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3年7月底的這個夜晚,夜幕把許多詭秘的活動都遮蓋起來了。

卜行兆趙光突然失蹤!

這回是真的失蹤,因為上次出走前他還和女兒打了招呼,而這次純粹是不辭而別。瀟瀟半夜醒來,敏感地覺出外間屋沒有動靜,到爸爸**一摸發現是空的。枕頭毛巾被放得整整齊齊,屋裏有一股淡淡的香煙的味道。顯然卜行兆並沒睡過覺,他抽著煙做出了一個新的決定,然後便悄然離去。

他從來不吸煙,這次吸煙是瀟瀟印象中的第一次。因此,瀟瀟有了一種不祥之感。

瀟瀟沉住氣坐到天亮,爸爸沒回來。在瀟瀟心中殘存的最後一點兒希望破滅了。她流著淚,摸索著去找金翌。在這個盲姑娘心中,直覺地認為翌子哥是她最可靠的人。

金家老兩口和他們的老疙瘩兒子金翌正在吃早飯,油條加棒,子麵粥。大學生金翌還沉浸在激動裏,因此當瀟瀟把卜行兆失蹤的消息哭訴之後馬上陷入了一種茫然,他端著粥碗嘴裏噙著一塊油條變成一尊泥塑,神態完全是一副冰水澆頭的感覺。還是治保會主任徐大媽處亂不驚,嚴肅地說道:這得烏上報告派出所,這是個大事兒。金大叔是機床廠的人事科長,凡事總愛擺出點兒派頭兒可又常常說出些不那麽合適的話。這會兒,他放下碗筷,對老伴兒的意見表示反對:不要急嘛,據我知道一個人24小時不見了之後才可以報失蹤,在這之前是不能認定失蹤的,因為他也許還會回來嘛。徐大媽根本不聽丈夫的,斬釘截鐵地說:治安工作你哪兒比我懂的多?兵貴神速,早報案就會爭取時間。說著,飯也不吃了,匆匆地往外走。金大叔搖頭,對老伴兒的專橫表示了不滿和無可奈何,便出門上班走了。金翌直到此時才緩過氣來,傻愣愣地問:你說的,是真的?

瀟瀟的眼淚淌下來:金翌哥,我不會騙人。金翌歎口氣:我知道,我隻是一時糊塗了。好吧,你先別難過,我去找民警小王,這回我們一定認真對待了。

民警小王不在。他被刑警隊叫去了,說是要了解那個被殺死後又扔到北護城河裏的小子的情況。徐大媽和金翌先後腳趕到派出所,隻好一起向所長老高報告情況。老高是老派出所出身了,極其敏感而又喜歡刨根問底。一句一句地追問下來,金翌隻好前前後後地把一切都說了,最後聲明:小王說向您匯報的,大概還沒來得及。老高向徐主任笑笑:您這個兒子,調我們分局刑警隊去吧,蠻夠格兒的。徐主任卻很嚴肅地批評兒子:這麽大的事怎不早匯報?你以為公安工作是個人就能幹?你這豆芽兒似的德性還當偵探哪,別給人添亂了。把金翌說了個大紅臉,爭辯道:我和小王並沒想瞞誰,隻是覺得這事兒你說有問題吧好象又不那麽確切,所以想先摸摸再說。老高便擺擺手:沒什麽,你們也是好心。威後便去打電話向分局匯報。

金翌把老媽打發走,自己一個人坐在派出所門外那棵老槐樹下浮想聯翩。卜行兆又去找B了麽?那麽他這次去找8是為了什麽?因為卜行健在耳垂胡同公開露麵而驚恐?還是那個至今無任何蛛絲馬跡的C又做了什麽手腳?而這個C,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存在的話他又是何許人也?然而,會不會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說還有一個D?

可能的,完全可能的。卜行兆與卜行健今年都是43歲,那麽倒退20年他們都是23歲,“文革”開始時他們16歲,正是聚眾造反的時候。聚眾,這個字眼兒不就表明他們絕不會隻是一兩個人?還有一個0參與當年的事情是合乎情理的。那麽,很可能卜行兆在B處碰了釘子遭了風險,於是又去找0。找0就不會有風險麽?會有,可他顧不得了,這說明當年的事很嚴重。

卜行兆,趙光,你當年到底是個什麽人物啊。

金翌決定,馬上去找瀟瀟,一定得從卜家的曆史入手,揭開昨天的謎底。不了解昨天就無法明白今天的故事,不知道因就不知道果,不洞悉曆史就無法把握未來。

大學生匆匆地往家走。晌晴的天氣,太陽熱情奔放地把酷熱投向大地,把樹葉曬蔫,把馬路烤軟,把急匆匆的金翌逼出一身汗。當他邁進院門時,先碰上捧本厚書的張老師。

翌子,張老師和老街坊們一樣稱呼金翌,幹嘛去了,這麽熱呼呼的?

咳,瞎忙唄。金翌含糊地應道。他不喜歡把瀟瀟的事兒張揚得滿城風雨。

是因為老卜又跑了的事兒吧?張老師神秘兮兮地問。金翌一愣:您怎麽知道?張老師一笑:全院都知道了,大夥兒關心嘛。金翌瞥一眼小西屋的門,心想北京人真是耳尖嘴快。正想躲開這位總作學究狀的曆史教員,可張老師卻拉住他的胳賻不讓他走:甭著急,咱爺倆再聊聊。這位其實是陝西大荔人,聽說是“文革”初那會兒來北京打小工,因為好學而慢慢熬到今天的。可他酷愛北京方言,總把那些連真正北京人都不再常說的詞掛在嘴邊,例如吃過飯了說成先偏您了,又例如嚴格地把攤雞蛋叫做攤黃菜。他的親熱讓金翌有點無可奈何的厭煩,可又不好意思甩下對方就走。張老師推推眼鏡,把厚書抱在胸前,嚴肅地說:這個老卜,城府很深啊,他上回冷不丁跑外地,到底幹什麽,一點兒口風都不露。隻是可憐了瀟瀟這孩子,你聽說點什麽嗎?你媽是治保主任啊。

金翌搖頭:我媽什麽也沒說。那老太太,嘴緊著呢,牢記我黨當年地卡鬥爭的信條,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兒女。

那你和民警小王是“磁器”啊,也沒聽說點什麽?那臉砸的稀巴爛的死屍查清了麽?是誰?

金翌心裏打個轉,這老師平時總是一副書呆子樣,今天怎麽了?還挺關心卜家的事,也學會北京人愛管閑事的臭毛病了。哼,越關心我越不說。沒查清吧?我是個學生,人家公安局哪能什麽都跟我說?

也是。這也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哎,翌子那天下雨我看見你跟個華僑在副食店避雨,怎麽著,你們家還有海外關係哪?

嗨!路遇,避雨嘛。金翌極有耐心地說,繞過張老師,往西屋走。他不能再陪好奇心極重的中學教師往下聊了,那真是瞎耽誤功夫。剛走兩步,葡萄架下站起個劉小麗:金翌哥你可回來了,我這道數學題箅倆禮拜了,你一定得幫幫我。金翌剛要說話,身後又響起一個甜甜的聲音:金翌,陪我遊泳去好嗎?今天我休息。金翌回頭一看,是西餐廳服務員馬沛沛,正雙目含情地望著他。金翌心說:今天咋這麽急人?我他媽成大眾情人兒了。

這天晚上又下了雨,是那種淅淅瀝瀝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雨。伴隨著雨水的是難捱的悶熱,電風扇的風力根本不足以驅趕人身上雨和汗混合成的**。馬沛沛家裝了一台窗式空調,可一啟動就會燒斷全院的保險絲,使耳垂胡同135號陷入那種北京人稱之為“黑熱”的境況之中。於是太家都罵,西餐廳服務員嚇得不敢再開空調,脫得隻剩一條三角褲衩躲進小屋罵天咒地,捎帶著幽幽怨怨地思念一會兒金翌哥哥。而金翌,這時正悄悄溜進瀟瀟的小屋,和瀟瀟一起琢磨怎麽打開木箱上的那把鎖。

沒開燈,隻打著手電。那鎖在手電光裏更顯得碩大無朋,令兩個年輕人一籌莫展。

撬吧?金翌問。別,回頭我爸回來我怎麽說呢?瀟瀟可憐巴巴地說。那怎麽辦?鑰匙又在你爸手裏……金翌歎口氣,一屁股坐到地上。

瀟瀟把臉扭向窗外。窗外是沒完沒了的雨聲。金翌看到瀟瀟臉上有亮晶晶的東西,知道她又在思念父親,心裏也有些難過,悶悶地說:你爸去的地方,不一定也廠雨,不見得會淋到他……瀟瀟搖頭,說:可那兒一定會有比雨更可怕的事情。金翌一下子又想到硒得稀爛的臉,不禁打個寒戰。

撬了吧。瀟瀟悠悠地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回過頭來想,這也是,了爸爸呀。金翌感動地握一下瀟瀟的小手,抄起把大號改錐去撬那把鎖。鎖仍然結實無比而木箱卻顯然糟朽了,三撬兩撬,鎖完好無損而釕銱和木箱卻分了家。

金翌抹了一把汗,心跳驟然加快了許多。卜行兆的過去是否就在這箱子裏?他心裏其實也沒把握。可他希望這木箱會告訴他些什麽,在馬上就要見分曉的時候他由不得自己不激動。他看看瀟瀟,瀟瀟也用手在額頭上擦汗。

金翌屏住呼吸,掀開了箱蓋……

先是一股嗆鼻子的樟腦味,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是極普通的衣物。

瀟瀟在一旁急切地說:快看看,裏麵到底有什麽?告訴我!等會兒,我告訴你。金翌也很想盡快看到結果。衣物被一件一件地撿出來,金翌先發現一本書,一本名叫《老北京的生活》的書。六成新,書角有些翻卷,仿佛經常有人看它……可這書名為什麽這麽熟悉?仿佛在哪兒聽說過?

金翌隨手翻了一下,書裏盡是些關於老北京人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的回憶。要放在平常金翌會對此非常感興趣,可現在,他滿腦子隻想著一個問題:我在哪兒聽說過這本書?

我確實對這本書有某種印象,而且這印象還並不太遠,似乎就是最近才得到的。可是……越著急越想不起來,哎,我怎麽這麽健必?

金翌哥,你在看什麽?瀟瀟忍不住地問。

書,一本老北京的書。

書?瀟瀟仰臉想想,我爸從沒看書的習慣。那麽這書還是有點蹊蹺的。一個不看書的人卻藏了一本書。而旦……我還是想不起來我在什麽時候聽誰說起過這本書。金翌哥,除了這本書,還有什麽?

還……瀟瀟的問話提醒了金翌,他放下書繼續俯身到木箱裏去探尋。他盼望已久的東西便在此刻出現了,一隻小木匣子從幾件舊毛衣下麵露了出來。

瀟瀟!有隻木匣子!金翌低聲叫道。是麽?快,快看看有什麽?瀟瀟急急地說,身子向前傾著,淡淡的姑娘特有的香氣就在金翌臉前飄散。金翌的心**漾一下,忙把注意力集中到木匣子上去。手電光裏的木匣不動聲色地臥在箱底象是等待著人們來打開它。然而木匣也有鎖。一把精巧的老式銅鎖。木匣,銅鎖,《老北京的生活》,還有窗外纏綿的夏雨,一下子在金翌和瀟瀟的周圍造就了一種仿佛昨日的氣氛,他們好象回到了三十年代甚至更久遠的北京,在殘破的城牆間聽見悠揚的駝鈴聲。許久,金翌才小心翼翼地開始撬動那把鎖。鎖終於撬開之後,他翻撿著木匣裏的物件兒,一邊向瀟瀟念叨著。

一個小紙盒兒,裏麵有個小風箏,真沒見過這麽小的風箏,你摸,隻有5分錢鋼蹦兒那麽大……紅色的。一本舊線裝書,不,是一本圖譜,畫的也是風箏,各式各樣的,很漂亮,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風箏樣子,真是太美了!喲,這兒還有兩件小孩兒的小棉衣,一模一樣的,哎,這小棉衣上一件上麵繡個湘字一件繡個瀟字,瀟大概是你,可湘是誰?

瀟瀟茫然地搖頭,把小棉衣從金翌手裏要過來,摸索著小衣服,瞼上充滿了疑問。

別是你還有一個妹妹吧,因為這兩件小衣服一件新一件舊,會不會那個小孩還沒來得及穿就……金翌意識到什麽趕緊打住話題,不過瀟湘合起來是湖南的意思,可也象征了仙女,女孩兒。你會不會和湖南有什麽關係呢?

不可能,都不可能。我從小就一個人的,這你知道。湖南,我家是北京人啊。

金翌突然靈機一動,是不是瀟瀟的母親是湖南人呢?瀟瀟和她爸都從未提過這位神秘的母親,可是人就會有母親,這位母親是必然存在的客觀事實。

但金翌沒有繼續往下說,他怕引起瀟瀟傷心和胡思亂想。他重新把目光移向木匣,木匣已經空空,用舊報紙糊過的匣底上隻剩下一個小銅疙瘩,不,應該是個小銅秤砣吧?還係著長長的繩子……

這是幹什麽用的?金翌自語,把那已生了綠鏽的小東西拿出來。正在這時他突然聽見窗戶那邊兒砰的一聲響,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們倆嚇出一身冷汗。

有人!瀟瀟幾乎在同時叫道。

金翌抬頭,正好看見窗外一張緊貼在玻璃上的臉,手電筒的光已經很微弱了,他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卻從那人的姿式中看出某種激動和急切。金翌極力鎮定住自己,起身大喝一聲:誰?幹什麽?那人悚然一驚,隻見一顆碩大的腦袋黑影一閃,不見了。

金翌追出房門的時候,隻聽見院門咣當一響,說明那人動作是很敏捷的。他顧不上什麽,三腳兩步竄到院門外,胡同裏卻空無一人。

隻有雨絲,在昏黃的路燈裏飄浮。

不可能,他不可能跑這麽快!他一定藏在胡同裏什麽地方!金翌向前跑去,在每一個院門處窺視,可一無所獲。那個神秘的人仿佛鑽進了地底。

民繁小王的屋裏有一個繃著臉的漂亮女孩兒。小王無精打采地向金翌介紹:這是刑警隊的,叫肖重。

嗬,女刑警,真棒,跟電影上演的似的。金翌很欽佩地伸出手。肖重猶豫了一下,出於禮貌勉強伸出手但很快抽了回去,接著帶著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金翌,使金翌渾身不自在,他還從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女人的眼光。肖重開口道:你就是金翌?話語顯得平淡乏味,有些象審問。金翌勉強忍住心中的不快,表現出一種男人的大度和不在乎:對,我就是金翌。

可女刑警卻沒接他的茬兒,扭臉問小王:前一段就是你們倆在瞎忙活?

小王點頭,挺馴服的樣子。

真是無組織無紀律,和外人一起搞偵察。女刑瞀有些高高在上地說。

怎一一金翌這才明白自己正處在一個特尷尬的地位,臉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兒。運了半天氣,他對小王說:你忙吧,我先走了。回頭見,不送啦。小王偷著向他擠了一下眼睛,給金翌一個暗示。

半小時後,小王在派出所門外的槐樹卩找到金翌:我說我撒尿,就溜出來了……什麽事?

金翌蹦起來:那女的有什麽了不起,怎麽那德性?不看你的麵子我就跟她急,告訴你吧,象我這麽主動幫你們的打著燈籠都難找。

你怎麽著?你能怎麽著?咱倆不服不行,人家是刑警學院剛畢業的高材生,在校學習成績射擊第一散打第二,咱倆綁一塊兒也不是她的對手。

那又怎麽樣,她學這個本行就應該比咱們強,我要學了,還有她擺譜的份兒嗎?

行了,行了,這是氣話,咱現在還得聽人家的!你很崇拜她嘛。

崇拜倒談不上,可我一點兒自信心沒了……算了,趕緊說,找我有什麽事?

金翌這才想起來要辦的正事基點兒讓這個驕傲的女刑警給攪了。他把昨天夜裏的事說了一遍。

小王聚精會神地聽了,問:你說那人會不會是卜行健?沒看清。金翌說。

你說那人很激動的樣子,特別是看見那小秤砣之後?他一沒留神腦袋差點兒把玻璃撞碎了,所以我才看見了他。那小玩意兒呢?

在這兒。金翌張開手,小銅疙瘩在他手心裏已磨得有些發亮真有意思……小王掂著那玩意兒:哎注意了麽?這下麵有印號叫什麽……

玉賞齋。金翌指著說:這是大篆,你能認識嗎?我沒你文化高……可你文化高剛才也讓人家給撅了。你再他媽說!我和你掰了。

得得,別逗了。小王從金翌的撕扯中掙紮出來,說:我得趕緊回去,我們正商量出差的事呢。去查梅有明?

摸摸情況吧,誰知道會怎麽樣呢?好哇,有美女作伴,就忘了我啦,這叫,重色輕友啊!胡說八道。我是民警,我能不按領導指示辦事?你要是……偷偷跟著嘛。

金翌聽了,鄭重起來:那,我得琢磨琢磨。你慢慢琢磨吧。小王扔下他走了。

金翌把那隻小銅秤砣塞進兜裏,慢慢地沿著大街邊走邊想。大街上彌漫著熱騰騰的熱氣,昨夜下的雨今天在太陽的催促下又在向天空蒸發。夏季的自然循環就是這樣快。路上的人在蒸氣中扭曲著,象一幅怪誕的可以移動的現代主義油畫。金翌也走在這油畫之中,渾身也如塗了油彩般的膩歪。那隻小秤砣在褲兜裏凸出一個包,沉甸甸地墜著他的腿。

這玩意兒是幹什麽用的呢?真是秤砣麽?可為什麽係著一根兩米多長的繩子?而且那繩子斷頭處很淩亂,象是扯斷的,那麽是不是說這繩子原來還要長?

秤砣,秤砣,那個神秘來客為什麽見了它會那麽激動?還有小棉衣,風箏……

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它們之間有什麽內在的不為人所知的聯係?這聯係是肯定有的,不然卜行兆何必把它們珍藏在一起?可正因為如此,這秘密就隻有卜行兆一個人知道了。也許謎底在那本《老北京的生活》裏?

金翌站住了。抬頭,真巧,想到書的地方自己居然就正走到書店門口。

進去轉轉。

師傅,有沒有關於風箏的書?

風箏?你自己找吧,我們這兒開架售書。

謝謝。

先看看《漢語詞典》。在風的注釋中有:風箏,一種玩具,在竹篾做的骨架上糊紙或絹,拉著係在上麵的長線,趁著風勢可以放上天空。

太簡單了,這連三歲的小孩兒都知道。金翌悻悻地把書放回原處,突然想到在那木匣裏風箏上沒有長線而秤砣上卻有……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有真他媽逗。

金翌覺得很好笑,人世間也有許多這樣錯綜複雜的反常的事情,可年輕的大學生此刻還體驗不深。

他又想到那個南方的小城市了。去不去呢?悄悄地尾隨民警小王和女刑警走一趟,無疑是極具**力的事情,可鴦,扔下瀟瀟這頭不顧,又有些放心不下。那個神秘的深夜來客還會不會再現?而他半夜造訪的目的乂是什麽?他與那小銅秤砣有什麽瓜葛?一切都還是謎。我走了,他來傷害瀟瀟怎麽辦?

金翌的腳步慢下來,兩眼茫然地注視著書架上的書籍。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正浮現於他的腦海:那個深夜來客是否就是外籍華人卜行健先生呢?

應該是他。金翌告訴自己。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自以為很奇妙的主意。匆匆地,他在書店門外找到處公用電話。

燕京飯店嗎?接1015房間……請問卜先生在嗎?什麽,沒有卜先生?您是今天上午才住進來的。對不起……請接服務台……

請問1015房間的卜先生什麽時間搬走的……早晨?

是他!神秘的深夜來客就是他!不然,他沒必要匆匆搬走!可他搬到哪兒去了呢?

金翌回家管老太太借錢,說是和同學一起搞社會調查去。老太太撩起床褥子拿出錢包,剛打開手卻停住了,狐疑地盯著兒子:社會調查?調查什麽?旅遊去吧?金翌心裏一跳,可馬上又鎮定了,反正真的不是去旅遊。於是和老媽磨牙:您當治保主任當出毛病了吧?怎不相信人?老太太驕傲地說:這叫職業敏感,懂嗎?我告訴你,假如咱這胡同走過一小偷,老娘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當壞人做壞事都掛相兒一一金翌真不耐煩了:媽!你兒子是壞人嗎?得了得了,我不去了,成嗎?

說完怒氣衝衝地回自己小屋。老太太倒不落忍了,追過來把壹佰元的票子往桌上一拍:得,小子,你愛幹嘛幹嘛吧。我沒功夫和你鬥氣兒,我得巡邏去呢。這夏季治安是最讓人揪心的了。

老太太嘮嘮叨叨地前腳走了,後腳金翌的爸爸機床廠的人保幹部就進來了,問兒子:你們要去哪兒啊?南邊。金翌懶懶地說。

老子坐到兒子對麵,點上煙,慢條斯理地問:為卜家的事兒吧?兒子瞪大眼睛:您一一老子笑笑:你媽有話,這叫職業敏感。不過我覺得,卜家那點事兒最關鍵的扣兒還在這兒,在老北京的那點故事裏。去外地,弄清楚也是皮毛而已。

金翌想反駁老爸,可想老爸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便沒吭聲。老頭兒慢悠悠地噴雲吐霧,也不再言語。兒子了解父親,在當治保主任的老伴兒**下養成了一種悠忽悠哉的習慣,特別會在雷霆閃電麵前進入充耳不聞的狀態。此刻雖無雷雨也無閃電,但他又象老僧入定地沉入自己的思維了。

金翌想走,想去找朋友訂火車票,可見老爸那樣,沒敢動窩兒。老頭兒抽了一陣煙,眼珠動了動,說:咱家呀,是窮旗人。你爺爺的爸爸,也就是我爺爺,靠給人家刻竹活兒掙錢糊口……

金翌心說怎麽又憶苦思甜了?這些陳年往事已經聽老頭子說過多次,背都背得下來了。所謂竹活兒,就是竹製的“老頭兒樂”癢癢撓。所謂刻,就是在竹活兒的把上雕刻出鏤空的各式花樣來。應該說金家那位祖輩是個工藝美術家,他雕刻的竹活兒精巧細致美觀大方,非常招人喜愛。至今金家還有這樣一把癢癢撓,把上兩道深槽裏是兩隻可以來回滑動的鴿子,中間有一顆可以活動的地球。這構思已經脫離了傳統的思維,挺有點兒新意了,顯然那位窮旗人雕刻家還挺愛創新。

那竹活兒一天隻能雕一把,老頭兒繼續說,送到東安市場換出一天的嚼穀。這,就是老北京。

大學生看著父親,不知他說的什麽意思。老頭兒說:你明白嗎?老北京甭管多窮,但知書達理,有文化,有毒的不吃犯罪的不為。日久天長,北京人就有了一股勁兒,一股兒外地人沒有的勁。我看卜行兆這人有這股勁兒,說他去外地殺了個人?懸。

金翌想說其實我也是這麽看,可證據呢?再說,就是從北京這兒刨地三尺,目前也不敢說卜行兆一一趙光清白無瑕。父子倆都不說話了,各想各的心事。

金翌又想到遠方的那小城廣,在那兒真的可以解開謎底嗎?真的可以揭開每個人一一包括卜行兆、卜行健和梅有光臉上的假麵具嗎?

老爺又打破了沉寂:兒子,你真的想當警察?金翌一愣,說:也……不好說,我隻是喜歡推理,有意思。

老頭兒搖搖頭:瞀察可不是好幹的,我幹了這麽些年保衛,可是有沐會。就說推理吧,你以為都象書上說的推來推去準有個結果?不見得。我們廠裏那年澡堂子發現條反動標語,我也推理來著,推了半天剩仨可疑人,可哪個也落實不了。一午一年地拖下來,事也不了了之了。前兒,三車間老王和我喝酒喝多了,說那年的事兒是他幹的,因為長工資的事兒。你說,我當時心裏是什麽滋味兒?當年嫌疑人裏沒老王啊,我作夢也夢不到他啊,這事兒,別扭吧?

金翌點頭,在心裏琢磨老爸的意思。老頭兒有思想,這思想常常繞著彎出現在他的語言裏,讓人回味無窮。

好啦,我也不多說什麽了。錢夠不夠?我再一金翌忙打斷老爸的話,謝了謝了,爸,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不管會不會勞而無功,這堪兒總得幹下去。老頭兒眨眨眼:重在參與?金翌笑:您以為是奧運會?

老頭兒又點上一支煙:那好,我就把我想過的跟你說了吧,不把話說到這兒,我是不會說的。我總懷疑——這懷疑也許太大膽,可是……我琢磨卜行兆不是瀟瀟的親父親。金翌嚇一跳:您說什麽呀?

老頭兒說:先聲明啊,沒證據,隻是憑感覺,那老卜——哦,他姓趙。那老趙,不象結過婚的人。我說北京人有一股勁兒,結過婚的人也會有一股勁兒,和沒結婚的人不一樣,真不一樣。金翌笑起來:我不信,這也太玄了。老頭兒看看他,沒說話。

火車剛一開出北京站,小王便對肖重說一句:我上廁所,然後就溜到另一節車廂找金翌去了。

金翌在硬座車廂裏擠坐在一群旁若無人地打著撲克的農村小夥子身旁,一隻腳高高地擱在兩隻大編織袋上。替人看的。他苦笑著說。誰的?小王四下巡視著問。下邊呢。金翌說。小王低頭,才瞧見座椅下露著兩隻除了黑泥看不出本色的赤腳。

票真他媽難弄。金翌感歎道,有個座我真知足了。小王側身讓過列車員和他的大水壺,說:哥們兒難為你了,要不你上我那兒坐著去?金翌急忙搖頭:得了吧,那女刑警還不把我扔窗戶外頭去?告訴你吧,我打見了那丫頭就開始不順。車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說看看那本《老北京的生活》吧,瀟瀟給借了我們院那張老師了,說那老學究非想看看不可。

你看他幹嘛?小王插話問。

廢話!金翌白他一眼:我不是想知道瀟瀟他爸幹嘛收藏這本書嗎?再說,風箏,秤砣,玉賞齋,這些玩意兒也許書上有呢。我去找老學究了,他倒二話不說把書給我了——怎麽樣?

不怎麽樣。書上沒有咱們想要的答案。那書也夠破的了,其中還少好幾頁呢。

同誌讓讓。一位胖大嫂舉個光屁股孩子火車頭似的衝過來,小王躲閃不及,臉頰結結實實地和小孩兒屁股接觸了一下。那孩子大概受了刺激,小雞兒一撅,尿液呈弧形掠過人們的頭頂,無拘無束地灑落在所有不該灑落的地方。車廂裏便炸了鍋,喝斥、叫嚷、道歉、哭嚎響成一片,直把鐵青臉的乘瞀也引了來。小王和金翌的談話無法再繼續下去,隻好一邊擦著頭上身上的童子尿一邊擠到車廂聯結處去抽煙。剛才的話題一時想不起來,三扯兩扯便又說到女刑警肖重身上。

怎麽給你派這麽個母老虎來?漂亮是漂亮,可也忒厲害了。金翌笑道。

人家剛畢業嘛,屬於實習性質。咱這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派老刑警吧,大材小用了。讓咱自己辦吧,人又不放心。就把她撥拉來了。

她可是躊躇滿誌呢。大學畢業嘛,浪漫點兒正常。

哎,突然想起來了,那個偷褲衩乳罩的小子,怎麽樣?弄清了嗎?

沒呢。有點線索吧。都說這麽大的人兒不應該這麽墮落,有人引誘吧,於是正追查教唆犯呢。還有人說,準是教唆犯見這小子玩太火了,怕他露餡兒,先掐死他箅了。

這社會真是無奇不有。收藏點兒什麽不好,收藏乳罩褲衩。這有什麽奇怪的?我有一公校同學,分公共交通分局了,專管在公共汽車上抓賊。有一回碰上個小子,在車上揪人女的頭發,就揪一根兒。那天被一個女的發現了,不依不饒的,他們也是管閑事兒,就把他抓了。那小子交代,他就好幹這個,每次都揪一根兒,回家後存起來。最奇的是到這小子家一搜,炕褥子下都是一團一團的長頭發,更稀奇的是他愣能一根兒一根兒說出是從什麽樣的女人身上揪下來的;在哪輛車上,什麽時間揪的,說的倍清楚。特異功能用這兒了,你說神不神。

神,真夠神的。可這都屬於心理變態範疇了,與正常的收藏不可相提並論……哎,小王,那銅秤砣上“玉賞齋”三個字是不是就與收藏有關呢?看這個名兒象,八成齋主是個收藏家。是嗎?可他收藏秤砣幹嘛使?這玩意兒也沒價值。這秤砣不是他收集來的。那“玉賞齋”的印跡隻有鑄造的時候能蓋上,也就是說,這玩意兒是他自己訂做的。小王你不是北京人吧?老北京人可愛收藏點兒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呢。有個養鳥的,養了12隻紅子。知道什麽叫紅子麽?……其實我也不明白,反正是一種鳥。他這12隻紅子讓他訓練得會一起叫出一種聲音,跟齊唱似的。他為了這12隻鳥,專門收藏了12隻特精致的竹鳥籠,又特製了12份鐵頂棚蓋布……什麽叫頂棚蓋布?就是鳥籠子頂上那一塊圓板兒,明白吧?他請了名家在這12塊鐵板上雕刻了12個月的花神圖,還配了詩,弄得特漂亮,外行人一看也知道是好東西。這樣的收藏怎麽樣?又奇特又有文化氣息吧?有點意思。可這故事你哪兒聽來的?

就那本《老北京的生活》上寫的呀。這本書是挺有意思的。吃喝玩樂,北京人過去那點磕兒都有。可有沒有關於風箏的內容?

金翌一下子不吭聲了。他望著小王,一臉被問住了的困惑。火車就在兩個人的沉默中轟轟隆隆地前進,華北平原那陽光燦爛的原野從窗外飛速地向後退去。

這不合理是吧?金翌低聲說,那麽隻有一個解釋,少那幾頁是有人故意撕去了有關的章節。

小王又點上一支煙,拍拍金翌的肩膀:算了哥們兒,別鑽牛角尖了。破一個案子不見得隻有一條思路,你那本書和你那堆老北京的典故兒是一條線兒,小城市這個被砸爛了臉的梅有明和他哥也是一條線兒。我看,這條線兒比你那條更直接,更一一話說到這兒小王肩上挨了重重一拳,生生把到了嘴邊兒的話給捶回去了。小王驚詫回頭,頓時矮了一頭似的泄了氣。肖重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在兩個夥伴兒麵前晃動著,石頭子兒似的話叫他們心驚膽戰:

我以為你這泡尿回北京撒去了呢,敢情跑這兒策劃陰謀詭計來了。說!怎麽回事?

來火車站接小王一行的是個胖胖的老刑警,上次小王和金翌陪瀟瀟來認屍時已見過他,他是當地公安局刑警隊的副隊長,一個嘮嘮叨叨的但很精明的人。

一見麵他就說:哎小金,我記得你不是穿我們這身皮的,這回怎麽你又來了?

金翌紅著臉說不出話。肖重冷笑了一聲。小王敷衍道:啊,他調來了,也當民警了。

在火車上三個年輕人經過了長時間的討價還價。金翌幾乎是聲淚俱下地闡述了他對公安工作的熱愛和對這件事所負的義不容辭的責任。肖重卻隻是冷著臉聽,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卻眨不出一絲一毫的同情。小王先是不說話,後來終於漲紅了臉替金翌求了幾句情,那女刑贅才吐了活口說:好吧,去了再說吧。

兩個小夥子又到車廂聯結處抽煙時金翌埋怨小王:你怎不早說話,害得我唾沫都幹了。小王竟有幾分羞澀,說:我見了她舌頭就短。金翌搖頭歎息:這就是問題了,有問題了。小王勉強笑笑,沒吭聲。

胖警察開輛破吉普,把三個年輕人送到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招待所。一路上他不停地誇北京好,說北京就是首都,什麽都比外地強,連人都能幹,你看你們這麽年輕就這麽幹練了,不象我們這兒,這麽大歲數還熬著呢。又問三位都是什麽警銜,小王說二級瞀司,他就拍著方向盤大叫:虧了虧了,我比你們大這麽多才一級警司。小地方就是不行。

招待所的房間麵向長江,推開窗子就可以聞見長江水的鮮腥。隻是熱,比北京更甚的悶熱。蚊子跟飛機似的在屋裏盤旋。它們都是喝長江水長大的,自然厲害。胖警察樂嗬嗬地說。

安頓下來坐定,胖警察收了笑容,向三位年輕人介紹情況。查明死者就是梅有明沒費什麽勁。你們認屍之後證實了不是那個卜什麽兆,我們就向全市發了尋人啟事,還登了報。三天之後來個女的,說對啟事上臀部有傷疤這句感興趣,說她男朋友梅有明失蹤好幾天了,他屁股上就有疤是小時候讓驢啃的。結果這女的看了屍體還真認定就是梅有明,她對那傷疤有深刻印象因為她和梅有明睡覺時特愛摸它。最有意思的是這女的走了之後又來了倆女的,都說是梅有明的女朋友都認識這小子的疤瘌屁股。再後來血型、指紋啥的就都對上了,我們就認定這是梅有明那個全市聞名的花花公子。

其實梅有明嚴格說不是本市人,他戶口在你們北京呢。對,你們還真猜著了,他哥梅副市長是北京知青出身,當兵之後轉業來此。也箅入贅,因為他老婆是本地人,一塊兒當兵的戰友。這梅有明父母雙亡,就投奔了他哥,可沒遷戶口。這小子也沒多大罪過,就是花,亂搞男女關係。在本地開個小飯館,都他媽快成賣**窩點了。不過你們別誤會梅副市長包庇縱容。梅有光還真是個好幹部,廉潔,肯幹,老百姓反映不錯。對他這個弟弟他也真管,批過兩次示查處,還親自帶民警堵著飯館門掏了一回窩,後來封了門。當然過了一段時間又開了。這年頭拍馬屁的人多,手段也高明,好多事不見得被拍的人知道,可是悄悄地鬼子就進了莊了。梅有明就讓這些人給慣壞了。

肖重插話:你對你們梅副市長很有感情啊。胖警察一臉嚴肅:姑娘,我一家五口一直住公共廁所隔壁的一間小平房,牆上的尿堿都有銅錢厚。梅副市長到公安局現場辦公,親自批示給我一套兩居室。

大家都沒說話。遠遠地,長江上有輪船的汽笛聲傳來,悠悠揚揚的。

咱還說梅有明吧,胖警察打破沉默,並且掏出張照片放到桌上:他今年35歲,未婚。據調查失蹤前正和一個女朋友睡覺。那女的說他老看表,問他有什麽事,他說有事,具體的沒說。當晚9點半他離開女朋友家,從此就沒人見過活著的他了。他死亡時間法醫認定是當晚12點左右,從他女朋友家到死亡現場坐出租車約1小時,那已經是郊外了。現場沒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痕跡,可以認定的隻是現場還曾經有過一個人。

金翌和小王對視一眼,他們都認定,這個人一定是卜行&。胖筲察好象看情了他們的眼神,說:這個人應該是你們那個姓卜的,他是殺死梅有明的最大嫌疑人。怎麽,聽說這人又失蹤了?小王和金翌點點頭。心裏有鬼嗬。胖警察感歎一句。

照片上的梅有明挺帥,還真看不出他已是三十大幾的人。肖重端洋了一陣照片之後突然問:你們梅副市長長什麽樣?和他弟弟象麽?

於是便開電視。招待所的黑白電視機大概給客人們亂捅的次數太多,別別扭扭地總不願出圖像。胖贅察呼呼拍了兩掌,圖像有了,可電線杆擰得象一根麻花,駛過的汽車輪子拉長變得和油餅似的。

胖警察換了個頻道,於是大家便真的看到了梅有光副市長。盡管臉扭曲得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痛苦,可依然可以看出這位副市長派頭不錯。

肖重隻看了兩眼,起身往外走。小王問一句:你幹嘛去?

轉轉。女刑警說。深更半夜的?小王驚異地問,眼睛瞪得老大。我是本地人。女刑警難得地勉強一笑。

肖重確實是本地人,可自從考上刑警學院後卻再沒回過家鄉。她覺得家鄉沒什麽可留戀的,這塊被長江水浸泡的土地有一種粘粘乎乎的令人不愉快的感覺,總讓她想起“文革”中慘死的父親和改嫁他人的母親。她甚至連家鄉話都不喜歡再說,嚴格要求自己連思維都用普通話進行。肖重恨這座城市。

可叫她自己也奇怪的是她沒有拒絕這一次公差,她神使鬼差般地又踏上了這片土地。走出火車站時她的心跳加快了,呼吸也變得不那麽舒暢,她突然意識到家鄉永遠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為自己的軟弱而氣憤,卻終於忍不住跑出招待所來到長江岸邊的碼頭上。江水就在她眼前流去,她終於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年輕的女刑警有一副強悍冷漠的外表,其實有一顆和其他女孩兒毫無區別的柔弱內心。她扒在堤牆上俯視直通到江邊的幾十級石階,坑坑掛窪的石階仿佛浸透了曆史的汁液,一種冰冷而沉重的感覺便慢慢滲入她的心靈。

然而職業和使命不允許女刑警作太多的浮想聯翩,胖瞀察和小王深一腳淺一腳找了來,說梅副市長派了一輛車,來接他們夜宴。肖重渾身一振,纏綿的情懷頓時變回到刑警式的冷靜:你們梅副市長這麽好客?每個出公差來的小兵卒子他都請麽?

當然不。胖警察說,第一你們是為他弟弟而來;第二你們是從北京來。這就不一樣了。

可我覺得太給麵子,他畢竟是副市長啊。你是當地人你知道,這個副市長也不過是個副處級。咱們這小地方……可是怎麽說呢,該去還得去吧。見見他也沒什麽壞處。

胖警察在一瞬間流露出他的精明。話很平淡,卻似乎話裏有話,又似乎告訴年輕人我知道你們此行的真實目的,哈,你們能騙了我?

肖重看看小王,小王不動聲色。三個人便往招待所走。走著,肖重問:你們怎麽知道我在碼頭?

胖警察說:乍回家鄉的人誰不往碼頭跑?誰不想聞聞長江的水氣?

女刑警不再說話。

歡迎各位。我是梅有光。

梅副市長,肖重捤住那隻手,您的口音一聽就是北京人。是嗎?我這還很注意呢。其實我最愛講北京土話來啦您呐,我這兒給您作揖啦。

氣氛一下子便活躍了。梅副市長接著宣布:今天在座者不談官職也不談工作,純是老鄉見老鄉。於是落座,喝酒。來來,今天太晚了,算夜宵吧,回頭再正式請各位。梅副市長把一隻蝦夾給肖重:女士優先。大夥兒隨便點兒。

小王笑眯眯地說:剛看了您在抗洪救災表彰會上的講話,這麽會兒就見著您本人了。

肖重說:您比電視上精神。

梅副市長笑道:精神什麽呀,累得很。胖隊長知道,小地方,事無巨細,什麽都得過問。

深入群眾嘛。胖警察奉承一句。

這就又要說到官職了,沒勁沒勁,胖隊長,罰酒一杯。

胖筲察於是憨笑著灌自己。

你常回北京麽?肖重轉了話題。小王暗暗瞥她一眼,心想:這丫頭是鬼,開始旁敲側擊了。

不常回。梅副市長回答,父母都不在了,就連探親假的權利都沒了。

哦,難怪您弟弟跟您在這兒。

這話很有些刺激。胖警察的筷子停了一下。梅副市長半天沒吭聲,許久才歎道:那孩子,不學好。

您別難過。肖重說,我們一定會全力破案……哦,不對,這話該胖隊長說,我這是越俎代皰了。

你說也沒錯。胖警察說,嫌疑人是你們北京的啊。咱們得通力合作。

沒錯。哎梅副市長,您汄識那個卜行兆嗎?不認識。梅副市長嚼著牛肉回答。

小王突兀地冒出一句:那人過去的名字也就是真名叫趙光。梅副市長似乎一愣:誰?趙光?

對。肖重流利地匯報,趙光,男,43歲,機械廠鉗工,原北京274中學畢業,在陝西插過隊。、梅有光副市長的目光遊離起來,仿佛在回憶:對,趙光我認識,我們是中學同學。他當然也認識我弟弟……可他們有什麽瓜葛?他為什麽殺我弟弟?

大家一時都沒什麽話說。半晌,肖重慢慢地說道:梅副市長,您別生氣,莪想問在您弟弟被害那天晚上您在哪兒……別誤會,我隻想知道您那天是不是見到您弟弟了,他說過什麽沒有?

對。小王站起來:肖重你怎麽回事?來,敬咱們老鄉一杯。大家便都站起來,熱情地笑著碰杯。梅副市長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兩位年輕人說:我和姓卜的從插隊分手就沒再聯係過,彼此音信皆無。

夜宴之後胖警察醉了,大聲唱著長江號子一溜歪斜地回家去了。桑塔納把兩個年輕警察送回招待所。在走上台階的時候,小王站住,鄭重地說:這個副市長沒說實話,你信麽?

肖重問:你為什麽這麽判斷?

是直覺。小王說。你可以當個刑警了。肖重重新抬起腳走進招待所的門,因為你的直覺和我一樣。

躺在難捱的悶熱裏,聽著長江上的汽笛聲,民警小王把夜宴上的交鋒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金翌。大學生由衷地稱讚了女刑警的犀利,也同意夥伴的判斷,認為梅副市長確有隱瞞之處。他一定是卜行兆來找的那個八,說卜行兆來找他弟弟梅有明,不合理嘛。

可是怎麽讓梅副市長的謊言露焰呢?他們一時還束手無策。說到這個問題他們便沉默。金翌不由得想起了瀟瀟,他想這個盲姑娘一定在望眼欲穿地盼著父親歸來,她那雙沒有光澤的眼睛裏一定會盈滿了淚水……正想到這兒小王從對麵**扔過一條毛巾來,說:哎,跟你說話呢,你發什麽愣?……你說什麽了?我沒聽見。

肖重那丫頭其實心挺軟的。我去找她時你猜她怎麽了?在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裏有淚光。

哦?那說明她心裏一定有什麽苦事兒,一到家鄉便讓她想起一些不榆快的事兒了。

哎,你說這人怎麽不能一輩子都是快快樂樂的呢!總得弄出點什麽痛苦、災難、坎坷之類的。

是啊……你看瀟瀟,眼睛不好就夠倒黴了,還攤上這麽個老爸。

金翌,我發現你確實很關心瀟瀟,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我看出來了,你還真是喜歡瀟瀟。

是嗎?唉……我不否認有點喜歡瀟瀟,可我也要問問你,你是不是有點對肖重一見鍾情了?

什麽?胡說八道,這不沒影的事嗎,你說話小心點,我倒沒什麽那位聽見了有你好瞧的……睡吧,別瞎侃了,明天再和肖重碰碰,下一步怎麽辦。

睡,可睡得著嗎?天這麽熱……

於是一夜無話。第二天早晨,他們揉著眼睛打著哈欠來到樓下餐廳,發現女刑警肖重已經在那兒等他們了。喝著大米粥,他們開始商量工作。於是產生了一點兒小分歧。

三個人走出餐廳時肖重說:有一點我提醒你們倆,別在胖隊長麵前談論那位副市長。他的住房是副市長特批的,他一小王一捅她,她這才發現胖警察已悄然站到了他們麵前:說什麽呢?沒說什麽,閑聊。小王笑著說。胖警察哈哈一笑:閑聊?別蒙我了,我再進步慢也好歹是個刑警隊副隊長,我耳朵也不聾。

肖重便反問:那你說我們說什麽呢?胖警察正色道:人都會說謊話,可任……[謊言也瞞不過刑警這雙眼睛,不論說詭話的人地位高低。

三個年輕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沉默不說話。胖警察便又說:

刑贅還有一個特長,那就是不放過一個謊言。

可這個人不同。肖重說。

沒有不同。不然幹刑瞀幹嘛?胖子說,眉間閃過凜然的一絲威武,又隨即變成嘻嘻哈哈的老頑童的模樣了:可事兒得你們去辦。今天我的酒還沒醒呢,我得回去睡覺。我這人隻要一睡下,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停了片刻,三個年輕人爆發出一陣開懷的大笑。笑聲驚動了餐廳內外的人,不少人驚詫地探頭看著他們。胖筲察也陪著笑,邊笑邊故意歪歪斜斜地往外走,還回頭向青年人們說聲拜拜。

我今天真正認識你們警察了。笑了一陣之後金翌感慨地說。他的話引得肖重第一次親切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女刑警果敢地一揮手:走吧,咱們去拜見一下這個大人物。人家請咱喝了酒,咱也該去謝謝人家。

就在三個年輕人在長江岸邊與那個英俊瀟灑的梅有光副市長周旋的時候,在陝西延安地區一個偏僻的小山莊裏,發生了一起凶殺案。

這天小學校便沒上勗。

村長當晚知道了這,其兒可沒往心裏去。因為鄉裏通知說有個北京知青的什麽團明天要來村裏,據說其中有兩個已經是國外都有名兒的大款了,鄉裏指示一定要接待好,爭取讓大款給他的第二故鄉投點兒資,要不這老區啥時候能富呢。村長便忙著叫人殺豬宰羊,讓婆姨預備下小米子什麽的,忙得不可開交。平日吳啟林老師也少言寡語,所以在村長心裏也不占個地方。

直到第二天晌午招待北京知青返延安參觀團的酒席上,當年偷過隊上山藥蛋被綁過一繩子而今已是大款的嘎子問到村裏還有知青不,村長才恍然想起吳老師。忙派個娃去叫,娃說打昨起就沒見吳老師哩,村長才覺得有點怪了,想了想說:是不是知道你們今兒來,不好意思見老鄉,躲了?

嘎子問清這吳啟林並不是當年一塊兒偷山藥蛋的戰友,而是後來從外縣轉來的,便也淡了情緒。這事兒就又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