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下)

1999年,西部地區某省發生了一起110巡邏警車被犯罪分子伏擊事件,四名民警當場犧牲。據說,當時一名民警負了重傷還沒咽氣,犯罪分了竟然殘忍地用刀將他砍死。這樣的惡性襲警雖然罕見,但今天也已不令人震驚和意外。據公安部統計,近幾年平均每天犧牲一名警察,這個職業已成為今天最危險的職業之一。說起來也奇怪,身處危險之中的警察們卻也並不多麽惶恐,他們平靜地麵對著社會,麵對養隨時可能發生的突變。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時代,這就是警察。他們安慰自己,鼓勵自己,並且從安慰和鼓勵之中萌生一種隨遇而安的感覺。

對於我們派出所來說,危險係數自然低於刑警。我們的任務被上邊定性為五大職能:人門管理、治安管理、信息收集、安全防範、窗口服務。這五大職能帶給我們派出所民警的更多是勞累,是匆忙,是沒0沒夜幹不完的活兒。第三次女民警下社區就是警力不足的結果。可小徐僅僅幹了幾個月的外勤,便被調回所裏當了內勤統計。據說是吳大姐上竄下跳的結果。她找了所長又找政委,然後在院裏逮誰跟誰嘮叨:“人家是知識分子啊,就這麽讓人家串胡同去?你們這叫不尊重人才。再說,內勤多忙啊,光月底月初那堆表就夠填一陣的。”所長煩了,政委煩了,他倆製止了吳大姐那噴濺著的唾沫星子,然後,無奈地說讓小徐明天就去你那兒報到吧。你歇歇去,行嗎?”吳大姐心滿意足地喱嘴,說:“這才對嘛。我的親弟弟呀,大姐是為你們分憂啊。內勤要是出點兒事,誰替你們扛?”

內勤確實也是個重要崗位,尤其是統計工作。現在時興目標管理,一切都要數字說話,各種報表鋪天蓋地地飛進內勤辦公室,嗷嗷待哺地跟你要數字、數字、數字。發案數、破案數、抓獲人犯數、收容盲流數、人口數、外來人口數、重點人口數、人戶分離數、養犬戶數、下崗戶數、困難戶數、殘疾人數、收繳贓物數、贓款數……小徐扔下她的自行車,一坐到電腦前,立刻陷入了數字的汪洋大海。每天老宛的鈴聲還在餘音繞梁,小徐已經麵色嚴肅地開機了。她是唯一經批準可以不參加早點名的人,因為所長知道理清那堆數字是多麽不容易,而那堆數字的變化又直接關係著所裏每個人尤其是他所長的榮辱和經濟收人。他每每路過內勤辦公室,都會向小徐投去親切的目光,以示關心和慰問,同時又送去一種似有似無的暗示。小徐畢竟年輕幼稚,她在繁忙之屮是忽略這種暗示的。她隻顧自己埋頭於數字之中。直到夜深人靜,她才會蓬頭垢麵似女鬼狀,搖搖晃晃地走回宿舍,把自己匆匆扔到**,然後沉沉睡去,在夢中被再次襲來的阿拉伯數碼砸昏。

‘終於有一天,所長在那堆填好的表格上簽字時,忍不住把長時間的暗示給挑明了:“小徐啊,連續兩個月了,咱所的破案數和收容數都是分局倒數,這可不行啊。”小徐推推眼鏡,幼稚地回答是啊,您得督督治安組了,他們的工作效率成問題。”所長把表一摔,說你還讓我怎麽督?你沒看見老孫是揣著病假條在工作的?你不知道小王的對象又跟他拜拜了?這些你沒看見?”小徐委屈地摘下眼鏡,拚命把眼睛睜大給所長看我看見了呀,我的眼睛不也熬成這樣?”所長歎口氣,把口氣和緩了,把話也說明了你就不會把數字變變嗎我的小姐?”小徐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所長說:“小徐啊,誰也不願意不實事求是。管界案子少盲流少,不還說明咱所工作好呢嗎?可是,上邊要的是數字,數字可以表現出成績,也能把咱的成績淹沒了。你願意看著全所脫皮掉肉地幹了一個月,最後讓這堆該死的數字淹了嗎?”所長的諄諄教誨讓小徐啞口無言,她默默收攏了那堆表,轉身要走。所長一直看著她,在她出門的時候又補了一句:“小徐啊,你記著,讓大夥兒的努力得到肯定,才是實事求是。

事後有一次和幾個知心朋友聚會,小徐在講了這段故事之後感慨地說:“就在我邁出所長辦公室門坎的那一刻,我覺得我自己長大了。我知道了這個世界是多麽複雜。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完美。”小徐的那幾個朋友把所長關於實事求是的理論熱烈討論了一回,得出的結論是警察,是這個社會中最狡猾的群體。”

如果狡猾是個褒義詞,那麽湖南妹子小徐當之無愧。她很快地在所長點撥下變成了一個不動聲色的魔術師,那堆數字就成為了她手裏變幻莫測的道具。我們所的各項工作考核指標都悄悄地不顯山不露水地上升了,非常有分寸,非常有規律,不離大譜,大傷大雅,既不突兀,也很令人鼓舞。我們這個落後的派出所終於成為分局的中遊偏上了,終於又可以聽到讚揚和鼓勵了,所長和政委的臉上也終於有了笑容了。年底,小徐理直氣壯地榮立了個人三等功。在全所的慶功會上,微醺的湖南妹子舉著酒杯動情地說:“我知道我這個功應該是屬於大家的。我跟著治安組去蹲守過。我隻去了一宿,可他們蹲了整整兩個月。我那一宿被蚊子咬了十五個包,他們兩個月該咬多少包?我知道老孫是老糖尿病了,早應該住院;我也知道小王的女朋友已經吹了六個了,都是嫌他工作太忙。我還知道大畢的妻子……大畢,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我也下過管界,我也去擔任過警衛任務。我被人家老百姓從家裏轟出來過,我也追小偷追得崴了腳,可還沒人幫我。我知道不管我們抓了多少人收了多少人,我們都盡力了,而且是百分之二百地盡力了。其實我們是在透支啊,我們是一年要千別人三年的活兒……幹嘛給我立功啊,要立大家都立,誰比誰差啊?!”說到這兒,小徐熱淚盈眶,吳大姐更是抽泣不止,而我們大家狂熱地鼓掌,在掌聲中,隻有我們的政委保持了一份平靜,他悄悄地走出了會議室。

當小徐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出會議室去方便時,被蹲在當院的政委叫住了,政委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溫和的光芒,像個慈祥的老媽媽。他問小徐:“今天晚上,你怎麽這麽激動?”其實小徐這會兒已經不激動了,激動是不會永遠伴隨一個成熟的警察的。她聽政委這麽問,便嘻笑著說:“哈,看見那盤油炸臭豆腐,我想家了。”政委沒料到小徐這麽說,一下子傻了。小徐被涼風一吹,稍稍清醒了一些,忙又補充道真的,我想家了。政委你不知道,對於這個城市來說,我永遠是個漂泊者。漂泊者,您明白嗎?”政委張口結舌地點頭是,是,我懂。小徐,難為你了。真的,真難為你了。”

小徐的眼睛又濕潤了,她點點頭,說政委,謝謝你。”

其實,如果把我們所的進步完全歸功於小徐麵前的那台電腦,實在是有失公允。我們是真努力啊,我們是真玩命啊,我們是真的想把那麵先進的旗幟再捧回我們的派出所呀。警察這個職業最缺乏的是金錢和安逸,最不缺乏的就是榮譽和尊嚴。我們是不能容忍別人比我們強的。盡管我們有時慢慢吞吞,盡管我們有時對人嗤之以鼻挑三撿四,其實我們心裏對別人的榮譽嫉妒得要死。我們真的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使我們派出所這棵老樹發出新芽來。我們甚至暗暗嘀咕為什麽我們不能再出一個烈士老丁?我們的心情無比迫切,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不知疲倦拋家舍業地投入工作,千方百計地要確保我們這一方水土的平安。知道為什麽小徐酒醉後說到大畢的老婆時欲言又止嗎?那是因為大畢的老婆實在耐不住大畢數周不歸的寂寞,著著實實地給大畢戴了頂綠帽子。當大畢疲憊不堪地抱著一堆髒衣服深夜回家時,看到了他認為最不堪人目的場景。據說他那風流漂亮的老婆光著屁股抱著他的腿哇哇大哭,說:“我不是不愛你呀,我是實在憋不住了呀。”大畢當時本想揍那對男女一頓的,聽了這話心便軟了,一跺腳走了便再也沒回去,那個曾經溫馨的家就這樣散了。警察的生活總是充滿了酸甜苦辣的,大畢的境遇不過是其中短暫的一'幕。

派出所民警是最辛苦的一群。這種辛苦是語言難以形容的,而且這種辛苦因充滿變數而常常成為無功而返的無奈。比如說快速出警,按上邊的規定,接到群眾的110報警電話派出所必須在五分鍾之內派人趕到現場,可實際上在空前繁華紛亂的城市裏幾乎不可能。碰上一個路口塞車民警就隻能急得眼睛發藍,恨不得警車改了直升飛機。等到好不容易趕到現場,還常常要挨報案的主兒一頓埋怨:“你們還來呀,搶我東西的那小子早洗洗睡了。”有時候,甚至連報案的人也沒了,現場仍然是平日不變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平靜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這時候,你會沒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嗎?

治安民警小王曾經創造了一天出了十八次110現場的紀錄,其中有十次是白跑一趟,隨著白跑的次數一次次增多,他的臉色一次比一次變得陰沉煩躁,變得浄獰冷酷。當午夜11點52分他第十次憤怒地空手而歸時,他已經表現得忍無可忍。恨恨地,他對值班的小徐說:“你說,是共軍太狡猾,還是我們他媽無能?!”小徐推推眼鏡同情地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回頭再討論吧,你先去火車站,小馬他們收容了一批盲流子,人太多弄不回來了,你去幫幫忙。”小王抱住自己的頭,呻吟道:“這是我今天第十八次出警了,我受夠了!受夠廠!”話雖這麽說,他還是搖搖晃晃地走向了自己的那輛破吉普車。小徐在他身後囑咐他慢一點兒,他卻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那破車轟鳴著衝出門去。

那天晚上是小王生活中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在那天之前,他是民警小王;在那天之後,他是犯過錯誤的民警小王了,是成熟了的民警小王了。人就是這樣,不犯錯誤不會長大。小王本是個愣頭青,原來在市田徑隊練長跑。市公安局每兩年組織一次運動會,分局為了爭名次,破例招收了一批退役運動員,就把他招了進來。可小王在運動會上不可思議地跑了個倒數第三名,分局政治處極其失望地一腳把他踢到我們派出所。事後得知小王是個極情緒化的人,參賽那天他的第三任女友剛和他分手,他的腿卜賽場時仍然悲痛地鬆軟著,以至於敗得一塌糊塗。小王工作是努力的,可他的情緒仍然忽髙忽低忽熱忽冷地沉浮著,使他的工作狀態時好時壞。所長曾經鄭重地警告過他:“幹咱們這行必須保持冷靜,你這德性早晚要出事,出大事。”在出了十八次勤務的這一天,所長的話不幸言中。當把一批蓬頭垢麵的盲流帶回所裏之後,小王責無旁貸地和其他同誌一起進行審查工作。審查到個青年男子,此人操外地口音,個子不高,黑瘦,衣衫破舊而且滿是灰土,總之和其他盲流無異,隻是其神態自若令人生疑。偏偏小王早被十八趟勤務和其中十次白跑折騰得疲憊而麻木,於是沒有看出這點可疑,或者說看出而可悲地忽略了。他按常規向那男子要身份證,答沒帶;要外來人口暫住證,答沒有。小王便煩了,火騰騰地撞上來,惡狠狠地問:“那你有什麽?”那男子說有工作證。”停停又補一句但沒帶。我是省委辦公廳的,處長。”小王的眼睛頓時瞪圓了你要是處長我就是省委書記!扯什麽雞巴蛋,你蒙我還嫩了點兒!”男子更鎮靜IV‘請你注意,別罵人。”一旁的小馬看出點不對,伸手想把小王拉開,可小王卻憤怒地甩開了他,衝那男子大吼我罵你了,你怎麽著?你拿不出證件來就是盲流,我就得收容你。”男子說:“你就憑我忘帶證件就收容我?”小王說還憑你這一嘴的怯話!你以為我聽不出來?你丫就不是本地人。”男子冷笑道:“某某某也是外地口音,你收容嗎?”某某某,是本省省委書記的大名,在本省上下響當當的。小王聽了一蹦多高:“你丫逗氣是嗎?告訴你,某某某來了要沒證件,我也照收。”一旁的小馬絕望地閉上眼睛,心想完了,你小子算把自己給套進去了。”

事後查明,那男子果真是省委辦公廳的處長,外地人,大學畢業後分配來本省,正是年輕氣盛飛黃騰達的那種人。娶了本市女子為妻,這次是來本市幫老丈人裝修房子的。大概為了討老丈人高興,他是甩開膀子和裝修工人同勞動的,因此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對於錯誤的收容,年輕處長寬容地認為可以理解:“誰讓我沒帶證件呢,再說你們也是為了維護治安。”但是,他對小王不依不饒這個同誌政治素質太差。一個民警,心裏要時刻裝著大局,裝著領導,裝著政治。你是黨和政府的代表嘛,你是黨和群眾之間的橋梁嘛。這樣發展下去,你怎麽為黨和政府服務?為人民服務?”小王灰白著臉,跟著所長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道歉,而處長早已返回省裏上班了,接待他們的總是處長的老丈人。老丈人的架子遠比處長大得多,水不給倒,座不讓坐,教訓小王像教訓孫子似的不客氣,臉上的陰沉仿佛是一塊鉛讓所長和小王心裏極其堵得慌。第三次道歉出來,拖著站麻了的腿,走出黑暗的單元進人燦爛的陽光,小王眯起眼睛,突然地哭出聲來。所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小子,撞槍口上了,哭有什麽用?”

小王的故事對我們所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仿佛一列正在費力爬坡的火車,突然被鐵軌上的石頭給顛了一下,一下子泄了氣,不由自主地就後退了。再努力時,便添了幾分沉重。

我們所裏凡是有頭有臉兒的人物都紛紛和小王談了話。所長,政委,被稱為二所長的老肖,還有老宛。丟了老婆的大畢和立了三等功的小徐也找他談過,是在大排擋一邊吃一邊談的。羊肉泡漠,拌黃瓜,豬耳朵,啤酒。小王喪氣地透露說他已寫了請調報告,但猶豫著沒有交。小徐說:“不可以,你這樣就等於逃兵。”小王苦笑逃之天天(夭夭〉,逃之天天(夭夭〉,有何不好?我幹累了,真累了,都說我是個情緒化的人,現在我的情緒已經降到了最低點,再也升不上去了。實話說,哥們兒今天真**了。”小徐罵:“討厭。”大畢卻說:“兄弟,下咱們這行,你必須要沉得住氣,否則,你永遠也幹不好。俗話說大丈夫寧折不彎,幹警察其實要寧彎不折。折了,你就完了;不折,你還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小王的舌頭有些抖蒜說:“你那是一棵樹匕吊死的理論,我不幹了,又說什麽折不折?”大畢正色道:“不幹了?你真舍得脫這身警服嗎?”小王被問住了,一時說不出話,怔怔地看著大畢,腦海裏幵始想象自己穿便服的模樣兒,半晌,才說我沒想過這個。”大畢說我想過,想過不止一次。離婚之後心灰意懶,連上非洲打工去的念頭都有過。可細想下去,一想到脫警服心裏就不是滋味,幹幾十年了,不幹這個千別的,行嗎?”

大畢的話其實說出了許多半大不小的民警的心裏話。警察其實是個不養老不養小的職業。初出茅廬的愣頭小子,社會經驗等於一張白紙,不定要栽多少跟頭才會嚐到甜頭,才會磕磕絆絆地走人正軌。這又是個競爭激烈的工作,一批穿上警服的,多數人在起跑線上就輸了一步,以後步步輸次次輸,能混成所長的都是少數。而年齡一過了五十歲,甚至可以說過了四十五歲,精力、體力都適應不了高強度工作了,一個警察的價值便漸漸地趨於降低,像一把用舊了的掃帚,毛稀得已掃不幹淨地了,也就沒人愛用了,隻是偶爾新掃帚不夠用時再抄起來應付應付。一輩子忙忙碌碌,什麽都管,什麽也不精,到頭來身無所長,跳槽便是不可能的事。從這個角度說,警察的晚景是寂寞甚至是有幾分淒涼的,每一個漸人老年的民警麵對一頁貞撕去的日曆都會心生茫然。

治安民警小王當然熱愛這份職業。出於年輕力壯血氣方剛,他也鮮有老民警們的那種茫然。大畢的話問到了他的痛處,他的心裏仿佛第一次有了嚴肅和認真。他的請調報告終於沒有上交,他終於認識到派出所是一個沉重的烙印,已經永不磨滅地銘刻在他的心上了,他明白自己即使脫了警服,也將永遠無法把它消除。

我們應該講到精神病人老張的故事了。老張的故事是一幕悲喜劇,屬於笑中帶淚的那種。當年那個來派出所體驗生活的作家曾對老張十分感興趣,甚至想以老張為原型寫一篇小說或報告文學。他說老張的故事其實很有意味,他還說其實精神病人才是這個社會裏的真實。老張聽了作家的話很是歡欣鼓舞,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每天都精神抖擻地穿著整潔的警服來上班,雙目炯炯地在院裏逡巡,碰見有人進院便劈頭喝問找誰?人家說找某某所長,他就繃起臉喝斥道:“所長也是你隨便找的?有什麽跟我說!”所長終於忍無可忍地找了作家,說求求您了,您就饒了老張也饒了我們所吧,那是位爺,我們一直當佛供著,您何苦折騰他呢?”

幹警察的都對精神病人印象深刻,因為他們是警察管理職能中的一部分,一個說重要不重要但絲毫不敢懈怠而且很麻煩的部分。說起來精神病人都很可憐,都需要正常人的嗬護和善待;但精神病人又確實是整個社會的一個麻煩,他們常常出其不意地招惹出些事端,甚至殺人放火都可能幹出來。按法律規定,他們殺了人也不用償命,人們對他們打不得罵不得。長此以往,即使是親人也厭煩了,不能厭煩的卻隻有警察,警察要按自己的職責去做。但說起來可悲而又無奈的是,這兩年警察隊伍中也時有老張這樣的人出現了,常人難以承受的工作重負,會把那些原本就心胸狹窄精神脆弱的可憐人壓垮的。

老張患病前就是個小心眼、愛鑽牛角尖的主兒。這種人如果不走向極端的話肯定會是個工作認真負責講原則的好人。老張管過片,也管過治安,還曾被指派專門負責管轄區內中學小學的周邊秩序整頓。這種指派充分說明了老張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態度是被人們所肯定的。老張也確實工作很努力,整天在學校周圍轉悠,連賣冰棍的都被他轟跑了。就是在他負責這項工作的時間裏,有一天他巡邏回來,急衝衝進廁所撒尿,尿著扭臉,看見地上有個紙箱子,便不經意地踢了一腳:“什麽玩意兒,怎放廁所來了?”一同撒尿的大畢忙說:“你輕著點兒,那是兩個小孩兒撿了交上來的禮花彈,你再給踢炸了。”大畢是順口一說,老張卻邊拉著褲子拉鏈邊琢磨上這件事了,徑直出了廁所便去找所長,推門就問:“所長,那爆炸物品怎麽能放廁所呢?這得往分局上繳哇。”那時的所長還是愛讀報紙的那位,此刻正在辦公室裏看《參考消息》,被打擾了就有幾分不高興,老張的口氣就更讓他別扭,便敷衍道報分局了,回頭就送。”老張說光報不行啊,分局治安處那幫人你還不知道?懶著哪,你不主動送他們根本就不當回事兒。”所長皺眉道:“送,送。回頭就送,你就甭管了。”老張離開所長辦公室,不知為什麽心裏卻憋住了,總嘀咕著廁所裏的危險,越嘀咕越覺得嚴重,卻越想撒尿,便一趟趟地走廁所,隻要廁所裏有人,便對人講我他媽還踢呢,這要炸了我不就完了?這是個危險品,得趕緊送分局啊。”民警們聽了先是打哈哈:“你可真逗,這禮花彈砸都砸不爆,你踢就踢炸了?你以為你是誰?”老張便正色道那要丟了呢?丟了呢?”民警們說還有賊敢上派出所偷東西來?”老張搖頭,表示不放心。後來,他嘮叨多了,民警們也就煩了,大家也就不再理他。有人報告所長:“趕緊把那東西送走吧,要不然,老張要瘋。”

這句話誰也沒有想到成了讖語。老張就是從這件小事而引發精神病的。

所長當時確實把群眾撿了禮花彈的事報告了分局的,也確實吩咐了民警小馬把東西送分局治安處去。可小馬臨時有任務需下鄉去了解個情況,這事便拖了兩天。按說這事所長沒什麽錯,可強調起來也確實沒太當回事兒。幾顆不知誰丟的禮花彈,能對社會有多大危害?何況本地是花炮之鄉,出了市區村村都有花炮廠,生產的花炮行銷全國並既出口。這裏大小爆炸常常發生,村裏邊少根手指或瞎隻眼睛的人比養雞場的雞都多。人們對這東西太習以為常了。習以為常就容易麻痹,就容易忽略。所長這次便忽略了老張的固執。第三天,老張徑直去分局找了分局長,上綱上線地匯報說:“省裏這幾天要派考察團來檢查工作,市政府正緊鑼密鼓地準備迎接,這個時候,這幾顆禮花彈就是隱患,何況我差點被炸死!”分局長給所長打了電話,說你也是,趕緊處理了不就完了?非讓他上分局找我來。”所長氣得鼓鼓的,親自開車把東西送了分局,然後特意把老張拉到廁所,說看看啊,送走了,你放心了吧?”老張很正經地說我他媽還踢呢,這要踢炸了我不就完了?”所長見他一根筋的樣子,氣得唉聲歎氣,也無話可說。

大家更沒想到的是,年底,老張要求給自己報三等功。理由是在省考察團在本市考察期間,以高度的警惕性和責任感,及時消除隱患,保證了考察活動的順利進行。所長聽了他的話愣了半天,才很誠懇地問:“老張,你沒病吧?”老張也很誠懇地回答:“我沒病,所長,我的話是負責任的。”

三等功當然沒給老張。老張從此逢人便祥林嫂似的訴說他發現並處置爆炸物的經過,講著講著肯定要說我他媽還踢呢,這要踢炸了,我不就完了?”

人們漸漸覺出老張有些不正常,但都沒太當回事兒。每個人都背著一堆工作,忙得連上廁所方便都一溜小跑,誰還顧得上別人的閑事。再後來,老張開始接二連三地請假了,病假事假都有。那會兒正好老所長調走新所長上任,大家更沒時間和興趣關注老張的反常。直到有一大,有群眾打110電話投訴老張穿著警服在鬧市區草坪上放羊,大家才瞠目結舌地意識到:“啊,老張怎麽真瘋了?!”

老張病了的消息上全所的同誌都感到十分難過。大家突然認識到自己對老張的態度是一種冷漠和一種忽視。為什麽就不能耐心地聽他的嘮叨呢?為什麽就不能多安慰他兩句呢?為什麽就不能幹脆給他一個三等功呢?人就是這樣,善良和冷酷在人的心中反反複複,人便在善與惡的旋渦中掙紮。警察這個職業是可以而且肯定會加劇、激化這正邪之戰的,它麵對的**與墮落遠遠多丁其他職業,它的正義感和責任感也遠遠強烈於其他職業,正與邪撕裂著每一個警察的心,使每一個警察無日不在鑽心的痛楚中煎熬。難道老張的死心眼不是這種煎熬的表現嗎?難道老張的心裏不就是時時刻刻在進行著某種肉搏嗎?老張瘋了,老張帶給大家的厭煩都過去了,大家忽然慚愧了自己曾經的厭煩。特別是老所長,他此時已是分局戶籍處的處長。他特意趕到老張家,充滿感情地告訴老張的家屬:“老張永遠是我們的老張,他病與不病,能不能上班,都沒關係,養他一輩子所裏也養得起。我雖然調走了,可這個所沒人敢不聽我的話。”他的感情並不虛偽,是完全的真誠。那一瞬間,善良完全壓倒了其他欲念,老張也就在老所長的善良中成了我們所特殊的一員。

老張其實並不惹是生非,他隻是有點怪異,有點說話顛三倒四,在大量地服用鎮定劑之後,有點顯得癡呆。他一直堅持上班,被確診之後反而不請假了。他的警服是全所最幹淨最熨貼的,幹淨熨貼的警服使老張看上去挺精神。他的病情也時好時壞,反複嚴重的時候他就去放羊。他在家裏養了兩隻羊。這種極奇怪的舉止成為他這個精神病患者唯一的外在特征。他當然不再去市中心的草坪了,也不穿警服去放牧了。他牽著羊下鄉去。他的家本就在城鄉結合部的平房區裏,下鄉很方便。他往往在山坡上一待就是半天。藍天,綠草,白雲,乖巧而馴服的綿羊。老張一定在那優美的環境中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身心放鬆。他陶醉於這種放鬆,他本能地在大腦細胞活躍時奔向那伊甸園般的境界。其實每個人都渴望這種輕鬆,然而每個人又都舍不得放下普通人的身份去當一個瘋子。

在病症略輕的時候,老張曾主動要求在社區保安隊幫忙。他的出現,使社區保安們既嚐到樂趣又感到煩惱。他會在大家休息時一本正經地問:“一頭豬和一頭驢,先宰哪個?”倘若有人回答:“先宰豬”;那麽他就咧著嘴笑道:“驢也這麽想。”反之,他當然便說豬也這麽想。”被繞著彎罵了的人和旁觀者一同大笑,老張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充分表現出一種精神病人特有的狡猾。然而當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第無數次地問到這個問題並強迫被問者回答時,大家的苦不堪言便溢於言表了。最終,以社區保安們的集體抗議而結束了老張短暫的職務。

社區保安隊便是當年的聯防隊。在公安機關的正式文件裏,他們還有個更響亮更時髦的名字叫“輔警力量”。不管名字怎麽改,他們的任務基本沒變,改變的除了名字還有他們的外表和他們的組成。他們不再是裹著破棉大衣舉著手電筒的“二狗子”我們姑且借用一下這個帶侮辱性的稱呼。隨著時代的進步,他們也穿上了各種式樣統一的製式服裝,高矮胖瘦都顯出幾分精神抖擻。在我們這座城市,他們穿的是淘汰了的八四式警服,摘去了領章肩花的綠警服使他們在神氣中多少又有了幾分滑稽。他們的組成也不再是在職工人之類,今天的他們多是下崗職工,甚至還有些外地來的打工者。他們的身份使他們在民警麵前多了幾分馴服和怯懦,工作當中也更多顯得勤勉而謹慎。

我們強調某個群體的人員組成,是因為這種組成對這個群體的形象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在上世紀七八年代,我們派出所民警的出身有著驚人的相似。大致可分為兩類人:一類是“**”中被迫害的人們的子女,仿佛一群流落民間的貴族後代,無可奈何地混跡於販雞賣狗之流。在派出所,這類人的父輩大多是“**”前的公安幹部民警,這類人從小便耳濡目染了諸多公安局的規矩與氛圍,穿上警服自然是如魚得水駕輕就熟。後來,這類人多是今天公安機關的骨幹。另一類是平民百姓的子女,他們走進工廠、商店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們的最大願望便是擺脫他們家庭幾輩子的貧窮與卑微。閃此,能考上警校當個民警是他們大喜過望的事兒,因為警察手中的權力多少可以滿足他們部分的翻身願望。他們多是工作風風火火的人,有強烈的上進心和權力欲。他們往往看不起那些“子弟兵”,認為那些人依靠父輩而缺乏工作熱情和能力。他們是咬得住牙的,是肯下死力氣的,是抓住任何一點機會不止鬆手的。假如他們不是警察,那麽他們能有機會當聯防隊員也是一種安慰。他們如果犯錯誤的話,最多的可能是毆打被審查對象。他們在暴力的快感中渲泄他們的渴望與失望,品嚐著一種可憐的強大與尊嚴。

今大的社區保安們倘若說到出身,仍是以城市平民居多,但經曆過了下崗失業的坎坷,人便變得成熟而有滄桑感了。養家糊口是第一位的生活目標,出人頭地的夢想被擠壓到了心的角落裏,隻在教育子女時變成幾句感慨出來,抒發自己半生的淒涼與失落。他們確實變得馴服多了,因為他們知道這份巡邏值班的工作真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還有多少當年的工友這會兒為飯碗著急呢?他們也不再吊兒郎當,因為他們知道吊兒郎當的後果是影響一家人的生計。其實仔細琢磨,我們的許多警察兄弟也和他們一樣的平和多了。理想仍然是理想,光榮也依然是光榮,但這份職業終究隻是一種職業,革命的浪漫主義是需要職業的框架來使之變得實際變得釘是釘鉚是鉚的。治安民警小王在犯了錯誤之後曾問內勤民警小徐:“我為什麽不可以不穿這身警服?”小徐沉吟許久未置可否。其實她正在思考的內容是不方便明說的,她隻是私下裏對網友承認我當警察既有理想主義的成分,也有現實主義對職業的衡量與判斷。這個職業對我來說是有實際利益的,我為仆麽不穿這身警服呢?”

社會在變得日趨複雜,警察的光榮自豪與職業化的趨勢就這樣並行不悖,就像京劇與流行歌曲並行,就像麻辣燙與麥當勞並行,就像公有製與私企並行,就像億萬富翁與貧閑山區並行……我們這個社會,還有什麽是不存的或者是不合理的呢?也許還是精神病人老張聰明,他那個殺豬或者殺驢的“兩頭堵”式的問題正是今天社會的某種寫照。

讓我們回到社區保安隊。這幾天社區保安員們正和民警們一同陷人到了某種困惑之中。2003年4月的某一天,一個叫孫誌剛的普通青年被:“州市公安機關錯誤收容後被毆打致死。他的死導致收容審查條例被取消,也使他自己一夜之間成了中國法製史上的名人。然而,終於可以瞑目的他並不知道,他帶給全國公安機關的震**不亞於一場地震,他使我們習慣於收容工作的民警和保安員們突然地失去了殺手鐧,突然地麵對社會變得束手無策。那天,一個社X保安衝進會議室,激憤地說:“我巡邏到車站那兒,總在那兒要飯的老家夥居然笑著對我說,大哥,我在這兒呢!你們聽聽!聽聽!這不是挑釁嗎?!這不是叫板嗎?他叫我大哥!明0仗膽地叫我大哥!要擱過去,見了我他早跑了!”

我們的所長、政委和各位警長都在會議室裏,他們正在研究的也是收容製度取消之後怎麽辦的問題。他們一籌莫展:咋天,收容還是一劑包治百病的靈藥,盡管出現過小王收容了街委幹部的錯誤,但是,曾經有過多少逃犯也是在大規模收容中被抄出來然後被審查甄別而暴露的呢?再說,像那個管保安叫大哥的半瘋癲乞丐,漂在社會上隻能是個麻煩,最起碼,用我們所長的話說是丟社會主義的臉。那樣的人不收容又怎麽辦?那老乞丐被我們派出所收容了多少次巳沒人數得清了,他老家的兒女們都熟悉了我們專管遣送的民警,一見民警把其父送間來就燉肉烙餅熱情款待。別以為乞丐就是窮人,老乞丐家裏五間大瓦房都是他要飯要出來的。現在,這老家夥的生財之道不會有人幹擾了,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向每一個走過車站的人伸手了,我們強烈的責任心使我們對此憤憤不平。

所長盯著那保安半晌才歎了一口氣,說:“叫你大哥你就應了吧。記著,今後那人不0咱們管了。民政局,民政局會對他們救助。救助懂不懂?”保安茫然地搖頭。政委說咱分局長從北京取經回來,學了句口號叫精確打擊。今後不許撒大網海撈了,咱得學會釣魚。”保安還是沒聽懂,他糊裏糊塗地從會議室出來,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公安這碗飯越來越不好吃了。

我們的分局長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來本地插隊的北京知青,雖然娶了本地老婆,雖然十八歲的兒子巳滿嘴本地方言,卻仍然對故鄉充滿了感情。我們的每一個派出所都和北京的某一個派出所結成友好關係,走親戚似的常來常往;我們的分局長更是逮住個機會就去北京取經,回來就連夜召集會議貫徹推:“,把一些新鮮詞匯常常在嘴邊掛著。我們這種中小城市本來是閑散的、觀望的、緩慢的,我們奉行的是“打打小麻將,吃吃麻辣燙,看看歪錄相,大街逛一逛”的生活方式。分局長的雷厲風行與時倶進曾經使大家都不適應。但今天我們大家都認識到這種不適應並不來自這個北京漢子的熱情與敏感,而是這個社會的發展與變化。至於這種發展變化的源頭,當然不是我們這樣的閉塞地方,我們更多感受的是越來越強烈的被動感。派出所的神經是敏感的,這種被動感對我們來說便是痛楚和悲傷。我們對分局長漸漸地理解了,這個有著濃烈北京情緒的家夥,從內心深處湧動著一種大城市人的敏銳和不安分。他對我們這裏的古樸民風有著愛恨交加的情感,他在無可奈何中渴望著奮發向上,又在奮發向上中時時體驗著被束縛的痛苦與憤怒。

據說,那天在我們派出所的會議室裏,我們所長與政委通過長時間沉重的交流達成了對分局長一致的看法和一致的理解。我們的派出所不是和這個城市一樣嗎?我們派出所不也是這樣的無奈和無助嗎?我們爭取先進的努力一再地受挫,挫敗我們的卻正是我們自己。這是多麽意味深長的淒涼啊。分局長在麵對眾多把他的指示執行得謬之千裏的部下時該也是這樣淒涼吧?所氏和政委那晚就精確打擊的話題討論了許久,盡管仍然不甚了了,但終於鼓舞起了一絲鬥誌。政委說越在這關鍵時刻越能露一手的話,我們的困境就越能盡快擺脫。一俊遮百醜,當年老宛的一雙皮鞋不是讓我們風光了多少年嗎?所長啊,讓咱們努力吧!”

所謂“精確打擊”,很容易讓人想到美國佬對伊拉克的侵略。不是說美軍的導彈精確得可以打到薩達姆的辦公桌上嗎?不是說美國的衛星照片清晰得可以辨認出伊軍軍官腕上的手表嗎?我們這群民警有很多次在大排檔的飯桌上或者浴室的噴頭下討論過伊拉克的戰局,我們對美國佬的吹噓嗤之以鼻,對伊軍的不戰自潰也表不蔑視。我們很關心國際時事,高談闊論東拉西扯是我們一種很好的休息方式。隻有被稱為“二所長”的民警肖,對伊拉克戰爭有一種真摯的近乎狂熱的關注。他每天會在伊拉克地圖上標出當日的戰況,然後老僧人定般地對著縱橫交織的紅藍箭頭冥思苦想,很精煉地適時發布一點思考後的真知灼見。小王說他極像遼沈戰役時的林彪,憂心忡忡而日顯消瘦。肖對小王的打趣隻是居高臨下的盯了一眼,兩道林彪式的濃黑眉毛動也不動一下。

解散之後所長回到辦公室,悻悻地對政委說:“他媽的,他是所長我是所長。”政委隻當沒聽見,把話岔開了。

民警肖的“蹲、跟、盯、抓”四字訣卻在分局內傳開了,有好事的主兒又給市局辦的內部小報投了篇稿子,肖便一下子成了適應形勢調整工作模式的先進人物,小報刊登的那篇稿子便叫作《公安工作改革的弄潮兒》。所長搖著那張報紙,在派出所院裏大著嗓門說弄潮兒,從今天起你專門帶人上街抓‘站街雞’去,咱們所到月底就指望你要戰果了。”老肖有苦說不出,又不好跟所長直接衝突,隻好當晚氣鼓鼓地帶著小王上街了。

治安民警小王因此便遭遇到他這一生中的第二次重大挫折,他幾乎因為挫折而喪命。

他們是在淩晨兩點抓住那隻“雞”的。在抓人之前他們耐心而又有幾分新奇地嚐試了老肖的“四字工作法”。蹲守,跟蹤,等待,其實老肖自己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設計付諸實施。截止到等待階段,似乎一切順利,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老肖的預想進行著,他們似乎隻差臨門一腳,踹開那扇並不結實的木門了,在那一刻,老肖的心裏開始洋溢勝利的喜悅。

門踹開了。人抓住了。確實是捉奸在床,男人從女人身上跳起來的時候臉色白如喪紙。可是,他們沒想到的是在這個窩點的裏屋居然還有兩個男人,兩個身份界於老鴇和保鏢之間的流氓。事後審訊證明,他們是要敲詐那個可憐的嫖客,這倆人已經多次重複過類似的敲詐並每每得手,他們便靠這種手段生活。對於他們來說,萬萬沒想到會衝進來兩個冒失的警察,他們本能地要保護自己的賺錢工具,於是氣勢洶洶地告訴警察不同意把“雞”帶走。肖和小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們已經凶狠地下手了。一根本來是用於敲嫖客的木棒敲到了小王頭上,小土自己都聽到了自己頭骨破裂的聲音。民警肖本來是富有經驗和敏感的,可他正陶醉於他的喜悅之中,他麻痹了,也遲鈍了,當小王倒下的時候他才轟地一下清醒了過來。他的手在褲袋裏扣動了手槍的扳機,子彈穿過他的褲子射中了正向他撲來的凶漢,那家夥沉重地倒在小王身邊,屋子裏頓時被女人的尖叫充滿。

小王榮立了一等功。那個曾經寫過《公安工作改革的弄潮兒》的好事者,又以極煽情的筆調寫了通訊《麵對危險無所畏懼》,狠狠地為小王也為我們所歌功頌德了一把。其實這個文章標題是不經推敲的,因為小王他們是不知道衝進那間屋子會“麵對危險”的,因而也就談不到什麽“無所畏懼”。但是讀文章的每個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一點,就像我們當年忽略民警丁的違紀打人一樣。小王已經這樣了,已經連親爹親媽都不認識了,我們還要指出他的冒失和麻痹嗎?顯然不應該。所長和政委大張旗鼓地號召全所民警向小王學習,學習他的大無畏精神和改革意識。這後一句話顯然把民警肖的四字經移花接木了,可大家都沒覺得有什麽不應該。老肖像一隻破船沉沒在無聲且無情的旋渦裏,對小王的愧疚使他自己也認為自己應該沉默。警察這個職業具有一種很凝固的團隊精神,個人的利益與恩怨常常淹沒其中,沒有人不習慣,沒有人有非議,在工作壓力極大、生活水平偏低的環境裏,人與人之間往往有一種渴望依偎的感覺。

深夜,當我們在街頭大排檔上喝啤酒的時候,內勤民警小徐突然推著眼鏡問出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我們派出所的故事,為什麽都塗抹著一層悲劇色彩?你們看,丁犧牲,老張病了,小王今天傻子似的坐在輪椅上。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命中注定要奉獻?”我們都不回答她的問題,我們尤法回答。這個大排檔已經被明令取締,理由是汙染環境。我們的城市很小,所以我們更不願意被潮流和大城市拋棄。我們今天這是最後一次在這裏喝啤酒了。難道這本身不就具有某種悲劇意味嗎?我們將失去一個符合我們身份的隨意的而又有啤酒的聚會場所。我們不喜歡飯店裏的空調冷氣和服務小姐那職業性的微笑,我們也不喜歡飯店裏用電爐烤的羊肉串和價格翻了幾倍的江魚。我們是警察,我們是平民化的一群,我們在大街和小巷裏才如魚得水。我們當然很悲劇,悲劇對於任何一個平頭百姓來說不是太尋常了嗎?

其實大畢的離婚也是一場悲劇,這悲劇其實是我們全體派出所民警的恥辱。沒人同情大畢那風流老婆,仿佛她在我們每一個民警的臉上都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可也沒人更深刻地理解大畢,沒人知道當我們痛罵那女人時大畢心如刀絞。他愛她,在離婚之後很長時間裏他仍然愛她。當時他下定決心終身不娶,他甚至暗暗希望那女人還會回心轉意來求自己複婚。大畢就那樣生活在自己的希望裏,同時用近乎瘋狂的工作填補自己的生活空間;再同時,他很不情願地走馬燈似的見女朋友。

那一段時間他就是這樣矛盾地生活著。其實這矛盾也是合理的。大畢是個優秀的社區民警,他在他的社區裏有著極好的口碑,那些熟悉他並且喜歡他的大爺大媽們不能容忍他打光棍,積極地為他介紹了各式各樣的女人;而心地善良的大畢,為不掃這些熱心老人的興隻好裝模作樣地去約會,去見各色稀奇古怪的對象。

有位老姑娘是省柔道隊轉業的,在省監獄看犯人,體重約有二百斤,說話嗓音粗得像崔健唱歌。大畢心想她要是生起氣來踹我一腳怎麽辦?還有位離婚的女子,一見麵就沒完沒了地罵她前夫,隨即一把鼻涕一把淚往大畢胸襟上抹。大畢掙紮了許久才逃出來,心情黯淡得像那天沒完沒了的**雨。還有一件更離奇的事兒,大畢有次赴約,對方竟也是個男人原來兩個介紹人交換了雙方的姓名、年齡、職業等等,卻唯獨忘了最重要的性別。大畢哭笑不得地回所說,把全所人都笑成團:誰說派出所隻有悲劇呢?我們的喜劇也很精彩呀。

大畢常感慨地說我管界的大爺大媽們,真是太可愛了。”大畢的感慨,是我們派出所的社區民警常有的感慨,它真實地反映了一種感情。

說派出所的故事,必須要說到這些活躍在社區裏的以老人為主的治保積極分子們。我們如果把派出所喻為城市建築中的鋼筋,那麽這些老頭老太太絕對是當之尤愧的水泥和沙石3他們就是我們觸角的延伸,手臂的延伸,網絡的延伸。他們不僅熱衷於為社區民警介紹女朋友,他們更熱心於社區裏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個社區民警,如果是像大畢這樣的一個工作負責而和善的家夥,那麽他和他的大爺大媽們必然成為魚和水的關係,成為親如家人的關係。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大畢對這個戴眼鏡常常語出驚人的女孩兒有了枰然心動的感覺。他恍然想起一個著名相聲段子裏說過的話:“天涯何處無芳草,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

是啊,人何必一棵樹吊死呢?何況小徐年輕貌美,有知識,人也隨和。大畢思忖了半宿,放棄了和前妻複合的計劃,開始向小徐放電。小徐當然想不到自己一句話吸引了一顆心,頗有點措手不及的感覺,她當然不甘心嫁給一個結過婚的男人,何況那男人還帶著一個不大識數的傻兒子。更重要的是,年輕的大學生突然從這件事上意識到自己雖然和民警們打成一片,但思想深處卻仍然存在著某種距離。是地域的關係?是知識層次的關係?反正就像城市邊緣流過的黃河水,翻翻滾滾時分不出泥沙和水,靜止到一隻瓶子裏,突然地把小徐的心思就沉澱了。當我們在最後的大排檔上狂飲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有意識到小徐看著我們的目光裏多了幾分陌生。

我們知道大畢委托了好幾位管轄區的大爺大媽來向小徐求婚,我們知道這些可愛的老頭老太太都是極其熱忱地完成著大畢的信任。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沒結果,總是沒結果。我們問大中,大畢苦著臉說總是說再看看,你們說她想看什麽?是看我對她是不是真心?還是想看看還會不會有比我強的?”民警們默然。大家誰也猜不透女孩兒的心思。那一刻大家也覺得小徐有點陌生了。當時隻有我們的政委意味深長地拍拍大畢的肩,然後走出去了。

談話結束後,小徐和大畢的關係就那麽不死不活不真不假地延續下去了。

轉眼到年底,市公安局部署開展冬季百日會戰活動,嚴厲打擊各種刑事犯罪,目標是讓市民過一個安全祥和的新年和春節。其實我們早對會戰、戰役這類的說法麻木不仁了,因為我們其實一直在各種名目的會戰中忙碌,從春季一直打到了年根兒。今天的又一次會戰不過是朝一直奔跑的牛屁股上又抽了一鞭子,而且我們知道,這次會戰完了,肯定又會有下一次會戰。

我們派出所當然是更加繁忙了,每天都是沒完沒了的巡邏,沒完沒了的蹲守,沒完沒了的會議和沒完沒了的抓人、審人、往分局看守所送人……所有民警的臉都呈菜色,所有民警的眼睛都熬得通紅。頭發長了,沒時間剪;衣服髒了,沒時間換。每個人腦子裏都嗡嗡嗡地響著一個詞:工作,工作,工作。響成一團,響成一片,響成空曠、遙遠而且愈加遲鈍的耳鳴,把大腦攪成一盆亂糟糟的漿糊。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出事了。我們的所長突然被調到分局看守所任所長,我們的政委接任所長職務。調令一來,所裏頓時掀起軒然大波,民警們議論紛紛。誰都知道,看守所是最不招人待見的崗位,被調去看守所與押犯打交道的,大多是素質較差、各部門都不喜歡要的人。甚至,一些犯了大小錯誤的民警,也被調去看守所,仿佛那封閉的空氣汙濁的監所不僅是對罪犯的懲罰,也是對民警的警示。那麽,所長是犯了什麽錯誤呢?大家有多種猜測,想必所長自己也灰白著臉做過猜測,而所有的猜測都被前政委、現任所長給製止了,他正色道:“有點組織原則沒有?你們要做的,就是把工作幹好,別沒事瞎嘞嘞。”

新所長的喜悅和躊躇滿誌是溢於言表的,他認為他的被扶正是自己認真努力的結果。他確實是聰明而肯下功夫的,就像一頭警犬時時警覺地聳著自己的鼻子。就說小王負傷之後吧,他嗅到了這無疑是一個露臉的時刻,便抓住時機狠狠地絞盡腦汁地努力了一把:說服分局政治處給小王記了功,請分局、市局的宣傳幹部采寫了熱情洋溢的通訊,親自請各媒體的記者們吃了魚翅和海參,還帶頭上各種場合宣傳小王的事跡。他的上竄下跳終於讓癡呆的小乇成了不大不小的名人,我們派出所也屢屢地見諸報端。也許,分局乃至市局的頭頭兒都從這鋪天蓋地的宣傳中獲了利,我們已經聽說市委領導在一次會議上就小王的事跡表揚了公安局。我們還聽說省公安廳也將派人來進一步采訪,要把小王推向全省。我們的時代是個造英雄的時代,聰明的前政委抓住了機遇,既造就了英雄也成全了自己,還為許多人包括我們這些民警添了光彩。前所長就沒這些聰明,當時他是以多少有幾分輕蔑的心情旁觀著二把手在折騰的,他認為宣傳就是宣傳,看不透宣傳後邊的豐富內容。他今天心中自然有些後悔不及,可他當然也知道這還構不成他的倒黴,那麽是哪一步棋走錯造成自己摔這麽大跟頭呢?

那是半年前的故事。我們所轄區內化工廠的廠長找到所裏,懇切地請求所長網開一麵,放了他剛因嫖娼被派出所抓了現行的小舅子。這小舅子當時正麵朝牆哭喪著臉蹲在派出所的後院裏。轄區裏的這些大小單位都和派出所有往來的,這廠長按說和我們所長也算熟人。可那天晚上,所長心情不好,他自己的小舅子也剛因打架鬥毆被另一個分局的另一個派出所拘留了。所長的老婆打著所長的招牌去那個派出所求情,卻被不冷不熱地擋了回來。當時正打夏季戰役,哪個所都希望自己的抓人數名列前茅,不太硬的人情就免談了。被老婆揪了耳朵的所長自然火冒三丈,剛打電話去那個所罵了別有事犯在我手裏這類的話,廠長就不合時宜地進來了。所長還算是冷靜的,他沉著臉答複廠長說要請示分局,說這次戰役上邊有要求,一律不準徇私枉法,否則做違紀處理。廠長以為他賣關子,極熟練並且自然地塞過兩條煙來。所長有覺悟,堅決把煙推了回去,說咱別把這點事兒弄得不好意思了。”然後便去給分局主管副分局長打電話。

事後回想起來,所長後悔打那個多餘的請示電話。其實當時他已想妥要賣給廠於這個麵子了。嫖娼反正也不是什麽大案,教育教育放了也無不可,派出所長做主也沒什麽不對。那麽自己為什麽要打那個沒必要的電話?所長百思不得其解,暗想:“那天真是鬼使神差啊,真是命裏該絕啊。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的心情被小舅子的事給攪亂了,辦事才那麽不著四六。”那天副分局長的心情估計也不好,他在電話裏把所長臭罵了一頓:“你丫喝迷糊了?這種下三濫的事也請示?不行!市局這次嚴令不準徇情枉法你就當耳邊風是不是?還告訴你啊,回頭我就去看守所查,你要敢不把這個人送來瞧我怎麽治你!”就這樣,我們的所長自己把自己給逼到死胡同裏了。當時放下電話他覺得自己真是大傻瓜。

化工廠廠長極其憤怒而失望地在自己小舅子期盼的目光中離開了派出所。他當然不知道是另外一個小舅子的命運影響到了自己小舅子的命運。這社會本來就是千絲萬縷地互相聯係著的,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攥在什麽不相幹人的手裏。我們所長也不知道。半年前的這件事雖然很窩囊,但在他看來畢竟早過去了。他之所以在喝了二鍋頭之後想起這件事並把它和自己調動聯係起來,是因為他想起政委在知道這件事之後提醒他的話:“你要小心,化工廠長這家夥可不好惹:“剛聽了這話時他一笑置之。後來當他聽說那小舅子一進分局就被教育釋放時心裏咯登了一下。現在,他回味起這句話有點毛骨悚然。

所裏正式開歡送會那天,出現在我們麵前的前所長已是一種心如止水的樣子,微笑著和每一個人打著和藹的招呼。倒是前政委,新任所長,神情莊重得像是參加誰的葬禮。這兩個應該說曾經合作得不錯的搭檔,在開會前關起房門談了一個多小時。所長對政委說我全想通了。官場啊,就這樣,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現在誰也不怨。”政委其實是知道內幕的,見所長這樣說,也不好再提。化工廠是本區少有的臝利企業,廠長在市裏區裏都兜得很轉。他那小舅子雖然道德敗壞,卻是個高爾夫球好手,參加過全國大賽,現在正給市公安局某位領導當著業餘教練。據說廠長在那位酷愛高爾夫球運動的領導麵前咬牙切齒地告了我們的所長一狀,而所於就隻好挪地方了。政委望著故作輕鬆的所長,心裏湧起兔死狐悲的一點憂傷,暗想:“夥計,恐怕真正的內幕你永遠不知道啊。你知道那小舅子出了看守所便隨市局領導去外地參加高爾夫球比賽了嗎?你知道是那個堅決不讓你放人的主管副分局長又堅決要調你去看守所嗎?你知道分局政治處來所裏征求意見我表示同意了嗎?”前政委想到最後這一點時臉紅了一下。“老夥計呀,別怪我,我不是落井下石,我不能不為我自己考慮呀。”

歡送會開得很恰如其分的熱鬧。當過派出所民警的人,和三教九流的人打過交道,去外交部對付洋鬼子都遊刃有餘,什麽場合都不在話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充分肯定了前所長的成績,又不失時機地讚揚所領導班子的團結,順便給新任所長臉上貼了貼金。民警肖感慨道咱們這個所啊,可是個老所,一解放就建了”老宛悶悶地插一句:“什麽一解放,解放前,國民黨警察局,就有咱這個所。”肖瞪他一眼:“那不是國民黨嘛。”老宛覺得自己又說傻話了,忙說對對,咱們所,打解放就先進。在咱所幹過的,個個都有出息。”仍然穿著整齊製服的老張跳起來說:“是啊,就說我那回排除爆炸物一”民警們都笑起來,連一直嚴肅的新所長臉上的皺紋都軟了。

前所長歎道唉,本想把咱們所掙巴到分局前三名的……”新所長一下被提醒了,叫道:“小徐,小徐啊,1'夬把這月的報表拿來。”小徐應聲而去,回來,把報表遞到新所長手上。新所長翻翻報表,莊重地問準嗎?”小徐愣一愣,點頭:“我以黨員的名義發誓”新所長把報表推到前所長麵前:“老夥計,簽字吧。前三名你做到了,這月是實打實的。”會場一下子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兩位前後任所長,大家都表現出了少有的肅穆。前所長的眼圈紅了,他看著新所長,緩緩地掏出鋼筆:“夥計,我”新所長點頭:“簽吧,簽吧,啥也別說了,大夥兒心裏都明白。”

派出所的故事到此講完了,附記一筆:半月後,內勤民警小徐調到區委政策研究室工作,正式與大畢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