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處

上班鈴聲剛剛響過,市公安局指揮中心就打來電話,通知宣傳處長賈光,局長助理張仁叫他到辦公室談點兒事情。

“你要升官了。”正在賈光屋裏匯報工作的副處長林品德,半開玩笑地說。

“屁!”賈光撇嘴,收拾起筆記本往外走,“準是典型宣傳的事兒。劉向東的宣傳上麵肯定不滿意。”

“有什麽不滿意的,表彰會開了,報紙電視都上了,還要咋的?”林品德在他背後嚷道。

賈光想說,你還不知道張仁的心態嗎,剛剛走馬上任,又主抓宣傳工作,他當然希望一炮打響啊。再說,局長助理算個啥,也就是個正處級,吊在驢嘴前邊的一根胡蘿卜,不努力摘了“助理”這倆字兒,他張仁就什麽都不是。這話在賈光心裏翻騰了一下,可他並沒說出口。賈光是個慎重的人,不該說的話絕對不說。他連頭也沒回,抬手搖了兩下,走了。

林品德又在他背後嚷了一句:“我可不等你了,市委宣傳部九點有個吹風會,我得去聽聽。”

賈光不理他,徑直上了電梯。當電梯門緩緩關閉的一瞬,他才低聲罵道:“媽的,這活兒真沒法幹啊。”

賈光當宣傳處長已經三年,之前他是市公安局辦公室的副主任,主抓調研工作。三年前考核提拔幹部,他本不願意來宣傳處的。宣傳這差事,領導不重視,不好幹;領導重視了,也不好幹。小一重視,有你不多沒你不少,便宜占不著,幹點兒啥還都受限製。重視,你倒是露臉了,可是得累死累活地玩命,還總得擔心著別出錯兒。如果領導對宣傳的要求再超前點兒,你就淨等著挨罵吧。當時,賈光很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抗拒不了官升一級的**,硬著頭皮來了。這一來,三年了,甜酸苦辣都嚐了一個遍,現在,賈光感覺很厭倦。

劉向東是市公安局公共交通分局的一個打扒民警,他在公共汽車上執行任務時讓一群扒手給打成了重傷,眼睛都瞎了一隻。這劉向東也真是倔強,就在眼球流出眼眶的時候,他仍然揪著那扒手不鬆手,到底把人抓獲歸案了。劉向東為此立了二等功。就像林品德說的,表彰會開了,報紙電視也上了,按照事前訂的宣傳方案,該做的賈光帶領宣傳處都做了。但是,賈光也知道,宣傳的聲勢並不算大。尤其是省級媒體,除了省報發了條幾十個字的小消息,其他的媒體毫無反映。

這年頭,任何單位的領導都知道宣傳的重要。如果宣傳得好,一個劉向東,就可能把公安局今年的群眾滿意率提高幾個百分點,公安局在市委、市政府麵前就會多幾分風光。因此,一看到處辦公室送來的新聞媒體發稿統計表,賈光就皺了眉,腦海裏浮現出局長緊繃的臉,心說局領導們肯定不滿意這個數字,這頓批評是少不了了。

賈光也穿了十幾年警服了,盡管一直在調研和宣傳部門耍筆杆兒,但常常下基層,也短不了和一線民警一起摸爬滾打,和基層同誌的感情早就是深厚的。他和劉向東又有過來往,屬於半熟臉兒那種,一起喝過兩次酒,所以他聽了劉向東的事跡還真是很動容的,也真是從心底想把劉向東給推出去,推成全國典型才好呢。可是,事情並不那麽如意。

在賈光看來,現在的宣傳工作和宣傳媒體,是一對兒奇怪的矛盾,一對兒歡喜冤家,像他這樣的宣傳幹部,就總得在這對兒冤家之間周旋。

這幾年來,既然大家都重視宣傳,那麽媒體也就越來越成了一塊大家都要搶的香餑餑,媒體因此在黨政機關麵前很牛氣。他們太明白自己可能發揮的作用了。可是媒體現在又都走向市場了,發行量才是他們生存的最後資本,他們在做黨和政府的喉舌時還得為自己的生計橾心。昨天,一位記者還教訓賈光說:“您說,要比從老百姓腰包裏掏錢,是你那劉向東管用呢,還是劉德華管用?”說的賈光大眼瞪小眼地說不出話。賈光知道,現在,媒體老總們都是對典型事跡宣傳又愛又怕,不能不登,又不願意多登,所以能少登就少登。

所以,現在賈光得硬著頭皮去聽張助理的訓話了。

推開張仁的門,賈光更感到不妙,張仁連頭都沒抬,擺手讓他坐下。

說是談事兒,可局長助理張仁的口氣和訓斥差不多,一張清瘦的小窄臉兒也繃得像是塊鐵板。賈光看著他,心裏非常不是滋味。

“劉向東同誌的宣傳,非常不得力。”張仁單刀直人,迎麵給了賈光冷冷的一擊。

賈光隻好不說話,打開筆記本擺出一副老老實實記錄的樣子。

“你們不是工作不會做,就是思想認識不到位!”張仁把一支鋼筆啪地往桌上一扔,鋼筆水甩出來,把他麵前的本子洇濕了一朵藍花花。他氣惱地嘩啦撕下一頁,團成一團兒扔到紙簍裏人都傷成那樣了,樹個典型怎麽就這麽費勁?報紙才登了多少?就一豆腐塊!電視呢,我盯著看了半天,連劉向東長什麽樣都沒看明白!你還笑!就是你這個宣傳處長認識不夠嘛,沒有看到樹立先進典型的重大意義。”

賈光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做了工作了,可是——”

張仁一揮手可是什麽?可是什麽?告訴你,沒有可是,我就要成果!要全省、全國都知道咱們公安局有個劉向東!”

賈光無話可說了。

張仁這話說的實在是有點兒矯情。現在全國各行各業都抓樹立先進典型,感人的故事接二連三地在報紙、電台、電視台上出現。就說本省,近來正在集中宣傳一個縣委書記,這個人得了幾年癌症了,仍然帶領全縣脫貧致富,最後倒在梯田裏。和這個縣委書記比起來,劉向東的事跡當然要遜色得多。讓全國都知道,實在是不太可能。

張仁也看出他沉默之中的為難和委屈了,停了一下,把口氣緩和了一點兒,臉上的線條也軟了一些:“老賈啊,我知道這事兒不好辦,有客觀原因,但是你光強調客觀有用嗎?老局長罵我的時候比現在我說你厲害!所以,你也甭和我說客觀了,努力吧。”

“現在的媒體不聽咱們的,人家是商業橾作,掙錢是第一位的。咱劉向東的事跡再好,不能讓人家多賣報紙,多拉:“告,所以一”見有說話的機會了,賈光趕緊想解釋幾句。

“找宣傳部啊,他不聽咱的還不聽宣傳部的?讓宣傳部給他們下任務,我就不信他們不聽話!老賈啊,你工作得主動點兒嘛。”

說完,張仁開始收拾桌麵上的東西了,那意思很明白:我還有事,沒功夫聽你廢話,你忙去吧。忙不出個樣兒來,你還就甭回來磨嘴皮子。

賈光想了想,歎口氣,隻好起身走了。

宣傳處的辦公室在市公安局辦公大樓的頂層。賈光在電梯裏盯著樓層顯示燈一個數一個數地變化著,心裏把劉向東事跡的宣傳工作又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

說實在的,賈光挨罵真是有點兒冤。劉向東一負傷住院,他就馬上派人開始采訪、錄音、攝像,又連夜研究製定了宣傳方案。然後,為了搶時間,他一邊報方案審批,一邊就和市裏的各媒體打好了招呼,說是將有重大新聞發布。他還記得,張仁當時一目十行地看了他的方案,揮筆就簽了字,還說:“宣傳處很敏感嘛,不錯不錯。”

賈光也記得,新聞單位一開始也挺重視,追著他問是什麽事兒。可後來一聽說是這樣一件事,記者們就泄了氣了。這幫子記者和賈光都很熟的,他們直言不諱地說賈處,有殺人的案子報道嗎?這民警是不錯,可這點兒事兒真沒多大勁。”

電梯嘀地一響停住,溫柔地敞開兩扇門時,賈光仍然在發愣。

電梯門又要關閉了,一個扛著攝像機的痩子飛身衝來,敏捷地用膝蓋把門頂住了。瘦子衝進電梯,看見賈光一愣賈處?你是上來還是下去?”

“啊?”賈光頓了一下,驚醒,反問:“陳小路,你幹什麽去?”陳小路晃晃攝像機我能幹啥,拍片子去唄。南城分局破了個係列搶劫案,挺漂亮的。”

“回來回來!”賈光一下子急了,“搶劫案啥時候拍不行?你怎麽也追著記者的口味跑?你抓點兒重點成不?”

“重點?什麽是重點啊?案子還不是重點?”影視科科長陳小路嘴裏嘮叨著,人還是退回來了。

“通知人,立即在我屋裏開處務會,緊急的!”賈光邊說著,邊急衝衝地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媽的,鑰匙,我鑰匙呢?”

陳小路在他背後哧哧地笑了一下。

五分鍾後,陳小路和新聞科科長朱珍珍最先進了賈光的辦公室。

陳小路一進門就大大咧咧地在賈光的桌子上找煙,賈光不耐煩地從抽屜裏摸出一盒“中華”扔給他。“火呢?火!”陳小路叼著煙問。賈光皺著眉說你還真指著我伺候你。”一轉身,卻見朱珍珍半仰在沙發上,一隻高跟鞋正掛在腳尖上晃**著。賈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辦公室主任李晶是第三個進來的,進門就直奔茶幾下的曖壺,一個一個地搖了搖,然後就提著三個半空的暖壺去水房了。等她提著暖壺再回來,正和報紙科科長張明碰到一塊兒。張明是舉著報樣邊看邊進來的,李晶一碰他,他挪開報樣看了李晶一眼,一聲沒吭。

“林處在市裏開會。政委呢?”賈光自己也點上一支煙,緊抽兩口,急呼呼地問。

大家都沒說話。賈光又問了一句,李晶才小聲說:“出去了。”“上哪兒了?”

“沒說。開車走的。”

陳小路又哧地笑了一下。李晶的臉紅了,就好像是她誤了開會似的。

賈光心想老荀這個老家夥,關鍵時刻他跑哪兒去了?他不再說什麽,轉身問朱珍珍劉向東的宣傳,咱們還能再做點兒什麽工作嗎?”

朱珍珍仍然晃著她的高跟鞋。陳小路搶著問怎麽著,頭兒不滿意了?”

“當然不滿意。”賈光沒好氣地說,“說是咱思想認識不到位。朱珍珍插一句張仁說的呀?”

賈光心裏一動。朱珍珍剛從區委宣傳部調來不久,賈光早聽說她是張仁的鐵杆兒,張仁當了局長助理後才把她調進公安局。從今天這女人的口氣看,說是鐵杆兒都顯得遠了。

陳小路壞笑著說嘿,夠親的。張仁也是你叫的?”

朱珍珍也笑,說:“怎麽了?我和張助理可不是一般關係。”賈光心說你是真笨還是裝蒜?下套你就往裏鑽。嘴上卻打著鑔說那好啊,你和張助理說說,饒了咱們宣傳處吧。”

朱珍珍卻一本正經地說:“樹劉向東這個典型是老局長布置的鐵任務,老張也沒招兒啊,何況他剛上任。”話裏很有幾分心疼的意思。

大家一時無話。半晌,張明說這期的《江城公安報》給劉向東做了兩個版的集中報道,分量算重了。”

陳小路搶著說:“你那是內部報紙,領導眼裏根本就沒你,十個版也白搭,不就是給民警看嘛。”

張明瞪他一眼,沒說話。

賈光說也不能這麽說,內部宣傳也是必要的,鼓舞隊伍士氣嘛。這樣吧,張明,你再加一個版,攝影版,找點兒有關劉向東的照片兒,放大點兒。”

張明遲疑地說哪兒有那麽多照片……”

賈光知道這個從新聞專業畢業的碩士研究生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主兒,得哄著點兒,就說:“讓攝影記者趕快去再拍點兒嘛,什麽慰問的,治療的,送花的,拍著什麽算什麽。”

他又轉向朱珍珍,和藹可親地說珍珍同誌,重點兒恐怕還是你這兒。張助理說了,得找市委宣傳部去運作一下。”

朱珍珍說:“賈處,我看咱們不能隻盯著市裏,要照我的意見,上省,直接奔省委,奔省報,奔省電視台。市裏報道過了,省報也算是登了,省上多少會有印象,趁熱打鐵,也許就推出去了。要是你有膽子的話,咱就再上北京。”

賈光臉熱了一下,訕笑說:“什麽叫我有沒有膽子……上北京怎麽了?隻要能有聲勢,上聯合國我都去。”

朱珍珍一拍巴掌站起身,把鞋穿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我看咱也甭研究了,我找張仁去,他一點頭,咱就走。有什麽呀,不就這點兒事兒嗎?”說完,也不管賈光他們說什麽,徑直走出去了。陳小路看看賈光,哧哧地笑。

張明左右瞧一瞧,仍是一聲不吭,舉著報樣也走了。

李晶低聲下氣地問:“處長,我——”

賈光揮手去吧去吧,讓司機做好準備工作。隨時走。”見李晶出去,陳小路又從賈光桌上拿了根煙,正色道:“賈處,朱珍珍這娘兒們是什麽來頭兒?太牛了!宣傳處現在到底誰說了算?”

賈光心裏也不是滋味,但他隻好說:“工作第一吧,隻要把這次宣傳搞好了,頭兒滿意了,我當孫子都行。”

原某公安分局副局長張仁本來是想運動分局政委那個位置的,不知道為什麽,提職命令一宣布,他卻到市公安局當了局長助理。這是個充滿了**和危險的職位。張仁端詳著那一紙命令,心裏反反複複地把那**和危險揣摩了無數遍,一個勁兒地倒吸涼氣。他知道,這位置當然比個分局政委強多了,起碼有再升上去的希望,可是,它也比分局政委危險多了。自己這回就像是雜技團的演員,顫悠悠地走上一條懸在半空中的鋼絲了。

偷偷地背著人,他到郊外普寧寺去了一趟。朱珍珍曾告訴他,普寧寺和尚的卦最靈了。那天,和尚掐著手指,沉思默想了半天,直到他不耐煩了,才說了“喜憂參半”四個字,就再不說什麽了。張仁一轉身出了寺門,罵道:“這不是廢話嗎,我還用你說!”一到任,他的心情就更灰暗了,老局長和他談話,明確讓他分工負責全局的宣傳工作,並且馬上就給他碼了一個重要任務,把因公負重傷的打扒民警劉向東樹成先進典型,最好能推向全省。

張仁當時苦笑著說局長,您換人得了,我不行。”

老局長那深得像井的眼睛在他身上盯了半天,沒說話。張仁立刻覺得麵前的鋼絲又細了一圈兒,而且前端直伸入了迷蒙的濃霧,他覺得恐怕連普寧寺的和尚也真不知道該怎麽給他指點迷津了。

張仁在分局也管過幾天宣傳,他知道宣傳工作的艱難和危險。那年他們分局破了個係列盜竊案,宣傳幹部寫了稿子送他審,他正忙著,就疏忽了,說一個盜竊案子還有什麽審的,不看了,發吧。結果,稿子發出去,把主管刑偵的副局長給說成了局長,丟了個“副”字。正好當時有傳聞分局局長要挪地兒,而接班的就可能是主管刑偵的這位副局長。一下子,這篇不足千字的通訊像一顆地雷在全市公安機關炸響了,人們議論紛紛。分局局長逼著報紙發更正,報紙說要發更正起碼得是市裏領導一級的,再說稿子是分局自己提供的,報紙沒責任。分局長的臉從此對張仁陰沉了大半年。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幹脆找到張仁,說老張,整我也不必出這損招兒啊。”張仁有苦說不出,隻好把責任都推到宣傳幹部身上,憤然撤了那個小丫頭,把她哄到派出所管後勤去了。而張仁自己,從此視宣傳為洪水猛獸,碰也不敢碰了。

可現在,他不僅又管了宣傳,而且是全市局的宣傳。更令張仁不寒而栗的是,他分明從這突變的安排中感到了一種不信任和一種威脅。他曾使出渾身解數努力出來的結果告訴他,這擺明了幕後曾有過一次激烈的平衡和討價還價,也說明了目前的安排很可能是一個圈套,是一個陷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有人不喜歡他張仁,希望他栽跟頭。

因此,他實際上比賈光還希望能把劉向東的事跡宣傳搞好,放一個響炮,他要咬緊牙關把這一關闖過去,在變化莫測的官場上拚殺出一條血路來。

給賈光派完活兒,他就馬不停蹄地奔了派出所。他給自己訂了個工作計劃,準備在一個月內跑完全市的所有派出所,把基層的情況徹底了解一下。張仁知道,在公安局幹活兒,不了解基層是不行的,何況他現在需要給自己塑造一個紮實肯幹的形象。

車走在半路上,手機響了。張仁一看來電號碼,眉頭就皺起來了。

來電話的是朱珍珍。

張仁接了電話。朱珍珍上來就問:“你在哪兒呢?”

張仁說:“路上。”

朱珍珍不甘心似的又問:“去哪兒的路上?”

張仁火了:“我去哪兒需要給你匯報嗎?”

朱珍珍那頭兒沉了一下,才說我隻是想和你請示一下,我準備和賈光去省裏。”

張仁看了看司機的背影,打著官腔說好啊,你們這麽主動就對了嘛,困難總是有的,關鍵就是——”

朱珍珍打斷他的話:“行了行了,甭扯淡了。你記住,我朱珍珍不欠你什麽,是你欠我的。”說完,電話掛斷了。

張仁想罵人,拚命才把到了嘴邊的髒話給咽下去了。他對現在的朱珍珍真是毫無辦法。他們當年的美好,今天回憶起來真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張仁常常問自己:怎麽就和這麽個女人攪到一起了呢。現在,真像朱珍珍所說,事情成了他張仁欠人家的,他好像怎麽著也甩不掉這塊牛皮糖了。

他們現在就是相互利用。張仁一上任,朱珍珍就找到他,也要求調到市公安局來,說是區裏幹煩了,沒意思,想穿穿警服。兩個人當時很吵了幾次。後來,總算張仁找了個借口,說加強宣傳工作,才把朱珍珍安排到宣傳處了。張仁明白,為這件事,不定有多少人在他的背後指指點點,也不定有多少人在告他的黑狀。在他本來就不順利的仕途上,朱珍珍絕對是一道坎,是一根旁人隨時可以用來摔倒他的絆馬索。可是,張仁現在也很清楚,如果他徹底甩開朱珍珍的話,將意味著一場滅頂之災。所以,他隻好忍,隻好在外人麵前裝得若無其事。

壓了壓火氣,他又給朱珍珍打了個電話。

朱珍珍接了,不說話。

張仁說:“這件事兒很重要,對你對我都一樣。我不多說,你應該明白。”說完,就掛了。他對朱珍珍還是了解的,這個女人有一身的毛病,但有一點還算可貴,她是個工作狂,出於虛榮心,她似乎是病態地熱愛她的工作。何況,他們現在確實都需要踢出這頭三腳去。因此,張仁知道他的這兩句話肯定是會有作用的。

司機突然一腳急刹車,思索中的張仁差點兒撞到擋風玻璃上。他抬頭,見一個推自行車的老頭兒正慌裏慌張地從車前跑過。司機急了,搖下玻璃要罵,張仁攔住了他算了吧,和個老頭兒生什麽氣。”司機說不是,您瞧”張仁就繃臉道:“小王,咱們是人民警察,這一點我們時時不可忘記。你怎麽能和人民群眾耍態度呢?一點兒小事兒……走吧走吧,工作要緊。”

和張仁通電話的時候,朱珍珍和賈光已經在去省城的高速路上了。賈光慎重,說一定要請示好了再走。可朱珍珍說不必了,早點兒走也是為了工作,再說,走晚了該趕不上在省城吃中午飯了,她說她最喜歡省城的肉汁饃了,得去吃。於是,他們就上了路。路上,朱珍珍打了那個電話。這電話在賈光聽來真是驚心動魄,涼汗順著脊梁溝往下流。他的第一反應是可不能讓張仁知道我聽見了這個電話,可是,這話又沒法和朱珍珍說清楚,他的大腦此時竟成了一片空白似的。情急中,他竟暗暗埋怨朱珍珍:你們打情罵俏幹嘛非讓我聽見呀,你這娘兒們真是……

朱珍珍倒好像不太把這個電話往心裏去,她隻沉默了一小會兒,就又開始打電話了。電話一通,她的臉上立刻就像換了一張麵皮似的,五官都活絡了,清脆的話語和笑聲也像滾動的珠子似的在車裏亂跳起來。

“薑部長啊,您好啊?我?我小朱呀。哪個小朱……哎呀,連哪個小朱都不記得了?等我到了省裏非罰您不可……對,是我是我。這還差不多。嘻嘻……”

賈光瞥見司機在竊笑,怕被朱珍珍看見,忙捅了他一下。朱珍珍此時其實已完全進入了一種忘情的狀態,在座椅上樂得前仰後合部長啊,我這回可是真來找您求援的,您可不能說話不算……今天晚上,我做東,您一定得來啊……那就好,那我就先謝謝部長了。怎麽謝?那要看部長嘍……”

這個電話打完,馬上又打另一個:“林總,我是江城的小朱啊。對,是我。怎不事先說一句?千嘛說嘛,給您個驚喜不好嗎?哈哈!”

賈光覺得身上一個勁兒起雞皮疙瘩。

一口氣幾個電話打完,朱珍珍合上手機,笑意還在臉上掛著,說:“賈處,問題不大了,我反正是把人都給你邀出來了,今天晚上,你就看著辦吧。”

賈光歎道想不到你認識這麽多人。”

朱珍珍臉上的笑容竟消失了,她看著賈光,不知為什麽反而鄭重起來,還好像有點兒悲傷:“還不都是拿臉換的嗎。”說完,就把臉轉向車窗外,不說話了。

賈光想說點兒什麽,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一下,是副處長林品德。

林品德在電話裏說:“老賈啊,吹風會完了我和宣傳部尚部長說了一下,劉向東的宣傳宣傳部同意再弄點兒後續報道。另外,我也琢磨了一下,恐怕光指著媒體還不行,咱得想點兒別的招兒。”

賈光心裏湧起一股熱流。林品德這個人,平時看上去不大好接近,有點兒陰陽怪氣的,其實正直、坦**,絕不會裝孫子。不像政委老荀,總覺得自己應該是一把手,和賈光有點兒麵和心不和的意思。這不,聽說領導不滿意,他又主動為他分憂了。

賈光由衷地說林處你說,咱該咋辦?”

林品德說咱得整點兒文藝手段。要不,拍個電視劇?整台晚會?搞個報告團?我看現在這些挺時髦。”

賈光想了想怕來不及吧?上麵可是要效果要的挺急。”林品德笑道:“那不怕,咱就先吹出去唄。電視劇慢點兒,咱就說電視劇正在籌備中啥的。反正是造聲勢的事兒,將來電視劇不拍也沒關係。而且,晚會、報告團啥的搞起來其實也快。老賈,你要沒意見,咱就弄起來,我張羅。”

賈光連說好好,說你就弄吧,這時候多一條路子總是好的。關了手機,賈光感慨地說:“咱宣傳處啊,就是這個好傳統,關鍵時候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朱珍珍從窗外轉回視線,說:“所以賈處,咱們今兒也不能掉鏈子。別的甭說了,我就擔心你呢。我看你這人啊,啥都好,就是有點兒麵。我可告訴你,今天晚上可是關鍵,這頓酒喝得好,咱的事就成了;喝不好,咱就回局讓張仁罵吧。”

賈光紅著臉笑笑說:“想不到張助理挺清秀的一個人,罵人還挺厲害的。”

朱珍珍卻不接他這個話茬兒了,突然叫道:“哎,停車停車!”司機莫明其妙地把車停下,朱珍珍跳下車去,翻過高速路的護欄,蹦蹦跳跳地跑進路邊的油菜地了。正是油菜開花的季節,滿地的金黃一直鋪陳到看不到的天際。晴天,太陽很大,蔚藍的天空和金黃的油菜花很像是一幅油畫。朱珍珍那件大紅的上衣就很醒目地鑲嵌到金黃色的畫布上了。她像小孩子似的大叫起來,接著便跑遠了,那點紅色就在賈光的視線裏越來越小了。

司機點上一支煙,蹲在地上,說她瘋了吧?”

賈光也點上煙,盯著那一點紅色出沒著,心想: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啊,這年頭兒的女人都在他媽的想什麽呢?

想著,就鄭重地囑咐司機你聽好了,今兒個不管幹什麽說什麽,你回去都不準言語。聽見沒有?”

晚宴開始的時候,朱珍珍點菜,賈光嚇了一大跳。魚翅,一百六十八元一份!八份!賈光要暈倒了,賈光心疼的要吐血了。他想偷偷拉朱珍珍一下,可這女人根本不看他,隻顧嘩啦啦地翻著菜譜。賈光心裏咬牙切齒地罵,笑容僵硬在臉上,自己都覺得腮幫子疼得慌。

省委宣傳部薑副部長是個大胖子,很矜持,對桌上豐盛的菜肴擺出一種很無所謂的樣子,話也不多說。朱珍珍向他敬酒,他說脂肪肝,不敢喝。”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賈光想起路上朱珍珍說的話,一咬牙站起來說:“薑部長,我和您頭回吃飯,您給我個麵子。來,我先幹!”說完一仰脖,幹了。一條熱呼呼的線直衝下胃裏,轟地著了一把火。

薑部長卻隻看看他,略舉了一下杯子就放下了。賈光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不是酒勁兒大,而是感到一種恥辱。他伸手把服務員手裏的酒瓶子搶過來了:“我來。”起身就往薑胖子杯裏倒。胖子的臉有點兒沉,要說什麽還沒說,魚翅上來了,朱珍珍忙活潑地像個小姑娘似的跳起來,叫道快快!魚翅要趁熱啊。服務員,拿點兒紅醋來!”算是把這個茬兒給糊弄過去了。

大家開始全神貫注地吃魚翅。有加紅醋的,有要米飯的,有讚歎魚翅好吃的。省報的林總編瘦得像根蘆葦,和薑部長很是相映成趣。這人是個愛說愛笑的,一坐下就已經說了幾個笑話了,吃著魚翅,他又不甘寂寞地說:“清朝有首關於魚翅的寶塔詩一一知道什麽叫寶塔詩嗎?就是第一句一個字,第二句兩個字,第三句三個字,以此類推……”

朱珍珍撒嬌似的叫道林總啊,別賣關子嘛,我們要聽詩。”林總笑好好,聽著:池,禦史這說的是個姓池的官兒,吃魚翅,一箸兩匙,吃飽就拉屎……”

哄堂大笑。朱珍珍叫道:“什麽呀,吃飯說這個,惡心!”

薑部長在笑聲裏鬆了鬆領帶,大概也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兒過分了,主動側身問賈光你們那個民警……怎麽著,還在住院嗎?”

賈光酒勁兒上來了,腦子裏嗡嗡地響。他點點頭。

薑部長想了想說:“你們這事啊,我想了想,不大好辦的。第一,事跡不突出。我看到報道了,也就是個執行公務負傷嘛,當然,也許是你們挖掘不夠。第二,和省委宣傳部整個工作部署不合拍,按計劃我們是兩個月推出一個先進典型的,這才推了一個縣長,得癌症去世的,怎麽能再插進一個你們的人來?”

賈光聽著,心一點點地變涼,心裏惡毒地想這魚翅算是喂狗了。

朱珍珍適時地端著酒杯過來了。和薑部長碰了杯之後帶著幾分嬌嗔說:“部長啊,您就可憐可憐我們賈處長吧,這個事辦不好,他不好回去交差啊。”

賈光隻好配合著幹笑。

林總在桌子對麵剝著基圍蝦說:“薑部長不是不關心你們,可你們這事兒確實不太好辦。你們想想,除了薑部長說的這些,全國還正在宣傳任長霞不是?那可是中央說了話的,而且也是你們公安係統的。這是大局,宣傳這事兒就最講服從大局了。”

賈光越聽越泄氣,他苦笑著說:“您說的我都明白,可我們領導……”

薑部長說你們領導也要有大局觀念嘛。”

賈光心裏說:在張仁眼裏,也許保住他的職位才是大局呢。這念頭一出現,他又馬上自己反駁自己:胡說,人家領導就這覺悟?再說,宣傳劉向東也沒什麽不對啊。

林總想了想,又說:“我給你們出點兒主意吧,供你們參考。”朱珍珍拍手道:“好好,林總是老總編了,您的主意一定錯不了!”

林總很尊敬地衝薑胖子欠欠身:“老薑,那我先說幾句?”又轉向賈光他們,“我是先拋一塊碎磚頭啊,回頭你們再聽薑部長的。薑部長是老宣傳了,真正的玲瓏寶玉都在他肚子裏呢。”

薑胖子笑嗬嗬地用胡蘿卜似的手指點著林總:“你呀,總那麽多廢話。”

林總說要宣傳你們這民警,也不是沒招兒,但要和大局合拍。我告訴你們一句話:遠學任長霞,近學齊縣長。你們那民警叫劉向東是吧?”

賈光雞琢米似的點頭。

“得把他那點兒事和任長霞這樣的大典型聯係起來,把他說成是學習任長霞的典型,懂了吧?”

朱珍珍麵色凝重地站起來:“林總,我還得敬您一杯!真是一點就透!”

林總嗬嗬地笑,端起杯子又說:“你們把文章做好,我可以給你們騰點兒版麵。這不是當著薑部長說大話,這點兒事兒我還能辦。”又點點對麵一直不太說話的男人,“老王,你們電視台也支持一下吧,看人家江城公安的同誌這麽誠心誠意的。再說,頻道不就是你們家的自留地嘛,播啥不是播啊。”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笑聲裏,那老王隻好說得得,老林,都衝你了。”

薑部長笑道:“老林啊,你這家夥就是好胡說八道。這幸虧是沒外人,不然,你這說的算什麽。”他整整領帶,準備離席了。人們都隨著他站起來。朱珍珍說部長別著急走啊,還有水果呢。”胖子就說不吃甜的,不吃甜的。”走到門口,他回頭對賈光說你們還可以把宣傳搞得立體化一點兒,不要光盯著媒體,演講可不可以搞?可以嘛;文藝形式可不可以?也可以的呀。群眾喜歡什麽東西你們就都可以上嘛。”

賈光連連點頭,心想林品德這家夥真是挺能幹,胖子說的這點兒招兒他林品德早都想到了。

送出飯店門口,人們陸續散去。賈光正要問朱珍珍花了多少錢,一回頭,卻見林總還站在他身後。

“你——”

林總笑笑:“我沒事兒。我就是想再告訴你們一句話,宣傳這事兒,你們就得大膽想,大膽創新,但是,一定要找準角度。劉向東的事跡其實不錯,和任長霞的宣傳也能合得上拍,都是從小事著手,為老百姓辦實事兒嘛。時機差點兒也沒關係,你們得多挖點兒東西出來,要準備好材料。隻要材料好,我幫你們策劃。”

賈光的心一下子熱了,他盯著林總,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朱珍珍也很感動林總,您真好!”

林總哈哈大笑,隨後說:“順便告訴你們個小秘密吧,十幾年前,我也是警察,在咱們省廳宣傳處呆過。我當時挺不想離開公安的呢……走了走了,回見!”

說完,蘆葦似的身子晃**著,走了。

張仁這一晚吃了三頓飯。

先在派出所吃的餃子。飯前,在和派出所長談話的時候,司機舉著他的手機一個勁兒衝他擠眼睛,他裝沒看見。後來,在上洗手間的時候趁機問了一下司機,司機說有個姓魏的請吃飯,說是老同學,祝賀他升官兒。張仁聽了,難得地有了點兒笑意。可是又想了想,便讓司機告訴姓魏的等著,他得先在派出所吃點兒。這是體現和民警打成一片,張仁明白孰重孰輕。餃子當然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個,吃完張仁立即往大中飯店趕。說來也巧,剛剛和老魏等幾個老同學握過手,電話又來了,武警支隊的馬政委說在江南春飯館恭候他光臨。張仁對老同學們說沒辦法,官身不由己啊。”喝了兩杯五糧液就往江南春趕。等到了江南春他發現,除了馬政委,還有市公安局宣傳處的政委老荀在場。

張仁心裏立刻就打了個問號。

馬政委說老荀是我的老戰友,過去也是武警的。他說張助理剛上任,得接個風啊,又不認識你,怕你不賞臉,拉我做個墊背。

老荀就說是呢是呢。”搓著手,一臉的憨厚樸實。

張仁上任之前就有耳聞,這老荀轉業前是部隊的優秀基層幹部,在武警部隊上下有點兒名氣。轉業後在基層當過戶籍民警,當過派出所長,也是個老先進了,評過省級的優秀人民警察。後來不知是和哪位領導熟了,說是喜歡搞宣傳,調進了宣傳處當政委。他其實是個農民出身的幹部,文化水平不高,可不知道為什麽偏偏認為自己幹宣傳是手拿把掐的事兒,喜歡寫點兒半通不通的小文章,對賈光還一向不大服氣。現在,張仁想,他恐怕十有八九對自己有所要求。

可老荀什麽也沒說。菜上來了,他先給自己倒上一杯酒,衝張仁一舉杯,一聲不吭,咕嘟一下就幹了。張仁嚇一跳老荀,你這是幹嘛?”老荀仍然不說話,又給自己倒酒。張仁忙攔住他:“行了行了,老荀,我知道你能喝,你犯不著玩命。”

馬政委笑道:“老荀實在,話不會說,就喝酒唄。”

老荀說是呢是呢。”臉紅撲撲的。

張仁撲哧一聲笑了,他覺得老荀有點兒意思。

馬政委又說來,老張,吃啊,今天的菜都是老荀安排的,不知道合不合胃門。”

張仁知道,這家江南春最拿手的是長江邊上的農家菜,清淡,爽口。看來老荀選這家菜館是費了心思的,點的菜就更是精致。特別是江水燉活魚,讓剛吃了油膩的二鮮餡餃子、喝了高度五糧液的張仁,還真是覺得可口極了。

他的心情慢慢地好了不少。

話聊開了,老荀的話也多了起來。他告訴張仁,他就是長江邊上的人,從小就吃這些東西,現在吃起來,他馬上就會想起家鄉的一切。他還說,他當兵出來幾十年了,家也安在城裏了,可是,不敢忘本。

老荀擺手:“不值一提。家鄉啊,能不管嗎?”不知是動了真情,還是酒有些多,老荀的眼睛紅了。

張仁的心動了一下。他問老荀,那你平時也給家鄉做點兒貢獻吧?”

老荀含混著沒說什麽,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是馬政委替他說了:“老荀啊,自己不富餘,可還資助著鄉下倆窮學生呢。”

老荀忙站起來說:“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應該的啊。張局,來,我再敬您一杯!”剛進門的時候他叫的是助理,現在,他不知不覺中改了叫局長了。

這頓飯吃得很舒服。張仁心裏有了一點新的念頭,這念頭還不成熟,甚至張仁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是這念頭卻像一隻蚊子,嗡地一下就出現了,揮揮手它就消失了去,但沒有一會兒,它又嗡地一聲在你耳邊了。

馬政委陪他走出飯館,他問老荀幹嘛去了,馬政委說他在結賬,而且特意說了一句:“這家夥是個死心眼兒,今兒這賬我說我來,他不幹。而且,他不會動公款,百分百是他自己掏腰包。”正說著,老荀跑出來了,仍然憨厚地搓著手,嗬嗬地笑。

張仁坐進汽車,那個似有似無的念頭又出現了。車在路上走著,燈紅酒綠在窗外流水似的掠過,他的思緒就在其間沉沉浮浮,沒有定性。在張仁看來,今天這社會其實就是沒有定論的,一切都在變化之中,好多的事情你不得不費心思去反複琢磨,好多的機會你抓不住就瞬間即逝了。不知為什麽,他突然就想起了很久遠了的一些事情,比如說小時候學畫畫兒的過程,比如說上中學的時候偷著寫一些強說愁的小歪詩……他突然想那個時候要是堅持了下來自己今天會是個啥?畫家?詩人?也許什麽也不是?現在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兒是自己的追求嗎?可我要是拋下這個職位我還能幹什麽?

其實近來這些問題常常在張助理的思想中出現,但每一次的思想都沒有下落,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就像他坐的這輛車,走走停停,在沒有盡頭的車流中無可奈何地挪動……

賈光還在淩亂的夢境中掙紮著,就有人咚咚地砸門了。

他好不容易才從夢的纏繞中擺脫出來,睜開眼睛看看表,已經是上午九點。他和朱珍珍那天半夜趕回江城,接著就馬不停蹄地安排下一步工作,連著就折騰了兩宿。所以,他今天睡過了頭。現在,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家裏隻有他一個人。那麽,是誰這麽急扯白臉地敲門呢?

門還在咚咚地響。賈光不耐煩地起身,一邊應著:“來啦,別敲啦!”

打開門,他愣住了。門外是眼睛上還蒙著紗布的劉向東和他媳婦。

賈光忍不住想笑。他把兩杯水端給客人。就見劉向東接過水就一飲而盡了。賈光心裏不禁一動:看來這劉向東是真為這事兒不高興了,心裏有點兒火。他坐到客人對麵,為了緩和氣氛,先問老劉,你們兩口子怎麽找到我這兒的?”

劉向東媳婦說:“你們那個朱……朱珍珍,找老劉,說了,要大規模宣傳。好家夥,這不是要嚇死我們啊!”

劉向東又激動起來老賈,你不是不了解我啊,我哪是幹這個的材料?”

賈光心說這個朱珍珍是怎麽和劉家兩口子說的?再說了,事兒剛研究好,也沒來得及向張仁匯報呢,她咋就跑去告訴劉向東了呢?這娘兒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他盡量緩和地說:“老劉,宣傳這事兒不是我決定的,是局黨委的決議。你負了這重的傷,這麽英勇,不宣傳宣傳我們也對不起你呀。再說,用你的事跡鼓舞士氣,這也是好事呀。”

劉向東氣哼哼地說:“負傷怎麽了?我們打扒的哪個沒負過傷?有什麽可宣傳的。鼓舞士氣,誰要是愛幹公安這行兒,不鼓舞他也有士氣!他要不想幹,你把我宣傳爛了也沒用!”

媳婦也說:“就是啊,前幾天和向東一個隊的小耿還讓人給打掉一顆門牙呢,小耿啥也沒說。宣傳我們向東,那人家小耿怎麽辦?”

賈光心裏有點兒感動。他覺得這兩口子真是太樸實了。他起身為劉向東續上水,換一個話題說老劉,你就這麽從醫院跑出來了,人家大夫能答應啊?”

劉向東說:“我能跑能跳的,老在醫院呆著幹嘛。賈處長啊,你答應我一句話,我馬上就回醫院去。就一句話,千萬別宣傳我了好不好?”樸實人就是樸實人,他說來說去還是這一件事。

賈光歎口氣。他自認為很理解劉向東,現在誰願意當什麽先進典型呢,隻要你一成了先進,隻要你一戴上獎章,麻煩跟著就來了。剛才劉向東媳婦提到小耿,真的,別看劉向東和這小耿是患難與共的戰友,也許,劉向東這先進典型一樹立起來,這小耿就會不平衡,就會說風涼話兒,就會和劉向東再合作時表現出一種懈怠,甚至搭拉袖子。更要命的是,也許還沒人同情劉向東,人們反而會站在小耿一邊,對劉向東指手畫腳。妒嫉是人類天生的罪惡,在價值觀念顛顛倒倒的今天,紅著眼珠子的人就更多。

“老劉,我隻能說我同情你,可我不能答應你。真的,宣傳你是局黨委定的,這是我的工作,我隻能完成它,老劉,你得原諒我。”

劉向東夫妻倆不說話了。他們彼此看著對方,眼神裏的東西很複雜。

半晌,媳婦歎氣說:“唉,老劉啊,你就認了吧。也許,宣傳也不是壞事兒,起碼你不用再上車了,我們娘兒倆也不用跟你擔驚受怕了。”

劉向東呼地站起身,大聲說幹嘛不讓我上車?我不能不上車,我就得上車!我不上車幹什麽?我是個打扒民警,車上就是我的陣地!”

他氣呼呼地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兒,衝賈光說:“我得上車工作,你們不能不為我的工作著想!”

賈光愣住了。他真沒想到,劉向東不願意被宣傳不是怕被嫉妒,而是因為他不想放棄打扒工作。

打扒民警成年累月工作在公共汽車上,和小偷扒手們周旋,為了自身的安全和工作的順利,他們隻能當無名英雄。他們隻能是永遠把自己裝扮得和普通人一樣,混跡在摩肩接踵的公共汽車裏。不管立了多麽大的功,他們不能上電視,他們不能在媒體上登出照片。像劉向東這樣被確定了要宣傳的人物,也就意味著,他注定要調整工作的了。

賈光說:“老劉,你……你的眼睛,巳經這樣了,你已經沒法上車了呀。”

劉向東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不說話了,他沉默地低下了頭。賈光小心翼翼地叫他:“老劉……”卻見劉向東猛地把頭扭向了一邊。賈光瞥見他臉上有淚光一閃。

劉向東的媳婦捂著嘴哭出聲了:“還上什麽車呀!瞎了一隻眼,大夫說,他那另一隻眼保得住保不住還難說呢!我說宣傳就宣傳吧,咱付出的也夠多了,就借這機會幹點兒別的吧。可他不幹啊!來的時候,他、他就不讓我說……”

劉向東看向媳婦,眼神裏滿是憐惜和無奈:“你……你可也沒少說啊……”

媳婦哭著說我為什麽不說?我為什麽不說啊?這些苦忍在我心裏多少年了,誰知道?你沒黑沒白的把自己交給公交車了,我給你擔驚受怕你知道嗎?哪天不是你不回來我們娘兒倆不敢睡覺啊!”

賈光知道,劉向東的媳婦早下崗了,一直在家呆著沒事兒幹。她想讓向東給她在公交公司找個售票員的工作,按說這不難,可劉向東,一直就沒辦。這事兒已經寫進劉向東的事跡報告了,賈光也看了多遍。可是,今天,麵對著這夫妻倆,他仿佛才感到,這事兒是真實的,是現實生活中的活生生的故事。幹宣傳幹久了,也許很多時候是麻木的。賈光一時為這麻木而感到羞愧。

“向東,”他低聲說,“你這人真誠,你會有好報的。我勸你,就算不宣傳你,也別上車了,你得為弟妹和孩子想想了。”

賈光滿懷著劉向東帶給他的感動來到單位。剛進辦公室,處辦公室主任李晶就影子似的跟著進來了。還是進門就奔茶幾下的暖壺,一聲不出的就又提著暖壺出去了。賈光也習慣了她這樣,顧不上和她打招呼,就趴到辦公桌上開始修改劉向東事跡的下一步宣傳方案。現在,他是發自內心的想把劉向東宣傳好,不僅是為工作,更是為了劉向東。

影視科科長陳小路一步闖了進來,把賈光嚇一跳。

不等賈光皺眉,陳小路就神態嚴峻地低聲說道:“賈處,出事了,出大事了!”

賈光心一緊。幹了三年宣傳處長,他知道,宣傳無小事,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有突如其來的事發生。

“哪兒又出案子了?”他抬頭問陳小路。

陳小路急急地說不是案子!是劉向東的宣傳,要出岔子!”李晶進來了,把暖壺放好,又悄然無聲地走出去了。

賈光急不可待地問:“怎麽了?怎麽了?”

“張助理要改主意,不想宣傳劉向東了,他看上咱們老荀政委了!”

“什麽一一?!”賈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原來,這天早晨一上班,張仁就通知宣傳處各科科長到他屋子裏開座談會,而且特意說明,處領導就不用去了。陳小路他們去了之後,張仁就說是要進一步了解宣傳處的情況,隨便和大家聊聊天。可是,聊著聊著,他的話題就老往老荀身上引,問老荀工作能力如何,問老荀在廉政建設方麵怎麽樣,等等。開始大家覺得可能是老荀要另有任用了,可聽著聽著,聽到張仁說了這麽一句:“其實咱們公安機關先進人物多得很啊,咱自己身邊不就有嗎?”

賈光笑了:“哦,這不也就是領導順口那麽一說嗎。上回你立三等功的時候,我不也這麽說的?”

陳小路瞪眼喚,原來你那是順口一說,拿我開涮?”

賈光知道說走嘴了,忙遮掩道:“也不是……我是說……當然,咱搞宣傳的,宣傳自己不合適不是?”

陳小路笑起來:“得了得了,你甭解釋了,我也不想讓誰宣傳,所以我也不會生你的氣。宣傳,哼,那就是把誰架到火上烤!”他說著又鄭重起來,“不過,我和你說的你一定要重視,張仁這個人多變,我知道。”說完,走了。

賈光讓陳小路說的有點兒迷惑。陳小路走後,他再也改不下去稿子了,稿紙上的字兒仿佛都變得陌生起來,怎麽看也不像原來的樣子了。點上一支煙,他開始琢磨陳小路告訴他的信息。說實話,盡管老荀總有點兒和他貌合神離,他對老荀卻始終是尊重的,不管怎麽說,老荀年長,工作又確實勤勤懇懇。可是,張仁要宣傳老荀?這實在讓他不敢相信。這完全不合章法嘛!且不說老荀夠不夠宣傳的格兒,那宣傳了一半的劉向東怎麽辦?扔到一邊了?

可是不知為什麽,心總是不定。他在屋裏轉來轉去,覺得悶得慌,就出了屋到樓道裏透透氣。一出門,正碰上了老荀。

老荀正指手畫腳地和李晶交代什麽,見賈光出來,和往常一樣,衝他點點頭。

賈光沒話找話說事兒啊?”

“後勤處通知檢查車輛保養,我和她說一下。”

“噢,你們說你們說。”賈光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笑容不太自然。他轉身走開,在心裏忍不住罵自己你是怎麽了?是妒嫉老荀還是怎麽的?賈光啊賈光,比比劉向東,你真是……呸!”

他到林品德的辦公室去了。

林品德正在打電話。見賈光進來,指指沙發示意賈光坐,然後接著說話。賈光聽著,原來他在和一個什麽人聯係創作晚會節目的事兒。賈光心想:“你還忙活呢,沒準兒又是無用功。”

賈光對無用功深惡痛絕,可他來宣傳處之後常常要做無用功。比如說一篇稿子,某局長布置下來的時候往往隻說寫,而不說咋寫。去請示,則往往會得到這樣的回答:“這你們也不會嗎?先寫,寫出來再研究!”賈光體諒局長們,各把著一攤工作,誰也忙得要死,一篇稿子他們肯定是無暇替你考慮好的。於是隻好按要求先寫,可是寫好了,往往就是推倒重來,局長會說:“你們怎麽理解領導意圖的,這稿子哪兒叫東西!你們就這水平?”每次碰到這樣的事兒,林品德都**陽怪氣地說宣傳幹部,得是領導肚子裏的蛔蟲啊。”甚至有一次,林品德給《江城公安報寫了篇小稿子,署名就叫“蛔蟲”,鬧得老局長舉著報紙問他你小子這什麽意思?”

賈光每每感歎一段順口溜的準確:“幹了組織部,人人得迸步;幹了宣傳部,天天犯錯誤”。

胡思亂想著,一種不祥的感覺突然就湧上心頭了。會不會張仁真是要拋開劉向東,而把老荀給抬出來呢?

“想什麽呢?”直到林品德捅他,賈光才反應過來。林品德笑嘻嘻地蹲在他對麵,正把一支煙遞給他:“嚐嚐這個,新品種。”賈光急問:“今兒早晨的座談會,你參加了?”

林品德仍然笑著:“你糊塗,我好賴也是處領導班子成員,人家不讓參加。”

“你說張仁什麽意思這是?”

林品德搖頭說不好。”

“說不好就完了?可咱們怎麽工作?有這麽當領導的嗎,今兒這樣,明兒那樣……宣傳工作這年頭好幹嗎,還胡攪和!”

賈光心頭的無名火不知怎麽就一下子發泄了出來。他和林品德倆人合作多年,彼此很熟悉也很默契,他在林品德麵前是不裝蒜的。

林品德半天沒說話。等賈光發泄完了,他說:“我說句公道話,相信你也承認,老荀除了和你有點兒不對勁,應該說還是個好同誌,螺絲釘那種的,擰在哪兒黨都放心。”

林品德笑起來:“你看你看,人啊,就是這樣,和自己的私心有衝突了,肯定就不受用了。”

賈光無話。

默不作聲地抽了一會兒煙,林品德說:“不過這確實不大對,有點兒打亂仗的意思。按說老局長也不會同意啊。”

賈光又蹦起來就是啊!我幹了三年了,還沒見過這麽搞宣傳的。一點兒沒章法!”

林品德說:“得了,咱啊,也甭神經過敏,人家張助理不是也沒明說什麽嗎?咱們就先按既定方針幹,管他呢,變了再說!”“變了再說?你說的容易!你都找人搞晚會策劃了,還搞不搞?朱珍珍都告訴人家劉向東要組織報告團了,你怎麽對人解釋?我跟你說,一說劉向東我的心就疼,人瞎了一隻眼呀,就白瞎了?”

林品德歎口氣夥計,平時這牢騷都是我發,今天咋換了你了呢。”

賈光哼一聲,跺腳就走。

讓張仁卜了要宣傳荀老樹同誌的決心的,是他和市委宣傳部尚部長的一次談話。

尚部長和張仁是黨校研究生班的同學。張仁當副分局長的時候,整天忙得要死,讀書純粹是為了混文憑,他沒少抄老尚的作業,甚至他的畢業論文都是老尚代勞的。當然,張仁也沒少幫老尚的忙。宣傳部和公安局相比,權力的含金量不可同日而語。尚部長的老父親從外地來治病,從接送到安排醫院、找主治大夫都是張仁一手操辦。兩個人的這種鐵關係還不僅僅是官場上的一種相互扶持,尚部長的老婆和張仁的妻子王羽是拐了幾道彎的表姐妹,這便足以讓他們的關係多一份保險係數了。

他們的這次談話地點在張仁原來任職的公安分局招待所裏。這年頭當官的,傻子才在公幵場合碰麵議事,即使碰也是為了某種利害而表演給人看的。真正的重要聚會都是在私密可靠的地方進行,就像這小招待所,所長是張仁當年一手提拔的,嘴特嚴,他隻要把小單間的門一關,誰也不知道有什麽計劃或安排就悄悄地達成協議了。

就在這裏,在熱騰騰的火鍋旁,尚部長告訴張仁,省委有計劃,要找一個宣傳口的典型推出來。宣傳思想戰線現在越來越受重視了,為了鼓勵這條戰線的同誌們,也為了樹形象,有必要推這樣一個典型。

張仁聽了笑道:“那就是你最合適了,你是我黨最有自覺性的黨員。”

老尚一本正經地告訴張仁,他不行,人家是說要基層的一線的宣傳幹部,要和群眾能並肩作戰的那種。

張仁的心就一動。

老尚又說,他現在正被省委考察著,如果這時候他能在這個城市找到並成功推出這樣一個典型,他的工作能力就會被省委進一步認可。

張仁恍然大悟。他不再猶豫,當即把老荀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本來,他已經基本打消了曾經有過的念頭了,因為他自己也覺得那想法確實有點兒不切實際。可他也沒想到,就這麽巧,機會從天而降了。他一邊說一邊想,看來老荀這家夥有點兒傻福氣。

尚部長端著酒杯思忖了半天,一拍桌子好,就是他了!憨厚好,別一提搞宣傳的就是個耍嘴皮子的形象,咱得要個貼近老百姓的。”

兩個人一拍即合。老尚還興致勃勃地主動說,去找公安局老局長遊說。張仁心裏本來就怵老局長這一關,一聽這話馬上順水推舟這事兒還真得你去,老頭兒對你印象不錯,肯定會給你麵子。”

事就這樣定了。兩個人還為此碰了一杯,約定老尚升了官再好好聚一下。

召集宣傳處科長們開會的時候,張仁局長助理是已經胸有成竹了。就在幾分鍾前,老尚的電話打來,老局長已經同意把荀老樹同誌提供給市裏做個典型。張仁想:這個老尚,動作還真快。人啊,在牽扯個人利益的時候就是不一樣。要是別人的事兒,這家夥不定拖到啥時候呢。

座談會幵過,他讓指揮中心通知老荀來一下,他想先給這個老同誌打個招呼。他想的到,老荀聽到這個消息準會嚇壞了,因為這老家夥請他吃飯的本意肯定不是想當個典型,他一定是另有企圖的。

果然,老荀來了,張仁把事盡可能和緩地講了,老荀就一下子蹦了起來,大叫我的媽呀!您……我不成,絕對不成!不能這麽著啊張局!這算怎麽話兒說的,這算什麽事兒呀!”

張仁嚇一跳。他想到老荀會嚇壞,可沒想到他反應這麽激烈。

“怎麽了你?有話好好說,你叫什麽?”他有點兒不高興地說。

“我能不叫嘛我的局長!這、這是害我啊!”老荀苦著臉,一屁股坐下,雙手抱住頭,說話的聲音像在呻吟。

“怎麽是害你?”張仁起身為他倒了杯水,“老荀啊,你冷靜冷靜,好好想想這個事,這是黨委為你好啊。”

其實黨委還沒正式研究這個事,可在張局長助理看來,老局長點頭了,那就算定了。

“可是……我這算什麽啊?我有自知之明啊局長,我愛幹宣傳不錯,可我幹了才明白,我是真幹不這差事,我成!你說,我寫,寫不了一千字以上的文章;畫,畫出來肯定連我自己都不認識是什麽!照相攝像更是一點兒不會。我找您,請您吃飯,我、我是想活動活動,哪怕再回基層呢。可……這算怎麽回事兒,讓我當典型!要了我的命了局長!”說著說著,老荀竟然落淚了。淚水從他那皺紋縱橫的臉上往下流,他也不擦,那模樣,就差號啕大哭了。

一'瞬間,他也動搖了。

我們費神費力地樹立典型是為了什麽?真是為了樹立和弘揚正風正氣,樹立共產黨的良好形象嗎?真是為了表彰、激勵這些優秀的普通共產黨員嗎?還是多多少少地在這裏麵摻雜著你的、我的、他的個人利益呢?

麵對老荀,張仁不知說什麽好了。

老荀站起來:“張局,我要求調走,回基層去。沒位置安排沒關係,免我的職,我就當普通民警。可是,您要宣傳我……那,不如讓我死了去!”

張仁的腦袋瓜子嗡地一下。他立刻繃起臉,嚴厲地說你這是什麽話?你這是要脅組織你知道不知道?”

“您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我顧不了那麽多!”老荀梗起脖子說,“你讓我怎麽活?我腆著臉往我自己臉上貼金?我讓人家指我一輩子的脊梁骨?您說,我還能活嗎?”

張仁無話。

老荀又說:“還有劉向東,人家是真英雄,眼都瞎了呀,怎麽著,就這麽把人家甩了?像話嗎!”

一種煩燥從張仁局長助理那翻來覆去的心緒中升起。這都是他媽的什麽事!想把劉向東推出去,可媒體不買賬;想把老荀推出去,可這家夥自己往下打出溜!宣傳啊宣傳,真不是人千的活兒!

他沒心思再和老荀磨耗下去了。他站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裏轉著,冷冷地說老荀,你剛才的話,我就當沒聽見,你也最好就這兒說這兒了,咱們就都當它被大風刮走了。宣傳工作是大局,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們都要想到黨的利益,國家的利益。我不給你上課,你歲數比我大,黨齡比我長,上課也輪不到我。我就告訴你一句話,要是定了宣傳你,你必須有思想準備,要無條件的服從!”

老荀大睜著眼睛看張仁。張仁轉過臉去不看他。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半晌,老荀長歎一口氣,說報應啊,我荀老樹勤勤懇懇一輩子,就這回動了點兒私心,想換換工作,就……”

他說不下去了,雙手捂著臉抽咽。

賈光接到通知,上午九點開市局黨委會。

賈光是列席局黨委會的,這是當年老局長定的規矩,是為了讓宣傳處多了解局裏的精神,以便配合好宣傳。老局長別看年紀大了,思想並不落後,對宣傳一向挺重視,對賈光也不錯,當年提拔賈光就是老頭兒親自提出來的。賈光總覺得老局長對自己有恩。

八點四十五分,賈光走進黨委會議室。一坐下,一翻開會議議程,他的心就一沉:《關於推薦荀老樹同誌為我市宣傳思想戰線先進典型的意見》就在第一頁放著,賈光不知怎的覺得那字跡非常非常刺眼。

真是讓人牛氣!他張仁怎能這麽幹呢?推出宣傳處的人,可我這個宣傳處長不知道!屋裏有點兒熱,賈光的額頭見了汗珠,心也咚咚地跳。

“開會。按順序說吧。”

每次黨委會,老局長總是這麽一句開場白。今天他說完這句,翻了一下議程,眼睛就看向了賈光:“怎麽著,這第一項誰說?賈光說?”

賈光;心想:這事我就蒙在鼓裏,我說什麽說!他咧嘴衝老頭兒笑笑,自己也知道,笑得很難看。

張仁看他一眼:“這個議程我來匯報吧,賈處長這幾天忙其他事,這件事我更清楚一點兒。”

賈光心裏罵娘,卻隻能點頭。

張仁開始匯報了。他說得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從荀老樹同誌的點滴事跡,到推薦這樣一個典型的重要意義,都講得很全麵很有說服力。看得出,他是做了精心準備的,有點兒勢在必得的架式。他的口才也不錯,話說的挺有感染力,但又不失分寸。賈光冷眼觀瞧,隻見老局長麵無表情,而有的副局長卻已經流露出讚許的神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