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上)

我們要講的故事當然發生在派出所。

隻有派出所有這樣的故事和這樣的人物,因為派出所是派出所。

派出所的夜與晝一般是界線模糊的,什麽時候都有人進進出出,都有人在解釋在訓斥在商議在哇哇地說著許多漸漸自己都不知所雲了的話。牆角曖氣管子上銬著剛抓來的小偷。院子裏蹲著一群等著調解糾紛的沉著臉的漢子。瞎字不識的老太太總也不明白自己身份證上的照片為什麽像通緝犯。所長總疑心那個麵帶矜持的男人是上邊下來明查暗訪的紀委幹部。內勤民警小徐目不斜視地從嘈雜的人群中穿過,她對我們每個人說她看見人多就頭暈。

當然不是她一個人有頭暈的感覺,你隻要當了派出所民警,麵對永遠喧囂著的辦公室和院落,你就不可能不頭暈,而且,你不可能不學會目不斜視,不可能不學會甩幾句不冷不熱的片兒湯話,不可能不學會適時地綻開僵硬的帶著倦意的笑容。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又從西山頂上悄悄地消失,派出所的故事就這樣永無休止地重複著一樣而又不一樣的內容。

所以,我們的故事隻好從清晨說起。

每天早晨八點,我們派出所全體民警都要排隊點名。四十幾個人著裝整齊地列隊,稍息,立正,然後所長那雙故作深沉的眼睛隨著他喊到的名字掠過每一個人的臉龐。從這個似乎很莊嚴的儀式看,派出所很像軍隊。而反過來說,今天像軍隊一樣排隊點名的,恐怕也隻有派出所。連隔壁那家專門醃製醬蘿卜的食品廠,如今也用打卡機了,渾身鹹菜味兒的師傅們每天都很瀟灑地打卡,哢嚓哢嚓地,很現代化的樣子。而排隊點名這種陳舊而又體現著一種團隊精神的形式,在我們這兒則生機勃勃,絲毫沒有要改變的意思。

其實這幾年任何事物都是瞬息萬變的,改革已成為一句最時髦最響亮也最震憾人心的口號。公安局也在改,不改真不行了,是大勢所趨。例如說過去的居委會,現在都叫了社區;過去的企業保衛科也名存實亡,人家都雇了保安。

而現在複雜的社會治安形勢,更是人人都關注的問題。我們這座城市每年的民意調查,都有百分之八九十的老百姓對治安問題怨聲載道。派出所東邊那座過街天橋,常常有人賣盜版光盤,有個有身份的老頭兒就來質問過我們所長:“不是講要把警力最大限度地擺到街麵上嗎?可你們怎麽連家門口的事都不管?”所長驚異這老頭兒說話怎麽那麽像局長,無可奈何地陪笑道:“昨天又有新指示了,讓把警力最大限度地沉到基層。您老還不知道吧?怨我沒跟您通氣,我的民警都下管片了。”老頭兒氣得直翻白眼,說改天要去局裏反映情況。所長笑逐顏開地說:“您趕緊去,我就盼著人民代表幫我呼籲呼籲呢,我都快累吐血了。”

所長說的沒錯,民警們都快累吐血了。可是吐血也還要幹活兒,也還要早起點名,誰讓你是民警。

讓我們回到點名的那個時刻,整八點,電鈴準時地爆響,把清晨那還凝滯著的空氣猛地向四周推開去,強大的衝擊波撞擊著每一個人的耳鼓,把你那顆本來挺寧靜的心一下子嚇得亂蹦起來。如果你頭一天夜裏加班審人了,如果你僅僅淩晨四時才剛剛躺下,那你的感覺肯定仿佛是被粉碎被**的痛楚,癡癡愣愣地翻身坐起,心裏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每天都有人紅著眼睛痛斥負責打鈴的老宛,可老宛隻嘿嘿地樂,完全置若罔聞。這老家夥當廠近四十年民警,心早已變得石頭般的堅硬。

其實人總是到不齊的。總會有人出去辦案子,或者去學習培訓什麽的。另外我們所還有一個永遠不參加點名的人,病號,精神病。關於精神病人老張的故事我們以後再講。我們仍然來說點名,鈴聲響後,大家打著哈欠排好隊,有人敞著懷,有人則戴歪了帽子。原先所長嚴厲地要求大家注意警容風紀時,大家會忙不迭地整理自己。後來發現即使所有人都衣冠楚楚,所長也仍然重複那幾句相同的關於警容風紀的話,大家便有些不平。治安民警小王便說:“我們不如就留點兒破綻他習慣讀別字,這裏便把綻讀成定何必讓所長有一種無的放矢的失落感。”於是每天便有人故意地隨便一些,給所長批評,大家皆大歡喜,早點名便多少有了些喜劇色彩。

實事求是地講,這種點名是很有必要的。它不僅暗示出一種集體觀念,還是民警們獲取信息交流思想體會的重要場所和機會。當然這機會和場所也有個會不會利用的問題。我們的前任所長喜歡利用這個時間讀報紙,直至有一次讀報時間過長導致辦事群眾等候時間過久而被投訴。我們的現任所長很聰明,還有點兒喜歡賣弄自己的聰明,他常常利用早點名給大家出一道意味深的思考題,像老師留作業,要求大家第二天拿出答案並討論。應該說他的題目有一定水平,也確實值得思考,比如說他昨天問大家刑偵機製改革後,設立了地區刑警隊,刑警和派出所配合密切,可這裏是應該以誰為主呢?換句話說是應該派出所聽地區刑警隊的,還是刑警隊聽派出所的?”內勤民警小徐推推眼鏡反駁說:“您這個問題應該是局長考慮的。”所長就沉下臉,批評道你怎麽一點責任意識都沒有?”

點名結束之後,綽號叫二所長的外勤民警肖說:“聽出來了嗎?所長的問題和對小徐的批評都是一種暗示,暗示那答案所長早就成竹在胸了。還用討論嗎?他肯定以為刑警該聽咱們的。也就是說,該聽他的。”大家聽了恍然,都紛紛點頭,感慨,議論,同時為自己的聰明自鳴得意。

所長的問題把早點名搞得有些意味了,可很多人仍然對早點名感到頭疼。關鍵還是在於需要早起,需要整八點衣帽整齊地在院裏排隊。一天兩天還好說,長年累月如此,也確實需要一點毅力。所長在所務會上講,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毅力,早點名培養的也就是這種毅力。政委是抓思想工作和後勤的,從關心民警的角度出發,委婉地提出鑒於目前民警的疲勞狀態,是否可以改革這一形式,毅力也不僅僅是靠早點名培養出來的。他見所長似乎不大高興,還佯裝打趣道:“你說這改革,改來改去怎麽就沒想到改革早點名呢?”所長愣了愣說改革都改大事,誰管這雞毛蒜皮。”政委抓住話柄,說既然是雞毛蒜皮,咱自己就改了吧。”所長忙又說不行,說這是幾十年的優良傳統了,咱們這代不能丟。政委說:“這麽講,意義又大了,又不是雞毛蒜皮了。”所長就有點著急你何必鑽這牛角尖呢?咱眼前的事還少哇?政委呀,抓大事吧。你改革了早點名,分局也不表揚你,你不改,分局也不會批評你。”政委就歎口氣說:“也對。”

據有閑人考證,在所有的派出所裏,作為一把手的所長和作為二把手的政委,都是麵和心不和的,甚至有的搭檔就是一對形同水火的仇敵。我們所則不然,我們所的兩位領導是團結的,或者說起碼在大多數的原則問題上是團結的。這很難得。當然他們也有矛盾,也有爭執,例如像早點名這樣的小事,他們也會不鹹不淡地吵幾句。其實這種不傷大局的鬥智鬥勇使他們會從中感受到一種快樂,一種無休止的乏味中的良性剌激,一種與對方較量打成平局之後的親熱。對他們來說,沒有答案似乎便是有答案,他們在似有似無之中撣撣警帽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心滿意足地各自工作去了。

小徐對他們逗嗑子發表過如下評論:“人有時候也需要一種無聊。”

民警肖對小徐的評論補充道:“這種無聊對整個派出所其實也是一種放鬆。”

其實所長說的對,當前民警麵對的大事確實太多了。從中央部署的嚴打整治,到街道辦事處安排的滅犬,民警們始終沉浸在一種天降大任的沉重之中。放鬆也好無聊也罷,對於他們來說都太難得了。何況大事小事也是辯證的,對於老百姓來說,丟了隻貓也會幾個月不痛快,也會遷怒於派出所的治安管理業績。釘子碰多了,民警們深知這之間的利害關係,誰也不能得罪,誰也不敢怠慢,隻好自己給自己上滿弦,不敢疲倦地奔忙。

於是早點名在大家的疲憊與痛苦之中仍然進行下去。清晨爆響的鈴聲仍然像錐子一樣刺痛著每一個人,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也麻木了,甚至有一天小王揉著通紅的眼睛走進內勤辦公室說媽的,成毛病了,我六點才躺下,到七點半,怎麽睡不著了,就等著響鈴。”

小徐說這叫條件反射,巴普洛夫學說。”小王打個長長的哈欠去你的吧,我又不是狗。”小徐忍住笑告訴他,因為嚴打會戰,全所同誌都熬了通宵,所長終於同意了政委的意見,今天早晨暫不點名。

小王直著眼睛愣了半晌,扭頭就回宿舍了,邊走邊喊:“我操,事先也不說一聲!”

我們派出所是個老先進單位。老和先進這兩個詞匯搭配在了一起,一定給人一種美人垂暮的感覺,讓人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歎。確實,這幾年我們所是走下坡路的,各項工作指標在全分局都居於中下水平。我們的現任所長和政委倒是雄心勃勃的,很希望重整旗鼓再振雄風。也正是因為這共同的願望,他們保持了最基本的團結。可惜傳統這東西一旦形成了就如同一輛刹車失靈的破車,不可控製地沿著舊路緩緩移動下去,雖不驚心動魄,但也令人淒涼無奈。我們所在長期的先進中形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用句俗話說就是疲,這種疲由老民警們一撥一撥地傳下來,像空氣一樣彌漫在人們周圍,培養出一個個諸如老宛,老張和民警肖的人物。大家都小心翼翼,都循規蹈矩,都懶洋洋的,慢吞吞的,並且都在這懶洋洋慢吞吞中暗藏了一種驕傲:“你小子算什麽?老子當年比你輝煌多了!”這種阿9式的自尊使我們自覺自願地故步自封,對一切新生事物持懷疑觀望態度’在明知落後時又故作輕鬆。麵對這種膠著狀態,頭兒們當然也想了許多辦法,謀求殺出一條生路。例如強行推:“計算機無紙辦公,誰敲不好鍵盤誰就下崗;例如改革警務工作模式,班組不叫班組了一律改稱警區;又例如所長在每天早點名時不斷地提出那些意味深長的題目。可是不管怎樣,我們的派出所仍然像一隻沒刷洗幹淨的舊油瓶子,灌了新油進去,卻依然聞得出舊油底子的怪味兒。

小徐常說人其實是憑感覺生存的。感覺是一種如影隨形的東西,它比我們貼在牆上的規章製度要強大得多。尤其當感覺成為一種思維定式的時候,那麽完了,這個人或這個集體,不可救藥了。小徐常拿老宛做例子,據說他對他所管轄的地段了如指掌,每個居民的胖瘦高矮都爛熟於心,連誰家孩子肚子裏有蛔蟲都知道。老宛是真下了功夫的,白天泡在管界裏,晚上關上門背戶口底簿,他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在那條彎彎曲曲的胡同裏了。老宛其實是個笨人,他這麽玩兒命恰恰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笨。據小徐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傳說,老宛有一次騎車下片,路上忽然感覺車胎沒氣了,他居然想也不想地騎著車彎腰伸手去摸後胎,其結果慘不忍睹便可想而知了。還有一次,老宛把自己六歲的女兒帶到所裏洗澡,毫不遲疑地領著孩子就進了男浴室,嚇得小夥子們捂著私處亂跑,紛紛斥責老宛是個天生不開竅的笨蛋。老宛就是從這些教訓和恥辱中痛切地認識到自己是真笨的,從此咬住了牙往工作上下功夫。小徐每每講到這兒,都會推推眼鏡總結道:“這就是感覺啊同誌們,感覺使老宛脫胎換骨死而後生。”真的,小徐說的沒錯,老宛是滿懷著悲壯的期冀使自己成了典型成了先進的,他的努力再加上一次機遇使他成為我們所乃至全分局的光榮。

使老宛成功的機遇是一起今天看來微不足道的小案子,他的管界裏丟了雙皮鞋。當時盜竊案立案的標準是35元,一雙皮鞋當然夠上標準,何況皮鞋的主人王工程師是要穿這雙皮鞋去見外賓的,這案子就更添加了政治色彩。老宛接到報案時正在吃飯,他放下碗脫門便問:“黑色的?青年式?右腳麵上劃了一道?”工程師驚喜。老宛便咧開嘴笑道我說二林那小子也買不起皮鞋啊。”二林,待業青年,以穿著前衛時髦聞名整條胡同。鞋就這樣在十分鍾之內找回來了。正好在派出所了解情況的分局長目睹了全過程,感興趣地問老宛為什麽對這雙皮鞋這麽熟悉。老宛被問住了,支唔著說不上來,又見所長那期待的目光簡直要蹦出火星來,渾身的冷汗便下來了。分局長再問一句,他的大腦便憋成了一片空白。所長絕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民警忍不住交頭接耳,分局長也有些疑惑自己的問題是不是太傻。突然,就在大家都對老宛失去信心的刹那,老宛像水槍般噴射出一串話來:“這胡同一共有五個人有皮鞋。王工程師是一個。劉校長的愛人那雙是女式的,劉校長自己是雙三接頭。還有同仁醫院的護士二丫,剛從護校畢業就燒包,新買了一雙紅色的。再就是馬福了,自己雖然是個燒鍋爐的,可在印尼有個爹,他有兩雙皮鞋,可自己從來不敢穿,嫌頭太尖了,他說擱文革初期非讓人給剁了不可。”老宛說到這兒見大家的眼睛越瞪越大,便喃喃地停住了,順手抹一把汗。分局長忙說你說下去說下去,我們聽著呢。”所長已經在興奮地搓手了,也鼓勵道老宛,說,說說!”老宛再笨,也明白自己露臉了,渾身上下的筋絡都活潤起來,咧嘴笑著說:“二林那一家子,爺爺拉洋車,爸爸這輩蹬一輪,倆姐姐都在副食店賣醬油。皮鞋?你問問他不露腳趾頭的布鞋穿過幾雙?窮人就這毛病,窮吧,還他媽的惦記享受。你也有那份福”所長的圓臉立刻長了,使勁咳嗽一聲製止老宛。分局長興奮地指著老宛說:“什麽叫為人民服務啊?什麽叫紮根本職工作為黨爭光啊?看見了吧?看見了吧?四人幫被粉碎了,撥亂反正,我們正需要老宛這樣的業務標兵!”他上前抓住老宛的手,握著,親切地說:“希望你帶出一批百家熟來,給咱們分局爭光。”老宛覺得一股熱流從被領導抓著的手一直衝向心髒,眼淚一下子就淌下來了。

老宛的輝煌故事就這樣在二十幾年前開始,至今仍未結束,起碼在他自己的思想意識裏沒有結束。他管過的那條胡同已經拆遷,現在是這座城市的娛樂一條街。老宛還會常常徘徊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間,回憶小胡同當年的滿樹槐花,也許還會偶然想起一兩個曾讓他心動的小家碧玉,如在醫院當小護士的二丫之類。我們的派出所在老宛這麵旗幟的召喚下,當年確實一年一個新台階,從分局的先進直到區裏市裏乃至省裏的先進。聰明或不聰明的民警們,都曾學著老宛的樣子死記硬背,恨不得把自己的管界都溶化在自己的血液裏。派出所成了榜樣,派出所成了標杆,派出所成了這座城市的一個亮點。當年的分局長已經從省公安廳副廳長的位置退休了,當年的派出所長今天是另一個城市的公安局長,當年派給老宛當徒弟的小趙,今天也已經是我們分局的政委。隻有老宛,今天還是老宛,他徘徊在歌廳洗浴中心和餐館之間時難免心生惆悵,他在每天早晨打鈴把我們叫醒時難免有一種惡毒的快感。

如果說老宛是因笨發奮而成名,那麽他仕途上的裹足不前也緣於他的笨。正所謂成也敗也,都在這一念之間的。老宛當年被授予了一係列的榮譽稱號,人卻不敢輕飄,反而更加下力氣工作,把上級要求的四知下狠心自作主張地擴大到六知八知十知甚至什麽都想知道。結果,人漸漸變得癡癡愣愣,張嘴閉嘴人名地名門牌號碼。有很多回,老宛值班接電話,對方說找某某,他答應一聲便把電話掛了,然後去後院宿舍喊人。邊走邊還嘮嘮叨叨地背誦。被喊來的某某見電話已掛斷了,先是氣惱,然後是啼笑皆非。久而久之,老宛的工作生活變得一塌糊塗,口碑也一天天差了。再後來,社會變了,人財物漸漸開始流動,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迅猛。就像一條上遊漲水的河,渾濁、湍急、深不可測,在水位警戒線的上下不時地讓人們心驚肉跳。胡同裏的各類數字也一天三變。一間平房,昨天住的是撿破爛的河南小兩口,今天也許就變成了炸油條的河北單身漢。不要說背,老宛連查都查不過來了。而一旦失去了這個優勢,老宛還能幹什麽呢?老宛還算什麽呢?分局黨委厚待勞模,提拔老宛當副所長,可他連一個工作會議都主持不了。後來又讓他去分局當後勤科長,可他永遠數不清倉庫裏的掃帚拖把。老宛最終還是回到派出所普通民警的崗位上,心有不甘地無可奈何地每天為大家打鈴送水掃院子。

曾經有相當長的時間,老宛為自己的命運悶悶不樂。他以蔑視一切新事物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他不碰計算機,他不聽流行歌曲,他不喝除了白開水以外的任何飲料。他那個女兒早已長大,染黃頭發,穿鬆糕鞋,上衣短得露出肚臍,褲子肥得像兩條麵袋。最讓老宛頭昏而且心疼的,是女兒在舌頭上打了一個針子,一張嘴就亮閃閃地晃人眼睛。老宛和女兒吵了幾次,然後在女兒氣勢洶洶嘻皮笑臉麵前退避三舍。他感覺淒涼,他感覺孤獨,他感覺自己在漸漸地遠離社會而又無能為力。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仍然是派出所的代表,可是代表的巳經是衰落,是退步,是五彩光環的褪色。

有一次小徐找了一堆沒收的盜版光盤在值班的時候放給大家看,其中有一盤伊朗電影《小鞋子》,大家說是沒聽過伊朗還拍電影,放放。可放了一半大家又紛紛嚷嚷沒意思。小徐正要關了機子,卻聽見老宛在人群背後斬釘截鐵地喊:“為什麽不看?多好的片子。”大家驚異從不看外國電影的老宛為什麽對這部片子情有獨鍾,老宛悲憤地說:“你們這群毛孩子啊,我小的時候,就是這麽和弟弟夥穿一雙鞋上學的,窮呀,苦呀。每天早晨我倆猜拳,誰贏了誰穿鞋走。你們哪兒知道這個。”說罷,摔門走了。大家目瞪口呆。半晌,小徐說明白當年老宛為什麽對皮鞋了如指掌了吧?皮鞋是他的情結。”

真的,老宛當年有多少次深情地凝視過他管界裏的那幾雙皮鞋呢?有多少次他趁主人不在時輕輕地愛撫過那幾雙皮鞋呢?老宛從來沒穿過皮鞋。小時候赤腳慣了,他腳肥得穿不進去任何一雙皮鞋,皮鞋是他心裏永遠的痛,是他這一生可望不可及的渴求。老宛曾經的輝煌也緣於皮鞋,皮鞋在他的記憶中銘刻下了永不磨滅的畫麵。老宛的皮鞋,是派出所裏流行的詞組,它代表了一種黯淡而無望的情緒。

如果你去過我們派出所,就一定知道我們派出所的所在地充分表現了我們所說的滄桑感。這是一處北方常見的四合院子,房子很老舊了,過去曾經磨磚對縫的牆壁已經破爛,過去曾經油漆彩畫的棟梁已經斑駁。每一扇門窗都東倒西歪的,推動起來吱呀作響,仿佛一個人關節疼痛時發出的呻吟。每一塊地磚都凹凸不平,人走上去會搖搖擺擺地晃動。我們所長和政委一上任,就設法籌款把院子修整了一下。他們的主觀動機當然是好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從辦公環境燒起來是最容易讓領導和群眾叫好的事兒。可誰都沒想到的是,這次裝修的過程和結果都成了一場噩夢。

首先是正房挖出了一窩白蟻。那是一群氣勢洶洶的家夥,數量多得令人瞠目結舌。當木匠一斧子砍破廠外表完好的木柱時,它們便浩浩****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裏。非常奇怪而令人欽佩的是,它們居然是很有紀律很有秩序的動物,和我們對它們的認識與想象大相徑庭。當陽光照進蟻巢時,白蟻們僅僅慌亂了一小陣,立刻便鎮靜下來,不動聲色地排成了雄壯的隊伍,不動聲色地湧出那棵早已蛀空了的木柱,不動聲色地爬過地麵,爬過瓦礫,爬過人們驚恐而僵硬的腳麵。大家沒法不驚恐,一種你從來沒有重視過的家夥突然讓你不得不重視了,你的感覺隻能是驚恐,白蟻們湧出房門,內勤民警小徐正好抱著文件走到院子裏,白蟻們立刻瞄準了這個漂亮的目標,徑直地向她發起衝鋒。小徐驚叫一聲,一堆文件便撒了手。也多虧了這堆文件,它們毫不留情地把一批白蟻砸成肉醬,有效地提醒它們人類的不可戰勝。這群家夥是懂得審時度勢的,它們立即明白自己占不到便宜,及時調整了戰略並互通了信息,浩浩****的隊伍便繞過小徐向大門衝去了。一張剛剛發下來的通緝令被它們扛著去了,通緝犯那張迷惑的麵孔有規律地聳動著消失在大門口。

從白蟻的出現到它們的逃之夭夭,時間大概是十五分鍾。十五分鍾,我們本來可以幹點兒什麽的,起碼我們可以蹦跳著去踩死一批白蟻,去消滅一批隱藏在我們身邊多年的侵略者。可是我們被成千上萬白蟻構成的氣勢魘住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頭尾相接地無聲無息地鋪天蓋地地走了。我們從它們的隊列上感受到了一種自信,一種眾誌成城的勇氣,一種根本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裏的傲慢。它們太多了,它們變得巳經不是白蟻了,它們已經由於數量眾多而成為不可抗拒的力量。事後,小徐心有餘悸地說想不到數量形成的恐懼感竟然如此強烈。”

接著是夥房裏逮住了兩隻大耗子。這兩隻耗子的身材大到已如同小貓的地步,尤其當它們被人逼到牆角裏鰍開一嘴細牙瞪圓兩隻紅眼的時候,真的讓我們不寒而栗。我們在耗子麵前停下腳步,我們在耗子麵前放下家什,我們在耗子麵前再一次表現出人類的某種渺小和懦弱。耗子不以數量取勝,耗子依仗的是它們絕望的凶殘和畸形的強壯。它們居然有表情,它們的表情可以讓人一目了然進時感到驚恐。當這兩隻耗子剛從它們棲身的洞穴裏被捅出來的時候,正幫助拆灶台的小王還歡呼了一聲。然而,麵對耗子背水一戰的悲壯,愣頭青小王也猶豫了。人和鼠就那麽對峙了一陣,小王訕訕地扔下鐵鍬,回頭對大家說:“一公一母,那母的還揣著崽呢。我看算了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耗子一命起碼也算三級。”大家紛紛點頭,也都就著這個台階下了對對,別太殘忍了,放它們去吧。”那兩隻耗子是極聰明的,它們看出了人的退卻,趁人不備,噌地從人們腿邊竄出去,遠遠地逃了。粗大的尾巴在胖廚子腳麵上掠過,又癢又涼地讓胖子激靈了一下:“哎,不對啊,怎麽對四害也這麽發善心呢?懷孕,那就更不能放過它了,明天生一窩小耗子,更是害人呐。”小王尷尬一笑,搓搓手走了。

小徐聽說了這件事,沒吭聲,心裏卻把耗子和白蟻聯係起來考慮了,不免生出許多關於生態關於人類關於命運等等的哲學性感想,不便對人言說,趁值夜班在網上與網友熱烈討論了一回。

第三件事是在挑房頂時抓住一條蛇。但這條蛇讓老宛堅持放掉了。老宛說:“這種老房子裏的蛇都有靈氣,抓不得。你們看北京故宮,蛇,黃鼠狼,耗子,都是殿神,衝撞了就要倒黴”

所長那天正趕上什麽事不高興,張嘴就衝過去:“你丫還是黨員嗎?”話說完了也覺得不合適,重了,便扭頭走了。老宛呢,裝沒聽見。

派出所就在這樣一種神秘而略帶幾分恐怖色彩的氣氛中完成了簡單的裝修。可是,更讓大家氣憤的事情還在後麵。

先是會議室的天花板在一次全所會時轟然落下。幸虧這天花板是高粱杆架子糊高麗紙的,隻把大家嚇了一跳,並沒傷人。當初裝修隊的包工頭兒說這是老房子,老房子就得用老辦法裝修,紙頂棚才是老傳統呢。大概是那狡猾的包工頭兒早預料到了偷工減料的必然結果,才蓄意炮製了這麽一個老傳統。接著,是粉刷得雪白的牆壁一塊一塊地出現了灰黃色的黴變斑痕,像疥瘡似的在每一個房間裏接二連三地出現,擴大著惡化著,先形成鼓包,再開裂剝落,露出老牆那疏鬆糟爛的牆麵。這簡直是不可容忍的劣質了。那包工頭兒曾熱情洋溢地對我們所長說:“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警察人民愛,裝修完了您看,保證是優質工程,否則您抓我蹲看守所。”這小子當然不會等我們去抓,早不知跑到什麽地方享福去了,肯定還在欺騙著其他的什麽人。所長越想越惱火,血壓高了又低,低了再高,住了醫院也平穩不了。更讓他窩火的是,分局紀委還派人來査賬,問他是不是拿了裝修隊的回扣。所長簡直是七竅生煙,喊著辭職不幹了之類的氣話,在小飯館裏把自己灌得爛醉。幸虧關鍵時刻政委沒有落井下石,而是堅定地站在了所長一邊。事態平息後,兩位所領導推心置腹地談了一回,聯想到白蟻、耗子和蛇,一致認為最可恨的還是這所老房子,它的衰敗它的破爛給派出所天生帶來了一種厄運和一種灰暗的心情。

據胡同裏的老人考證,這所老房子最初是一個軍閥建了養姨太太的。有位牙都掉光了的老爺子含混不清地告訴我們,那位姨太太曾是窯子裏最紅的姑娘,綽號叫做綠牡丹。牡丹豔麗,偏偏冠以綠字,平添幾分清爽宜人的雅致,顯然是哪位文人騷客的靈感。沒牙老爺子的眼睛也是混濁的,隻有在回憶起綠牡丹的美貌時才會放射出一點銳利而明亮的目光。這點亮光配合著含混的敘述,更顯出落花流水的凋零和冷寂。

在人們的回憶與想象中,綠牡丹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長身,細腰,瘦長的小瓜子臉,總是略施粉黛,從不濃妝豔抹。款款地走在大街上,跟在虎背熊腰的軍閥身邊更顯痩小。她的眼睛是細長的,總是低垂著眼皮從不看人。端莊,穩重,矜持,根本不像個青樓女子。那個軍閥沒什麽好描述的,他隻不過是個普通的軍閥而已,人們記住他的隻有一點,就是他對綠牡丹的寵愛。那種愛是溢於言表的,是毫不掩飾的,是發自內心的。他走在大街上,魁偉的身體總是半側著,兩隻暴睛環眼總是盯在綠牡丹身上,溫柔的目光時時愛撫著情人的小臉兒。這樣一個糙人表現出來的愛意相當感人,軍閥和他的小妾是胡同裏的一段佳話。

關於軍閥與綠牡丹的下落沒人知道。也許軍閥在戰亂中兵敗身死,綠牡丹又被賣人娼寮。也許軍閥的大太太終於打上門來,生生拆散了這一對野鴛鴦。也許這第二種猜想是胡同裏的老街坊最不願意接受的,軍閥移情別戀,又拋棄了可憐的綠牡丹。不管哪種結局,綠牡丹都是一個悲劇角色,正像中國女性在曆史上扮演的所有角色一樣,零落成泥碾作塵,從此不知香塚何處。不知道從哪一天幵始,這所院子成了一位京劇刀馬旦的宅子。這是位風風火火的女子,一切舉止都和綠牡丹相反,尤其是兩隻丹鳳眼英氣逼人,總是瞪大著直視對方,流露著天真的無畏和純潔的高傲。這位角兒是世家出身,從小練戲一帆風順,該紅的時候就紅了,除了壓腿吊嗓一點兒苦沒吃過。據說她是個浪**女子,出人她這個院子的男人不計其數;可是又據說她一輩子單身,從未和誰踏上過紅地毯。解放後她是政協委員,是京劇團團長,是文化界乃至政界紅人。要不是“**”,她的這所宅子也不會成了派出所。

刀馬旦今天安靜地躺在郊外的墓地裏,不會有人來和派出所談房子的產權問題,派出所可以永遠在這裏駐紮下去。隻是這所院子的曆史仿佛總是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派出所,綠牡丹的脂香和刀馬旦的歌聲似乎永遠彌漫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我們的政委雖然僅僅是警校畢業但對文史知識有一種偏好,喜歡叫上小徐東拉西扯。他們常常在月光下一個蹲著一個站著,來言去語地談一些文化與曆史的隻鱗片爪。政委經常鼓勵小徐把綠牡丹和刀馬日。寫成電視劇本,說那一定是個挺感人的故事,小徐心裏暗暗覺得政委品位太低,嘴上卻委婉地說:“現在寫妓女和戲子的劇已經少了。”政委說你可以寫的和別人不一樣嘛,我是沒時間,我要有時間我早寫了。”小徐趁機拍馬屁:“政委這麽喜歡文藝,又有才華,不如棄武從文吧。”政委就站起來活動蹲麻了的腿,笑道瞎扯淡瞎扯淡,我是嘴上談兵而已,真要動筆,差遠了。”說著,看著月亮的目光就迷離起來:“這輩子武大郎攀杠子,上下夠不著。刀馬旦不敢比,連綠牡丹那窯姐兒都比咱轟轟烈烈啊。”

我們的話題好像扯遠了。因為我們要說的是派出所,而不是派出所占用的那所房子。就像我們說的是乘客,而不是那輛公共汽車;就像我們說的是那台戲劇,而不是那座劇院。

說派出所的故事,主角自然是我們這群民警;而說民警的故事,又必然說到我們的派出所。派出所和民警,不單單是乘客和公共汽車的關係,而更像是演員與劇院和舞台的關係。派出所就是民警施展才華的舞台,一個民警的喜怒哀樂,一個民警的獎懲升降,一個民警的前途與命運,都與他所供職的派出所密不可分。我們前麵講過,我們所是旗幟的時候,我們這裏的幹部民警一個一個走上了各級領導崗位,而今天,當我們的現任所長和政委分別從兩個不同的派出所調來我們所時,他們不謀而合地在不同場合說過同一句話:“完嘍,這回我算是被打人冷宮了。”冷宮,這樣一個充滿幽怨色彩的名稱,竟與我們的派出所發生聯係,這真是我們所的悲哀。

我們派出所的第一次輝煌是老宛為大家創造的,這故事我們前麵已經講過。所以至今大家對老宛“遠而敬之”。這句成語的反用是治安民警小土發明的,中文係畢業的小徐給予了充分的肯定:“這麽說準確地表達了我們對老宛的感情,比敬而遠之親切多了。”小王得到了女同胞的表揚,很是得意了幾天。我們派出所的第二次輝煌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後期,因為所裏出了位烈士。其時我們所已經出現了走下坡路的跡象,而烈士的鮮血再一次把我們這麵旗幟染得通紅,同時掩蓋了許多今天看起來是很危險的苗頭。

烈士丁其實是個很普通的人。說實在的,我們派出所民警又有哪個是不普通的?就算小徐讀過大學中文係,可她也不過是個湖南鄉下妹子,當年進北京上學是擔著扁擔去的。可是話說回來,烈士丁是太普通了點兒,他的普通和大家不一樣,和老宛、老肖、小徐等等都不一樣。他不笨,不像老宛,沒有什麽笑柄讓大家流傳。他不裝聰明,不像老肖,沒有什麽故作深沉的言語。他更不像小徐等等,他死的時候生活還沒有今天這麽絢麗多彩,所以思想也就沒那麽複雜前衛。丁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活著的時候就像幽靈,瘦高,蒼白,飄浮而來飄浮而去,有他不多沒他不少,沒什麽轟轟烈烈的業績也沒捅過什麽漏子。丁最早是個工人,街道毛刷廠洗豬鬃的,後來被派到派出所當聯防隊員,整天跟著民警在管界裏巡邏,值夜班。關於聯防隊員的種種我們後邊還要介紹,這裏隻說一點,那就是聯防隊員的水平其實是良莠不齊的。然而丁卻是個很可靠的人物。他沉默,也就不會出去胡吹亂侃;他沉默,也就不會惹帶班師傅生氣。聯防隊員們都依循著工廠的習慣,管帶班民警叫師傅。民警們是挺願意當師傅的,首先是有一種權力感,可以指揮著十幾個乃至幾十個人,比所長還顯得神氣;其次是可以放鬆自己,反正聯防隊員都是些小工廠的工人、商店的售貨員、小機關的清潔工之類,沒什麽組織紀律性,在他們麵前自然而然地也就隨便了,隨意了;再次是工作輕鬆,通常是上夜班,四處轉轉,小飯館坐坐,然後在天際泛起亮色時回所睡覺。抓住個晝伏夜出的毛賊,大家便高興一陣,沒有,也許到河邊用手電筒照照那些親熱的男女,找找刺激。聯防隊員們普遍熱愛這份工作,更喜歡時常回原單位去侃個段子,從工友們的眼神裏看出點羨慕和敬佩,自己獲得一種滿足。但是,聯防隊員們工作業績好的也不多,一是素質差,二是不安心。這種不安心和滿足感並不矛盾,反而是相輔相成。滿足感減弱時想到自己畢竟是臨時工,畢竟是穿不上警服,畢竟是當民警們開大會時自己隻算個旁聽,也就更強烈地不安心了,也就放縱了自己,用吊兒郎當來回應民警們的管理和指揮,從而成為民警們不可缺少的幫手和永遠不放心的惹事精。丁則不然,丁的沉默背後是一種踏實穩重,是一種正直可靠,是一種憨外秀中。於是,當有一天公安局破格從聯防隊員中挑選一批民警時,廠便成了被招收的第一人,而他犧牲的日子僅僅是他正式穿上警服之後的第二十三天。

今天回過頭審視丁犧牲那一天的點點滴滴,我們確實有不少失誤。我們前麵講過,是丁的鮮血掩蓋了這些失誤,而這些失誤中的某些正是導致丁犧牲的原因。那時老宛的百家熟工作法正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從所長到民警正處於無所適從的茫然之中。我們用以填補茫然帶來的空虛的,僅僅是我們強作鎮靜的自尊。因此,悲劇就從中孕育而成了,到丁犧牲的那天,算是正式公演。

第一個失誤是出現在那天之前的,這失誤便是丁未經任何培訓時當了民警。也就是說,他昨大還是聯防隊員今大就成了民警,他昨天還沒資格參加什麽大的行動可今天就揣著手槍去抓人了。分局是組織了培訓的,可丁沒去,所長沒讓他去。因為丁是先進所的聯防隊員,也沾了先進的光而有了特殊權力。他自己對培訓沒在意,所領導也沒在意,而分局也忽略了他們的沒在意。這反映出一種情緒,一種傲慢和鬆懈。接下去,我們便來到那一天。那一天晚上丁動手打了人,他打了一個被從公共廁所掏出來的“兔子”。“兔子”是同性戀者的綽號,而同性戀是很讓民警們蔑視的一類現象。那個同性戀者濃妝豔抹,而脂粉下隱隱約約的胡子茬兒更令人厭惡。洵問,做筆錄,丁突然毫無征兆地衝上去給了他一腳,又捅了他兩拳。那“兔子”捏著嗓子喊救命,把在場的人都逗樂了。就在大家的嘻嘻哈哈中也就沒人注意丁的動手動腳了,大家都寬容了丁的違紀而就沒人製止丁去參加第二次行動。這種寬容其實也反映了一種情緒,一種放縱和麻痹。事後,大家都表示不理解丁那天晚上為什麽那麽衝動,他仍然沉默,可沉默的雙眸裏有一種暴烈,沉默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冷笑。那天他很反常。這種反常後來使丁的烈士稱號評定產生了一點異議,有人說:一個違紀的人怎麽可以評為烈士呢?但是,這種議論很快就落了下風,然後平息下去。因為丁畢竟死了,死掩蓋了所有缺點而隻剩下一個完人。而且我們是先進派出所,我們需要一個烈士。

回憶丁犧牲的過程,所有人都在心裏暗暗為他惋惜。那天晚上丁的衝動一直奇怪地延續著,當大家去抓那夥打架鬥毆的小流氓時他一直怒氣衝衝地衝在前麵。他帶著槍,可他沒掏槍,甚至可能他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帶著槍。他是第一次有資格帶槍執行公務。這其實是那天晚上最致命的一個失誤。當他抓住一個流氓的肩膀時那流氓轉身就利索地給了他一刀。他當時便倒下了,便咽氣了,便再也不能去值班去巡邏去幽靈般的飄浮了。他的心髒幾乎被鋒利的刀切成兩半。從那一刻起他變成了一張凝固的照片,至今懸掛在我們派出所的會議室裏。

直至有一天,烈士丁的遺孀提出了結婚申請。

當時遺孀還在我們分局的食堂工作。和她的亡夫相反,她是個胖嘟嘟的女人。胖而紅潤,便使她看上去總帶著幾分羞澀和愚笨。她的結婚申請不亞於一個晴天霹靂,把整個分局都驚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我們派出所,盡管丁已犧牲了兩年,可我們仍然認為他屍骨未寒,認為他遭遇了最可恨的背叛。老宛甚至慷慨激昂地說問問那胖娘們兒,她敢不敢到咱們所來?敢不敢站到她老公麵前?敢不敢對她老公再說一遍她要改嫁?”

等到我們知道了遺孀的戀人是誰,我們就更憤怒了。他竟是分局食堂那個炸肉丸子的胖師傅。他們怎麽可以結合呢?他們怎麽可以戀愛呢?他們除了胖以外沒有一點般配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到有關部門反映了自己的憤慨,不知道有多少人對這對可憐的戀人冷眼相對。那段時間裏,這兩個胖子沉默了,他們沉默地上班,又沉默地離去。在工作時間,他們則沉默地切菜、揉麵、賣飯、炸肉丸子。政治處和分局領導們顯然也不支持他們,他們的結婚申請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領導們仿佛是用沉默回應這一對戀人的沉默。終於有一天,烈士丁的父親老丁拄著拐杖來到分局,推開了分局長的門。

所有的喉嚨都啞了。所有的嘴巴都閉不上了。所有的念頭都魘住了。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間仿佛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烈士丁其實還是個有七情六欲的普普通通的家夥。

有人說,就在那一瞬,丁在他的照片裏笑了一下,笑得挺美。

遺孀再是遺孀,她嫁給了胖師傅,調到了另一個分局的派出所。她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了,她似乎和派出所和烈士丁都沒關係了。然而有一天,有人說在烈士丁的墓碑前看到了那一對胖而羞澀愚笨的新人,他們顯得挺幸福。

丁的照片仍然在會議室裏懸掛著。烈士兒子小丁的學費我們仍然籌集,然而據說被那對胖夫婦捐給了希望工程,他們說,他們養得起兒子。

烈士的故事到這裏該畫上句號了。俗話說,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那麽既然遺孀和胖廚子的新生活很幸福,大家還有什麽可說的呢?每個人都覺得興味索然。每個人都感到一種倖悻。隻有政治處的同誌們仍抓著丁不放,永遠把他的事跡當做新民警上崗前的教育培訓內容。女民警小徐來所裏報到之前就受過這樣的教育,她為自己被分配到烈士生前工作過的單位而自豪。所以,一到所裏,她便到會議室瞻仰了烈士的遺容,決心踏著烈士的足跡,做一個合格的民警。內勤組長吳大姐是那種熱情似火的中年女人,一向把所有男民警都當做自己的親弟弟,包括所長和政委。如今來了個戴眼鏡的清秀妹妹,吳大姐的熱情便表現得更充分,狂轟濫炸般地在最短時間內把派出所的一切告訴了小徐。從綠牡丹到刀馬旦,從老宛的皮鞋到前任所長的報紙。關於烈士丁的風流韻事是夜裏十二點在女宿舍的雙層**講的,它驅走了小徐那濃濃的睡意,引發了她長達半宿的浮想聯翩。當吳大姐心滿意足地發出鼾聲時,年輕的女孩兒在上鋪灑下了幾滴不鹹不淡的淚水。

小徐到我們派出所之後先當了一段外勤民警,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社區民警。在我們這座城市,曆史上有過三次女外勤民警。第一次是1958年,當年的女民警今天都已經退休回家享受奶奶或姥姥的待遇了。她們當時的出現無疑是大躍進的產物,是那個狂熱時代的一種標誌。解放了,幹社會主義了,女人還有什麽和男人不一樣的?火車都敢開,何況當一個小小的戶籍民警。她們的消失是60年代初,和她們的出現一樣,也打著時代的殘酷烙印。吃不飽飯了,營養不良了,她們比男民警更明顯地表現出了饑荒的後果。於是,她們被紛紛地調冋科室。當時的領導講:好歹那兒比下管界輕鬆一點吧,還省糧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