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處002

那晚回到宿舍,陳大姐對她說:“小李,你想好了,公安局不一定適合你這樣的人幹。”李麗沒說話,她隻是看著陳大姐,半天才問:“大姐,你第一次是什麽樣的?”陳大姐說:“你說查歌廳嗎?我早忘記了。我是從刑警調來的,很長一個時間我都在辦強奸案,專門詢問受害人。告訴你,我常常會問到她們想自殺。”李麗不明白,傻呆呆地看著陳大姐。陳大姐歎息道:“不問細節不行啊,辦案子要的是實打實的證據。我這工作,常讓受害人和家屬罵的狗血噴頭,可還得忍氣吞聲,還得往下問……傻丫頭,你還是調走吧。”

李麗當然沒有調走。半年後,她衝進歌廳時的架式比陳大姐還要勇猛。她還做了一次人工流產,這事隻有陳大姐知道。陳大姐不知道的是李麗的男朋友不明白嬌柔的李麗怎麽突然就成了**的猛虎,差點兒和她分手。

對於工作調整到法製部門,李麗反而不適應了。看著擺上桌子麵的一大堆法律書籍,她竟有了一種陌生感。

有一天傍晚她從辦公室出來碰到了陳大姐。陳大姐笑著說:“哈哈,小李麗修成正果啦。”李麗便說大姐,別開玩笑了,我巴不得和你們查歌廳去呢。”陳大姐說算了吧,警察這行當,是分粗活兒細活兒的,我們這粗活兒就讓我們這粗人去幹吧。都說是粗活兒不能沒人幹,可細活兒更重要啊。再說,我們也查不了幾天了,市裏邊搞啥清理行政執法,歌廳要歸文化局管了。”

李麗驚異地問文化局?他們管得了嗎?”陳大姐說嘿,你操這心幹嘛。再說了,想想你剛來的時候,再想想你後來,人是變得很快的。”

李麗無話,看著陳大姐扭著腰走遠。在金黃色的夕陽裏,她看出陳大姐雖然打扮得很精細,但畢竟老了,腰肢有些臃腫了,牛仔褲包著的屁股也有些大,不知為什麽,忽然有了想哭的感覺。她想,也許工作就是這樣,幹了,就有感情了,不喜歡,也沒辦法,總是割舍不開。

小劉出名了。

他出名是因為兩件事。一是治安處的文化環境布置,受到了市局政治部的表揚,並且在治安處開了現場會。說是全局都要學習治安處,抓政治建警、文化育警。二是小劉把二老田的事跡寫了篇稿子,投給了省公安廳的小報,登了出來,題目是《地下的守望者》。稿子很受好評,據說連局長都說了,為什麽這麽好的同誌我不知道?

小劉成了名人,卻是件喜憂參半的事兒。因為很快就有人提出異議了,說是二老田的工作應是保密的,小劉的稿子泄密了,這事兒不能再宣傳了。對作者小劉,也要提出批評,哪能想寫啥就寫啥?公安機關是有紀律的,這些年輕人啊,這些小知識分子啊,不常打擊著點兒就是不行。

小劉這回倒沒怎麽往心裏去。一是也幹了幾年了,有承受能力了;二是趕上他那個前搬運工父親因酒精中毒去世,領導不好在這個時候多說他什麽;三是最重要的,小劉愛上了一個人,愛情衝淡了一切不愉快和悲傷。

小劉愛上的這個人是我們這兒的一個名人。我們這城市不大,不大的城市人出名就比較容易。這個女孩子在上高中的時候學了幾天聲樂,去省上參加過比賽,還得了個獎。這在我們這兒就比較轟動了。女孩子就被吸收進了市歌舞團。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歌舞團沒幾天就解散了,說是現在沒人看歌舞了,人家要看也是看脫衣服的,而歌舞團的小姐們又不肯脫。這女孩子台也沒登過兩次,就這樣稀裏糊塗的失業了。幸虧她家裏有個親戚是菜場的經理,她才進了菜場工作,很委屈地每天在櫃台裏為顧客稱蘿卜白菜。

凡是淪落到了這一步的人都是不會甘心的,女孩子想我有一個好嗓子,我哪能就這樣下去呢?於是她開始了堅忍不拔的奔波,從省城到北京,再到外省,凡有可能出人頭地的地方都去了。慢慢地,女孩子和她的家人才發現,小城市的人出名容易,那隻是在這小城市的範圍內而言,離開了這片土地她什麽也不是。她從大城市人的眼睛裏隻看到自己的低劣,看到自己那無法擺脫的土氣和小家子樣兒。於是,她泄了氣,哭了一場之後承認了自己的命運就是和菜場分不開了。

但近兩年來情況又有了變化。我們這個時代就是個變化的時代,人們也適應變化了。這兩年人們有了點兒錢之後又開始說文化,特別是各級黨政機關開始把文化當成一種“形象工程”來考慮了,各種的文藝演出又多起來。這種演出大都是公益性的、宣傳性的,常常是在城市:“場上演,有時是夜裏有時是白天,而不管夜裏或白天都是圍得人山人海的,顯示出一種群眾文化的氣勢。這便又有人想到這女孩子了,有人便請她去演出了。漸漸地,這種演出多了,她就又驕傲又心存遺憾地再次成了小城名人。

像這樣的女孩子其實很多,她們的雷同故事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小小的章節。因此,我們不必多講。我們隻說小劉對她的愛慕。小劉是在一次公安局搞的晚會上認識女孩子的。這晚會是不公開的,僅僅是為了歡迎省公安廳領導的一次視察。市公安局宣傳處的人搜羅了這座小城可以搜羅到的所有文藝人才,女孩子自然也不會漏網。那晚女孩子不知為什麽心情不太好,可又不敢不來,所以她站到台上時的表情是很有一點兒幽怨的。也許正是這點兒幽怨,吸引了在台下的小劉。他看她的眼神慢慢就變了,從欣賞表演到欣賞人了。他想我們這兒還有這麽有藝術氣質的女孩子嗎?我怎麽就早沒發現呢?公安局裏的女孩子哪個能和她比呢,她們都太多剛強了,也太大大咧咧,她們更像是一群中性人,她們哪有她這樣的婉約和幽雅呢。

就這樣,晚會結束後,孤零零地準備回家的女孩子在劇場門口被小劉攔住了。

這其實是一個很有一點兒小資味的故事。在這座世俗的小城市裏,兩個有著些理想和文藝細胞的青年人自然而然地會走到一起。這故事從五四時期就有了,時至今日仍然不斷有版本翻新。不幸的是小劉和女孩子的故事和已往的故事也有著同樣的結局,他們最終還是不得不分手了。原因是有了點兒名氣的女孩子認識了一位從大城市來我們這兒走穴的歌唱明星。

不用多說那明星是如何哄騙那女孩子的,也不用多講那女孩子如何又燃起了心中的希望,更不用描述小劉和女孩子發生了多麽激烈的爭論,反正是有一天,女孩子幽怨地對小劉說:“我是真心愛你,可我們的愛能給我們帶來什麽呢?也許,我們將來連飯都吃不飽的。”小劉激憤地說:“我們都有工資,我們有什麽吃不飽!除非你——”他沒再往下說,因為他那一刻已有了不祥的預感。他不願太傷女孩子的心,他也沒力氣再說什麽。而第二天,小劉就再也找不著那女孩子了,那個小城之星就那麽悄悄地消失了。小劉的爰情隻延續了三個多月,最好的記憶是唯一的一次吻。那也是小劉的初吻。那次是一個雨天,他們依偎著走在傘下,不知怎麽的,他們的嘴就貼在一起了。也許是雨就象征了纏綿,也許是傘給了他們一種安全感和一種偷吻的欲望。反正,他們吻了,他們用吻這種最俗套的方式表達了他們其實最普通的愛情。今天,走在我們那也算繁華的大街上,想著這個吻,想著自己曾經把這段最普通的愛情視為最不普通並最可珍貴的,小劉的心裏不能不滿是悲憤。

悲憤過後的感覺隻有淒涼二字可以形容。淒涼中的小劉走進地鐵隧道,走進二老田的辦公室兼畫室。二老田當然歡迎他的到來,並盛情邀請他到家裏坐坐。小劉看著二老田的笑臉,脫口而出:“我和您學書法吧,反正我也沒什麽事幹。”寂寞中的二老田當然高興,欣然收下了這個徒弟。從此小劉心無旁鶩,專心練書法了。他本在藝術院校學習,是有基礎的,所以進步很快,二老田讚不絕口。小劉卻隻笑笑,不說話,顯出和以往很不一樣的高深莫測。

工作上的坎坷,愛情上的不如意,是一個人消沉或者灑脫的開始。小劉幸時是後者。他在書法的境界中變得灑脫了。他在滿紙的雲蒸霞蔚中把自己的一顆心淬了火,他開始變得冷靜而隨意。慢慢地,他不再為藝術而沾沾自喜了,即使他的書法有一天進了展覽館,他也像旁觀者一樣地平靜如水了。他也不再為他警察職業中的喜憂而動情了,他學會完全以一種職業化的態度去麵對工作了。他絕不會再在藝術與工作之間左右搖擺,工作就是工作,藝術呢,就他媽的是藝術。沒有那麽多的虛張聲勢,也沒有那麽多的展轉騰挪,就像兩顆石頭,你是你,我是我,不搭界,也沒啥變化。你就是把石頭用火燒過又怎麽樣?砸碎了又怎麽樣?石頭還是石頭。

畢副處長結婚了,他終於和他的下崗女工走到了一起。小劉給畢副處長送去一幅自己寫的字寧靜致遠”,是端正的楷書。畢副處長那會兒酒有些多,乜斜著眼睛說這字兒不錯,可內容不大對咱警察的路子啊。”人就是這樣,得意忘形,要是平日畢副處長也不會這麽說。小劉的臉紅了一下,然後就平靜地說處長不喜歡,我就再寫一幅別的。”說著,就從畢副處長手裏把那幅字拿過來了。幸而新娘子清醒,忙把字又接了過來,說小劉你甭聽他胡說,你沒看他站都站不穩了?給我,嫂子還就喜歡這四個字。”小劉隻笑,笑得平平淡淡,卻什麽也不說。

沒過多久,小劉遞交了一份申請,要求調到二老田手下工作。他在申請卜說我是一個年輕民警,我有責任接過老同誌的班,在默默無聞中貢獻我的全部生命。”

治安處的工作最近有點兒亂。

主要是清理行政審批項目。我們說過,治安處的工作內容繁雜,項目眾多,這次一搞清理才發現,光需要治安處審批備案的事項就多如牛毛。甚至,有的項目內容早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沒有了,可在工作項目表上還存在著。比如說,鉛字鑄造業審批,現在哪裏還有鉛字印刷呢?沒有鉛字印刷,又哪兒還有鉛字鑄造?現在的年輕人恐怕連鉛字是什麽模樣都沒見過了。可是,在印刷業管理科,內勤老費還每月一本正經地在報表上填著這一項。辛處長在聽匯報時抖摟著報表問他:“老費啊,您不知道現在沒鉛字這玩意兒了嗎?您每月可報的是什麽呢?”老費睜大無辜的眼睛驚異道沒鉛字啦?那拿什麽印書啊?我說咋老是空白表呢,我還以為他們工作做的好,老沒事兒呢!”辛處長被他說得大眼瞪小眼,一時也不知道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小辛覺得自己在老民警麵前總還是太嫩。

經統計,治安處共有行政審批項目154項,備案的46項,合計整整200項。辛處長歎道:“不得了,不得了啊!這麽幹,我們能他媽的不累嗎!”

這次清理整頓還真是大動作,市委市政府下了大決心。最後,治安處的審批項目隻留下七十多項,其他的或取消或移交,從此以後就永遠和治安處沒關係了。

就像離婚時的分家,清理行政審批項目的過程也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就算老費的鉛字鑄造,起碼也得把曆年來的空白報表都整理一遍,附上取消這一項目的報告和領導批示,然後封存。所以這一段兒時間我們大多在忙這件事兒,每間辦公室都散亂著各種報表和文件,也彌漫著陳年紙張的黴味兒。老費一邊整理著材料一邊打噴嚏,連說灰塵過敏,沒法子,沒法子。”

就在這個翻箱倒櫃的過程中,出事了。

其實這事不是今天才出的,但是如果沒有今天的清倉查庫,這事也許永遠都不會暴露,換句話說,就是永遠都沒有什麽事。幹這事的人也是算準了這一點的,所以才膽大妄為了。但她沒算到的是今天我們會把治安處的工作來了個底朝天,她沒法不暴露了。

這就是命運。

曆史上我們城市公安機關的治安部門曾經兼管過戶籍,這也就是幾年前的事。不了解中國公安機關的人不知道,我們至今沒有一個機構設置上的統一規定,也就是說,從中央到地方,各省各地,公安機關內部的機構設置都不太統一。像我們治安處管戶籍,別的地方就沒聽說過,至於為什麽,當初誰這麽定的,已無從查考,反正我們就一直那麽管著,也許因為城市小,管得也就沒啥不好,也沒人問。三年前吧,終於老局長說話了:“人家各地都有戶籍處,咱們幹嘛老這麽混著?建一個處不還能安排幹部呢嗎。”於是,報了省裏,也就批了,戶籍處成立,戶籍管理這攤工作就分出去了。

我們囉唆了半天,是因為不說清這段曆史我們就無法說清今天我們出的事。當年戶籍處成立的時候很倉促,又因為辦公用房緊張,管戶籍那幫人就還在他們原來的辦公室辦公,隻是名份上不是我們處的人了。所以,家具、電器、檔案,啥也沒動。後來他們終於搬走了,家具、電器等等值錢的東西有人問,檔案卻沒人關心,說反正也是在公安局的庫房裏,就放著吧。這樣,這批戶籍檔案就一直放到了今天。於是,在今天我們清理行政審批項目的時候,小辛處長就說把這批老檔案也一起整理了吧,整理完了退戶籍處,他們已經有地方了幹嘛還占著我們的庫房。

事後有人說,辛處長說這話的時候,於芳就在旁邊,她直發抖。

於芳是當初戶籍處分家的時候唯一沒跟著過去的原戶籍科老人兒。她為什麽不走,她自己說是在治安處呆久了,有感情了,不想走。現在看,她當時是想徹底離開那個對她充滿**和危險的崗位的,她是想懸崖勒馬的。

清理老戶籍檔案時發現一份入戶申請,當事人三年前因轉業申請人戶,卻一直沒得到批準。這人也是馬虎,三年來一直忙著做生意,也把這事忘記了。可最近,他喜得貴子了,要上戶口,才發現自己還是黑人呢。一怒之下,他到公安局上訪,老局長批示速查,結果也巧,他的申請就在這個時候找到了。

可是再査,發現他的申請早就批了。他那批轉業軍人四十九人,戶籍處的檔案裏就裝著整整齊齊的四十九份人戶表。有細心的人對照了一下姓名,才發現竟有十七人的姓名不符。幹過多年戶籍的人都明白,這是有人偷梁換柱,把這十七個人戶名額給挪用了,更準確地說,是給賣了。

這是嚴重的違法犯罪行為。

當時管這個事的人就是於芳。

在我們治安處,於芳是有她不多沒她不少的那種人。這女子奇瘦,瘦得像是皮包著骨頭,胸脯上別說有隆起了,人們經常會恍惚中覺得她那兒是向裏癟進去的坑。她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整天影子似的晃來晃去。她四十七歲了,沒結過婚,老處女。她那陰鬱的性格大概讓許多男人都望而卻步了。而她這片陰雲是怎麽形成的?她總不會從娘胎裏就是這麽一副德性吧?這些,卻沒人考證了。

老局長聽了匯報,拍了桌子,然後成立了專案小組,把於芳經過手的所有人戶審批都重新查了一遍。結果,共查出不符的人戶人四十八名。還查明了於芳的作案手法。她挺聰明,每一次隻賣一兩個名額,過後再挪用別的名額把空缺補上,然後再賣下一次。如此細水長流,她幹得不動聲色,幹得老練嫻熟。最後那一批轉業軍人的人戶名額,她一次賣了十七個,算是她犯罪人生中的大手筆了。她也是想到要分家了,自己也該收山了。時且她肯定也想到了那堆檔案會被打人冷宮,所以有幾個沒來得及補上的名額也不會有人過問的。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她就沒想到,人家沒人了戶的人會答應嗎?於芳被抓獲歸案。

她被抓走的那天天氣不錯,在燦爛的陽光下她的瘦臉蒼白無色,她那瘦長的身子夾在兩個從前的同事之間,像門縫裏插著的一根筷子。刑警隊的人宣讀過了拘留證,上前摘她的肩章。她是二級警督,倆杠倆星,陽光在她的肩章上一閃一閃的,很刺眼。刑警摘一個肩章,於芳就哆嗦一下,但沒有哭,也不說話。兩個肩章摘下,刑警又動手摘她的領花,摘她的胸章和警號。所有警用符號都沒有了的於芳,可憐兮兮地站在大家麵前。我們痛苦地發現,原來警服上一旦沒有了這些亮晶晶的東西竟是那麽難看。

於芳給我們治安處狠狠地抹了一把黑,把大家都搞得灰頭土臉的。在辦公室,老費一邊擦著鼻涕一邊惋惜地說今年的年終獎算是吹了,一條魚攪得滿鍋腥。”陳大姐瞪他一眼幾個獎金算什麽,人家這輩子都完了。”老費說:“那是她自找,她能怨誰!”陳大姐不再吭聲,氣哼哼地走開。她的心裏真的很不是滋味,因為她知道,老姑娘於芳父母雙亡,唯一的哥哥遠在外地,於芳一直對自己的晚年有一種恐懼。她曾經一本正經地問過人:“等到我老了,挪不動窩兒了,你知道買一杯水要多少錢嗎?”

現在,也許於芳老了也用不著買水了,監獄裏總還有水喝。

警察這個職業是富於集體榮譽感的。就像《紅樓夢》上說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於芳的事確確實實讓我們大家蒙受了一種集體的恥辱,使我們很長時間在局裏抬不起頭來。老局長三天兩頭在各種會議上點於芳的名兒,借此痛說抓隊伍紀律作風的重要,弄得我們的處長們誰也不願意去局裏開會。行政審批項目清理完了,處裏本來應該輕鬆一些了,但不行,於芳的事像一團烏雲壓在大家頭上,何況年關近了,追著單位要工資的民工又多起來,我們又該四處滅火去了。昨天剛處理完一起爬塔吊的,今天一上班,就得到消息,三百多民工把一家工廠占領了,廠長和黨委書記都被扣在辦公室裏成了俘虜。

辛處長本來要召開處黨委會,專項討論於芳事件的教訓,這回開不成了。他叫上畢副處長,拉上隊伍奔出事現場。年輕的碩士研究生心裏不知為仆麽很陰鬱,一路上無話。畢副處長見他嘴巴緊閉當然也就不說話。汽車載著一車的沉悶來到工廠門外,當地公安分局的人迎上來說,工廠是進不去了,現場指揮部設在街邊的小飯館裏,大家去那兒吧。

在小飯館裏等著他們的有工廠的保安部經理,也就是過去的保衛處處長。經理是拚了命才從廠子裏衝出來的,一臉的驚恐。據他說,民工們倒也沒什麽要命的要求,就是要錢,因為工廠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了。“沒錢,真沒錢,”經理說,“現在工廠全是三角債,轉著圈兒地欠錢,沒轍。”

“甭說廢話。我們不管你們發不發工資,我們隻管不出事兒。”畢副處長說,“但是,我告訴你,要想不出事兒,還就得發工資。懂不懂?”

經理的頭點得像雞啄米,閃身出去給廠長打手機。

畢副處長對辛處長說這事兒,就得兩頭哄,這邊給民工講法規,那邊壓廠子掏錢平事兒。”畢副處長現在已不是那個被從機場邊的村子裏解救出來的愣頭青了,他已身經百戰,對處理這種事兒駕輕就熟。

兩位處長商量好,畢副處長去教育民工,辛處長進去和工廠領導們談話。辛處長一直繃著臉,虎視眈眈地盯著工廠的大鐵門看。一說要分工,他就說我進去。我去和工廠的人談。”說著,眼睛裏好像有火苗子一跳一跳的,讓畢副處長感覺有點兒不對。可畢副處長也沒顧上問,他忙著安排警力,該盯著點兒的地方都派了人,然後,就叫上廠子的保安部經理去敲大門。開門的小民工也就十七八歲,對畢副處長身上的警服一臉的不信任。畢副處長說你們誰是領頭兒的?啊?有領頭兒的沒有?”小民工說:“俺們都是領頭兒的。”畢副處長就說胚!就你,還領頭兒的明6?去跟你們頭兒說,公安局的來了,來幫你們要錢來了。你們要聽我們的,就把門打開,讓我們的人進去談,幫你們要錢。不信任我們也沒關係,我們轉身就走,你們自己看著辦。”說罷,就點上一支煙,擺出一種滿不在乎的架式。

小民工的臉緊張起來,忙關上門跑迸去請示。半晌,有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出來,見了畢副處長就賠笑臉兒,說小孩子不懂事兒,說我們就盼著人民警察給我們當家做主呢。又說我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說我在村裏還是黨支部委員哩。畢副處長對這樣的態度當然感到很滿意,剛要再說什麽,辛處長卻已經一聲不吭地從他身邊擠過去,向工廠的大門裏走去了。這樣的莫明其妙的舉動把畢副處長給弄愣了,他想小辛今天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一直有些反常。他正發呆,那老民工已經殷勤地往門裏讓他了。他也顧不上再多想什麽,他知道,好幾百窩火的民工正等他去安撫呢。

事後,畢副處長曾對人說,那天小辛處長是把事兒處理得非常漂亮的,漂亮得可以作為警察學校的案例教材。他大畢嚴格說一直不太服氣這個研究生處長,可這回服了。但是,他當時不清楚辛處長是如何處理這件事的,他一直在和民工們瞎扯,不知道小辛處長在廠辦公樓裏和那幫廠子領導們是如何談的。他隻看見,僅僅一個多小時,那樓裏就傳出消息,說三天之內發工資。然後,在民工們的歡呼裏,辛處長走了出來,仍然麵沉似水,仍然一聲不吭。那一刻,大畢感歎道:“媽的,這小子還真有點兒門道。”

那天兩位處長往外走的時候,還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個小民警在簇擁著處長們向外走的民工群中認出了自己的母親。他當時就叫起來:“媽,您咋也在這兒?”他媽就說打工唄,還能幹啥。”小民警就紅著臉向領導們介紹自己的母親。辛處長就站下,向老人問好。老太太有點兒受寵若驚,忙說對不起政府,給政府找麻煩了;說自己也是沒辦法,廠子不發工資家裏揭不開鍋。小民警聽著急起來,說媽,您說這些幹啥,您這就夠丟人的了。”辛處長一聽這話竟火了,突然地就爆發了,指著小民警的鼻子訓斥說:“你這是什麽話?你沒孝敬好老人倒是老人給你丟人了?你小子算個什麽東西?”那對母子都嚇呆了,他卻不再說什麽,怒衝衝地走了。

在返回單位的路上,辛處仍然一直不作聲。大畢隻好沒話兒找話兒說,大講自己是怎麽對那幫民工連蒙帶唬的。畢副處長現在確確實實是經驗豐富了,他說,這些民工們甭管表現得多衝動多激烈,其實他們是心裏打著鼓的,他們和機場跑道旁邊的村民不一樣,村民們是“坐地炮”,生於斯長於斯,祖宗八輩都是當地人,他們啥都不怕。民工們不行。民工們出門在外,無依無靠,不把他們逼急了他們其實不會鬧大事兒。畢副處長很精,他一邊說一邊瞄著辛處長的臉色,見這研究生麵色不對,就停住不說了。小辛處長歎了口氣,摘下眼鏡擦了又擦,然後說你知道我對那幫廠長們是怎麽說的嗎?”大畢頓時來了精神,湊上來問:“你咋說的?咋說的?那麽快就把那幫小子拿下了,你還真成。”辛處長戴上眼鏡,眼前頓時又是一層霧氣了。他那霧蒙蒙的眼睛看向車窗外,說:“我說,我爸爸就是個農民工,昨天去找老板要工錢,摔斷了雙腿,現在就在醫院裏。我說,你們誰不是農民出身,誰舉一下手。我還說,你們他媽的不發工資,老子今天就不走了,我和民工一塊兒跟你們玩命。”

話說完,小辛已經哽咽。

畢副處長愣住了,真的愣住了。他一點兒沒想到文質彬彬的小辛處長竟也是個農家子弟。他看著小辛,不知說什麽才好。小辛也不看他,隻顧捂住臉,一動不動。車在沒有盡頭的車流中走著,窗外是一樣的車水馬龍。

許久,小辛處長抬起頭來,很平靜地問:“大畢,你說,我們讀完小學讀中學,然後又讀大學。像我,還讀研究生,可我們是為了什麽呢?為了什麽呢?”

畢副處長默然。他從衣袋裏掏出香煙,抽出一支給了辛處長。辛處長看他一眼,也不再問什麽了。兩個人點上煙,一聲不吭地抽著。煙霧彌漫開來,把兩個人給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