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誓隊(上)

出大案子了。

時間是4月13日。按外國人的說法,13是個非常不吉利的數字,中國人不信,不信就給你個樣兒瞧一瞧,不信就給你個雷在你頭上炸一炸。這天早晨,刑警張是在家裏吃的早點,油條,豆漿,還有茶葉蛋。張的老婆很爰張,而張愛吃茶葉蛋,於是他家的茶葉蛋是保證供應的,而且那蛋都是張老婆從商店一個一個精心挑的,保證比誰家的蛋都大。張就是被一個一個大雞蛋給培養成大胖子的,他總一邊嘮叨著減肥一邊往嘴裏塞大雞蛋。他老婆則在一邊情意綿綿地微笑,不時地還會給他一個親吻。這天早晨如果沒發生案子,吃飽了荼葉蛋和親吻的刑警張以及他的全體同事都會非常愉快,〖3這個倒黴數字根本不會對他們有什麽影響。可就在張吃雞蛋張老婆親吻他的同時,一個,也許兩個混蛋搶了一家銀行。

事情馬上就不樣了,4月13日對刑警張和大案分隊全體人員來說立即成了一場睡不醒的噩夢。那天早晨的雞蛋也仿佛噎在張的嗓子眼兒下不去了,打嗝總是一股雞屎味兒,那天張第次發誓再不吃雞蛋。

那個混蛋當然是蒙麵出現在銀行人員麵前的,他還拿著槍。槍口按通俗小說和電視劇的說法是黑洞洞的,閃著死亡的光。他時間拿捏得很準,恰好是清晨銀行向各儲蓄所分款的時候,兩個銀行人員正背出兩袋子沉甸甸的散發著誘人氣味的鈔票。混蛋就是混蛋,他什麽也沒說就開了一槍,一個小夥子被子彈推得向後飛出,人和袋子一起翻到櫃台裏麵去了,落地後胸前多了一朵血紅得十分刺眼的花。麵對這樣的凶殘和果敢,另一個小姑娘還能怎樣呢,她尖叫一聲之後栽倒,不管再發生什麽,她反正不再說話也不睜眼了。混蛋從容拾起小姑娘身邊的袋子,又很紳士地向櫃台裏呆若木雞的人示意把裏邊的袋子扔出來。這時他的指示沒人敢不服從,人們乖乖地交出了鈔票,愣愣地看著混蛋背起袋子走出大門,上車走了。

事後刑警張在做調查的時候,銀行的人怎麽也說不清這混蛋是把袋子扔上車之後直接上車的,還是轉到車前門再上車的,他們隻記得那是一輛舊的捷達,白色。張向他們強調,直接上車和轉到前門上車這個微小的細節差異很重要,它能說明是一個人作案還是有兩個人作案,一個進門搶錢一個在車上接應。銀行的人驚魂未定,不耐煩地說:“這得由你們說,我們哪知道?問完了沒有?完了我們得上醫院,我們死人了,死人是多倒黴的事啊,你們也不管。”刑警張覺得早晨的雞蛋在胃裏蹦了一下,他很奇怪這些在搶匪麵前稀鬆軟蛋的家夥幹嘛對警察這麽橫。

刑警其實應該是警察中最強悍、最神秘也最具代表性和挑戰性的警種。人們常說,公安機關的第一職能是打擊犯罪,那麽專事打擊的拳頭部隊就是刑警。刑警是直接同犯罪分子打交道的,他們麵對的都是和今天搶銀行的混蛋一樣凶殘的混蛋們。他們要對這些混蛋進行調查、跟蹤、蹲守、抓捕等一係列危險性極大的工作。現任大案分隊隊長丁,上世紀八十年代就當刑警,有一次抓一個罪犯,丁踹開房門時本能地感覺不好,立即低頭蜷身,結果一顆子彈貼著他的頭皮呼嘯而去,生生地在頭發裏剃出一道溝。如果他不低頭的話,那麽他的額頭止中將是一個漂亮的洞,他的生命將從這個洞口飄失。丁頂著這道溝度過了很長一段痛苫的時間,對生命的根本意義有了新的認識。從此,丁總反反複複向他的小兄弟們強調,一定要有一種靈敏的第六感覺,要在關鍵時刻做得出本能反應。而每次他這樣講的時候,刑警張總在一旁輕蔑地撇嘴,他不喜歡丁,他認為丁是在上次幹部競聘上崗考試時玩了貓膩,才極不光彩地戰勝自己的,不然那個大案分隊長的位子就是自己在坐。張現在屈尊擔任一個警長,他認為是大材小用,是高射炮打蚊子,是浪費了老婆每天煮給他的大茶雞蛋。

因此,在慘遭銀行人員搶白之後,本就心情不佳的刑警張氣得七竅生煙。他知道對方看不起自己,當今社會上看得起警察的人不多了;他也知道對方這會兒心裏窩著火兒,一搶就是上百萬,擱誰也急。可刑警生氣是不會發作的,他們天天麵對形形色色的人物,什麽樣的嘎雜子都領教過,他們會以更嘎雜子的辦法對付。張慢吞吞地合上本子,說行啊,你可以走,可是我會把你做為嫌疑人上賬調查。”那人一聽就急了,剛要叫,張說:“你急著走幹嘛?想跑啊?想報信啊?還是想分贓啊?”那人愣了。張又打開本子別那麽大火兒,火大了對你心髒不好,嘴角容易長口瘡,有痔瘡沒有?有,也會犯的……”那人叫起來行了行了,哪那麽多說的,我聽你的,行了吧。”張仍慢條斯理甭聽我的,聽公安局的,明白不明白?這麽大人了,這也得教你?”這回是對方七竅生煙了,可還不敢說什麽。

刑警張是個自命不凡的人。一個人自命不凡總是有理由的,而且理由總是有多種。張自命不凡的理由如下:一、他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對雙胞胎妹妹;二、他是家裏最有出息的人,父母都退休了,姐姐、姐夫是下崗工人,兩個妹妹最有意思,一個在麥當勞一個在肯德基,都是賣漢堡包的,倆人還老為各自漢堡包的優劣打架;三、張有一個愛他愛到奉若神明的老婆,老婆家境很好,其實完全不必嫁給他這麽一個身無分文的刑警,可老婆義無反顧地和他結了婚,還天天給他煮大號的茶葉蛋;四、他是刑警。這當然是最重要的一條理由,是自命不凡的核心,是一切的基礎。刑警大多是自命不凡的。這個職業和社會的聯係紐帶就是案子,而案子的發生是不受階層、地位、集團、地域等等限製的,民丄可以殺人,高級知識分子急了眼也會動刀。刑警因此要接觸形形色色的當事人,從高級幹部到無業遊民,從總裁經理到山區老農。這種接觸是居高臨下的,是必須要洞悉對方內心陰暗角落和生活隱私的。有時為了核對一段時間內的情況,目的即便是為了澄清當事人的嫌疑,刑警也得要當事人一寸一寸地回憶出這一段時間內的行蹤,哪怕你是和情人在飯店包房睡覺,或是去向你的上司行賄,你必須說清楚,清楚得要像是脫光了衣服站在刑警麵前。於是刑警們幾乎在每一個案子裏都要看到不情願的當事人暴露出一段不那麽光彩的故事。看多了這樣的**,刑警們不可能不驕傲起來。刑警張就辦過一個案子,國家某部委一個司長,來本市視察工作,被突擊掃黃時從小發廊裏揪出來了,連褲子都沒穿好,一臉尷尬的苦笑。張當時就說什麽他媽的司長,還不如我這小警察幹淨呢。”

自命不凡的刑警張是個好刑警,好刑警當然就更自命不凡。可張的自命不凡好像是過了點兒,老有點作秀的感覺。他是個胖子,這一點已經說過,沒說過的是他非常喜歡打扮自己,總是一身名牌服飾。就像今天,他上身是件都彭的夾克,褲子是傑尼亞的,拉開夾克的拉鏈,裏邊是件韓國的布來恩的恤。腳上的皮鞋當然很亮,啥牌子不知道。這些名牌其實大多來自‘些莫明其妙的渠道,所謂“水貨”。可“水貨”穿在身上也絕對像是那麽回事兒。刑警張還喜歡不苟言笑,喜歡衣冠楚楚地擺著一副很深沉的樣子。當然,今天的案子也讓他笑不出來,這個城市不大,這個城市治安狀況良好,這個城市還從沒有發生過搶劫銀行的案件。張知道,這個案子將給他們帶來極大的壓力。

刑警張的陰鬱和他的假名牌似乎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效應,所有在現場的人都陰沉著臉。大案分隊長丁的臉色也是陰沉的,陰沉裏不僅有對犯罪分子的仇恨,也有對刑警張的不滿。他也不喜歡張,不喜歡他的衣冠楚楚,不喜歡他的故作深沉,更不喜歡他對事主陰陽怪氣的態度。他趁事主走開,把張拉到門外,叮囑說你注意點兒,別甩那些沒用的片兒湯話。”張看看隊長,不動聲色,說不這麽著,我不會問話。”丁的火氣突突地往上頂,臉上可還得笑著:“操,你老刑警了,啥不會啊。”張仍然不動聲色,掏出一支煙遞給丁;丁愣了一下,忙接過來,點上,兩個人默默地抽。丁明白,張是在告訴他,咱倆別較勁,案子,案子是第一位的。這小'是道歉,刑警從來不給誰道歉,丁也不希望張道歉,刑警習慣於硬碰硬的方式。而且,無論什麽時候,刑警都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在案子麵前,他們會盡釋前嫌,以大局為重,哪怕這種和睦隻是暫時的。

全國公安機關的刑警隊駐地幾乎都是相對獨立的,大多是在機關角落的單獨一個小院或是一座小樓,也有的索性就在機關外另找地方辦公。刑警工作沒時沒晌,突擊作戰時日夜喧囂,和其他部門混在一起實在影響人家工作休息。另外,更重要的,刑警的工作涉及保密的內容太多,誰能知道哪個環節上會出問題?不得不防。尤其在今天這個價值觀念飛快變化的時代,“犯罪分子的保護傘”已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話題廠,兩條煙就可能賄賂出一個內奸,抓人走漏風聲而撲空的事經常發生。說起來痛心,但卻是事實。

因此,在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上,親自坐陣指揮的市公安局長上來便說:“我宣布一條紀律,今天會上研究的內容任何人沒有對外公布的權力和義務,包括內部其他部門。這不是小案子,重要性不必我說,你們都明白。”局長的臉是鐵青色的,這老家夥也是從刑警走上領導崗位的,身上還保留著諸多老刑警的特色,好罵人,好發火,說話不拐彎,開會的時候喜歡盤腿窩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今天市委政法委書記也在,他沒好盤腿,但火兒是壓不住的,喝了一口茶便開罵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啊?我整天說防範說得耳朵都起了繭子了,可一出事居然還是大事!連他媽的銀行都搶了,這群混蛋還有什麽不敢幹!”罵了半天,環視四座,才想起今天參加會的都是刑偵部門的人,隻管打擊不管防範,所以大家聽著他的話麵尤表情,都在等他自己查覺自己罵錯了對象。他臉一紅,更火了,心想你們這不是看我老頭子的笑話麽,便氣哼哼地對市局刑偵總隊長說你,把案子再說說,省得有人還糊塗著呢。”說完就掏煙盒,不看誰一眼,自顧自吞雲吐霧了。

刑偵總隊長也是老刑警,據說和市局局長是從5歲就一起摸爬滾打出來的。這人和局長是截然不同的性格,永遠耷拉著眼皮,一支煙燒到手也不抽一口。坐在角落裏的刑警張偷看著這兩位大官兒,心想他們的關係是不是像我和丁的關係一樣麵和心不和呢?聽到局長叫,刑偵總隊長的手動了一下,長長的一段煙灰跌落,兩道細細的光亮從他聾拉著的眼皮下射向局長,又轉向政法委書記,然後,又熄滅了。各級刑警們都忙打開本子,會場上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局長叫道:“說吧說吧,你呀,就這毛病,老磨磨嘰嘰的。”

案情其實並不複雜,我們前麵巳經講過,不再贅述。據目擊者提供,案犯男性,中等身材,體形適中,穿一身深藍色衣服,蒙麵的頭套也是藍的,顯然做了精心準備。作案人動作靈活,力氣大,兩麻袋錢足有幾百斤,他提起就走;他手裏的槍沒人能說清型號,有人說是衝鋒槍,有人說是鋸掉了槍托的獵槍;他那輛捷達車大家倒是一致指認,但卻沒人說得出車牌號,也有人說那車就沒掛車牌;還有一個重要疑點,那就是到底是一個人作案還是有同夥接應……刑偵總隊長剛剛慢條斯理地說到這兒,一個刑警匆匆走進來,在總隊長耳邊低低說了兒句。總隊長抬眼看局長,局長急得叫快說,怎麽著!”總隊長說車找著了,扔胡同了。”局長瞪眼問:“肯定是?”總隊長說:“肯定,車裏有麵罩。”局長一拍桌子走!”話沒說完,人已竄出去,倒把政法委書記給擱在這兒了。總隊長一邊往起站一邊賠笑道:“書記您看,我們就這樣兒,坐都坐不住。”書記也隻好大度地擺擺手:“去吧,案子這會兒是最重要的。記住,黨和人民信任你們。”總隊匕連連答應:“記著記著,我也記著黨和人民呢。”

其實刑警的工作也確確實實需要一種速度,一種和犯罪分子搶時間的急迫感。任何罪犯作案之後的第反應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逃跑,以最快的速度銷毀罪證;抓不住這個第一時間,那麽就會喪失許多本可以掌握的第一手資料,破案就多幾分困難,甚至失去戰機。這樣的教訓舉不勝舉。老局長幹了一輩子刑偵,認準一條,必須力爭以最短的時間趕到發案現場,別的都扯淡。

我們要講刑警的故事,當然該從刑警的曆史講起。而要講刑警的曆史,老局長這輩人是不能不說的。老局長15歲參加工作就當刑警,而且是新中國第一代刑警。國民黨偵緝隊我們可以略過不說,不僅因為他們是國民黨,而是他們的規模和能力也實在不值一提,也有個別鳳毛麟角的,但整體素質太差。共產黨占領大城市之後,開始組建自己的公安機關,麵對前執政者扔下的爛攤子,刑警當然是被新領導者放在第一重要位置的,這是因為那時刑警不僅要搞刑事案子,更要抓潛藏的國民黨特務,鞏固新生政權。第一代刑警當然都是些人尖兒,有部隊下來的身經百戰的偵察員,有在敵人心髒蜇伏多年的地下黨,更少不了留用的那些偵緝隊的鳳毛麟角。老局長那會兒雖然連胡須都沒長幾根,卻也在中學裏秘密入團兩年了。當然他在刑警隊裏還算小輩兒,常常被老同誌呼來喚去。刑偵總隊長那時更慘,整天跟在老局長屁股後邊,一天到晚給人一個傻嗬嗬的印象。

老哥倆兒至今仍然印象很深的往事,是一起一直未破的案子。案子總有破不了的,有的案子就成了永遠的謎。破不了的案子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一旦這原因和刑警自身的疏漏有關,那麽這案子就成了刑警心頭永遠不能消失的疼痛,再也忘不了了。

當年的那一天當留用警“包兒”叫他們出現場時,他們確實沒往心裏去,“包兒”是個留用的老偵探,因額頭上有個疙瘩而得名,這老家夥精靈古怪,一身壞毛病,常拿小哥倆兒開涮,例如說支使他們去刑場數死人。要知道那時槍斃反革命可是一次上百人啊,刑場上血肉模糊的死人橫七豎八一大堆。小哥兒倆心驚肉跳地數了半天,老局長才突然反應過來媽媽的,斃人的事還能事先沒數兒?現在數什麽!”拉著總隊長回去、老家夥正笑得前仰後合呢,還說這就是抻練抻練你們。沒尿褲子吧?”見老局長怒目相向,他會說怎麽著,不服啊,想當刑警,你們倆,早呢。”時間長了,這樣的事多了,小哥倆兒這次出現場就有點怠慢。他們是商量了半天才動身的,依著總隊長的意思,就不去,說肯定是“包兒”作怪;可老局長說:“別不去,萬一是真的,咱們就犯大錯了。”就這麽一愣的功夫,他們可就晚了一步,而就這一步,他們鑄成了他們一生的遺憾。

那會兒沒有別的交通工具,哥倆兒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時,正和一個胖子擦肩而過,這是一個普通的胖子,普通到兩個人誰也沒注意到他的匆忙和驚恐。而這個胖子事後證明就是殺人凶手。當時的兩個年輕人若無其事地走進胡同,走進殺人現場,於是他們因遲到被隊長罵了個狗血噴頭。而“包兒”就在一邊興災樂禍。老哥倆兒從那兒起再也沒見過胖子,而老哥倆兒至今記得隊長當時說的話:“當了刑警,你的所有都屬於案子,就是你媽當時死了,你孩子掉井裏了,你也得給我上案子。”當時的隊長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眼睛都還血紅著,辦案總有一種拚刺刀的勁兒。

老局長從刑警幹起,當過班組長、隊長、科長、處長,直至局長。還有傳聞省裏要調他去當省政法委書記,卻一直沒下文。他至今一直沒離開刑警,一直沒離幵案子,也就一直是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他老婆生女兒,他在山區查個反革命集團案,一待就是大半年,回來孩子都會爬了。他一進門見了孩子就一愣,摸著後腦勺問我說,這誰家的丫頭?”老婆一聽就哭了,說:“你呀,自己的女兒沒案子親。往後你別回來了,就忙案子吧。”聽了這話,老頭兒惱羞成怒,急了你還哭!我還沒死呢。”這以後,為了能盡快趕赴隨時出現的現場,他索性不回家住,常年在辦公室泡著。偶而回一趟家聽見鬧鍾響也往外跑,以為是警車。當了局長之後,回家更像是視察工作,轉一圈就走,不走就和老婆吵架,最後吵得老婆說你別回來了,你不在家我們倒踏實,他說你以為我想回來?我一看見你就牙疼。”這次老婆沒哭,反而氣樂了,說:“滾蛋吧你,老東西。”他出門坐上車,對司機說:“這回我放心了,你阿姨一生氣就不糖記我了。”也許人老了,就有幾分孩子氣,司機看著他也哭笑不得。

老局長是真把自己和案子綁在一起了,每次他給年輕刑警們講傳統,總說我一輩子最煩的就是胖子,你們誰胖誰別在我麵前晃悠,小心我跟你急。我看見胖子就想起我那個沒破了的案子。我這輩子,沒破了的案子有幾個,但這個是最操蛋的,因為是我自己的失誤。不管怎麽樣,在案子麵前,刑警不能走了神,不能忘了咱的責任,忘了咱是刑警。”

胖子的案子老頭已講過多次,全局的刑警,也包括其他部門的人,都聽熟了這一段故事。刑警張曾經和刑偵總隊長核實過這個故事內容,總隊長垂著眼皮問他怎麽講的?”張說是怎麽怎麽講的,總隊長點頭:“那就是這麽著。”眼皮始終沒抬過。張便知道問也白問,曆史就是曆史,曆史就是深埋在人們心裏的,深埋的過程就是剪輯的過程,任何一個挖出來的故事都是剪輯過的故事,都有太多個人色彩了。

那一代刑警就這樣過來了,他們已經老市公安局局長和市公安局刑偵總隊長如果不再升官兒,就都已過了退休年齡了。他們也已經呈現出老態。局長罵人時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有幾次開會竟然打起了瞌睡;總隊長的眼皮已經耷拉得看不到眼珠子,嗓子眼好像永遠塞著一口濃痰,上不來下不去,說話含混不清。可他們仍然堅持著,堅持著去罵人、去開會、去跑現場。用總隊長的話說受一輩子刺激了,突然不受了不行,準完蛋,還不如就這麽受下去算了,到死那天,一了百了。”

這些受了一輩子刺激的老家夥,構成了中國刑警的第一團隊,打下了中國刑警的精神基礎,這種精神是一種狂熱的對案件的癡迷,對自身職業的熱愛和一種由此而演變出的剛硬、驕傲、粗野、機敏、勇敢和大大咧咧。幾十年過去,幾代刑警成長起來,裝備更新了,觀念進步了,人都變得漂亮了,可精神沒變,刑警還是刑警,刑警還是那樣的剛硬、驕傲、粗野、機敏、勇敢和大大咧咧。你隻要熟悉刑警,你就會在成百上千的人當中,一眼認出那種剛硬、驕傲、粗野、機敏、勇敢和大大咧咧,一眼認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刑警。

我們現在應該來看一看現場勘查的情況了。當老局長一行人等向作案人拋車的現場趕來的時候,先期趕到的技術人員和刑警已經開始對那輛舊捷達車進行勘查了。每逢現場工作開始,技術人員們都是麵部表情呈嚴肅而矜持狀的,這種嚴肅和矜持仿佛在告訴刑警隊員們:“別牛X,我們,隻有我們,才是刑偵工作的真正主角兒,沒有我們,你們上哪兒找線索去。”技術人員的驕傲是有道理的,現代刑偵工作,技術所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現場痕跡的發現和提取分析,往往決定著案子偵破的順利與否。今天的犯罪分子也是越來越狡猾了,采用各種反偵查手段甩開跟蹤,總之是盡量不留痕跡。也正因為這樣,刑偵工作對技術的依賴越來越大。技術分隊是刑警隊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技術人員自然也是刑警的一員,他們唯一與其他刑警不同的是他們大都是從高等學府畢業的知識分子,有人還有著碩士甚至博士的頭銜。但是,他們來到刑警隊,和大家一樣摸爬滾打,一樣抽烈煙喝烈酒,一樣擺弄各式各樣或腐爛或未腐爛的屍體,很快就把那點從學校帶來的浪漫和幼稚拋到九霄雲外了。也隻有在勘查現場時,他們才恍然想起自己的那一點不同,才悄然地恢複了一些嚴肅和矜持。

其他刑警們是懷著一種寬容尊重他們這小小的驕傲自滿的,而且刑警們也深知技術的不可或缺,他們才不會在這會兒得罪技術員呢,他們可能會在閑散的時候去和技術員們逗逗悶子,而此時,他們則小心翼翼地圍著技術員轉,隨時幫著幹點兒什麽,一有點什麽異常立刻警覺地小聲議論起來,然後馬上準備順藤摸瓜地追下去工作。

現在停在他們麵前的這輛捷達車可實在是夠破的。車身油漆早沒了光澤,好幾處還露出了鏽斑;車裏的座墊磨得看不出本色,車窗玻璃也搖不動了。可是,技術分隊長一摸方向盤就說:“車是剛大修過的,動力並不差。”有人表示不信,分隊長高傲地看那人?1眼,伸手從儲物箱裏找出一張某某汽修廠的檢修單給大家看。人們紛紛地表揚分隊長,分隊長說:“知道我大學是學啥的嗎?我是學機械的,隻要有零件,我自己都能攢輛汽車。”大家就笑說:“對對,要有零配件,你攢輛坦克都是玩的。”

分隊長幾年前剛到刑警隊報到時還是個見人就臉紅的小姑娘,現在卻豪爽得像個大老爺們兒,說話的口氣永遠是斬釘截鐵。這個女孩子的轉變過程完全是女刑警們的共同經曆,也是男刑警們最認可的故事,他們喜歡這樣的女人,他們認同這樣的狀態。對技術分隊長,大家當然更多了一份敬慕,這丫頭確實有兩下子。曾經有起殺人案,現場沒有任何痕跡,是這丫頭從一塊沒人注意的碎玻璃上找到了一枚指紋。還有一起係列強奸案,罪犯狡猾地每次作案都用安全套,可分隊長還是從一名受害人衣服上找到了一滴精液。因此,大家就很崇拜技術分隊長,這時就七嘴八舌地說這回那混蛋算撞槍口上了,有咱們分隊長,哈案子破了。”正說著,老局長的奧迪就拐進了胡同口。分隊長忙說:“幹活兒幹活兒,別廢話了。冋頭又招老頭兒急。”

一下車,看到那輛舊捷達車的時候,老局長問的第一句話是誰發現的?”

確實,從發出協查通報至今不過半天時間,在短短四小時之內,能找到這輛車,除去偶然因素不算,這個發現人的機敏和負責是值得表揚的,而一個刑警正是需要這種機敏和責任心的。老局長的問話層層傳達下去,一會兒,當地分局長滿臉自豪地把一個小民警拉到了局長麵前。老局長端詳這小夥子,依稀看到自己當年的樣子,便有了親切感,問:“叫啥?做什麽工作?”小民警急忙立正,答道:“報告局長,我是這兒的派出所管界民警,我叫李朋。”局長笑李朋?和國家領導人一個名字?”李朋老老實實地回答局長,我媽給我起名字的時候不知道……”分局長急忙捅他一下,可他還往下說:“再說,我的朋也不是那個鵬……”老局長忍不住笑出聲來:“傻小子,我本來想調你來刑警隊,看來你不行,太老實。”李朋一下子傻了。

李朋其實從進公安局那天起就想當刑警。其實任何一個警察都是願意成為一名刑警的。刑警工作是有危險,但更有樂趣,有成就感。在現代社會裏,大多數職業都是重複性勞動,日複一曰,年複一年,你總在重複一樣的勞作一樣的程序;而刑警不然,刑警麵對的案子永遠沒有重複,永遠是新的挑戰新的冒險,甚至是新的需要從頭學起的課程。這樣的工作非常合年輕人的胃口,是對今天追求刺激的年輕人的一種極大的**。更何況,刑警工作容易出成績,容易立功受獎,哪一年公安局年終表彰時不是刑警出盡風頭呢,這當然也是一種**。李朋一直迷戀這種種**,一直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揣上手槍,耀武揚威地風光一回。他的父母都是公安局的普通機關幹部,深知刑警工作的艱辛,不願讓獨生子去冒這個風險,堅持把兒子送進了派出所。李朋不敢不聽老爹老媽的話,不情願地到派出所報了到,卻常在工作中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想象成刑警,按刑警的思路去考慮工作,特別喜歡在管界裏查破個偷雞摸狗的小案子,過一過破案的癮。今天一接到協查通報,他就立刻來了精神,馬上下管界查找,結果,就撞上了這輛車。

刑警的工作有很大的偶然性,很多時候就像是撞大運,你撞上了也許就是個一輩子都可以炫耀的成就,而撞不上你隻能自認倒黴,隻能妒忌地看著那個撞上了的主兒眼紅。某分局曾有一名刑警,因想調動工作一直沒好好上班,有一天偶爾去單位,正碰上圍堵一個潛逃犯的任務,他一時興起,便也跟著上街了。結果,他正巧和那個家夥撞個正著。那是一個殘害了十幾個小女孩的罪犯,可說是十惡不赦,這樣一個人,也正是全市刑警都想將其抓獲在手的。可偏偏誰也沒抓著,卻讓個不安心工作的家夥抓著了。老天爺就是捉弄人。刑警們常說一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道盡了刑警的一種無奈與辛酸。

可老局長一直不喜歡這個話,他說:“我承認有偶然因素,但是如果你一直是個不上心的主兒,肉餅掉你嘴裏你也得往外吐。”這話也對,倘若李朋不是立即行動,那車也不會及時找到;倘若那個分局刑警不是有豐富經驗,他也不會一眼看出那個不起眼的小子是他要找的人。刑警們都承認老頭兒的話有道理,盡管他們仍然看著別人立功眼紅。刑警們都有顆爭強好勝的心,在同行們眼前,押著人犯走過,接受大家欽佩的目光,那該是一種怎樣的自豪啊。

當李朋剛發現那輛車的時候,還一時不敢相信天上掉下餡餅砸到了自己。當他扒著車窗看到麵罩,那種自豪感便伴隨著狂喜油然而生了。他立刻報了所裏,所裏又馬上報分局。在這個過程中,李朋一直守著那輛車,也一直自豪著,興奮著,像匹精力旺盛的小馬一直在原地轉圈子。他想這回我可以提出調刑警隊的要求了吧?試探過幾次,所長都不答理,總說派出所也是一線,是金子你在哪兒都發光。這回這麽大案子,分局、市局的領導都得來,該著我露臉啊,該著我出彩啊,也該著我有調去刑警隊的機會了吧。可他沒想到,剛剛見著大領導的麵,就讓自己的一句話把自己毀了,李朋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穀底,一時感覺連腳後跟都是涼的。

老局長哪裏顧得上自怨自艾的小民警李朋,他徑直走到技術員們身邊,大著嗓門嚷道:“小子們,看仔細點兒,這可是要命的案子,千萬別漏點兒啥。”技術分隊長是老頭兒的愛將,一向在局長麵前大大咧咧,從來不叫局長而叫大爺,此刻她搓著手對局長說大爺,不樂觀。這混蛋太狡猾了,估計不會留下什麽。”見老局長皺緊了眉不說話,她忙又說您放心,哪怕留下點唾沫星子,我也給您找出來。”老局長點點頭,點得很重:“丫頭,你可得說話算話啊。”分隊長聽局長這麽說,神情也就莊重了,揮手指點著部下們抓緊工作。

李朋在一旁看到凡可能有指紋的地方都被刷了銀粉,看到那個麵罩被小心翼翼地裝進塑料袋,看到攝影員哢嚓哢嚓地拍攝照片,看到刑警和技術員們一個個神情嚴肅地工作,心頭便湧動起一種真誠的崇拜。他左思右想,終於又壯起了膽子,跑到老局長麵前,堅決地說道:“局長,您還是調我去刑警隊吧,我一定要當刑警。”老局長正全神貫注在技術員們的工作上,沒聽清李朋說的什麽。李朋不顧分局長白著臉的阻止,又說了一句,老頭兒才聽明白了,笑道:“好,不想當刑警的警察不是好警察,你小子雖然笨了點兒,難得還有這份上進心。”他轉向分局長問:“車在你管界找著的,你得成立專案組吧?”分局長忙說成立了,老頭兒就說讓李朋進專案組,上這個案子,鍛煉鍛煉。”

李朋聽見說,不知怎的,眼淚就下來了。老局長瞪眼道沒出息,你見過刑警哭嗎?”

我們前麵說到一個要求調動工作的刑警,說到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抓獲了一個重要的罪犯;而我們沒說到的是,那一次的光榮改變了這個刑警整個的命運。刑警就是這樣,個人的榮辱沉浮永遠和案子聯係在一起。

這個刑警姓呂,刑警呂和我們介紹過的刑警張一樣,是個好刑警。但刑警呂和刑警張有一個最大的區別,那就是他似乎不會自命不凡。相反的,他是個極謙恭的人。他的謙恭使他顯得不像一個腰裏別著槍的刑警,而多少像個舊社會飯館跑堂的夥計。總有點兒弓著腰,眼珠子也低著,話也不多說。他的垂目低眉和刑偵總隊長又不一樣,總隊長是一種藏而不漏的深邃,而在呂就是隨和與忍讓。

其實刑警從本質上說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的,或者幹脆說刑警就是普通人的一分子,有著普通人所承受的一切的苦辣酸甜和一切的喜怒哀怨。刑警呂是個純粹的獨生子,兄弟姐妹全沒有的,偏偏母親家族有精神病史,母親、姨媽、舅舅都是精神病院的常客。而呂的父親當初是被介紹人給蒙在鼓裏當了倒插門女婿的,那介紹人拿了女方太多的謝禮。於是呂的父親從結婚起隻有每天沉湎於酒精的麻醉,才能忘記痛苦和恥辱。久而久之,他便和精神病人也差不許多。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大的呂從小便是孤獨的,孤獨的呂是個奇特的孩子,早熟,穩重,陰沉。最令人難以想象的,是他居然成功地從幼兒園至高中畢業一直隱瞞了他的家境,一直用他虛偽的笑靨盡最大可能營造出家庭和睦的假象。一個孩子的狡猾更令人歎為觀止。等到他真的長大了,他的成熟便變成了謙恭,他的陰沉也被磨得無比圓滑,而變成了一種從不叫人不舒服的低調生活態度,而他的聰明自然成了他當一個好刑警的資本。

他要求調動工作緣於他父親的死,不然他肯定會如魚得水地在這個給了他自尊的崗位上幹下去。那個可憐的父親是酒後躺在**吸煙自己把自己燒死的。刑警呂當時上案子了,顧不上照顧老頭兒,他在醫院太平間見到的父親已是一段黑炭。但最讓他心酸的還不止這具慘不忍睹的屍體,還有抱著屍體痛哭的母親。母親奇跡般地在黑炭麵前清醒了過來,清醒得仿佛就從沒瘋過。她拉著兒子的手說孩子,我現在就隻有你了,你可不能扔下媽不管啊。媽再也不鬧了,媽一切都聽你的。”就在這一刻,麵對老太太那真切的悲苦,刑警呂決定了要求調動工作。這個決定對呂來說肯定是痛苦的。呂喜歡當刑警,也非常適合當刑警。他最喜歡刑警這個職業的,是他從中感受到的從沒得到過的自由和歡暢。他從沒想過離開這個職業,他在交出請調報告時不禁淚如雨下。

但是,事物從來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刑警也是人,而且我們說過,刑警也是普通人,所以刑警也拗不過天意。我們不是迷信,但我們每個人都感受得到冥冥之中有一種不可知的東西存在。開始刑警呂並沒想不上班,他本能地珍惜調走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很想多做點什麽。可當他再次麵對罪犯窩點的大門時,他的腿突然軟了,莫明其妙地軟了。他的眼前晃過那段黑炭,晃過那雙突然清醒了的眼睛,於是他怕了。他想到了他從沒想過的死,想到了子彈穿過自己胸膛的恐怖,於是他在大家驚異的目光中羞愧地退縮了。從此,他不再上班。

我們講刑警呂的故事似乎離我們的主題太遠,因為我們的刑警們正在為搶劫銀行案而忙碌著。那輛舊捷達已經被拖回刑警隊了,車上的一切都在認真的檢驗中,而刑警張們正在胡同裏挨家挨戶尋覓拋車的目擊者。但是刑警呂的生活似乎代表了刑警的一種狀態,不了解這種狀態你就無法了解刑警,你就無法了解老局長的暴躁,無法了解大案隊長丁的瑣碎,也無法了解刑警張的自命不凡,了解李朋一心要當刑警的急切。沒有一個刑警不熱愛自己的職業,可也沒有一個刑警的這種熱愛中沒有一種恨和一種煩惱,這種恨和這種煩惱源於繁重的刑偵工作給他們帶來的犧牲。而刑警呂,連犧牲的權力都要喪失了,他該是多麽的悲傷啊。

刑警呂在不上班的日子裏滿腦子仍然是工作,是他的案子,他被這些案子攪得六神無主。他本因自己的怯懦羞於再見同事,可他隻能硬起頭皮隔三差五地到單位轉轉,仿佛鬼使神差,仿佛不呼吸一下單位的空氣就受不了。緝捕那個色狼的行動布置他早就知道,因為色狼已在本市活動多日,已有十幾個女孩子被害,全城百姓人心惶惶。刑警呂每次到單位去都會目睹同事們的緊張和煩躁,而這種緊張煩躁還在與日俱增。抓不著人的刑警永遠都是與笨蛋畫等號的,刑警們誰也不肯背這個不好的名聲,都玩了命似的工作著,黑白天地在大街小巷奔走。色狼作案的重點區域和重點時段,都是刑警們工作的著力點,幾乎被掘地三尺般地搜尋過。麵對這樣的情況,呂當然也坐不住,那天就一衝動,說我也跟你們上街吧。”結果,他隻轉了半條街,便碰上了那條色狼。

色狼的體態特征他當然是熟悉的,早已背得爛熟了。但那天抓獲色狼並不是憑著這些寫在通輯令1:的東西,而是眼睛,色狼的眼睛。那雙混濁的眼睛在迎麵見到刑警呂時很快地移開了,明顯地是在躲避什麽。犯罪分了和刑警是一對天生的冤家,他們彼此熟悉而又仇視,這種充滿仇視的熟悉使他們對對方產生出一種可稱之為特異功能的感受力,他們彼此敏感,他們能在任何場合奇妙地一下子認出對方。色狼的躲閃正是這種敏感的反映,而刑警呂也正是從這躲閃中敏感地捕捉到了犯罪的信息。他幾乎什麽也沒想,伸手便攔住了色狼請出示你的身份證。”色狼保持著鎮靜,甚至保持著微笑,拿出了證件。刑警呂在接過證件的一瞬本能地意識到自己今天撞上大魚了。

刑警呂的成功導致無數群眾敲鑼打鼓地往公安局送錦旗,受害人的家屬更是拉著局領導的手痛哭流涕。老局長本是個性情中人,見不得老百姓掉眼淚,下令市局政工部門給呂立大功。政治部了解情況後匯報說呂不安心工作,正準備調出,不宜獎勵;老局長就拍了桌子,罵道:“你們安心工作,可你們給我抓個人看看!他不安心工作是他有困難,你們搞政工的不說給人家解決困難,就會雞蛋裏挑骨頭。獎!我說獎就獎!給一等功!”政工幹部說一等功要報公安部,老局長就說:“那報啊,這也用囉嗦?我說你們什麽事不用這麽費勁?”

結果,報了,也就批了。這案子公安部也一直關注著,破了案大家都高興。但隻有刑警呂,卻一下子暈掉了,因為他意識到,他巳不能再提出調動,他已不能再去顧及其他,他已是一個英雄,他已是一個榜樣,他現在要做的隻能是把刑警當好,他的一切都巳經不再屬於自己,不再屬於家庭,不再屬於他那個瘋瘋顛顛的老媽。

省公安廳在電視台舉辦晚會,刑警呂被請去當嘉賓。胸前戴著獎章,臉上被化妝師打了粉底,導演擺布著練習了幾次微笑,然後,宣布正式開始。燈轟然亮起,全場的人開始鼓掌,呂的腦袋一下子就蒙了,隻覺得心裏一陣陣潮起潮落,臨前卻是一片亮白。他的謙恭使他不能適應這種場合,但他更明白,他已經在這個場合之中了,他別無選擇。當那個漂亮的女主持人問他是怎麽發現色狼的,他嚴肅地回答是命運。”

他的回答因不合時宜在播出時被刪除了。但他的話還是傳開了,還是在局裏掀起了一陣波瀾。老局長大發雷霆,說你們是怎麽了解情況的,這麽個覺悟也配上電視?”政工部門的人心裏嘀咕:“還不是您讓獎勵的?”嘴上可不敢說。刑警呂也知道自己放了炮,但不知為什麽心裏卻坦然,主動提出換一個單位工作,去哪都成,隻有一個條件:還當刑警,內勤都行。

白色舊捷達車的迅速被發現似乎是個好兆頭,但事實證明隻是一陣空歡喜,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車,麵罩,都沒有給刑警們留下什麽有價值的線索。車是偷的,原本在一家修理廠放著,修好了可車主沒來取,修理工們就常常開著辦點私事,鑰匙就扔在辦公桌上,誰都可以拿。麵罩就更沒什麽特別的,用毛衣袖子剪的,技術分隊長倒是細心地從中找出一根毛發交給了法醫,算是掌握了作案人的可是,找不到嫌疑人,也暫時沒用。

有一種觀點,認為銀行內部有可能有內奸,根據是作案人時間掌握得太準,錢剛好背出來,他就衝進去了。但是,持反對意見的人也有充分的理由:這並不一定說明什麽,隻要作案人事先踩幾次點,他就會掌握這個時間。老局長說不管怎樣,不能放過一個可疑點,查!刑警辦案子不就是排除一個一個疑點的過程?”於是刑警張和他的夥伴們就紮在銀行裏調查了一個多星期,把銀行那幫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小夥子折騰得叫苦不迭。

那個在搶匪麵前曾經昏倒的女孩子,一度被納人偵查視線,因為她有個男朋友,據說是大獄裏出來的,當年犯的就是搶劫罪。揭發這個秘密的,是銀行的營業部主任。主任振振有詞地說:“你們一想就明白嘛,她怎麽就昏倒了?嚇的?她平時老看恐怖電影光盤,可高興呢。再說了,那搶劫犯殺了一個人了,再殺一個算什麽,可他幹嘛不殺她?演戲嘛,對不對?”那主任說到殺字的時候,雙目炯炯有神,咬字十分清脆,讓刑警張不寒而栗。但不管怎麽說,這條線索得查下去。結果查來查去,女孩子的男朋友4月13日正在海南倒騰二手電腦,沒作案時間;女孩子因一些雞零狗碎的瑣事常和主仟爭吵,那主任分明是報複。

刑警辦案子就是這樣,總是有著一些莫明其妙的故事伴隨著,而時間也就在這故事中流逝了。

於是,又出大案子了。

4月29日清晨,刑警張仍然在家吃早點,仍然是油條、豆漿,還有茶葉蛋。張雖然在4月13日發誓不吃茶葉蛋了,但抗不住老婆苦口婆心地勸說;而且半個月過去了,案子沒有頭緒,心也就疲了,也就抵擋不了茶葉蛋的香甜了,他一邊剝著雞蛋皮一邊端詳自己的肚子,心想:也許我真的該減肥了,刑警,挺個大肚子實在不好看。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刑警張扔下雞蛋打幵手機的時候,一點沒意識到又出事了。

這回是搶了銀行的運款車。還是一個蒙麵的混蛋,突然駕車衝出樹林,別住了一輛銀行的運款車;還是一聲不吭,衝著車窗就是一槍。司機中彈身亡,血把車窗糊滿,把司機身旁的保安嚇傻。混蛋把保安揪下來,用槍口示意他打開車後門。保安哆嗦著照辦,可車裏的保險箱打不開。混蛋“嗯?”了一聲表示不滿,保安忙解釋說因為被搶過,所以銀行都加強了防範措施,自己手裏是沒鑰匙的。混蛋的臉蒙在麵罩下麵,保安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顯然是愣了一下,他顯然沒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於是混蛋火了,他衝著保險箱就是一槍,子彈和金屬的箱子碰撞出尖銳的聲響,那保安以為是自己中彈,媽呀一聲栽倒,褲襠裏立刻熱濕了一片。

市委政法委書記也趕到現場。書記曾是省長的秘書,研究生畢業,掛職在市裏鍛煉,據說早晚還要回省裏當大官兒的。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老局長的省政法委書記遲遲不見宣布,就與這位書記的下一步任用有關,一山難容二虎啊。老局長當然也聽到過這說法,所以和這位年輕書記多少有些別扭。此刻見書記來了,老頭兒便故意把臉扭開,裝沒看見。書記顯然多次碰過這軟釘子,也習慣了,臉上絲毫沒有慍色,直接問總隊長,這兩起案子是否一人所為,能否並案偵查。總隊長的目光從書記臉上挪到局長臉上,又挪回來,支吾道還不好說。”書記便深沉地點點頭,走過去看刑警們勘查現場。

見政法委書記走來,大案分隊長丁忙直起腰報告說:“報告書記,錢沒搶走,搶匪沒打開保險箱。”書記點頭說好啊,這說明隻要有防範措施,犯罪分子就沒有可趁之機。”丁笑著逢迎道:“就是就是,書記說的就是對。”這時,刑警張好像在一旁輕蔑地冷笑了一下,丁敏感地同頭,可沒看到,他看到的張仍然麵無表情,丁也隻好裝沒聽見,在心裏咬牙切齒。

丁確確實實是在競聘上崗中做了些手腳的,所以他在刑警張麵前確實有些氣短。丁也是個好刑警,也不比張差什麽,可他自從頭發被子彈剃出一道溝之後,在某些方麵和張就有了些微的不同了。他自以為認識了許多過去不認識的道理,他不會再愣頭青似的見案子就往上衝了,他會考慮事了,會掂量深淺了,會把表現表現在該表現的地方了。他不是怯懦,而是明白勇敢的價值了。而且,就從那一刻開始,他想當官了。非常想,想得夜不能寐,想得吃不下飯。他想人的生命是那麽的脆弱,隻那麽一下,我就完了,就什麽也沒有了,我這條命算什麽東西呢?”他又想:“也正是因為這樣,人就更應該珍惜生命,我這條命是死過一次了啊。用死換回來的命,難道不該多得到點兒什麽,或者說的好聽一點,多幹點兒什麽嗎?”丁的想法其實很正常,刑警珍視榮譽,是因為他們的榮譽多用生命換取;刑警重視地位,是因為他們的地位多來自他們的拚命。任何事物都是怕走向反麵的,拚命的極端其實是惜命,是對生命的高度運用,是對生命快感的追逐。

有各級領導在場,丁也隻好硬撐著。他大聲地指揮刑警們幹這幹那,和技術分隊長裝模作樣地商量點什麽,還適時地抽出一支煙給張。張看看他,仍然沉著臉忙著呢。”丁說:“點上點上。那什麽,你再辛苦一下,把那保安問問?”他使用了一個詢問的語式,充分表示了對張的尊重。張說嚇得跟孫子似的,褲子都尿了,還問得出什麽。”話雖這麽說,張還是向那保安走去了。他明白,自己再不高興,得服從領導。

結果一問還真問出條線索來。要不怎麽說,刑警的成功往往就在偶然之間呢。那褲子一陣陣散發著騷氣的小保安,哆哆嗦嗦地告訴刑警張,他看到那混蛋端槍的左手是六指。

刑警張激靈一下,眼睛都瞪大了:“你看準了?這事可別馬馬虎虎。”小保安雞琢米似的點頭:“沒錯,沒錯,錯了我負責。”張哼一聲:“你負責?你負得了這個責嗎?”他是老刑警了,根據他的經驗,這種情況大都屬於錯覺,屬於人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自己對自己的一種心理暗示。他盯住那保安,不說話,隻盯著。那保安便有點慌,慌過之後又硬撐起來,說絕對沒錯。我自己也奇怪,咋看那麽準,可是我就是看準了。”刑警張心想:“完了,你小子一句則話,我們可要滿世界去找六指了。”

省公安廳派了刑偵專家來。聽說,北京公安部也要派人來指導工作。這案子一下子成了全國矚目的大案子,成了新聞媒體的頭條消息和老百姓談之色變的話題。這種話題一旦經過人們的口頭加工,就會變成玄而又玄的神話,聽得刑警們哭笑不得。有人說這作案的混蛋肯定是特種兵出身,槍法好得不得了,抬手就是要害,指鼻子不傷眼睛;也有人說這家夥是玩特技駕駛的,車開得就跟電影上演的似的,警察根本追不上。在刑警隊內部,人們對這個罪犯的分析定位要客觀的多。這是個男人,壯年,肯定有犯罪前科,不然不會那麽心狠手辣;生活肯定不那麽如意,對金錢有瘋狂的追求;會駕車,會用槍,當過兵的說法有可能是真的。在為省廳刑偵專家接風的酒席上,老局長把這個分析講:“一遍,可是專家卻隻是推了推眼鏡,完全不置可否。老局長見狀,隻好讓酒,專家忙弓起身子局長,您忘了?我不喝酒。”

會散了,老局長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個分局主管刑偵的副分局長就跟進來了。這個人先是問候了老局長的身體和起居情況,又讚揚了老局長的工作部署,然後又談了自己回去之後落實部署的工作思路,最後,很委婉地提醒老頭兒不要讓省廳專家太難堪了,要留有餘地。

這個人就是張仁。

張仁是老局長很摸不透的一個人。他不是刑警出身的幹部,過去曾是警校的教員,再後來做過研究室幹部,管過戶籍。但他當了領導管了刑偵之後也能破案子,也有個刑警的模樣,但不知為什麽就是老有一股讓人親近不起來的勁頭。也許他過於清秀了,不像刑警;也許他辦事太慎重,太多慮,有點婆婆媽媽。總之,他本不是老局長喜歡的那個類型。但是,他也有他的長處,他比較會理解領導意圖。他會把這意圖很好地詮釋,很好地發揮,還會把發揮的過程加以很好的總結。他會讓領導者覺得很柄思,覺得自己的意圖是無比的正確,甚至會從他的總結裏體會出自己的意圖中本沒有的什麽東西。因此,老局長也並不覺得這個人有什麽不好,甚至當有人提出張仁可以做分局長後備人選時,他也未置可否。此時此刻,聽了張仁的話,他愣了一會兒,問:“你這話怎麽講?”

張仁的眼淚忽地就讓老局長感動了一下子。老頭兒幹了一輩子刑警,習慣了說一不二,習慣了下屬捧著哄著,對張副分局長的表現是滿意的。他想:這人雖然聽說有毛病,可本質看來還不錯,將來要是提拔的話看來會聽自己招呼的。老局長這麽想著,公務員就進來把床給他鋪好了,說:“局長,您休息吧。”老頭兒哼了一聲,撕去一頁台曆,心想:“張仁說的對,案子是衡量一切的標準,拿不下這案子,刑警的所有能力都算扯淡,我這局長的一輩子功勞也都是白搭。案子,案子,案子就是一座山,壓得誰也喘上氣來。唉,隻盼著可別再出事了……”

懷著這樣的美好願望,老局長,一個終身的老刑警,慢慢地睡著了。

可是,事物是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的。第二天清晨,5月1曰,國際勞動節。一個蒙麵的混蛋持槍衝進了一家農村信用社的大門。農村總比城裏信息要慢,老局長的工作部署還沒來得及傳達到這裏,信用社的職工就仍然是吊兒郎當的樣子,一邊開玩笑似的說著城裏的案子,一邊就嘩啦啦地數著錢。一個小夥子說:“要是搶咱們這兒,我把錢扔給他就跑,幹嘛呀,錢重要命重要?”另一個小夥子顯然老實得多,就說:“哪能那麽辦,咱”話剛說到這兒,那混蛋就衝進來了。仍然是迎麵一槍,那說過扔錢就跑的小夥子就趴下再也跑不了了。那老實些的小夥子就替他開始跑,跑到後院裏摔個跟頭,裝死不再起來,直到警車鳴著笛趕到,他仍然在後院趴著不肯起身,被刑警張一腳踢在屁股上才哇地一聲哭出來。

專家一看到老領導就有要出冷汗的感覺,見局長問,就謙虛地說:“局長看這案子”老頭兒想起昨晚張仁的話,就做出和藹可親狀,說你說你說。”專家暗鬆了一口氣,試探著說道他可能急需錢用,不然不會連續作案;隻隔一天,他就又動手了,一般說這不合邏輯。我剛問了一下,隻搶了十萬。農村信用社,能有多少錢。他連這點錢都不放過,說明……”專家停住話,看老頭兒的臉色。老局長沒說什麽,心裏想:“小子說的也有點道理。那麽如此需要錢是為什麽,十有八九離不幵賭博吧。”這麽想著,心裏立刻就盤算了幾步棋,沒說什麽,卻在專家肩上用力按了一按,那意思是好小子,有點專家的樣兒了。”專家被按的有了勇氣,緊跟幾步要走開的老局長,又說:“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一般嫌疑人作案後會盡快逃走,可這家夥卻沒離開這個城市而連續作案,他會不會有什麽牽腸掛肚的人或事?”

老局長站住,回頭,看著專家,沒說話。

凡是一個好的刑警,就肯定都喜歡交朋友,朋友對於刑警來說不僅是朋友,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每個成熟的刑警在他的刑事偵查工作中很常用的一種手段,或者叫一個辦法,就是深人而細致的社會調查工作。而我們這個社會的味道是太複雜了,刑警一個人的鼻子根本聞不過來,得需要很多的鼻子一起去聞。而且,在很多下三濫的場所,屬於守法公民的鼻子還是聞不出味兒的,那些戴紅袖標的老頭兒老太太除去配合派出所巡邏,他們哪懂底層社會裏黑暗和肮髒的勾當。他們是擺上街麵的陽光工程,卻對真正的犯罪事實一無所知。因此,除去常規的正式的社會麵調查外,刑警們都會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把自己精心培育的觸角伸向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所以,刑警不能是“房頂開門六親不認”的主兒,刑警得什麽人都接觸,什麽人都聯係,什麽人都能打成一片。甚至有的時候,刑警還得會在黑道上插一腳。

每個刑警都會有幾個或十幾個有複雜背景的朋友。也許這些人被稱為關係更準確無誤,但我們姑且把他們稱之為朋友吧,因為刑警和這些朋友的關係很有意思也很複雜,遠不是關係這樣一個中性詞所能概括。他們似乎是領導者與被領導者,很多時候刑警們問啥朋友們就得說啥,或者說刑警們說啥朋友們就得去幹啥。對這些朋友,刑警們還得像馴馬師似的緊勒著野馬的籠頭。朋友們大多是有案底的人,他們對公安局是一種又恨又愛的感情,他們是出於他們生性中的哥們兒情結而和刑警們成為朋友的,當然這之中也有留條後路的考慮。而他們的社會關係又極複雜,性情又狡猾多疑,難免有時會和刑警們逗心眼兒耍花招,這時他們又像是機鋒暗藏的對手。甚至,有些髒心不改的家夥是要腐蝕刑警的,要有意無意地拉他們下水,拉他們從白的變成黑的,這時他們又是敵人。工作之中,朋友們為公安機關出力有時候也會出生入死,而且他們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一旦有事,刑警們還得千方百計地保護他們,這時,他們又成了保護者和被保護者。總之,他們一旦形成了這種特殊的朋友關係,就分不開了,就勾心鬥角地混到一起了,就利益相關生死與共了。有些老家夥和老刑警,久而久之甚至真成了朋友,成了患難之交。這種感受,不是這個圈子裏混過的人是不能體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