀子的。搭鏢陀子的目的,就是要取得紙鳶和線。放紙鳶的為要得到鏢陀子和防禦鏢陀子,所以也在線上安下種種埋伏,準備勾心鬥角。這也是北京社會上一種有趣的爭鬥啊。

據作者介紹說,鏢陀子和秤砣相同,也有特製的;從質地上說有鐵的和銅的、鑲銅的。金翌看到這兒,立刻想到了從木箱裏發現的那個小銅疙瘩,它就是一個鏢陀子。書上還說,鏢陀子都係有長繩,繩長十幾丈,都是很堅韌的。在距離鏢陀子三分之一繩的地方,拴有鉤鐮刀,刀上有倒鉤,刀刃在鉤的背上。搭鏢陀子的人左手持繩,右手把鏢陀子掄起來,越掄越歡之後瞄準紙鳶突然撒手,鏢陀子騰空而去,能飛到比城門樓子還高的高度。一旦搭到紙鳶線上,鉤鐮刀便將線割斷,這隻紙鳶就一去不複返了。有時候,搭鏢陀子者還可以把紙鳶線牽到自己手裏,把紙鳶據為己有。

放紙鳶的和搭鏢陀子的自然勢不兩立,除了隔著大牆謾罵對方,也想盡法子與之爭鬥。比如在紙鳶線上也裝上鉤鐮刀,反而把鏢陀子的繩子割斷,等等。據作者介紹,當時搭鏢陀子的人囂張之極,曾經有過把慈禧太後放的金魚風箏給搭斷的業績。而皇城內的太監也搭鏢陀子,他們找不著銅鐵,“乃用二百掛鐙錢為墜”,這便又引得城外人千方百計地搭他們的鏢陀子線了。太監們大怒,用長繩係了裝滿尿的夜壺,從城裏掄出來……金翌讀得津津有味又口瞪目呆。

這真是一幅奇妙的隻有老北京才有的風俗畫啊。滿清五朝以鐵馬金戈進了關稱了帝,又以八旗製度養就了一代又一代的紈絝子弟無聊閑人,自己便把自己的江山給斷送了。也許當這些閑人在皇城根兒下搭鏢陀子的時候,八國聯軍的炮彈已經送進了炮膛。當中國人正忙於為隻紙鳶而自己跟自己幹架的時候,世界正大步向著新的一頁曆史跨進。金翌是個大學生,憂國憂民幾乎是他和他的同學的習慣。麵對著這樣的文字他臉上一陣一陣發熱,他忘了自己是來查找線索的而隻顧沉湎於一種沉重的感覺之中了……

這書後麵還撕了幾處,可他已不想再看了。其實也沒必要看了。如果撕書的目的在於掩蓋這段曆史奇聞,那麽撕去另幾處無非是個掩護而已。

風箏和搭鏢陀子,很古遠的東西就這樣突然走進今天的故象一付七巧板,一塊一塊的找準了自己的位置,便拚出了一幅完整的圖案。《老北京的生活》,小風箏,風箏圖樣和鏢陀子,互相印證互相說明,漸漸地在金翌的大腦皮層上織出一個完整的設想。

……可這個設想與實際是否相符?是不是僅僅是一個草率而大膽的猜測?金翌自己問自己,卻也難以做出肯定的回答。

僅僅以趙、卜二人都有一本《老北京的生活》就認定他們有一段共同的家族曆史,未免太武斷。也許他們都僅僅是對舊北京生活有一種眷戀呢?當然小風箏和鏢陀子可以勉強說是一種物證,可它們能證明趙、卜兩家有什麽恩怨嗎?似乎也不能。萬一它們就是趙光的一種愛好一種收藏呢?如果進一步說那天夜裏神秘客人見到鏢陀子時的激動可以說明什麽,那誰又能證明那人一定是卜行健呢?就象一排多米諾骨牌,推倒一張就帶倒了一串,所有的蛛絲螞跡在一瞬間仿佛都消滅了,剩下的隻有空想。真的是這樣嗎?

可為什麽那種大膽設想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它們在金翌的腦子裏蹦來跳去,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細節,組成一個又一個場麵,最後構成一個極合理極順理成章的故事。

我這不是在寫小說吧?金翌對自己說,很有幾分自嘲。於是回家去,自覺不自覺地按這個思路開展調查,問母親卜行兆家到底是不是老北京人。徐主任剛從街上巡邏回來,正認認真真地疊那紅袖標,看兒子一眼說:大概其吧,反正老北京人兒身上有股子勁兒,不是外地人學得了的。這股勁兒你卜叔一對,他姓趙,他身上有那股勁。金翌想想又問:您聽說過當年一一我說這當年可是您小時候,或者更早的時候,咱北京玩風箏出名的有姓趙的麽?

老太太眨眨眼:這什麽意思?我沒聽說過,金大叔正在門外擇菜,探進頭來挺神秘的說:翌子,我明白你的意思。當然早年的事兒我也不知道,咱們家上幾輩兒就窮了,風箏,棒子麵窩頭還沒地兒奔去呢。所以也就不知道人家上八旗的人是怎麽玩。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有一天我見到趙光在立交橋下看人家放風箏來著。那臉上的表情啊,怎麽說來著?抻往?

金翌很高興,衝老爸感激地笑笑,又問找誰可以了解早年間的事兒。徐主任馬上把正興致勃勃要往下說的丈夫給攔了回去:這你得問我,咱街麵兒上熟啊。胡同東口,3號,李家那老爺子,早年仗著家裏有幾個錢兒吃喝嫖賭什麽都幹過,現在倒成了寶了,跟區文化館那兒整什麽老北京的回憶呢。金翌一聽抬腿要走,老太太又追出來:嘿我說,我可提醒你,問事兒是問事兒,可別問不著調的,什麽八大胡同吾的你可少打聽。現在正掃黃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呢,咱得自覺抵製腐朽思想侵蝕。金翌忙下保證說咱是共青團員有這個自覺性,再說我還正爭取入黨呢。這才過了老媽的關。

這接下去的半天金翌是在一種很懷舊的氣氛中度過的。這種氣氛把3號那小院弄得象個舊貨鋪似的充滿了陳腐潮濕的味道。他觀賞了澄漿泥的蛐蛐罐,把玩了象牙嘴兒的蟈蟈葫蘆,試著抖了兩個空竹,還把三寸長的金蓮小鞋放在自己的大腳邊比劃了一下。李家老爺子的訴說可以用狂轟濫炸來比喻,每一件事兒都新鮮可每一件事兒都說得有頭無尾。老爺子善於從一件事兒飛速地跳到另一件事兒上去,剛說了後門橋的炒疙瘩香就馬上轉到東曉市的舊貨市場了。天黑下來時老爺子終於說到了八大胡同,兩隻爛眼圈兒包圍的小眼珠放了光彩,金翌便隻好截斷話頭打道回府了。

路上昏頭脹腦地把這半天捋一捋,發現有價值的收獲有兩點:一是“玉賞齋”這個名兒老爺子說耳熟,仿佛聽更老的老人念叨過,是買賣古董的鋪子,二是搭鏢陀子的事兒是真的,至民國初期漸漸絕跡。鬧得歡時確也有過把宮裏的風箏搭下來的事兒,據說被搭下來的風箏是個著名工匠進貢的,那個工匠,姓趙,大概姓趙。是趙光的前輩嗎?趙家以前真是做風箏的嗎?在副食店門前的冷飲攤上買了瓶冰涼汽水,大學生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問題。那個設想越來越讓他自己相信了。他以一個老北京人的後代的心去理解去分析了這個設想的方方麵麵。老北京是有自己的獨特文化的,這種獨特難道不縣促成趙、卜兩家恩怨的一個潛在的重要因素嗎?這種獨特難道不是今天分析這一切的一個重要證據嗎?

北京人愛麵子愛虛榮,極其看重自己的尊嚴。這種既是優點也是缺點的性格,一輩一輩地造就了多少北京人呢?

金翌的心徹底地被自己征服了,他不再懷疑自己的設想,他決定把設想告訴他公安戰線的戰友們。也許肖重會撇嘴,可我一定要鄭重告訴她:你盡管是個好刑警,可你不是北京人,你不會了解老北京人身上那種地域性的深入到骨子裏的自尊和執拗。趙、卜兩家肓定有某種年代久遠的恩仇,這種恩怨一點一滴地滲透在兩家後代的血液之中,到一定的時機就會引出一場爆發……

當天晚上在小王的宿舍裏開了一個非正式的案情分析會。參加者是金翌、瀟瀟和民警小王、女刑警肖重。後來又臨時參加了個刑筲哈一峰。肖重是小王建議參加的,而哈一峰是到派出所和小王研究那個變態賊的案子,臨時加進來的。他那棕熊似的身材乍一出現在宿舍門口把大家嚇了一跳。正和瀟瀟聊天的肖重問:大哈,你幹嘛來了?大哈隻笑,小王從他身後擠進來,怯生生地向肖重解釋:我說了這事兒,大哈他感興趣,便來了。肖重就哼一聲。

金翌把後來者的身份告訴瀟瀟。瀟瀟柔聲說:我真想看見你們,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是好人,都是為我爸爸的事來幫我……她的話讓大家的心都一酸。肖重抓住瀟瀟的手,輕輕地搖孓搖。小王在一旁把肖重的這個動作看得清清楚楚,心想敢情她也是個重情的姑娘。

金翌把那張雍和宮的照片、那本《老北京的生活》、那個精致可愛的微型風箏和風箏圖樣,還有那個小鏢陀子,都擺在大家麵前。大哈笑著說:今兒咱就箅瞀民聯誼吧?小玉說:應該是警民合作吧?咱這是破案,又不是玩……肖重說:廢話少說吧,聽大學生說。

金翌便把今天在圖書館和李家老爺子那兒的收獲繪聲繪色地和大家講了,於是大家麵前那幾樣東西便漸漸有了光彩有了生命。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一幅畫,所有的人都仿佛聽到一首歌,所有的人都仿佛喝下一碗大碗茶。

怛是,這段久遠的隻有北京城才會有的故事,會是今天事件的起因嗎?人難道真的會把某種仇恨,特別是其實並不那麽深切的仇恨,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嗎?他們還不能象金翌那樣堅信不移。

五個人默默坐在悶熱的夏夜之中,曆史的陶醉漸漸消退,現實的沉重悄悄襲來。1993年這個夏季已經發生過的一切又曆曆在目了:

―卜行兆突然外出,起因可能是一張拍攝於雍和宮的照片;……梅有明神秘被殺,他身上穿著卜行兆的衣服,揣著卜行兆的身份證,這一切把那個南方小城和北京聯在了一起;

……瀟瀟家出現了不速之客,幾乎可以認定,此人是照片上出現的、從海外歸來的卜行健;

一一正當人們把卜行兆和卜行健聯係起來考慮的時候,卜行兆再次失蹤;

……再次南下與梅有光接觸,梅承認與卜行兆即趙光是同學,卻否認相互之間有來往,明顯是在撒謊;

一一發現卜行兆木箱內的收藏,一本《老北京的生活》又把人們注意力引向昨天……

據以上種種,金翌提出自己大膽的設想:趙家與卜家祖輩在風箏與鏢陀子的爭鬥中結怨,這段恩怨在“文革”中演變為某種更殘酷的形式,導致卜行健的出走海外。而今天,海外人的歸來使心中一直存有內疚的卜行兆產生了恐慌,他急於找知情的同學,甚至可能是當年的戰友兼同夥商量對策,可是……

金翌講到這裏時停住了,因為他看到了瀟瀟眼角的淚光。刑警大哈先說:不大可能吧?這幾輩子的事兒了,還記仇?我們就箅當年因為搭鏢陀子兩家結了怨,最遲也該民國初年的事兒吧?民國哪年建立的?你們誰知道?肖重說:1912年。

大哈一拍腿:對呀,八十一年啦!瀟瀟她爸43歲,就是1950年生人;她爸的爸就按當時25歲算,該是1925年生人,她爸的爺如果也按當時25歲算,是1900年生人。不可能十二三歲的孩子就因為風箏和鏢陀子結下死疙瘩。那麽結仇的隻能是再上一輩。到瀟瀟這兒都五輩啦!

金翌說:可也難說,我們旗人,聽說過去為隻鳥兒也能打破腦袋。

大哈說:不瞞您說,我也是老北京。我們老家兒可一直教育我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從不敢和人幹仗。

他那甕聲甕氣的話和他那大熊似的身軀搭配起來顯得十分滑稽,大休兒都樂了,連瀟瀟都聽得破涕而笑。

小王點頭:大哈說的也有道理。肖重打斷他的話:可我覺得金翌說的對。“文革”那可是個瘋狂的年代,過去的一點點兒矛盾,到這個年代也會膨脹的。也許就會變成流血事件。

瀟瀟打個寒戰。大夥兒也都不作聲,都回憶起些不愉快的事情。金翌想到老媽被剃了光頭的那次,小王想到了父母那多病的身體,而肖重自然想到父親的死和母親的改嫁。大哈比他們幾個年齡要大,他想到的也許更多,其中肯定包含著自己的經由。

果然,半晌,大哈低聲說:“文革”那會兒我上三年級,我們那女老師就會一句話:什麽出身?隻要誰一犯錯誤她就這句話,比刀子還厲害;我還真從心裏怕這句話,因為老爸那會兒正在牛棚掃地呢。所以我別說玩鬧了,就連大聲說話、多看別人一眼都不敢,整天戰戰兢兢的過日子,生怕給自己找麻煩……唉!那會兒也真是,人呀都變態。

肖重仿佛在牙縫裏說:那時的人心靈都扭曲,都是瘋子。瀟瀟仰麵朝著屋頂,淚水慢慢溢滿了癟癟的眼瞼,緩緩地說道:我爸說過,那個年代的人誰都想殺人。她的聲調讓大家都一震。

大哈說:我們這一代……我們大概齊箅一代吧?“文革”那會兒還是小屁孩兒呢,可心理陰影卻這麽重。人整人啊,是一種銘心刻骨的傷心事,一輩子都忘不了,我特不願意想這些事兒,就讓人整人狗咬狗的日子在我們這代人這兒打住吧。

金翌點點頭,思忖一下說:可有那麽容易麽?照咱們的分析,趙家和卜家可該有幾輩子的恩怨呢。打清朝那會兒就人整人。

小王悶悶地插一句:清朝,不就是你們滿族麽?金翌衝他一翻白眼沒說話。屋裏沉默起來。

瀟瀟作了一個夢。

又似乎不是夢。從小就瞎了雙眼的瀟瀟,對赤橙黃綠青藍紫沒有概念,她的夢裏隻有一團團模糊的扭曲的人臉晃來晃去。一切都沒有秩序也沒有層次,亂糟糟的影象仿佛是在濃霧中出沒的幽靈。瀟瀟感到一陣陣驚悸,一股寒意在她心頭時隱時現。她想睜眼,可睜不開,心裏焦急不安。汗水已把身下的涼席濕透,卻涼津津地不舒服。遠遠地仿佛是電視裏的音樂在飄浮,隨著飄然而來一張男人的臉,瀟瀟認準這是父親的臉,剛要叫,那臉又消失在黑暗之中了。爸!爸!瀟瀟急切地在心裏呼喚,嘴卻張不開。那張臉又浮現出來了,身子也隨之出現,可瀟瀟又認不清這是不是父親了。仿佛陌生又仿佛熟悉,仿佛親切又仿佛猙獰。你是誰?我是我,你不認識我嗎?不認識,你別靠近我!哈,怕我麽?我可怕麽?可怕!可怕!瀟瀟覺得極度的恐懼,覺得氣憤,恐懼和氣憤使她感到絕望,瀟瀟覺得她自己喘不過氣來,馬上就要憋死了。那個人卻突然消失,夢境由此變成一片黑暗。

屋裏有人!她立刻就意識到這一點。剛從惡夢中醒來的瀟瀟此時神經處在高度的緊張狀態。她此時高度靈敏的感覺,就象雷達兵迅速捉到屏幕上出現的那一個小亮點兒,幾乎不是憑視力,而是靠頭腦裏的第六感覺。瀟瀟的神經感到了屋裏的異味,那是一個男人的體味,是成熟男人,不象金翌哥那麽青春和熱情。用這詞形容味道很古怪,可盲姑娘此刻就想到了這個最貼切的詞兒。這味道有些象父親,有一種親切感,可爻多了一種極淡的香水味兒。

瀟瀟幾乎縮成一團,緊張恐怖的一團。她的神經高度敏感地搜索著,判斷出那人的位置在外屋的房門處。院子裏隱約有自行車的鏈條響,瀟瀟判定那是西餐廳服務員馬沛沛下夜班回家。她想那人大概見她醒了急忙逃走,可被外邊的動靜嚇住了,所以停在門口。瀟瀟想到這兒突然從心底浦起一股勇氣,幹嘛不趁這個機會和這個神秘來客談談呢?他不敢跑的,外邊有人;大概也不敢不搭茬兒,因為我會去摸他呀。呀,他要害我怎麽辦?瀟瀟哆嗦了一下,不,不能和他講話,要裝睡,不然會……可他會傷害我麽?我為什麽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瀟瀟想著,聽見了細微的聲音。那個人在轉身,向裏屋看,在觀察瀟瀟……又走向門口了,想離開了。瀟瀟聽見那人在推門的一刹那間沉重的一聲呼吸。瀟瀟冷不防從**翻身坐起,脫口而出:你別走!

那人激靈一下僵住了。

我聽見你在屋裏了,你別走。瀟瀟又說。害怕的一覺反而消失了,她此刻鎮靜得連自己都奇怪。那人仍無動靜,連氣都不喘。

你每次來我都知道。你不趙壞人,我也知道。因為你要是壞人早就……所以我今天敢叫你,我有事問你。

那人仿佛也不想嚇著她,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站在裏外屋之間。

你是誰?瀟瀟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那人終於開口了,聲育果然如瀟瀟想象的那麽渾厚,隻是微微有些發顫,說明了內心的激動:可你說我是好人,我很感謝,因為你說的不錯。所以你可以放心。

話很客氣,象外交辭令,可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壓抑著什麽。

那你為什麽偷偷來看我?

我?是一種感情吧。那人淡淡地說。

感情?那你是我什麽人嗎?

瀟瀟這麽問是有原因的。不知為什麽從事件發生以來她越來越對自己的身世有猜疑。媽媽是誰?她到底是死了還是走了?父親為什麽總回避提到她?小木匣裏的兩件小孩兒棉衣是怎麽回事兒?莫非我真有個叫湘的姐妹?

我?那人反問了一句,便不吭聲了。瀟瀟聽見他歎了一口氣。兩個人都沉默,就象很親近的什麽人聊了半天之後的那種短暫休息,喝兩口水或吸一支煙。瀟瀟換個舒服點兒的姿式,雙手抱住膝蓋,茫然地傾聽著對方的聲音。那人卻不說話,隻偶爾動一下身體。隱隱約約地,遠處有小孩兒的哭聲,不知誰家的孩子鬧奶吃呢。

可他讓你瞎了眼睛!那人突然提高了聲音,聽得出是壓抑了很久的怨氣爆發了。他原來是個暴躁的脾氣。瀟瀟被他嚇了一跳,受驚的鳥似的往牆角裏縮。

但她哺喃地說道:爸爸這些年為我吃了不少苦,我小時候他花了很多錢、找了許多大夫給我看眼睛,平時不管吃的、穿的他總是盡著我,對自己就是能湊合就湊合。

你別怕……那人降低了聲音:對不起,我不該發什麽火。你認識我爸爸麽?瀟瀟怯怯地問。

認識?何止是認識。他冷笑了幾聲:我該走了,這回真的走了。哎,瀟瀟忙叫,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另外,你為什麽來看我?

我?那人淡淡地說:我是個沒有家的人,這不重要,你不用多問了。

瀟瀟聽見門在響,急急忙忙摸索著找鞋:你別走呀,你一定知道我爸爸到底是怎麽了,你一定得告訴我!

我沒什麽可告訴你的。那人已經在門外了:你轉告警方和你那小夥伴,那個大學生,不要在什麽神秘來客身上下功夫了,他才是受害人,真正的受害人。

瀟瀟急急追出幾步,情急之中被板発絆了腿,險些摔倒。她聽見那個人仿佛停了一下,可隨即便匆匆走了。就象他的神秘出現一樣,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北京市耳垂胡同135號院已沉入夢鄉,所有人都酣睡著不知道盲姑娘瀟瀟房裏發生的故事。瀟瀟追到院裏隻聞到劉大爺窗前夜來香濃鬱的香味,一切就跟沒發生過一樣,夜還是寧靜的夜。瀟瀟覺得在這浩翰的夜空下自己是這麽孤獨和渺小,爸爸你在哪裏,為什麽留給我這麽多無奈和謎團?她腿一軟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淚水無聲的流下來。

這都是怎麽回事呀?我到底是誰?我媽媽呢,又是誰?她哭得很傷心。

就在瀟瀟開始作夢的時候,在一間密不透風的小黑屋裏,一個人緩,緩地從**爬起來,抹一把滿頭滿臉的汗水,輕輕地掀開**的一席和褥子,拿出他珍藏的寶貝,開始了他那習慣的不可見人的肮髒的行動。

為了這一行動他早已在酷熱之中躺著忍耐了許久許久。那大概是院裏人還在乘涼下棋聊天的時候,他便已經關緊門窗脫掉衣服躺下了。他的思想色處在一種興奮的幻覺之中,仿佛自己正逐步進入一個極樂世界。這是一個男人。一雙凸出的魚眼在黑暗中微微地半眯著,一對薄薄的耳朵捕捉著窗外的聲音。他長時間一動不動地躺著,這種悶熱中的靜臥對他是一種良性的剌激,他半閉著眼睛任憑那種幻覺擴散、膨脹,使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渴望,原始的衝動開始在心底蠕動。

他就這樣任自己幻想著,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真的一動不動,象一具死屍或一座塑像。屋子一絲風不透,電風扇也沒有開,悶熱的空氣仿佛凝固,沉重地壓抑著這個男人,榨出他的汗水,逼迫他的神經,蓬勃他的欲望,消耗他的體力。

身下的涼席已經濕透,發出久不晾曬的腐臭氣味。桌上的剩飯剩菜已經餿酸,床下的便盆也飄散著尿騷。這混合的味道真的令人作嘔,可這個人卻若無其事。他顯然已經習慣了這個惡劣的環境,就象蒼蠅熟悉垃圾,就象鱷魚熟悉泥潭。

他的眼前此時又浮現出他小時的情景:那天晚上一慣粗暴蠻橫的父親一反常態地給了他一元錢讓他出去找同學看電影,他的母親早已忍受不了丈夫的打罵而離家出走。他當時心裏有些奇怪,在走出家門不遠時看見父親在門口張望,他出於好奇,躲在一邊偷偷地看著,他看到一個妖冶的女人隨父親進了家門。他跑到家裏的窗戶下邊,低垂的窗簾下麵有一隙空間,正好看到**。他看到父親和那個女人!那忘情的接吻;那沉迷的擁抱;那不分你我的溶合、纏繞;那呻吟聲、那亢奮的喘息聲……一幅醜陋扭曲的畫麵刺激著他的感官,讓他感到迷惑、痛苦、悲傷、羞辱。但也給他那幼小的心靈上播下了一顆變態、畸型的種子。每當他一想起那情景,總是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刺激,使他沉迷,使他亢奮。

這時,那些從小印在感觀中令人刺激、興奮的畫麵又清楚的浮現出來,他隨著那情景開始動作。

他饅慢地從床搏下拿出一隻乳罩。

他把玩著它,細細地撫摸著上麵的繡花,感覺著那光滑的質地和渾圓的弧度。他聞它,貪婪地聞,象一隻饑餓的狼。他的眼睛醉了,濕潤了。他的嘴張開了,喘著粗氣,流出了口水。他把那隻乳罩戴到了自己身上,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等待接受男人愛撫的女人,此時男人的強壯和女性的柔軟奇怪地結合起來,溶為一體,堅硬的棱角和圓潤的隆起構成一種美妙的感受。酷熱仿佛羞怯地退走了,小屋裏充盈著棺材般的氣息,他又拿起一條**,女人的**。他的呼吸緊迫了,他的眸子仿佛在黑暗裏放著光。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

好快活呀!好快活呀!

這個人在內心呼喊著呻吟著,快而急促地扭動著他的身體……漫長的夜深邃而幽遠,卻不知道掩蓋著如此的肮髒!許久,男人安靜下來。

難捱的寂靜。

窗外有腳步聲,是誰涼快夠了回家睡覺去了。大葵扇啪啪地拍著腿,還哼著不倫不類的歌。

遠遠地,一個女人在喊孩子:三兒,三兒喂一男人突然翻身,抱住枕頭哭起來!他像作著惡夢突然醒來,他哭得非常傷心,卻拚命地用枕頭壓抑著哭聲,使哭聲變得象細微難聽的貓叫。

他哭得渾身顫抖,他哭得嗚嗚咽咽。他一會兒覺得自己象一個被奸汙了的女人;一會兒覺得自己象一個強奸女人的惡棍。心底深處殘存的一點羞恥感此刻象潮水一樣漫上來,他猛地跳起來左右開弓抽了自己的耳光。啪!啪!啪!狠狠地抽,狠狠地抽,兩腮很快紅腫了,隻是因為黑而看不出來。疼痛的感覺卻是火辣辣的,刀子般直紮進心裏!

我這是幹什麽?我過的這是什麽日子,人不人,鬼不鬼!我為什麽不能改變?我幹嘛要象漩渦裏的落水狗似的一個勁兒往下沉?就為了那一件事嗎?就為了那一個目標嗎?值嗎?值嗎?

他頹廢地栽倒了,強壯的肌肉仿佛融化了,一灘泥似的軟下來,堆在那張齷齪的**。他又抓起了那堆女內衣,哆哆嗦嗦地舉著,在漆黑中觀看著。他突然又笑了,笑得很怪,象貓頭鷹的尖嘯。收起珍藏的寶貝,他冷靜了許多。打開電風扇,熱風把臭氣吹得在小屋裏滾來滾去。男人挺立在風扇前,漸漸變得冷硬變得乖戻變得陰沉。

窗外已沒有人聲,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