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處

先介紹一下治安處是幹什麽的。

為什麽要先介紹一下呢?因為治安處雖是公安機關一個重要的業務部門,可是它到底有多重要,老百姓不甚了了。治安處不像刑警隊,早被電視劇給演濫了,光屁股小孩兒都知道是幹什麽的。治安處也不像派出所,戶籍民警們天天就在老百姓堆裏紮著,見誰都賠笑臉兒。治安處這個概念,在老百姓心裏是挺模糊的,盡管我們其實也常和老百姓們打交道。

可以先講一個故事。故事往往能很形象地說明點兒問題。

英國一支說不上是什麽級的足球隊,不知是通過了什麽渠道,突然來我們城市訪問比賽。我們這兒過去隻能靠電視過眼癮的足球迷們,一下子便都被打了興奮劑似的瘋了。他們大概很希望英國人會栽在我們這座小城市,所以他們光著膀子舉著國旗擂著大鼓風湧進了足球場,為我們市的足球隊助威。有的人頭上還紮了毛巾,上麵寫了“必死”,鮮血淋漓的,擺出了一種要玩命的架式。

這種事算大型文體活動,公安局得派人去維持秩序,具體負責的就是治安處。從比賽開始到結束,治安民警們大眼瞪小眼地看著這群球迷在足球場的看台上折騰,不停地職啊吼的,便一致認為,這群哥們兒真比那場足球賽好看得多了。

確實也是如此。你看,我們市的足球隊有多差,他們麵對大鼻子老外根本不會踢球,而隻會跟著人家亂跑。跑不好還要讓人家踢,踢倒了也不敢說啥,還得衝人家賠笑。這場慘不忍睹的足球賽以六比一告終,那一個球還是人家實在看不過了自己踢進自己大門的。於是失望的球迷大怒,衝上街頭鬧事,砸汽車,拆報亭,放火燒了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還打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少數民族因為相貌酷似外國人被打成了腦震**。

這是我們這個小城市從來沒有過的治安大事件,我們憑心而論是真的慌了神,是真的不知所措了。我們一邊跟著球迷們跑一邊請求增援,可援兵沒到球迷們便一哄而散了,隻扔下我們喘著粗氣叉著腰站在街頭犯愣。就在那一刻,我們悲憤地認識到我們治安處巳經是真正重要的一個部門了。

在以前,“治安”這個概念不是今天大家理解的含義,所以,今天人們所謂的治安在當年其實是不大被重視的,這也是老白姓們不了解我們的原因。那時的所謂治安,最主要的內容是案子,是破案,是殺人放火搶劫盜竊這些驚心動魄的事兒。至於其他,都是為破案服務的,安排幾個人搞一搞,也就是了。再說當年的社會出奇的平靜,刑事案子都沒幾個,哪有那麽多其他事兒可管。因此,那時的治安處叫治安處,實際上主要做的是刑偵工作。那會兒刑偵和治安這兩個詞兒幾乎是一個意思。那時候治安處的人其實是刑警,很神秘,很威嚴,在機關大院裏很有牽一發動全身的權威性。現在則不然了,現在的治安處已和刑偵分家,現在的治安處管的事兒實際上正是過去治安處管轄範圍裏除去破案的那些個“其他”,什麽危險物品管理、娛樂場所管理、大型活動管理、槍支及爆炸物品管理等等,凡是社會麵上需要公安機關管的,或是別的部門不願意管的零碎事兒,差不多都歸了治安處。我們的老治安處長曾經疲憊不堪地說過很形象的一句話:“治安是個筐,啥都往裏裝”。筐的概念能好到哪兒去呢?因此治安處不再神秘,不再威嚴,不再有啥權威性。我們現在是一個大雜燴似的單位,是一台適用幹各種複雜社會矛盾的國家機器,是一支忙於到處滅火的消防隊。

特別是這幾年,社會空前活躍,每一個老百姓都似乎整天生活在狂躁之中,老是呲著牙要咬誰的一種狀態。不僅僅是刑事案子才影響社會治安了,許許多多過去不是事兒的事兒今天都是一碰就響的地雷。遍地都是的歌廳裏,為個半推半就的坐台小姐就會是一場血戰;開發商蓋房麵積縮水,業主們也敢打著標語上街遊行要人權;下崗、拆遷、倒閉、占地……不僅僅是新名詞兒新事物,更是一根根的導火索,包圍市政府、堵塞交通的事,我們都不再覺得新鮮了,甚至不覺得有多嚴重。簡直就在不知不覺之中,我們的活兒就多了起來,慢慢也就多得沒法說了,雖沒了威嚴,卻真的日益感覺自己的責任沉重。我們就好比馬路中間的隔離欄杆,整天煞有介事地隔開著危險,吋一旦真有個醉鬼司機不管不顧地全速向我們衝來,我們其實無能為力,隻能悲壯地嘩啦啦躺倒完事兒。

可以再講一個故事。

我們這座城市的機場在市區的西郊,跑道的旁邊有兩個村子。不知道是近年來飛機起降的次數增加了,還是村民們覺醒了,反正他們開始不斷地以噪音汙染為理由狀告機場。他們說不僅他們睡不好覺,他們的雞也不下蛋了,豬也不產崽了,就連他們魚塘裏的魚也常常被吵得翻著白肚皮。機場出於無奈,也為了息事寧人,賠了錢,可村民們仍然不幹,或者說是他們從中嚐到了甜頭,於是他們繼續鬧。法院不再受理,他們就去市政府上訪,去機場鬧事,要求機場跑道搬家。機場當然不可能搬走,村民們不知受了什麽高人的指點,便從此不再交任何稅款。稅務所派出人員去村裏動員交稅,於是就被轟出來了。再去,三說兩說話就不好聽了,就動了手,稅務所的車被砸了,兩個稅務人員被扣了起來,隻有一個腿快的跑了。這腿快的跑出來之後報了案,治安處便配合當地縣公安局去平息事態。縣局的人很油滑了,說是治安處代表市裏,說話肯定管用,就把治安處給推到前麵了。偏偏那天治安處帶隊的是剛調來不久的大畢,他在派出所當熟了管界民警,以為自己和老百姓還是兒子與爹般的親切友好,不知深淺地就答應了。結果是治安處的人也被按住動不了了,大畢一語不和還險些挨了揍。直到防暴隊來了大家才被解救出來,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滿臉是掩飾不了的驚恐。

時至今日,那兩個村子仍然和機場對峙著,也仍然不交稅。當時挑頭鬧事的人早蹲了兩年出來了,也又在村裏挑著頭。雙方卻都心平氣和起來了,也由此形成了一種很奇特的關係。村裏人隔三差五地到市裏或機場去一回,表達個意思就走,雙方甚至還會打招呼。“又來了?”“來了,打擾了啊。”“走啊?”“走了走了,回見。”

有時話也會說得嚴厲一些,甚至有點不那麽中聽:“你說你們這是幹嘛,老來老來!煩不煩啊,你們就不會找點兒別的事做做?”村民們也不生氣,甚至笑嘻嘻的,像聽別人的故事。上訪就這樣成了一種儀式,成了一種習慣,成了生活中不可少的一個內容。其實村民們早就有別的生計了,他們每個人都可能活得不錯,特別是年輕人,大多在外麵打工,來上訪的一般都是老頭兒老太太,大概也當是活動身體了。可能隻有在治安處的賬麵上,這兩個村的事還算個事兒,還被民警們關注著。這種關注一方麵是責任,一方麵是走了麥城之後的恥辱。當年的大畢現在已是畢副處長了,那兩個村子是他心頭永遠的痛,提起來就搖頭咬牙,一種怨恨無比的樣子。

有一次在政治學習的時候,從師範院校藝術係畢業的小劉告訴大家一個挺有意味的數字,說是國民生產總值1000到3000美元這個階段將是社會治安最亂的時候,全世界都是這個規律。這個階段社會發展最快,也最動**,貧富差距最大,法律也不健全,老百姓最容易鬧事兒了。大家聽得大眼瞪小眼,半天作聲不得。老田把他那廉價紙煙掐滅,吐出一大口濃痰,感喟道:“冤啊,咱咋就趕巧撞上這個倒黴階段了呢?咱要生在共產主義那會兒多好,按需分配,想咋花咋花,我還能抽這個破煙嗎?”大家聽得哈哈大笑。畢副處長立即繃起臉說:“老田,說話要有分寸!老同誌了,怎能這樣講?趕上這個偉大變革的時代,那是我們的光榮。當然了,改革就要有犧牲,要付出代價,亂一點兒也是難免的,所以黨提出建設和諧社會嘛。”當領導就是水平高,畢副處長巧妙地把話頭拉回了主題。其實,大家都明白,副處長說的當然不錯,老田的話除去那些不著調的因素,也是有點兒意味的。生在這個階段,就要負這個階段的責任,何況我們是警察。警察是什麽?警察就是一個社會的穩定劑和黏合劑,幹的就是讓社會穩定的活兒。

老田是老治安了,據說他從十七歲進了公安局起就幹治安。而且,他一直幹的是最純粹的治安工作,今年底他就退休了,可他一個刑事案子沒接觸過。他幹的活兒很長時間一直是我們公安局裏的獨一份兒,沒第二個人幹,他是專管審查鑒定**音像製品的。

當然老田不是從十七歲就開始幹這活兒的。幹這工作有個獨特的不成文兒的條件,這條件曆任領導都嚴格掌握,就是必須是結過婚的男同誌,未婚者和女同誌免談。這當然也是領導的好意,關心同誌。老田是從1980年開始做這個工作的,當時他兒子都會關心女同學了。他幹這個事兒不是從誰手裏接的,而是開創性的工作,因為我們這個城市的老百姓們就是在那年第一次從劣質錄像帶上見到那麽多白花花的肉,聽到那讓人耳熱心跳的呻吟的。

在我們治安處二樓的最角落裏有一間小屋。沒在治安係統呆過的人大概都不知道那間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小屋是幹什麽的。那小屋的鑰匙隻有老田一個人有,連處領導都不得隨隨便便進人。當然,從避嫌考慮,領導們沒特殊任務也從不想進去。小屋裏其實隻有幾台錄像機和一部電視機,再就是幾個大鐵皮櫃,鎖得嚴嚴實實的。治安處的人常看到老田神情嚴肅地走向小屋,身後跟著一個或兩個分局的抱著一摞錄像帶的辦案民警。到門口,老田就會把帶子接過去,把小民警們拒之門外。於是這時大家就說:“老田又開始幹活兒了。”語氣裏多少有一點曖昧。

1980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一個派出所民警在胡同裏路過一家居民的臨街窗口,聽到了他肯定聽到過但肯定沒聽到過如此強烈的呻吟聲。於是他便在看清四周無人後扒了這家的窗縫。這家那對倒黴的夫妻結果就成為了我們這座城市的第一起所謂“觀看**錄像案”的作案人。當時治安和刑偵還沒分家,這事兒是當刑事案子報上來的,隨案的物證就是那盒錄像帶。當時的老處長掂著這帶子問分局的人:“肯定是**的?”分局的人說肯定是,看過了。老處長就皺眉道看過了?那看的人不是等於受腐蝕了?”分局的人無言。那時的社會氛圍還是嚴肅得很的,老處長的問題還真沒人敢反駁。

說這事兒時老田正好在處長的辦公室裏,他和老處長是警校同期畢業生,睡上下鋪的同學,所以就比較隨隨便便。處長質問分局的人時他就在一邊抽著他的劣質煙嗬嗬地笑。老田這人是個老實人,也因為老實而就多少有點兒不知眉高眼低,有點兒不著調。老處長看他那樣子就有些不高興,又怕分局同誌笑,靈機一動把那錄像帶扔給了老田,說:“老田啊,看來這是個事兒啊,改革開放,咱總不能把啥臭的爛的也放進來吧?從今天起,這個事你管起來。你老同誌了,覺悟高,有水平,我放心,不會出啥事兒。”

老田當時是愣住了,可處長的幾句好話很快使他的腦子熱了起來。他一直是個沒大能耐沒大作為的人,在哪兒都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盡管可以四處吹噓和處長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交情,但自己心裏也明白,處長的賬上根本就沒有自己這頭蒜。所以,老田的心情長期是比較灰暗的,工作上也是一粒算盤珠,不撥根本不動。他真沒想到會從處長嘴裏聽到了自己是水平高的,是有覺悟的,還是領導放心的。他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他立即答應了處長的指派,並以處長根本沒想到的速度逼著行政科給他騰出了那間小屋;沒有電視和錄像機,他愣從人家的辦公室偷著搬了出來用。當晚,當他把一份字跡歪斜但看得出極認真的審查報告送到老處長麵前時,連老處長都愣了。老處長根本沒想到他真拿這個事兒當事做了。當時那個年代,**物品還是稀罕物兒,沒誰真想到有一天這東西會泛濫成災。

用句今天時髦的話說,老田這回是找準自己的位置了。老處長拿著那份審查報告時就想,這還真是歪打正著了,細想想老田這個人,還真是配得上那幾句表揚話兒。覺悟確實有,好歹也入黨好多年了;水平嘛,得論幹什麽,審查**物品這事就一條:嚴格比不嚴格好,笨不笨沒什麽重要,再笨也看得懂錄像上是啥;老田還有個優點,生活作風一向嚴謹,樓道裏見到小警花們從來都目不斜視。最重要一點,老田原來所在的業務科正想把老田推出來好安排新來的大學生,處長正為這個發愁呢。

從此老田就專門幹這個了。他便突然成了治安處裏一個很獨特也很顯眼的人物。人們在說到他時總會帶點兒神秘地說:老田現在專管看“那個”呢。“那個”是什麽,大家心照不宣,可大家看老田時的目光卻都有點兒“那個”。改革開放之初的人們還是少見多怪的,他們覺得老田比他們多知道了點兒什麽,而且是“那個”什麽,所以老田也就有點“那個”了。

老田卻並不知道自己在大家眼裏已經“那個”。他是個簡簡單單的人,他突然被大家刮目相看了就很有點兒自我膨脹,很有點兒沾沾自喜。其實當他第一次坐到電視機前,看到那他從沒看到過的場景和動作時,他也傻了。他也覺得肉體上有了點兒充滿慌亂的變化,可更多的是震驚,是感覺器官帶給他心靈的一種強烈的厭惡。關了機器之後他甚至很害怕,怕走出那小屋,怕見人,好像自己突然發現自己是肮髒的。他在那小屋裏坐了很長時間,慢慢平靜下來,才又漸漸開始覺得也沒什麽了。甚至,轉念一想,這玩意我都覺得沒什麽,我還不是覺悟高嗎?我還不是有水平嗎?大家早就該對我另眼相看呀。於是老田就沾沾自喜了,就膨脹了。從此他就在沾沾自喜的膨脹中愉悅地工作和生活著了,直到有一天,發生了點兒誤會。

那天晚上老田到打字室打個審查報告,打字室隻有一個小姑娘值班。這小丫頭一見老田就有點兒變顏變色的,打字的手就開始哆嗦。一哆嗦字就肯定打不好,老田看著看著就不高興了,就批評小丫頭粗心。小丫頭就哇地一聲哭了,撒腿就跑。老田還莫明其妙呢,處長就衝進來了,小丫頭在處長屁股後頭探頭探腦的。老田說怎麽了?我還批評不了她呀?”處長哈哈大笑,慢慢才把老田笑明白了。老田的臉由紅變紫,扔下稿子就說:“不幹了,局長來也不幹了,沒法幹,我不能背這莫明其妙的黑鍋。”

老處長於是又表揚了他半天,後來還在全處大會上表揚了,說他是最堅定最可靠的優秀共產黨員,這才把他安撫住了。安撫是安撫住了,老田卻變得鬱鬱寡歡,他有點兒知道人們對他的“那個”了。可是盡管如此,老田的業務是日益精通了,到後來,錄像帶放進機器,老田一看到男女的臉,就知道是不是**的,根本不用再往下看。

說起來其實也很有意思,老田這項工作與改革開放是真的同步發展繁榮的,老田工作的興衰也真就是改革開放過程的一個小縮影。從他一接手,從一開始幾天才有一件活兒,到後來看都看不過來了,他就一天比一天忙。忙到1996年,老田第一次犯了心髒病。他說是累的,這時他已經常常需要加班審查了,而且他審查的物品種類也日益繁多了,從看的到用的,千奇百怪,應有盡有。光錄像帶就有了好幾種型號,後來還有了光碟。於是小夥子們總開玩笑說他其實是受刺激受的,說是誰一天十幾個小時看“毛片兒”也受不了。這時候大家在樓道裏碰見老田時的態度也嘻嘻哈哈起來,玩笑開得也是越來越葷。說實在的,社會越來越開放,沒有誰沒在私下裏見識過那玩意兒了,也包括警察們。還別說私下裏,大街上不也熱熱鬧鬧地開起了啥**商店嗎?老田曾進過這商店,一進門賣貨小姐就跟上來,熱情地問老師傅要什麽,滿臉是不明不白的笑。老田現在已經會沉住氣了,說看看,就背著手轉著瞧。小姐說您甭不好意思,需要嘛,沒人笑話您。要不然我給您介紹一下?”老田就輕蔑地看一眼小姐說你給我介紹?這破東西我玩十幾年了。”一句話把小姐說得像見了鬼似的煞白了臉,他才反應過來又說錯了話,趕緊溜之乎也。

今年,老田又做了心髒搭橋手術,而且他也到了退休年齡。他向處裏提出找個人接班兒,可處裏遲遲研究不出結果。老田聽說是有人提出了現在還要不要人審查這玩意兒的疑問,理由是這東西瞎!這個“瞎”意味很深,內涵很豐富,弦外之音很耐人尋味的。

其實老田自己也疑惑。有一天他在電視上看到選美大賽,便指著隻穿三點的美女們說:“擱當年我剛接手審片兒的時候,就這,準槍斃了。”他兒子當時正聚精會神看得高興,聽見說就頂嘴道:“要不說你們這輩兒人極左呢,啥都沒見過似的。”老田被噎得直瞪眼,小聲嘀咕說:“媽的,我沒見過?我見過的玩意兒說出來嚇死你!”

在研究老田的接班人時,小劉曾納人領導們的視線,並引起了一場爭論。同意的人笑著說合適,說小劉從藝術專業畢業,上學的時候肯定就沒少畫**,有免疫力,活人都見過,錄像帶算什麽,不在話下。不同意的人說正是因為他見得多了,他能像老田那麽認真對待這工作嗎?這畢竟不是看電影,是審查。這後來,沒必要再審查這玩意的意見就占了上風,小劉的工作安排就不了了之。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同意的,不同意的,雙方都說小劉“見多識:“”。這就要命了,這就代表了治安處的主流意見了,小劉這家夥,要想翻身就有些難了。

公安局這種單位本來就不喜歡所謂文化人,這種不喜歡是根深蒂固的,是大象無形的,是摸不著看不見,可又讓你時時處處都感受得到的。文化人其實是有毛病,酸,倔,散,還有點兒不著邊際的浪漫。這裏邊有些東西也確實會影響到公安工作的實際。酸,你就會脫離群眾;倔,當然就可能會不服從領導;散,就更要不得,公安講的就是鐵的紀律。有了這三條,你還想浪漫?那肯定是錯上加錯。公安工作是一項極其講實際的工作,釘是釘鉚是鉚;而亂,得會深人群眾,說老百姓的話,喝老百姓的水,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從這個角度說文化人自然要遜色於來自人民還於人民不脫人民本色的大老粗兒。文化人當然也來自人民,可他們沾了文化,就酸了,倔了,散了,就多少有點不大對了。

在所有的公開場合,任何一位公安機關的各級領導者,都是會斬釘截鐵地講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其實他們說的也都是心裏話,公安機關這些年的發展已經讓這些同誌充分認識了知識這東西不管怎麽說是大大有用的。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對待知識分子就親如一家了。人之間的感情沒有原則,隻有感覺,隻有生活帶給每個人不同的經曆和不同的感受。公安局的頭頭兒們大多來自基層,是大老粗,摸爬滾打慣了,他們和文化人當然有說不到一塊兒的地方,即使現在有些文化人和他們一樣當官兒了,肩上也扛了警監的肩章了,他們彼此在共同工作的同時仍然隔膜。

小劉當然得算文化人,他這個文化人又有點兒特別,他是學美術的,畫國畫,也弄點兒書法。他來治安處有點陰差陽錯,他這樣的人本該是在文化局謀差事的,即使進了公安局,也該在宣傳部門幹點兒什麽,到治安處真是風馬牛不相及。可小劉的父母偏偏都是粗人,他們衷心希望兒子幹一個擁有權勢的工作,好為自己卑微的家族實現揚眉吐氣的願望。他們幾乎是晃著菜刀脅迫兒子當了人民警察。

小劉從小在家裏就是個另類。他那個在火車站扛大包的爹和在副食店割豬肉的娘都沒想到,他們會生出這樣一個細皮嫩肉的兒子。兒子落生之後,爹反複端詳了半天,竟問還躺在**喘氣的媳婦這麽白淨,是我的嗎?”娘一聽火了,把爹的八輩兒祖宗都罵了一個遍。小劉就在痛快淋漓的咒罵中接受了人生的第一'堂課。

小劉從三歲開始蘸著自己的尿在地上畫了第一幅畫作:一隻蘋果。爹看了半天認為他畫的是娘兒們的大屁股,罵他不學好。小劉委屈地哭了一場,於是又被娘斥責像個娘兒們。粗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是直接而凜冽的,小劉就是一棵備受摧殘的小樹。可是人的許多東西並不是自己後天的創造,而是天賦,摧殘也摧殘不掉的。我們這座城市曾出過一個圍棋高手,父母都是農民,連圍棋是啥都沒聽說過,可高手在五歲那年見了別人下棋就入了迷,從此就再沒離開過圍棋,現在是國家圍棋隊的主力,九段。九段高手早把父母接到北京享福去了,他出生並和過尿泥的那塊土地就成了圍棋之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做著九段之夢。天賦真是不可扼殺的,高手剛下上圍棋時他爹差點兒打折他的腿,說那一堆黑黑白白的小石頭能當飯吃?小劉也是如此,父母再摧殘也擋不住他把蘋果畫得越來越好,擋不住他長大了考上了藝術係,還留起了飄灑的長頭發。

小劉剪掉長頭發是在進了公安局以後的事,在他活過的二十一年裏這是一件裏程碑式的大事件。他在進理發店前是滿心委屈和失落的,因為他的藝術才華沒人賞識,他不得不聽老爹老媽的話進了公安局。當剪刀在他頭上哢嚓一響的時候,他甚至還落下了幾滴不冷不熱的淚水。可當他走出理發店,當涼風吹拂到他的平頭,他卻突然地感覺自己清醒了,心靈豁然開朗。他對自己說你丫也真是不開竅,畫畫有什麽好?就你,能成丫齊白石嗎?能成了陳逸飛嗎?成不了,那你在藝術圈子裏混什麽勁兒。可公安局就不一樣了,有職有權不說,就你那兩把刷子,領導就該重視你嘛。起碼,搞點兒文化活動啥的別人成嗎?自己該比他們誰都強啊。有這麽一招鮮,自己還怕進步不快嗎?”

想通了的小劉就這樣興致勃勃地進了公安局。而且他突然覺得人這種動物真的很奇怪,他已經很長時間覺得自己是文化人了,從骨子裏就是,可他一進了治安處的門就真的感到了一種親切,仿佛有種久違了的東西又從心底深處活了過來,多年的藝術薰陶竟不戰自潰。他很自然地抽上了煙。過去他也柚,但是是偶然的,是在同類麵前裝一種深沉。他也很自然地喝上了酒,過去他也喝,但也是偶然的,是在笨拙地模仿什麽風度。而他現在是真抽真喝了,煙一天一至兩包,酒一喝就是大半瓶老白幹。他的嗓子很快變得沙啞了,兩隻眼睛也混濁了起來,藝術的清純算是**然無存了。他和他過去不大看得起的父母卻親近了許多,休息的時候也敢和老爺子碰杯了。他的父親已提前退休,每天的生活內容就是喝酒。有一天他把老爺子灌醉了,退了休的搬運工人在躺倒之前拍著他的肩高興地說:“我他媽終於有對手了,咱哥兒們還真對脾氣。”

小劉在單位是積極的,很多事他無師自通。每天早晨,他不僅為自己辦公室打開水,也把那一層樓辦公室的水都打了。為本科科長沏好茶之後,迎著陸續來上班的人們,他開始賣力氣地擦洗樓道,為各屋倒垃圾。他是個個子不高的人,也瘦,但力氣不小,幹活也很認真,人們從他麵前走過時他根本不抬頭看人,隻顧著他的勞作。現在的人其實都很精明了,這樣的努力在人們眼裏並不算什麽,大家還擠眉弄眼地笑。就連科長在端起茶杯吹著飄浮的茶葉時也想:“看你小子能堅持多久,這套活兒,當年我玩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轉筋呢。”

可是,什麽事也怕持之以恒。小劉一天如此,天天如此,一年下來,他仍然和第一天一樣地勤勞著,絲毫沒有鬆懈。大家於是開始稱讚了這孩子,真不錯。別看人家是大學生,文化人,可一點壞毛病沒有。”於是,那年底,小劉得到了一次嘉獎。科長還和他談了一次話,熱情地鼓勵他爭取早日入黨。

領到獎金和證書的那天晚上,小劉自己喝了次獨酒,他一邊喝一邊得意地笑,心想自己來公安局還真是對了。

但是小劉畢竟太年輕了,他對社會的認識仍是十分膚淺的,他的處世經驗也仍是十分不足的,他也還多多少少地殘存著些文化人的幼稚。得了嘉獎之後,他發覺領導交給他的工作漸漸多了起來,有些不是他職權範圍內的事也落到了他的頭上。他開始覺得沒什麽,多幹工作多出成績嘛。可後來他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兒,他的努力他的積極原來是會招人妒嫉的,他的越權更使一些人對他沉下了臉。他不懂這時他應該咬住牙,應該不動聲色,應該圓滑地處理好各種關係,等扛過了這一時,他真就如魚得水了。幼稚的他有了委屈的情緒,一有情緒就難免流露。終於有一天,他早早出去處理一件事,回來進樓門就聽見有人問:“小劉,你今兒咋沒給我們屋打水?”他忙解釋說出去工作了,對方便一笑,說是啊,小劉現在是紅人兒了。”小劉趕緊說沒有的事,明天一定繼續打水。對方說算了吧,水我們自己會打,沒你我們還不喝水了?不過,小劉你得注意了。”小劉就急了,紅了臉問我該注意啥呢?對方卻打著哈哈走開了。

小劉知道自己完了,走向反麵了,他很難過,很憤懣。科長讓他把褸道裏的板報換換內容,說已經是夏季治安百日會戰了,板報上咋還是春季嚴打的口號?說小劉你得機靈著點兒啊,得跟得上形勢。要在往日,小劉會一聲不吭地馬上去找粉筆,可今天他正委屈著,就說了一句科長我沒閑著。”科長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說小劉你怎麽這個態度?出了點兒成績你就批評不得了?”

關於小劉的評論從這件不大不小的事兒開始就變調了。大致是說,還是夾不住尾巴,還是文化人的毛病不改。關於小劉工作安排的討論就是在這種議論的背景下發生的,當然或多或少地受到影響。小劉從這些議論和處領導的研究中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還是在文化人的行列裏,自己幹幹淨淨的平頭和自己擦了一年的樓道根本沒把自己回歸到粗人的隊伍之中。自己還是太嫩了。

消沉的小劉當然躲不開科長的眼睛。有一天早晨,小劉無精打采地給科長沏茶時,科長說:“小劉啊,對於公安局來說,你小子還沒入門兒呢。好好幹吧,別泄氣。但是,也別以為擦幹淨了樓道就萬事大吉了,你該學的,還多著呢。”

在治安處,該學的東西確實太多。這是因為治安處管的東西太多,而且這些管著的事兒又往往太複雜。例如說治安處就管著兩件極費力不討好的工作:禁放和限養。

這兩個詞兒都是公安機關的人常說的簡稱,一般老百姓猛然聽到會不知所雲。禁放,完整地說是城市禁止燃放煙花爆竹;限養,則指的是城市限製養狗。這兩件事兒都有明確的法規,卻都直接和老百姓們產生衝突,是治安處的民警們最頭疼的工作。

今年的春節是治安處民警們過得最窩心的一個舂節,原因就是我們市的禁放法規終於被老百姓們給徹底粉碎了,七八年的禁放過程完全成了啼笑皆非的一出悲喜劇。

當年宣布禁放法規通過市人大審議時,我們的老處長就表示反對,他認為這是瞎扯淡,是人大代表們閑得沒事兒幹。什麽噪音啊,什麽汙染空氣啊,什麽傷人啊,著火啊,中國人放了幾千年炮仗了,怎麽著了?過年連個響都聽不見,那還是過年嗎?老頭兒話雖這麽說,可身為警察,法律還是要執行的。他親自主持會議布置這項工作,拍著桌子批評大家思想跟不上形勢,說現在是文明社會了,不那麽什麽的陋習就得改改了。到會準備講話的市局主管局長在一邊聽了哧哧地笑,說你得了吧,我可聽說你就不理解,說了不少怪話?”這位局長和老處長也是公安學校的同學,倆人從來不分你我,不然也不會當著那麽多下屬說這個話。大家聽了局長的揶揄,也都笑起來。老處長卻一臉嚴肅地說:“我是不理解,但我會堅決執行。可老百姓呢?同誌們呀,這可不是件好幹的活兒喲。”

老處長的話不幸言中。第一年禁放,老百姓們沒敢鬧騰,他們麵對滿街如臨大敵的民警和聯防隊員們,一個個麵無表情,做視而不見狀。他們在觀察,在等待時機。民警們其實心裏明白,可是,官員們不明白,或者說不想明白。年一過,市政府迫不及待地宣布了禁放成功,老處長就晃著報紙說吹吧就,我看你們明年再咋吹。”果然,第二年,零星的,街頭巷尾就有了挑戰似的鞭炮聲,我們治安處還拘留了幾個“頂風作案”放炮的年輕人。再過了年,市政府仍然說禁放是成功的,但也說了任重而道遠的話,公布了政府堅持禁放的決心。但是,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現在過年,除了市委市政府門口,已經沒有不響著鞭炮聲的地方了,燃放煙花爆竹已是公開化的,甚至成了讓老百姓們滿足一種惡毒快感的事情。而且老百姓們的智慧真的令人讚歎,現在在大街上放炮放花的,沒有小夥子了,肯定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帶著七八歲的孫子孫女,青壯年都在家扒著窗縫樂。大年三十,誰能忍心把老人和孩子送進看守所?誰又敢這麽幹?曾經有一個派出所這樣幹了,結果是一群陰沉的男女把市長的家給包圍了,來給市長拜年的車把一條街堵死,市長夫人嚇得犯了心髒病。於是人隻好放了,公安局還挨了市裏的罵,法規就這樣漸漸地不了了之了。

我們市公安局的調研室主任是個從名牌大學畢業的碩士研究生,有一回他來治安處調研禁放工作,聽了老處長的匯報後感歎道這種狀況,法律的嚴肅性何在呢?”老處長不喜歡主任的學究風度,翻翻白眼說製訂法律的時候就不嚴肅,法律還能嚴肅的了?”主任聽了先是一愣,隨後興奮地叫道:“一語中的,一語中的啊!”老處長被他叫得有點摸不著頭腦,說啥叫‘種地’呀,我跟你說,趕明年,要沒人敢堵著市長家大門放炮,我辭職回鄉下種地去。”

說這話時是去年,轉眼就是今年春節,就是我們徹底繳械投降的日子。今年老處長已到了退休年齡,主管局長說老夥計,禁放工作這麽難,你遲幾天退吧,再幫我一次。老處長隻好說行,心裏卻想這一定是個難過的春節,我也算是命裏該著吧。果然,今年老百姓們商量好了似的,從一進臘月鞭炮聲就沒斷,整個城市此起彼伏,大街上到處飄落著紅色的紙屑。市長坐不住了,親自跑到治安處調研,一坐到會議室就問:“還有啥辦法嗎?禁放難道說就這麽吹了?”與會者誰也不作聲,大眼瞪小眼地就那麽愣著。市長隻好點將,問老處長你參加了七八年禁放了,有經驗,你說,我們該怎麽辦?”老處長推辭道我?我退了,還有啥”主管局長急了說哎呀,你就說吧,市領導問你呢!”老處長就站起身,鄭重地說:“要我說,請人大重新審議禁放法規,你看到底民意是個啥。”一句話,說得所有人啞口無言,連市長也愣在那兒,會場上一片沉重的寂靜。遠遠地,聽得見充滿喜悅的鞭炮聲。

大年三十晚上,民警們仍然按規定上街巡邏了。可是,這一晚沒誰真想管事兒,大夥兒心照不宣地隻當是上街矜熱鬧了。而且大夥兒也明白,你今天就是想管事兒,想負責仟,也沒人會聽你的,在別人眼裏你沒準還是個傻瓜。這一晚我們城市的大街上其實是警民同樂了,大家彼此都客客氣氣的,喜氣洋洋的,相識的還會打打招呼。調研室主任這天心血**隨大家上了街,麵對煙霧彌漫的大街和興高采烈的人們,主任感慨道:“文化,這就是文化啊。”大多數民警沒有主任這樣的認識,大家隻是本能地覺得,過年嘛,又是和諧社會,誰還不寬容點兒呢。我們這個社會就是人與人的關係維係著的,在人的麵前,法律也應該是有點彈性的喲。

其實不僅在人麵前,在狗麵前,法律也同樣不是萬能的。說了禁放,我們來說限養。限養法規的核心其實就一句話:用經濟手段來限製養狗。說白了就是要養狗得交費。而這法規製定的時候忽略了一個重要現實,那就是今天我們城市裏養狗的人不再是人們印象中的有錢人,而大多是普通市民。他們願意交幾千塊錢來養條菜狗嗎?顯然不願意。於是他們和公安局打遊擊。我們這兒的大街小巷常會見到抱著小狗跑得氣喘籲籲的老頭兒老太太。往他們身後看,你準會看到麵呈尷尬無奈的民警們。限養法規製定了也有五六年了,結果是我們城市的狗越來越多,品種也越來越複雜。傍晚在街上散步,腳前也許剛跑過一隻毛長得看不到狗眼睛的“京巴”,屁股後頭又會跟上來一隻滿臉苦大仇深的“沙皮”。

據說,市長家裏也有一隻臘腸狗,種兒極純正。這隻誰也沒見過的狗狗常被老百姓們舉例來說明不交錢的正確。

可有一回有了例外。對方是個下崗女工,聽大畢說完,便冷笑道算了吧,你不必裝出這種剛正不阿的姿態。我們也並不要求你去收市長家的狗。我和市長是平等的,我養狗,我也不反對市長養狗。”大畢驚奇這女子的口齒靈例,就多看了她幾眼,這一看就看出女子滄桑中的美麗了。於是就搭話兒,兩個人就聊開了,聊得挺投機。這女子是個苦人,心高命不強的那種,被男人甩:“,自己又下了崗,狗是她唯一的安慰。

畢副處長真沒想到限養工作給他帶來了生活上的一縷陽光。他離婚之後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想複婚前妻又不幹。在派出所時,他追求過同所一個女大學生,沒追上,人家看不上他,給他留下一個深刻教訓:文化人和窮民警是不搭界的。現在,一個下崗女工,和他當然搭界了,不僅搭界,而且應該是求之不得呢。

可是,女工不這麽認為。她對畢副處長說,“你要和我好,就得愛我的狗,我看,你恐怕做不到。”大畢問我怎麽就做不到呢?女工說因為你是專門打狗的警察,你恨狗,你從骨子裏就對狗沒好感。”說罷這話,女工就抱著狗走了,回過頭去的時候還掉了兩滴感慨自己命運的眼淚,沒讓畢副處長看到。

大畢愣了半天沒緩過勁兒來。他想不通,因為狗,他又找到了愛情;可同樣因為狗,他又要失去這愛情了。他在和幾個知心好友喝悶酒的時候說:“警察咋就這麽倒黴呢?什麽時候都被些莫明其妙的事兒左右著,就永遠不會自己給自己作一回主了嗎?”

這之後,畢副處長打狗就不太積極了。有傳聞說他也養了一隻狗,是隻德國黑貝。因為屬於大型犬,他把它放在鄉下一個酒廠了。

南郊一個煤礦發生了爆炸,局裏通知治安處去現場。值班員到處長辦公室報情況時,老處長正和新來的處長辦交接,老頭兒終於要退休了。接任的新處長正是市局調研室那位研究生主仟。最近卜麵又強調重視知識重視知識分子了,主任就得到重用,到治安處當了處長。新處長姓辛,很春風得意的,聽見匯報就脫口而出道煤礦歸內保處嘛,我們去做什麽?”老處長心裏暗罵他笨,嘴上可含糊其詞,不明確發表意見。這樣拖了一小時,市局來電話,說局長罵娘了,老頭才說:“恐怕還得去一下,爆炸物品可歸咱們管。”辛處長醒過夢來,顧不上埋怨誰,急忙上車往現場奔。走到半路,有電話又說不用治安處去了,初步查明爆炸發生在煤礦的辦公區,可能是刑事案子,刑偵部門已出現場。辛處長暗鬆了一口氣,命令司機調頭時還開玩笑說:“我說我這人命好嘛,苦事兒難事兒總沒我的。”坐在後座上的老處長有點可憐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了,說:“小辛呀,咱們還是太吧,這種大事,寧可去了沒你的活兒,也不能局長派活兒的時候沒你這個人。再說了,就算是案子,恐怕也得查爆炸物來源的。”

辛處長雖然幼稚,但也畢竟幹了幾年,老頭一提醒馬上就明白,心裏感激不盡。司機再次調頭的時候,他恭恭敬敬地給老處長點上了一支煙。

事實證明,他們去對了。

爆炸確實是刑事犯罪。有人把一個炸藥包扔進了煤礦的辦公室,炸死了五個人:礦主、會計和兩個保安,還有一個偶然到辦公室要水喝的拉煤司機。這麽大案子,市委書記和市長都來了,都沉著臉坐在案情分析會的會場上。會議一開始,市公安局局長就說破這個案子,爆炸物來源是一個重要線索。”說到這兒,就伸著脖子問治安處來人了嗎?”問了兩聲,辛處長還沒反應過來,老處長就在後邊捅他。辛處長一驚,忙站起來說來了,局長看他一眼點頭道不錯,新官上任,還有點意識。”辛處長的心就一下子熱起來,渾身都覺得活泛了起來。

會散後,辛處長對老處長感激地說:“多虧您,不然,我準挨一頓臭呲。”

老處長看他一眼說:“挨罵是小事,誤了案子可是大事。”

辛處長連連點頭:“是是,您說的對。”

爆炸物也是近年來一個越來越讓人頭疼的問題。本市郊區群峰疊翠,采礦業十分發達,整天爆炸聲不絕於耳。在郊區會擺弄炸藥的人多如牛毛,管理稍一鬆懈,用炸藥來解決糾紛甚至解決人命的事兒就層出不窮。在回處的路上,辛處長不恥下問,向老處長請教這事該怎麽辦。年輕的碩士隻知道本市炸藥多,不明白下一步該怎麽做,有點兒頭大。老處長心裏很得意的,臉上不露什麽,告訴辛處長說:“這事並不難,從去年起,為了控製炸藥,國家在生產雷管時采用了編號製度,每隻雷管都有編號的”辛處長冰雪聰明,一點即透,在車廂裏直蹦,興奮得像個孩子,說我明白啦!”隨即感慨道公安工作,經驗實在重要啊。”老處長說:“也不光是經驗,幹久了,你就會有一種感覺了。公安這活兒,課本上是學會的,起碼是學不整,三條兩條的原則沒用,更多的東西得自己悟。”辛處長聽出話裏有借題發揮的意思,此時此刻也不敢說什麽,隻有唯唯。

辛處長回到處裏立即布置工作。開了各分局主管局長的會,又開各分局治安科長會,然後又一杆子紮到基層開了好幾個派出所長、管界民警的會。小辛雖然年輕,有些事兒還不明白,可開會這事兒是不用現學的,當官就不能不會。他的會開得雷厲風行,開得聲勢浩大,開出了應該有的決心和氣勢。在每一個會上,辛處長都表現得氣宇軒昂,慷慨陳詞,而且總似乎有意無意地隨口帶著幾句國罵。他的粗口確確實實起到了一定親和作用,民警們議論說沒想到新來的處長還挺平易近人的。有人甚至說不是說處長是碩士嗎?一點不像啊,和咱民警一樣樸實呢。”

領導動動嘴兒,基層跑斷腿兒。其實真正樸實的還是基層民警,任務一布置下去,底下就真雷厲風行地動了。一個個民警馬不停蹄地穿梭在鄉村、煤礦、街道和居民家的宅院,像獵犬一樣警覺地嗔著不尋常的味道。我們在這裏可以介紹一下雷管的編號製度,其實也很簡單,不過就是層層簽字、層層落實罷了。哪個礦買了雷管,公安局就留了底,一百支,是從多少號到多少號,礦主簽字。礦主回去把雷管發到爆破員手裏,誰領了多少,是多少號到多少號,也要簽字,報給公安局。公安局管這事兒的就是治安處,具體負責的是各分局的治安科。現在,出事了,民警們拿著當初的登記挨家去查就是了。什麽事也是這樣,管理一嚴格了,追究責任就好辦。三天下來,線索就有了,發生爆炸的礦上有個爆破員,領的三十六支雷管用了二十七支,還有九支下落不明。分局立即將這小子押上車往治安處送,半路上他就尿了褲子,說為了圖幾個酒錢,把九支雷管賣給小舅子了。

辛處長在電話裏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他像電影裏的列寧似的伸出右手指著前方,斬釘截鐵地命令立即控製住那小舅子;然後,又馬上趕到主管局長的辦公室,匯報了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

隨後,他又風風火火地跑回處裏,叫上司機就往發現線索的分局趕。半路上,分局的同誌打他手機,說那小舅子聞著風了要跑。辛處長一聽當機立斷,叫馬上把人抓了。分局的同誌有點兒猶豫,說抓人應該是刑偵部門的事。辛處長就嚷起來,說這時候還管他娘的那麽多,人跑了算誰的?你們要害怕,等我到了我去,回頭我再找刑偵處檢討!”

主管處長既然這麽說]分局治安科的同誌們自然不敢怠慢,更何況他們平日總看著刑警們抓人,心早癢得不行,一有命令就像野馬鬆了韁繩,呼啦一下就撲到那小舅子家去了。小舅子正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準備外逃,一下子就被按倒在炕上了。三個治安民警是淩空躍起撲上去的,土炕一下子就砸塌了,小舅子也就一下子被按到炕洞裏了,滿嘴啃得都是炕土。小舅子家很窮,炕上連席都沒有。事後小舅子交代,正是因為窮,他才恨那礦主的。他和礦主是中學的同班同學,礦主家當年窮得和今天的小舅子家一樣,而小舅子家當年還是有點兒錢的。當年那點兒錢讓小舅子做生意給賠光了,而礦主今天已是礦主。

案子破了,破得很漂亮,可是辛處長的名聲卻大大地受了損,誰都知道他是個愛爭功的家夥了,知道他為了爭功不擇手段。有一回局裏開處長以上的幹部會,中午吃飯的時候刑偵處長指著排骨半真半假地說小辛,骨頭太硬,小心硌了牙。”周圍的處長們就會意地笑。辛處長臉紅了一下,然後鎮靜地說不會不會,我這個人牙齒好得很嘞。”說著還就用筷子撿了根大排骨啃。刑偵處長倒愣了,他看著辛處長滋滋有味地吮著骨頭,半晌才說好,你小辛成了精了。”事後,處長們都議論,說小辛是個知識分子啊,是碩士啊,怎麽一點兒書生氣沒有呢?這議論傳到辛處長耳朵裏,他隻是微微一笑。

比如說他對和他同樣的知識分子幹部總有一點兒潛意識裏的偏愛。那個灰心喪氣的小劉,最近就被他調到處辦公室專門搞宣傳文化工作了。還不止小劉,不少和小劉類似的同誌們,也在辛處長上任之後漸漸改變了自己的生存環境。學法律的李麗,從管歌廳的特行科調到法治辦公室了;學心理學的小馬,調到政治處專門搞心理谘詢。我們治安處的小知識分子們,開始悄悄地有些揚眉吐氣了。

小劉調到辦公室後,辛處長和他談了一次話,要求他馬上動手抓一下治安處的辦公環境布置。辛處長告訴小劉,要建設和諧社會,先要建設和諧警營,起碼辦公環境上不要給人一種粗俗、淩亂、沒品味的感覺。有了好的環境,人才能精神,才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辛處長說你看看咱們這座破褸,哪兒有點兒現代化的樣子?牆倒刷的老白,白得像醫院,像太平間!我跟你說,我是學過心理學的,人有一種傾訴欲,這樣的空牆誰都會想往上亂畫點兒什麽的,不如咱自己先掛上些畫兒啊照片啊。大門口兒,你弄個屏風,寫上‘嚴格執法熱情服務’,還甭弄那大金字兒,太俗!找個搞書法的,我聽說咱治安係統就有這樣的人才嘛,來個草書什麽的,又雅致又有品味。對不對?”

小劉當然連連點頭,說:“對對對,處長,您就是站得高看得遠。”他這次還真的不是奉承,他是由衷地覺得辛處長好,覺得辛處長有水平,覺得辛處長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他突然覺出自己其實還是知識分子,自己的抽煙喝酒其實都有點兒裝孫子。自己其實還是和辛處長這樣的人親近。現在他有了一種被重視的成就感,喜悅從灰暗的心情中像鑽出陰雲的太陽一樣的噴薄了。

小劉開始認真地工作了。其實他本來也沒有不認真,認真對於他這種出身低微的人來說是一種本能。即使心情不好,他仍然認真工作,從沒有吊兒郎當過。他現在不過是更認真了,認真到了極端的程度。對辛處長布置的每項任務,他都要力爭百分百地去把它完成。大門口的屏風,他理解領導的意思是:一、要用書法,不能太俗;二、要用本係統的業餘書法家寫,這才有意味。於是他四處打聽,全局上下凡幹治安這行兒的,誰練書法,誰的書法好,最好。打聽來打聽去,在老治安的指引下,最終他找到了老田。

小劉說處裏的人都說是您啊。老田就突然火了:“他們就知道個我!他們早把他給忘了!”一下子,倒把小劉嚇了一跳。

等到老田平靜下來,小劉才知道了一個可以用傳奇來形容的故事。

原來老田還有個孿生兄弟,我們姑且稱他為二老田。二老田是地下鐵道公安分局一個治安派出所的所長兼民警,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這個所上上下下隻有二老田一個人。而且,這個派出所很獨特,它有兩間辦公用房,一間在地上,一間在地下,在這座城市的地下鐵道的隧道裏。

小劉在這個派出所地上的辦公室碰了鎖。這間房在一個地鐵站的出口處,小劉扒窗戶看了看,隻見屋裏隻有一張辦公桌,桌上的灰塵有銅錢厚。他又晃晃房門上的鎖,見這鎖早就誘死了。他想起老田說過的話,便按照老田的指點到地下去找二老田。

他先給二老田打了電話,二老田在電話裏熱情地說:“歡迎歡迎,我等你。你知道怎麽下來吧?”小劉忙說知道,說是你哥說過了,那一老田就在電話裏放聲大笑,說好,好,那就好。”

二老田的辦公室像一個船艙,它所在的車站站台就像是一條船的甲板,兩邊黑黲黲的隧道就像是沒有盡頭的河。小劉磕磕絆絆地下了不知多少台階,才看到站台上一小片昏黃的燈光,一隻老鼠從他腳邊竄過去,把他嚇一跳。

二老田當然酷似老田,隻是比老田好說好笑。小劉知道這老同誌一個人在這地下守了十一年了;小劉還知道這個派出所其實沒什麽任務,二老田隻是在這兒看隧道;小劉更知道二老田沒事就隻好練書法,現在已經是得過大獎的書法家了。小劉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設這麽個派出所?

“軍事機密。”二老田的笑容沒了,“按說我都不應該讓你下來,也就是看你也是警察。”

小劉看向隧道的眼神是茫茫然的。他有點兒理解不了二老田的鄭重。

二老田在地下的這間辦公室完全像個大畫家或大書法家的畫室。大畫案上鋪了氈子,筆架上吊著的筆大大小小有幾十支,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墨香。

小劉知道,老田和二老田都是從農村考取警校走進城市的,他們現在當然是在城市紮下根了的,可他們給人的感覺仍然多多少少有著些農村的味道。這事情很奇怪,一個人的出身地會在人身上打下永不磨滅的烙印。對田家兄弟來說,農村給他們最大的影響是樸實,一種近於蠢笨的樸實。當年這任務派給二老田的時候,二老田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就到地鐵公安分局報了到了,而且立即就到地下上了班。據老田說,幾星期之後,他們兄弟倆才轉過彎來:難道說二老田就永遠在地底下上班了?而這個班有什麽意義呢?從沒有人到這個神秘的站台來,除了一個月有工人來檢修一次設備。二老田在這看守什麽呢?二老田原來是專管化學危險品的,全市的危險品倉庫他都熟悉,啥危險品有啥危害他也熟悉。二老田學這些是下了功夫的,可現在這功夫都沒用了,都瞎學了。而且,更難受的,是二老田從來沒體驗過的寂寞。二老田在那屁股大的站台上每天急得要瘋,他對著隧道把他想得起來的仇人都罵了一個遍。他還對自己說:“當年共產黨員蹲渣滓洞還有個人說話呢,我可好,他媽的一個人打人十八層地獄了。”老田心疼兄弟。他和二老田商量了幾回,終於和兄弟一起鼓起勇氣去找了領導。領導聽了他們的話,隻告訴了他們四個字:軍事機密。二老田對小劉回憶當時說,他一聽這四個字,頭就嗡地一聲,立時就沒話可說了,慚愧地就想找個地縫鑽了進去。小劉聽到這啞然失笑,說不至於吧?”正在鋪陳宣紙的二老田就停下手,認真地看著他說:“咋不至於?這說明領導對咱政治上的信任,懂不懂?你甭看這隧道十幾年了一天也沒用過,可它一旦要用,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兒。讓咱把這個關,光榮啊。”

“對啊”,二老田說,“呆久了也就不寂寞了。後來我又寫上了字,一寫就上了癮了。”

小劉情不自禁地搖了一下頭。這個頭搖得是有點兒意味的,但這意味太複雜,複雜得像是二老田案頭的筆洗,分不清裏麵是水是墨。小劉知道自己這樣的人是不大可能像二老田這樣工作的了,二老田的時代對於小劉來說似乎已經是過去了。可小劉從心裏是佩服二老田了,他還想,那麽二老田退休後誰來接他的班呢?這“軍事機密”總還是存在的啊。

我們前麵說到,和小劉一起調整工作的,有一個叫李麗的學法律的大學生。李麗,這當然是個女孩子的名字。我們還說到,她曾經是管理歌廳的,一個女孩子管理歌廳,這多少有點兒“那個”。

歌廳在治安處的賬上叫特種行業。特種,這詞兒多少帶著些神秘。特種要是和軍隊聯係到一起,肯定是強大的意思,特種部隊是無往不勝的象征。而特種一旦和公安局聯係到一起,和我們治安處聯係到一起,就滿不是那麽回事兒了,它是和治安隱患掛鉤的,是那些容易出現治安問題,甚至出案子的行業。

過去,旅店是特種行業,是因為常常會有流竄的犯罪分子窩住其中,控製了旅店,也就掐斷了犯罪分子的路。過去,刻字社、印刷廠也是特種行業,目的很明確,這是為了控製印章、證件的製造,也有控製意識形態的意思。我們說過去,不是說這些行業現在就不控製了,現在這些行業也仍然是公安機關要注意的部門,但隨著時代的變化,今天的管理和服務從理念到操作都不可同日而語了。

今天,還多了許多新的特種行業,歌廳就是其中之一。

李麗剛來治安處報到的時候是熱情洋溢的,她主動提出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老處長聽了笑道丫頭,咱這兒不是煤礦。”李麗就瞪著天真無邪的眼睛說:“總有不好幹、人家不愛幹的事情吧?”老處長吸了一口氣,反複打量這個個子不高也不強壯的女大學生,然後說那就是到特行科,去管理、清查歌廳了。”李麗說那好,我主動要求去特行科吧。”

事後,老處長私下對人說,他本來就想讓這丫頭去特行科的,她自己一提出來,他反而不想讓她去了。

老頭兒其實是有那麽一點兒陰暗心理的。女大學生,學法律的,天之驕子啊,來治安處眼睛裏能看得起誰?得殺殺她的銳氣。可這女孩子自己主動去了特行科,一下子倒讓老處長刮目相看了,他倒有點兒舍不得讓她下去了,他想,這麽潑辣的孩子,還不如留在我眼皮子底下呢,反正處辦公室還缺個內勤。

這天晚上就查歌廳去了。都穿了便衣,打扮得人五人六的。李麗心裏就有些興奮。又看到大夥兒都很輕鬆的樣子,也就沒太當回事兒。跟著陳大姐進了歌廳,小姐迎上來,看到他們臉就一變,回身就往櫃台裏伸手。李麗不知道怎麽回事,陳大姐卻一個健步竄了上去,母老虎似的一把把小姐給掄到一邊去了,瞪眼道你要報信,小心我他媽抽你!”回身招呼李麗,“盯住了她,這小娘們兒敢跟咱們玩活兒!”李麗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呢,小姐已經哭出來大姐,饒了我吧,我也是沒轍。”陳大姐說你沒轍?你——”話沒說完,一個服務員從裏邊出來,一看這陣勢,臉一白,轉身就跑。科長喝一聲站住,人同時撲了出去,把那小白臉兒給按倒了。科長揮手叫:“快!別讓他們驚了!”同來的治安警們就爭先恐後地衝進去了。一時間,裏麵就傳出了男女的哭叫聲。

就在這一刹那間,李麗覺得自己仿佛突然墜入了一場夢境當中,周圍的一切都恍恍忽忽地變得不真實了起來。這裏的環境是李麗沒見過的,這裏的人物是李麗沒見過的,這裏的一切一切都是李麗的記憶中從未有過的事情。

李麗就那麽癡癡愣愣地四下亂看。那小姐是經驗豐富的,早一眼看出她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雛兒,就鎮靜了下來,擦了眼淚,還掏出個化妝盒補妝。李麗看她,她還衝李麗媚笑。李麗不想讓對方瞧不起自己,繃起臉,盡可能嚴厲地喝問:“喂,剛才你是不是想報信?”小姐笑著說姐,你和那大姐比起來太嫩了,我當然是要報信呢,我不敢不報啊。”說著,還指給李麗看,原來那櫃台裏邊隱蔽處有個電鈴。李麗皺眉說:“你們怎麽能幹這個?”小姐撇嘴:“你真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這樣的不幹這個幹什麽。”

女大學生被說的瞠目結舌。她今天仿佛第一次看到這社會原來還有另外一種生活,還有另外一種人。

李麗墜入嚴肅的思考中。可她的思考沒能持續下去,因為混亂的歌廳裏又突然起了一個混亂的新**。一個光著身體的男人掙脫民警的抓捕從裏邊跑了出來。這是一個頭發已經蒼白了的男人,他大概是第一次擺脫了道德的羈絆,壯著膽子來這裏嚐鮮的,沒想到第一次就撞上了警察。他是又怕又悔的,所以一刹那間他的力氣大得像老牛一樣了,他早忘了自己還光著屁股,一下子推倒了抓他的民警就衝出來了。他的光腳板在大理石地麵上叭叭地響,他的**羞愧地在他腹下縮成一隻小蘿卜頭。他在莫明其妙地哭,淚水在他臉上胡亂地流。他就這麽跑了出來,就這麽出現在女大學生李麗的麵前。而李麗當然還從沒見過一絲不掛的異性,那黑糊糊的一團一下子撲人眼簾的時候她腦子嗡地一聲就儍了。“媽啊!”她不知怎麽就喊了這麽一聲,聲音非常之大而尖利。她看到追出來的戰友被她的尖銳叫聲嚇得一下子站住了,她也看到那小姐為她的失態而笑得前仰後合。她還沒反應什麽,陳大姐卻已經衝到那小姐麵前,厲聲喝罵了你他媽笑什麽?你以為她和你一樣,人雞巴驢雞巴的見過無數?”李麗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為那小姐的厚顏無恥和那老嫖客的無地自容而羞愧,也為陳大姐的豪邁粗口而震驚,她突然想這警察工作真的不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