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誓隊(下)

人們對刑偵工作普遍有一種誤解,認為刑警生活整天都是電影上的那種轟轟烈烈,都是在刀光劍影、拳打腳踢之中度過的。人們心目中的刑警形象就是穿一黑風衣,舉著手槍,臉上一點笑容沒有的硬漢。刑警張曾經想扮這樣的硬漢,可大肚子總把風衣頂起來,像口鐵鍋。人的整體形象不是硬漢,而是肥仔。刑警張隻好悲痛地脫了風衣,死了扮酷的這份心。我們說過,刑警就是普通人,刑警的生活也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其實就刑偵工作本身而言,轟轟烈烈有,但更多時候是平平常常,是瑣碎而繁複的奔波,是在希望與失望之間的不停的勞動。就像刑警張和李朋的挨家走訪,要一家一家地敲門,一個人一個人地洵問,沒有電梯的樓也要爬,沒人在家就得去第二趟。也許甚至有時是肯定,就是勞而無功,就是白費力氣,就是在結案報告上根本不可能寫上一筆的一個小過程。還有蹲守,刑偵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種工作方式,完全就是守株待兔式的漫長等待。刑警張曾經參加過一次長達兩個月、跨過新年與春節的蹲守,他是在一間公共廁所裏聞著味兒過的除夕。李朋畢竟年輕,他熱愛這職業,可他沒經過像蹲守這樣的磨礪,所以天天跑來跑去他就有點煩了,有點麻木了;他還不真正懂得,刑警的功績,就是一個個平凡枯燥而且勞累的工作日累積起來的。

公安部的刑偵專家終於也飛到了本市,一下飛機就立即召開聯席會議研究案情。這專家是個鬢發斑白的老人,一見麵就令人肅然起敬,連老局長握手寒暄的聲音都軟了幾分。參加會議的有省廳陪來的一位副廳長,省廳的刑偵專家,有以老局長為首的市公安局全體領導,還有刑偵總隊、各分局的有關領導。會議剛開始,市政法委書記也趕來了,一進門就和專家、副廳長們握手,連連說自己來晚了一步,並感謝各級領導對本市公安工作的關心和支持。專家說:“別客氣,咱們還是說案子吧。”

匯報案情的還是刑偵總隊長。刑警張坐在角落裏,偷眼瞧著會場上的一切動靜。他其實不夠資格參加這個會,可大案分隊長丁非拉他來不可。丁說你也是老同誌了,舍經驗,就算幫我助助威。”丁的話有點不倫不類,開個會有什麽威可助?張暗自撇嘴,可還是來了,他想聽聽專家怎麽說。張確確實實是個好刑警,他的心思一旦撲到案子上,別的什麽都可以不想。

公安部專家聚精匯神地聽著匯報。當聽到作案人每次都是盜車作為作案工具時,專家打斷匯報細問每一次盜的什麽車,從哪兒盜,用過之後如何拋車,等等。老局長坐在一邊聽著,心裏一個勁揣摩這比自己還大的老頭兒在想什麽。公安部專家仰麵望著天花板,半天不說話,也沒有示意讓總隊長再說下去。大家也隻好不說話,望著他。會場上一片肅靜。良久,專家輕聲問控製全市的被盜機動車了嗎?”老局長心裏一動,暗想果然有兩下子,我怎沒想到這招兒。臉上卻不動聲色,說:“巳經布置了,正在查。”專家笑笑,滿意地說好,從工作上說是沒什麽漏洞了。”老局長偷看刑偵總隊長,見那家夥的眼睛連一條縫隙都沒有了。

專家說:“北京前兩年也發生過搶劫銀行運鈔車案,就是靠查被盜機動車抓獲作案人的,這是一條經驗。”大家紛紛說,原來北京就這麽做,好,好。老局長又看總隊長,總隊長慢吞吞地把目光投向大案分隊長丁,丁當然明白,裝著上廁所,出了會議室立即奔市局指揮屮心,下緊急通知要求各單位嚴控所有報失的被盜機動車,每天發生的機動車被盜必須立即報市局大案分隊。指揮中心主任還有點猶豫,說下這樣的通知得局長簽字,丁就很誇張地說:“局長都在會議室挨公安部的大官兒罵呢,就為的這個事兒。我跟你說,這就是局長偷著讓我出來發的!要不然,回頭公安部的大官查起來這個事兒,局長下台,是你陪著還是我陪著?”

會議結束時已是半夜。丁在會議室門口迎住刑偵總隊長,把一張通知電傳遞給他。總隊長當然明白是什麽,看也不看就塞進衣兜,匆匆地走了。

凡是老刑警都一點就透,從被盜機動車人手確實是事半功倍的一招兒。查“兩勞”人員也好,查外來人口也好,都是全市撒網,大海撈針;都是常規招數,讓人感覺有那麽一點兒笨。至於動員全市人民之類,誰也知道那僅起個震懾作用,沒什麽實際效果。老局長從會議室一出來就不住地罵自己昏了頭,怎麽就沒想到這一招兒呢,這不應該是多難想到的事啊。他一陣風似的趕回辦公室,前腳剛進門,刑偵總隊長後腳就跟進來了。老局長迎頭就問辦了?”總隊長點頭,掏出那張通知給老頭兒看。老頭兒看了斬釘截鐵地說不成,還得再細點兒,讓下麵把前幾天的情況也報上來,好好分析一下。你再去下個通知。”總隊長答應了往外走,老局長在他背後說:“老弟,警醒著點兒,公安部這老家夥不好對付。”

刑偵總隊長這老家夥當然也不一般。人往往就是這樣,事情千頭萬緒,有時候就蒙住了,就抓不住核心了;一旦被點通,就一通百通,思路大開。總隊長回去就抽調精幹力量成立了個小組,專門負責機動車這檔子事。各單位把本地區這幾天的失竊車情況一報上來,他就親自帶著這小組的人諸車進行分析。他說:“三輛作案用的車有幾個共同特點,一、都是舊車,非常不顯眼;二、又都是性能較好的車種,馬力大,速度快;三、三輛車裏有兩輛是從修理廠偷的。現在,咱們就得根據這些特點,找出重點的失竊車輛,沒準兒,咱就找著那家夥了。”

聽了總隊長的話,專案小組的每一個人眼前都浮現出一幅畫麵:一個人,一個他們要抓的人,正駕駛著一輛偷來的汽車,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裏鬼鬼祟祟地徜徉,通紅而凶惡的眼睛緊盯著每一間銀行的大門……深受鼓舞的人們,緊盯著那張失竊車輛的名單,一輛一輛地尋覓著疑點,尋覓著案子的突破口。緊接著,被挑出來的可疑線索立即又反饋回辦案單位,各單位的刑警們又立即根據這線索追蹤下去……

刑警張自然又被他的領導丁給推薦到這個小組來了。他有點兒哭笑不得,因為丁的過分熱情和討好。他也有點兒遺憾,因為他沒時間再去查漢陽街那間出租房了。來小組報到之前,他盯囑李朋一定再去看看,李朋笑道:“您放心吧。”張就說:“就你這態度我就沒法放心。小李啊,刑警不比別的,你一點兒都馬虎不得。”他給李朋說了老局長和胖子的故事,又說了一個他自己的教訓。他說他年輕的時候一李朋笑您現在也不老啊。”他就板起臉喝斥道:“你嚴肅點兒!”他說,有一次他們幾個人跟蹤一個對象,他負責開車。對象進飯館吃飯,他們在門外等。他等煩了,倚著車門把鑰匙環套在手指上轉著玩。突然,那家夥就出來了,他一愣,鑰匙環偏就在這時候脫手飛了出去,而且一下子掉在了下水道裏……刑警張語重心長地說:“小哥們兒,別以為這是趕巧了的事兒,這樣的事趕巧一回,你一輩子都後悔。”

刑警張就這樣在留下一段感人的故事之後去專案小組報到了。李朋應詼說是被這個故事感動一陣的他畢竟年輕單純,有上進心,他認為張大哥是真心對自己好,是在真誠地幫自己。於是他決定第二天務必到漢陽街再去一趟。他確確實實地沒有想到,也不會想到,這一去,竟是那樣的惡運降臨到他的頭上。

第二天是一個好天氣,很晴朗,也很熱。已是初夏,偶然已經可以聽見幾聲蟬的鳴叫。李朋已經換上了半袖警服,顯得幹淨利落。他來到漢陽街那棟居民褸前時,一輛搬家公司的車正停在門口,兩個工人正往車上搬東西。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就進了樓門,和一個抱著被子的男人走個對麵。那男人中等個兒,見了李朋臉上冷了一下,就走過去了。李朋曾是個好管界民警,很自然很熱情地就問了一聲:“搬家啊?”那男人卻不作聲,快步走出去。李朋上樓,心裏就動了一下這人,怎麽不大高興的樣子?”想著,拐上二層,一個小個子下來,正是302室房東的兒子,李朋很熟,便叫道:“巧了,正要上你哪兒去呢,你那房,租給誰了?”小個子說是巧,我那房客非不想住了,今兒搬家。”李朋一愣,突然就有一種感覺湧起,心說不好,立刻轉身向樓下衝去。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李朋啊李朋,是不是真又該著你露臉了啊。”

年輕的準刑警李朋搶出褸門的時候,那輛搬家公司的車已經啟動。李朋大吼:“停車!”那車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加速。李朋急了,緊追不舍,大叫道:“再不停我開槍了!”事後有人分析,李朋沒有槍,他這麽說其實說明他並不是確認車上的人肯定有問題,他多少有一點兒嚇唬對方的意思,也多少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可另外又有人分析,李朋那麽急切地追下去,說明他是有感覺的,有蛛絲馬跡讓他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可是,分析歸分析,李朋的真實心理活動卻永遠沒人知道了,因為當李朋快追到那車的旁邊時,車窗裏伸出了一支冰冷的槍。

那晚刑警張喝得酩酊大醉,被同伴扶進家門的時候他還在哇哇大哭。張的老婆想把他抱到**去,但可想而知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工作,張那肥碩的身軀完全不聽命令,老婆最後還是隻能絕望地把他扔到床前的地毯上。張哭著說他才二十一歲呀,他不該死呀。我是個大混蛋,我幹嘛非要他再去一次呢?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老婆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嚇得也哭,夫妻倆哭得驚天動地。哭著哭著,張突然晃晃悠悠地起來往門外走,說是要去和誰拚命,最後倒在門邊再也爬不起來。

紅了眼的刑警們再一次凶狠地撲向大街小巷,撲向那個公開向他們宣戰的特大號混蛋。這個混蛋不僅殺害了年輕的一一心想當刑警的烈士李朋,還毫不留情地將搬家工人滅了口。搬家公司的車是在郊外發現的,兩個工人一個死在駕駛室裏,一個死在距車50米外的田埂上。顯然,混蛋開槍殺害李朋後,當即回頭將開車工人殺死,然後駕車高速馳向郊外。停車後,早嚇壞了的另一一個工人跳車逃命,又被他開槍打死。這混蛋槍法確實很準,50米外一槍斃命,狠毒與冷酷令人不寒而栗。

特別引起人們關注的是技術分隊長提供的彈道檢驗報告,這次這混蛋用的槍支不是他三次搶劫作案用的槍,也就是說,這個混蛋手裏不止有一支槍,已經鋌而走險的他是個地道的危險分子。

漢陽街那居民樓302室的小個子房東成了唯一與犯罪分子麵對麵接觸過的人。他驚恐萬狀而且疲憊不堪地被一批批的刑警們輪流詢問著,他幾次哀求刑警們說他已經說完了沒什麽好說的了,可以回家了吧,可都被刑警們拒絕了。有的刑警還算客氣,說:“對不起,請你協助我們工作。”有的刑警就紅著眼睛喝斥他說:“我們的人都犧牲了,你就不能協助我們一下?你以為你私自出租公房的事就完了嗎?”最後,小個子絕望地被帶到老局長麵前,他在老頭兒那充血的眼睛逼視下渾身不自在,隻覺得氣短心悸。老局長聲音低沉地說我就問你一句,你覺得六條人命重要還是你那幾個房租重要?”小個子哇地一聲就哭出來:“您別說了,我都愧死了,殺了我我也不再做錯事了。”老局長猛地拍案而起可我的小李朋永遠回不來了!回不來了!”他的聲音大得像一聲悶雷,隨後的嚎啕大哭則是傾盆大雨。

刑偵總隊長是了解老局長的,他知道這個性情中人會有一些時間沉溺於悲痛之中,可工作不能停,特別是犯罪嫌疑人肯定已成驚弓之鳥,他再有什麽脫不開身的人或事此時此刻也必須逃命了,因此,必須立即掐斷本市與外地的一切通道,防止其外逃。他的小眼睛難得地瞪大了,兩道目光也怒氣衝衝地逼視著每一個人。他在他的辦公室裏坐陣指揮,把人們支使得團團轉。他麵前一個當煙灰缸用的大號鋁飯盒,已經塞得滿滿的都是煙蒂;每一個從他屋子裏出來的人都會嗆得不住地咳嗽。咳嗽過了的人們,立即就奔向各自的工作;他們像棋子一樣安放到全市的每一個角落,釘在那裏,警覺而憤恨地盯著每一個人。

同樣憤恨而警覺的刑警張率領他的小組紮在漢陽街那棟居民褸的302室。他們把這裏像過篩子似的搜了一遍又一遍,一張紙片、一個煙頭也不放過。他們在洗手間的紙簍裏找到一隻用過的安全套,就是這個令人作嘔的東西,第一次確認了窩住在這裏的這個家夥就是搶劫銀行巨款的人,因為裏麵的精液和麵罩裏的頭發DNA檢測認定一致。也就是這個東西,更激起刑警們的怒火,因為它分明地告訴他們,這個混蛋在瘋狂殺人、搶劫的同時,仍然醉生夢死花天酒地地生活著甚至揮霍著。刑警張那胖乎乎的身軀在302那並不寬敞的空間晃來晃去,他憤慨而咬牙切齒地對同伴說:“不把這樣一個王八蛋抓獲歸案,我他媽的就不幹刑警了!”

小個子房東被按在大案隊一點兒一點兒地回憶著他的房客的一切,幾天後,他終於被宣布結束詢問了。這之間,根據他的描述搞了一張模擬畫像,這個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終於在刑警們的麵前清晰了起來。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體態適中,麵像平庸,鼻子眼睛沒任何特點,而且據小個子說他沉默寡言;他自稱姓馬,河南人,租房時出示了身份證,但小個子記不清他叫什麽,因為當時他痛快地交了一年房租,小個子隻顧了高興了;小個子記得這裏曾經有來過女人的痕跡,還不止一個,可既然已收了錢,小個子從來沒想過幹涉房客的自由。

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樣,膠著狀態一旦突破,形勢便勢如破竹地急轉而下了。就像河堤上有了洞,瞬間洪水便會決堤而出了;就像多米諾骨牌,一張牌倒下就會產生不可逆轉的連鎖反應。還是那句話,誰知道冥冥之中一切是如何安排的?模擬畫像發出去,監獄先有了回應,此人很像去年釋放的一個人犯,姓閭,叫閭大河,進監獄的前科就是搶劫。接著,一個歌廳坐台小姐到公安局自首,說她接待過這個人,就在幾天前,她還在302室向他賣過,她說這人很大方也很溫柔,繾綣之際這人說過他姓閭,當時她還笑過說咋還有姓“驢”的,那人便說那我姓馬吧,反正都是畜生。”閭大河這個人一納入偵查視線,情況更是接二連三地摸上來了。他確實當過兵,曾是連隊的優秀射手;出獄後,他在一家汽修廠工作,這正是修那輛舊捷達的廠子;他是家裏的獨生子,出獄後和父母斷絕了往來;他曾說過,他這輩子算是活著幹死了算了……

先前刑警們的分析基本上都證實了,否認掉的有兩點,一是閭大河不是六指,這充分說明人在高度驚恐的狀態下觀察事物的準確度多麽有限;二是閭大河不賭博。但這一點有些人不同意,因為沒人能證實,隻是沒人見過他賭博而已。還有一點仍是一個謎:沒人能證明閭大河除去妓女之外和其他人有交往,那麽就是說,他是一個人作案的,沒有同夥。可刑警張對此持懷疑態度,他認為應該有兩人以上合夥作案,根據是:一、有人目擊,閭大河第一次作案時車上是有人接應的;二、閭大河有兩支以上的槍支,沒人幫助的話他的槍哪來的;二、302室沒有搜出贓款,也沒有任何線索,那麽他的錢哪去了?大案分隊長丁說也許他全嫖娼了?或者說他就是賭了。”張就輕蔑地瞟他一眼,說一百多萬都嫖了?那他就得每天三頓偉哥侍候著,你以為他真是畜生?”丁有點惱羞成怒地反駁道他還不是畜生?他還不是畜生呀?”張便平靜地說你這是偷換概念。”

丁氣憤地揮手叫道:“出去,你們都出去!”把小刑警們都轟出去之後,他指著張說:“胖子,我和你沒仇啊,你幹嘛老和我過不去!”張說我沒和你過不去。”丁說你看你那態度,啊?告訴你,我知道你以為我搶了你的位子,可我問心無愧你知道嗎?”張一聽笑了你不是和張仁吃了魚翅?”丁一下子泄了氣你知道?”張點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丁無話,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不解釋了,你愛咋說咋說吧。”張也無話,半晌,低聲道沒意思,還說案子吧。”

也就不作聲。兩個人都愣著,彼此尷尬地冋避著眼神。窗外是個陰天,要下雨的樣子,灰暗的天光和他們的心情很一致。許久,張忽地笑了一聲,說哎,老丁,你說這閭大河這會兒還在本市嗎,我感覺他沒跑。而且,我覺得他那爹媽不對勁兒,這麽大事,他們的反應太平靜了。”

張的話題轉得很巧妙也很自然。他傳遞給丁一個信息,這也是他曾多次傳遞過的信息,那就是他們不會決裂,他們仍是戰友,是一個鍋裏掄馬勺的同事,是可以一同討論甚至爭論案子的。張其實自己也討厭自己這樣,幹嘛老這麽不依不饒的,你就是出了氣,又能怎麽樣?刑警應該是心胸寬:“的嘛,不能總小肚雞腸地耍心眼。可話是這樣說,見了丁那嘮嘮叨叨的樣子他有時又忍不住火兒。丁當然明白了張的意思,臉一紅,訕訕地笑道:“是啊,是啊,咱們又想到一塊去了。”話雖這麽說,他心裏也是沒有絲毫的高興,他厭煩透了張的這一套,因為他也知道張是經常會耍這一套的。冷嘲熱諷之後,準是不尷不尬的和解,說是不小肚雞腸,其實心裏總別著勁。他們就仿佛是隔膜太深又沒離婚的一對夫妻,對方就是自己心裏的一個死結。丁看著胖乎乎的張,心想:“操,這案子完了,恐怕我得調走了。”

其實丁不知道,此時此刻張想的是:“下次競聘上崗的時候,我會不會也去請頭兒吃魚翅呢?”

閭大河人間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轉眼夏天就到了,河邊的柳枝今天還是嫩黃色,轉天就濃鬱了許多,一場雨下過,柳葉就像一串串深綠色的箭頭,把長長的枝條直墜在河麵上。閭大河係列搶劫案的偵破工作長時間地處於停頓狀態,自然界的蓬勃隻能讓人們更加氣急敗壞。閭家所有的親屬和社會關係都被刑警們盯牢了,可卻從沒見他們有過什麽鬼祟行動,他們老老實實地生活著,而且明顯因有閭大河這麽個不爭氣的親人而表現得相當俯首帖耳。閭大河的父母尤其平靜,老頭兒每天早起遛鳥,上菜市,打太極拳;老太太一天不出門,隻在傍晚去立交橋下扭大秧歌。在此時的暮色裏,刑警張倚著立交橋的粗大橋墩,一邊擦汗一邊對助手說:“天天這麽瞧著,我他媽的都會扭了。你說,這老兩口子是不是不正常,兒子是背著六條人命的凶犯,他們能這麽有閑心嗎?”

確實,閭家老兩口的所作所為明白地告訴刑警們,他們是知道兒子的下落的,而且他們還知道閭大河現在很安全。這讓刑警們怒火中燒,可又無可奈何。現代刑偵講的是證據,沒證據什麽也瞎扯。看來閭家人也明白這一點,他們從容地麵對刑警,他們的從容等於對刑警們宣布:“你們抓不到我們的把柄,哈,說啥也沒用。”

市民們的議論倒少了下來,城市仿佛在歸於平靜。一是因為時間長了,大家的新鮮感淡了,有點審美疲勞;二是天氣漸熱,治安熱點轉移,打架鬥毆耍流氓等街頭案件成了人們的新話題;三是聰明的老局長抓住了這個契機,指示宣傳部門大張旗鼓地打出了“把警力擺上街頭”的口號,一時間大小媒體都是破案故事,生就把閭大河的事給衝淡了。但是,全市所有的刑警們沒有一刻忘了這個案子,烈士和受害人的血把這個案子深深地烙在每一個人心裏了。

而在這個時候,刑警呂卻犯錯誤了。

在偵破閭大河係列搶劫案的同時,在全市撒網平地摳餅的過程中,市公安局各單位破獲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案子。用刑警們的行業術語說,這叫“拔出蘿卜帶出泥”。刑警呂這時便參與了這樣一個案子,一個帶黑社會性質的團夥案。這晚他們接到命令,從內勤抽幾個人參加行動。有情報說這個團夥今晚會在一個酒吧聚會,酒足飯飽後他們準備去砸一個對頭開的飯館。抓捕分隊盯了這個團夥很長時間了,今天是個一網打盡的好機會。由於對方人多,所以才要求內勤出人支援。刑警呂的瘋媽這幾天正犯病,昨天剛把家裏的鍋碗瓢盆都砸了,然後被呂送進了精神病院。呂很煩,便主動要求帶隊參加行動。這晚的行動偏偏很窩火,因為這個團夥不知為什麽臨時改變了計劃,那個不起眼的小酒吧整晚上冷清得像座破廟,除了一個大概因失戀而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外再沒進去一個人。刑警們隻好撤銷了行動計劃,一個個悻悻地不知揍誰一頓才解氣。內勤有個小丫頭就說:“我們去唱回歌吧,當內勤一天到晚窩在家裏,沒意思極了。”帶隊的呂就說行,去。”呂的心情肯定是很灰暗的,母親的病,行動的撲空,大概還有那個破破爛爛的家,都不會給他好心情。他肯定也希望放鬆一下自己,他也確實需要放鬆一下。他帶著他的內勤兄弟姐妹們進了一家小歌廳,包了一個單間,又要了些飲料,然後開唱。

刑警呂在吼了兩首歌之後覺得小腹發脹,便走進洗手間方便。剛剛拉開褲子拉鏈,一個噴著酒氣的漢子站到了他旁邊。兩個人不經意地目光相碰,都笑起來,原來這人就是他那個朋友。

“你咋在這兒?”“操,我咋就不能在這兒?”“你是警一一”刑警呂急忙阻止住這家夥的大喇叭嘴:“打住打住,你這一嗓子全歌廳都聽見了。”兩個人不再說話,全神貫注地撒尿。尿完,呂一邊洗手一邊問我讓你辦的事怎麽樣了?”朋友說不怎麽樣,還沒戲。”呂就打量著他說你不會耍什麽花招吧?”朋友不說話,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嘩地衝手,又大張旗鼓地洗臉,漱口。呂靠住洗手盆的台麵,抱著肩冷笑。朋友又一本正經地梳頭,半晌,忽而笑了問你們找閭大河是吧?”呂的臉沉了你還知道什麽?”朋友便驕傲地說我當然知道嘍,有什麽我會不知道的呢。”

事後刑警呂回憶說當時他太想破案了,不然憑他的一貫細心他不會忽略了對方眼裏閃過的那一絲狡黠。他揪住那家夥,不讓他走,逼他必須說清楚。那家夥便正經起來,說:“別問我從哪兒知道的,反正閭大河沒走,他就在本市。”呂說廢話,這不用你說,我們都知道。你說新的我不知道的。”那家夥就眼珠一轉反問道你們今天幹什麽,抓閭大河?”刑警呂順口說道有個團夥,本來在那邊的酒吧要鬧事。”朋友點點頭,說:“我認識姓閭的,這人和他的姓特相符,就是一驢,倔驢。他恨死你們警察了,他搶銀行其實我覺得就是衝你們來的,錢倒是第二位的。不過,目前我真不知道他躲在什麽地方。我們過去有來往,後來掰了,我不喜歡他。”他說的很一本正經,難得的像真事兒,呂也就信了。兩個人聊著出了洗手間,那家夥說還有事,他得走;說放心,他一定幫刑警們找著姓閭的,然後,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刑警呂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混蛋正是今天他們本來要打掉的那個團夥首犯的親哥哥。這個城市真是太小了。

那個團夥首犯和他主要的親信立即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刑警呂的那個朋友。這小子盡管曾經很幫過公安機關一些忙,但這次在親情和法律之間仍然選擇了前者。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幾天後抓捕分隊又接到情報說這個團夥在某個晚上又將聚在一起鬧事,於是刑警們再次出擊。這次一切順利,小流氓們就好像專門湊在一起等著刑警們的到來。可是,沒抓到一個團夥頭頭兒,落網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家夥。刑警們此時才知道自己上當了,才知道團夥首犯們已經潛逃,而且這幫孫子故意把手下的嘍羅們扔給了刑警。這會兒,他們不定在哪兒偷著樂呢。

情況報給老局長,老頭兒大發雷霆,下令追查從哪兒漏的風聲。我們前麵講過,這年頭兒內奸已不稀奇,老局長不能不多想一些,也不能不就此嚴查一下內部。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回沒有內奸,卻是刑警呂無意中走漏了消息。

本來這事是很難查得清楚的。誰也不知道歌廳洗手間裏發生的事,了解內情的人又都跑掉了。大概那混蛋朋友也想到了這一點,他估計刑警呂即使明白過來也不會張揚這件事的。可是,憑他的水平他永遠不會正確評價一個真正的刑警,幾天後,刑警呂在找他而卻怎麽也找不到的情況下,恍然想到了事情的真相,便立即向領導報告了。

老局長把刑警呂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老頭兒沒有想到的是呂居然很坦然。他麵對老局長垂手而立,平靜,安穩,似乎心中沒有一點波瀾。他向老局長簡簡單單地匯報了一下事情的經過,然後便說:“都是我的責任,我願接受組織上給我的處分。”老局長原來想發的火一下子都憋住了,愣了半天才問你怎麽搞的,怎麽就沒了警惕呢?”呂說是命運。”這話和他當年在電視台說的一樣,卻更顯出沉重和無奈。他的平靜完全是一種心如止水的絕望,是對命運的順從。他的話和他的態度讓老局長完全地不知所措了,上級的發火很多時候是受下級態度的左右的,下級越顯得委屈,越要爭辯,上級的火就更大。老局長最不懂也最沒招兒的就是呂這樣的態度,他覺得自己的怒火好像一支射出去再也沒下落的箭,一切頓感索然無味。他沉默了半天,才說:“又是命運,你一個共產黨員,咋這麽信命?”呂不吭聲,老局長隻好歎口氣,揮手讓他走了。

呂走後,老局長想:“也許這家夥說的也有道理呢,不然,怎麽這事都讓他趕巧碰上了呢?在刑警的一生裏,又會有多少這樣趕巧的事呢?”

烈士李朋的追悼會很隆重也很別致。隆重自不必說,市裏的領導來了不少,省公安廳也來了一位副廳長。致悼詞的是市委政法委書記,他用深沉的語氣高度評價了李朋的勇敢和犧牲精神。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話使會場上不少人潸然淚下。其實李朋的烈士稱號評定是費了點周折的,有人說他冒冒失失地送了命,不應該評烈士的,老局長一聽這話就拍了桌子,把麵前所有的人都臭罵了一通。於是,李朋終於成了烈士。這過程當然需要一點時間,追悼會也就是因此而多了點別出心裁的。宣傳部門的人說,為了讓所有人都永遠銘記烈士,這個拖了一些時間的追悼會必須有點特色才好。老局長同意了他們的創新,於是追悼會上多了一個內容,當人們依次去向烈士遺體告別時,一支肅穆的合唱隊唱起了一曲特意創作的無伴奏合唱。這是一支憂鬱而沉重的歌,反複吟唱的副歌部分婉轉低回,充盈著思念和哀傷,然後漸漸升高起來,又帶出了昂揚的**。每個人都沉湎在這歌聲之中了,仿佛一切都被這歌聲過濾了,隻留下一時純靜如水的心靈。老局長已經淚流滿麵。刑警張陰沉的胖臉上沒有表情。技術分隊長畢竟是女孩子,早已哭得像個淚人了。

這時,卻突然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張仁副分局長哭著跑出人群,衝上前去和合唱隊員們一一握手。一時間,大家都愣了一下,仿佛覺得這舉動有點過分,可又不可能去製止。本來一直對著合唱隊拍攝的攝影機,就這樣把張副分局長的激動都拍下來了。他一直流著淚,每握一隻手就轉身向人群敬一個禮。他那清秀的麵容當天晚上就成了電視上最感人的畫麵,也成了公安局上下議論的話題。

幾天之後市局黨委研究各分局領導班子成員配備,議到張仁時,老局長就想起了追悼會上的那一幕,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他問大家:“你們說,這家夥那天是怎麽搞的,他以為自己是誰?”有人打圓場道一直管刑偵,他失去個年輕部下心裏一定很難過。再說,那天那首歌也實在感動人。”馬上又有人反駁說:“再難過也不能丟身份嘛,一個分局長,太愛出風頭了不好。再說,他張仁是另一個分局的,上台握手也輪不著他啊。”老局長想了想拍板說這人先不議了,看看再說吧。”說實在的,從老頭兒本意講,他是不喜歡張仁這個愛哭哭啼啼的幹部的,他覺得張仁實在不像個刑警。

可他沒想到,從第二天開始,就不斷地有人找他為張仁當說客了。有的人很委婉,拐彎抹角地說了天氣如何好,說了兒女如何不省心,又說到美國打伊拉克是多麽的不正義,把老局長說煩了,才說到正題,說張仁同誌是多麽的能幹,等等。也有人單刀直入,上來就說張仁這樣的幹部不提拔是公安局的一大損失。老局長被大家說蒙了,也說火了,在又一次黨委會上就氣憤地問是誰把研究幹部的事泄露給張仁的。他的問話沒人回答,大家都打哈哈,都說這年頭,中共中央開會都不怎麽保密呢。老局長就正色道:“好,你們不是說不出來嗎,那麽這個人我永遠不用,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說客一下子就沒了。老頭兒耳邊一下子就安靜了。幾天過去,老局長自己卻疑惑起來,這張仁難道就這樣死心了?不會吧?這天晚上,張仁所在的分局報上來一份情況,某汽修廠丟失一輛剛修好的桑塔納2000,而這輛車被發現在一個停車場裏放著。老局長的心咯噔了一下子,閭大河這個名字立刻又從記憶中浮現出來了。憑著老刑警的直覺,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激動和強烈的預感。他馬上讓指揮中心通知了刑偵總隊長和其他有關人,立即趕到分局開現場會。當老局長的車拐進分局大門停在辦公褸前時,為老頭兒拉開車門的就是張副分局長。

一看到這個人,老局長心裏就動了一下。他盯住張仁看,卻看不出什麽。張仁清秀的臉仍然清秀,表情也平靜如常,隻是燈光下一晃,老局長看見他眼睛裏滿是血絲。老頭兒便問他是不是很忙,他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一直盯這輛車呢。”

老局長心裏就熱了,他明白,這麽長時間了,能夠鍥而不舍地盯著失竊車輛不放,是需要一點毅力的,看來這張仁還是個有心人,工作上咬得住牙。再看張仁,就不顯得那麽討厭了。他坐到會議室裏,張仁為他沏上茶,說:“您最喜歡的普洱。”老頭兒臉上的線條就徹底柔軟了下來。

會議開得很緊湊。張仁副分局長匯報了情況,他說這輛車是大前天丟的,汽修廠當即報了案。他說分局馬上就布置查這輛車,結果今天就發現了它。他還說:“現在已經安排人把車看死了,絕不允許放過一個可疑人。請市局指示。”

老局長發現張仁今天很低調,說話的門氣極謙遜。但是,他匯報的內容也明白無誤地告訴大家,是他張仁的工作有了結果,出了成績。因此,他的匯報一完,刑偵總隊長便笑著說張仁你可以啊,這回說不得你要露臉了。”張仁急忙說哪兒的話,是分局刑警隊他們”老局長揮手截住他的話頭,單刀直人地說:“我分析,這次有戲。”一句話,像一聲雷,會場一下子炸了,人們的眼睛都亮起來。老局長環顧四周,胸有成竹地說:“一、一般說被盜車都是立即銷往外地,不會在本地停留;二、就算是小毛賊偷車開著玩,那一般又不會往停車場停車,開夠了不定扔到哪兒呢。從這兩點看,這輛桑塔納2000是不是有點名堂?那麽說第三,閭大河那麽長時間不露麵了,他是不是也該忍不住了呢?”會議室裏沒有一點聲息,人們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老局長。沉默,老頭兒在賣關子。他喜歡這樣的寂靜。總隊長當然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該自己說話的時候不能不說話。此刻,他眯縫著他的小眼睛,低聲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他既然不走,就必定還要作案,現在,是時候了。”

“對!”老局長狠狠一拍桌子,把煙灰缸差點兒拍到地上去:“他媽的,閭大河這個王八蛋,和咱們玩了這麽長時間的捉迷藏了,現在,該收場了!”

不約而同地,大家鼓起掌來,每個人都興奮不已。那麽長時間了,這案子就是一塊烏雲,沉重地壓在大家的頭上,現在,終於有曙光出現了。

老局長擺手讓大家安靜,然後說甭激動太早,得抓住這小子才算數呢。”

會散了之後,老局長把張仁留下,表揚道:“你還行,這麽長時間,擱有些人早懈怠了。”張仁聽見說,眼圈又紅了局長,您別表揚了,我工作沒做好,心裏有愧啊。”老局長皺眉道:你看你看,你不能不哭嗎。”張仁說我這是真心啊,局長。我這人能力不強,又不是一直幹刑偵,經驗也不足,幹起工作來真是……可我是真想把工作幹好啊。”話說到這兒,老局長也隻好說:“你幹得不錯,繼續努力吧。”張仁把老頭兒送出門,又誠懇地說:“局長,我知道關於我有些傳言,我相信黨,相信您。而且,我希望您甭聽那些亂七八糟的,我呢,還是那句話,幹好工作。”

老局長坐上車,心想:“這張仁到底是個什麽人呢?也許,還是我的看法對,這人有毛病,可是,還能用。”

官場就是這樣,陽光下的正常規則有,見不得陽光的非正常規則也起作用,甚至有時這非正常規則反而更會操縱一切。這東西太複雜了,它包括著人與人之間所有的利益、情感、偏見、關係、好惡……它會讓不懂這一套的人在官場上碰得頭破血流,至少是暈頭轉向。老局長是個直腸子的人,心裏想什麽就憋不住,他關於張仁的認識便很快又流傳出去了。於是,又有說客上門了,不過這次大多是說張仁不好的。有人說張仁心眼兒極小,一句玩笑話他能記人一輩子;也有人說張仁慣於陽奉陰違,從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老局長真的感覺暈頭轉向了,他不知道自己該聽誰的。

更讓他心煩的是那輛桑塔納2000,日子一天天過去,居然沒人碰那輛車。全局上下議論紛紛,有人甚至更直截了當地說老頭兒一輩子打雁這回讓雁啄了眼了。老局長也多少有點動搖。按說老頭子是不該動搖的,可是,人總歸是人,人有時就是戰勝不了**。從省廳傳來可靠消息,組織部門很快就真的要來考核老局長的工作了,也就是說老局長要真的調整職務了,要升官了。這樣的關鍵時刻,自認為意誌如鋼寧折不彎的老局長,心卻一下子搖擺起來。再看到下邊報上來的各種材料,簽字的筆就有了猶豫。半夜,睡不著,便打電話給刑偵總隊長,問你說,那輛車是不是閭大河偸的?”總隊長睡意朦曨,說你想說啥?”老局長暗想你這家夥準是裝儍,便說:“我不怕你笑話,我有點兒吃不準了。”總隊長似乎有點醒了,語氣鄭重起來:“老兄,這會兒,心要定。”

閭大河確實耍了個花招兒。當然,這一切都是破案之後的分析了,因為閭大河不會告訴刑警們任何東西。那輛桑塔納2000應該是這家夥偷的,可他偷這輛車不是用於作案,而是一個煙幕彈,一個專門用來吸引刑警注意力的誘餌。可想而知,他把刑警分析得也是十分透徹的。他知道刑警會盯住被盜機動車,他便偷一輛這樣的車給他們看看。他一定是盯著那停車場的,當他發現刑警已把那兒包圍時他一定樂得要死。接著,他偷第二輛車,一輛過去他不會動的好車,剛剛上市的寶馬。他這次偷好車肯定有要跑的想法,他打算一旦作案成功立即開寶馬逃竄,他知道公安局沒有一輛車追得上寶馬。應該說他的夢想是很容易實現的。

可是他偏偏不知道麵臨升遷的老局長此刻格外的謹慎和勤於思考,不知道老局長在打電話之後的淩晨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在這個隻有幾個人參加的會議上,經過認真的討論,大家得出了一致意見,這個意見竟然和閭大河的計劃不謀而合。

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誰知道人世間會有多少這樣的故事,一個看上去毫無關聯的因素,卻左右了另外一起大事件。就像是一個士兵的一次意外走火,卻打下了一架波音飛機。閭大河更不會知道這些了,他隻想著在這個城市再作最後一次案,然後遠走高飛。刑警們不知道,閭大河的錢巳經有了安排,他自己此時此刻身無分文,他必須要再幹一次。所以,當他在深沉的夜色裏小心翼翼地打開寶馬車門的時候,突然亮起的燈光和燈光下閃亮的槍口真的把他嚇了一跳。

“閭大河!”刑警們的吼叫是憤怒的,也是驕傲的。“舉起手!下車!”

閭大河的心一下子涼了,涼到底了;接著,他的大腦又轟地一下子熱了,熱得像是誰點著了一把火。他急了,他知道自己到了玩命的時候了,他根本來不及想警察是怎麽掌握了他的行動的,他隻想著要衝出去,衝出去就是活,衝不出去就是死。他敏捷地躺倒在車的前座上,伸手打著了火;他聽見了槍響,他知道警察已奉命可以將他擊斃;前擋風玻璃碎了,粉碎的玻璃灑了他一身,他被這冰涼的碎裂更激起了怒火。他一下子坐直了,大吼一聲,紅著眼睛徑直向著前麵衝出去!他看到前麵有輛舊車,他知道那是警察安排用來攔截他的。可是寶馬畢竟是寶馬,那車一下子就被他撞到一邊去了。當然,他的車也稍稍地改變了一下方向,於是,閭大河看到前麵的燈光裏有一個穿著防彈背心舉著手槍的胖子警察。

按事先的設計,刑警張的位置本來是該在閭大河的側麵,他該利用這個有利位置將閭打傷,當然,也考慮了如果閭反抗就可以將其缶斃。但誰也沒想到一下子張卻和閭大河麵對麵了,張就更沒想到。他的腦子轟地一下,汗就下來了。他一下子就看到了而且看清了閭大河那凶神惡煞般的麵孔。他們之間的距離在飛快地縮短,閭大河的臉像恐怖電影裏的鏡頭一樣被迅速地拉近了。張本能地想到了開槍,可他的手指剛摳緊了扳機,腦海裏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就是打他,他也撞上我了。”就這短暫的一瞬,就這一秒鍾的猶豫,刑警張就完全處於危險之中了!在和閭大河這樣的凶惡罪犯的較量上張就輸了一步了!而這一步,卻是完全可以要命的啊!很奇怪的,刑警張一時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的耳邊是一片寂靜,仿佛所有的聲音一下子都忽地從他身邊離去了,都一下子背叛了他的耳朵和他的心。他一時間竟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人的心是用各種聲音來填充的,沒有聲音人就沒有了心,沒有了勇氣和力量,沒有了生命的內涵,沒有了一切。刑警張愣在了原地,他仿佛隻有束手待斃了,隻剩下了等待死亡的一種絕望。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並不是不可戰勝。

於是張明白了是丁在最危急的關頭把他從閭大河的車頭前推開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丁猛然撲到他身上,兩個人一起從死神麵前摔了出去。張愣頭愣腦地看著丁,丁也看著他,並且咧開流血的嘴衝張笑。張問閭大河呢?”丁說死了。”張又傻嗬嗬地問怎麽死的?”丁還沒來得及回答,老局長已經撲上來,一把抓住張的肩膀,搖晃著叫道你呀,你個王八蛋咋就呆住了呢?你他媽的嚇唬我啊?”刑警張愣愣怔怔地,不理老頭兒,隻問是閭大河嗎?是閭大河嗎?”丁說是他,是他,我們終於抓住他了!

身背六條人命的罪孽深重的閭大河確實死了,他是在丁撲向張的那一刹那被周圍的刑警們亂槍打死的。所有的刑警在那一刻都開了槍,憤怒的子彈把閭大河打成了一團爛肉。那輛倒黴的寶馬在撞到又一輛汽車之後停了下來,第一個衝上去的竟是技術分隊隊長。這個愣頭青姑娘從刑警們的腋窩下鑽了進去,拉開車門就尖聲大叫道是閭大河,已經打死啦!”同時,她動作敏捷地伸手從閭大河懷裏抻出了一支手槍。那手槍已上了膛,在閭的懷裏揣得有一股溫熱,也有一種油膩。分隊長又叫道:“就是他!這槍就是他作案的槍!”這丫頭的聲音因興奮有些微的顫抖,卻也透著一股驕橫:“彈道檢驗報告我都能倒背如流了,我一看就知道!”

老局長的聲音也流露出少有的喜悅快,快!丫頭啊,你把現場一定給我做紮實了,咱要向省上,向公安部,獻禮呢!”

“瞧你老頭兒美的,我知道啊。”丫頭仍然那麽放肆,笑靨裏卻有了幾分女孩子的嬌憨。

整個現場被無數的燈光照得一片光明,也呈現出少有的一團混亂。這樣的混亂,要在以往老局長是絕不允許出現的,他對現場的要求是絕對的安靜和絕對的秩序。而今天,老頭兒是樂蒙了,他點上一支煙,倚著他那輛奧迪的車門,笑嘻嘻地看著人們在忙亂著。技術人員在分隊長的指揮下翻騰著寶馬和閭大河那團肉;宣傳部門的人也來了,也在拍片子攝像地忙碌;開過槍的刑警們更有一種充滿自豪的興奮,他們也在人群中橫著膀子擠撞著,大著嗓門爭論誰的一槍是最關鍵的。技術分隊長不客氣地把他們轟開,可他們很快就又忘情地擁到警戒線以內了。

刑警張回家了。

巳是淩晨兩點,刑警張推開房門時把他老婆著實嚇了一跳,因為老婆從來沒有見過他不西服革履而穿防彈背心戴鋼盔的樣子。老婆一直沒有睡覺,在等著他,可沒想到等回來的他是這麽一個模樣。老婆手足無措地圍著他轉,一個勁問他是怎麽了。張說自己沒怎麽,說餓了,要吃飯。老婆便給他拿來了饅頭和新煮好的茶葉蛋。茶葉蛋的香味喚醒了張的心,他慢慢地從頭上摘下鋼盔,慢慢地環顧他熟悉的家,慢慢地想起了父母、姐姐和雙胞胎妹妹,想起了許多人,然後,慢慢地就淌下淚來。

老婆見了就抱住他,輕輕地說別怕,我在這兒呢。”

閭大河係列搶劫案結案表彰會開過的一個晚上,刑警張和刑警丁湊在一家小酒吧裏,喝了許多酒,也說了許多話。

他們現在是患難之交了。張說我欠你一條命。”丁就說:“胡說,咱們是戰友,誰也不欠誰的。要說欠,我還欠你一個分隊長的位子呢。”張一聽就臉紅了,就指著丁說:“你丫真沒勁,又說這個。”兩個人於是又喝酒。張說咱說好了,今天不醉不歸,別回頭又拿嫂子說事兒。”

這是一個晴朗的月夜,月牙清晰得仿佛是被誰刷洗過,一片清輝就無拘無束地傾瀉了一地。小酒吧的落地窗外就是江水,一派散碎銀子似的光亮飄飄搖搖地漸行漸遠。丁的目光有些迷離,仿佛自言自語:“天氣好,朋友好,酒也好,這日子,還有啥要求的。想起那會兒拚命想當這個隊長,也真好笑。”張說你怎麽又這麽想了?實話和你說,從死神麵前走了一回,我也理解你了,想當官,也沒錯。人的命,真的就這麽一回,現在這社會上,把這一回不能當回事兒的,除去咱們刑警還有誰呢。你看老局長,要去省裏了,精神頭兒都不一樣,刑警幹到他這份上,才真值了。”丁說你說是不是怪事,生死都不怕了,幹嘛還想當官?”張瞪大眼睛說:“死可以不怕,但要死得值啊。”丁就問:“那你說李朋值嗎?”張一下子無語,半晌,舉起一杯酒,輕輕地一飲而盡,說你幹嘛又提他呀,提他我心疼。我那天要是不催他,他就不會死了。”沉默。又說:“太年輕了,怎麽也是不值。”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地喝酒,靜靜地看窗外的江水。真的,在今天這個可以說是繽紛多彩的社會裏,還有哪個職業像刑警一樣充滿了凶險和大起大伏的跌宕呢?那麽想當刑警的小李朋,剛開始摸到刑警的門坎,就奉獻出了最寶貴的生命。那麽熱愛自己職業的刑警呂,卻被命運捉弄得傷痕累累。也許張仁副分局長再努力也真的不像一個刑警,那他的仕途也許就會永遠坎坎坷坷。當刑警,你就注定犧牲很多,就算是工作上一帆風順的技術分隊長,那個抽煙喝酒大嗓門兒說話的假小子,立過三次二等功,當過全國優秀人民警察,又怎麽樣呢?先後三個男友離她而去,她早就淒涼地宣布真的準備好當一輩子女光棍了。

“那天,你幹嘛先走了?”丁問,兩隻眼睛紅得像兔子。張看看他,心想你這人真是不懂事,人家不愛聽什麽你問什麽。”他不說話,給兩個人倒滿酒。丁其實不是不懂事的,所以問了一句也就不再往下說,和張碰杯,然後幹了。張恍然大悟,知道他們其實真是心靈相通的,他沒什麽必要回避這個話題,但也沒必要解釋。他們都曾和死神擦肩而過,他們彼此應該是坦**的。

走出那間酒吧的時候,兩個刑警都有點兒多了。他們腳高腳低地走下酒吧的台階,丁一個勁兒囑咐張不要自己開車,不要違反“五條禁令”。張不耐煩地說:“你哪兒都好,就是囉唆。我今天就沒開車!和朋友喝酒開車最操蛋了。”丁笑起來,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忽而,他又收住了笑,問:“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你猜閭大河為什麽作案,又為什麽不離開本市?”張一下子站住了,眼睛裏的迷蒙立時退去,眼神凜冽了起來。他冷冷地看著丁,把丁看得不自在了,丁就說:“幹嘛這麽看我,我又不是閭一”張就不耐煩地說:“你往下說呀,廢什麽話。”丁就說:“其實我也是猜測,因為閭大河的媽住院了,癌症,今天已經報了病危。”

張眼睛裏的亮光熄滅了,他低下頭,半天才說:“這就是說,閭大河搶的錢都是留給他媽治病的?”丁點頭而他媽卻一直沒去看病,一直堅持到她的獨生兒子閭大河被我們擊斃。”張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可憐。老太太天天還去扭秧歌,那得是多大的毅力。”丁說那也是一種信念,隻要她兒子沒事,她就沒事。所以閭大河一死,她也完了。”丁笑起來,又說也夠悲壯的是吧?”“悲壯什麽?”張叫起來六條人命哪,還有李朋。再說,難道那筆錢,國家的錢啊,就那麽歸了他們家了?”丁說可一切都是猜測,我們沒有證據。”

張一下子沉默了。

兩個人默默地走著。張又說其實還有一個沒有答案的謎,就是閭大河到底有沒有同夥?我始終認為,他是有同夥的。”張站住,沉重地說道:“這個人,或者說這幾個人,至今還逍遙法外,至今還在我們這個城市的一個角落裏衝著我們得意地冷笑呢。也許,閭大河那個可憐的媽並沒花上那筆錢,那筆錢是這幫混蛋在揮霍呢。閭大河的媽,應該說也是死在這些人手裏。”

他們看著夜色裏的城市,城市是他們熟悉的,他們在這兒生在這兒長,他們在這兒成為刑警。可這個城市真是他們可以掌握的嗎?這個城市又有多少秘密是他們該知道而不知道的呢?“走啦走啦,該回家了,老婆還等著呢。”張突然叫起來,然後給了丁一個狗熊式的擁抱,招手叫了出租車,旋風似的跑了。丁看著出租車的尾燈遠了,笑罵道這小子,真醉假醉?”

那小交通警頓時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