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002
我和小邰將來會有這麽一個房間嗎?房間當然會有的,但是他不會同意買四個大書櫃,他也不會在書櫃上擺陶馬、筆筒,他會隨隨便便擱上扳手啦、鉗子啦、螺絲帽啦什麽的,我可不讓他放那些破爛玩藝兒,我也要弄點兒文雅”的東西放上。
哥哥和嫂子進來了。哥哥從食品櫃裏給我找糖吃,一低頭,我看到他的頭發那麽稀,使得頭皮隱隱約約好像腫起來似的發亮。哥哥已經三十多歲了,才剛剛畢業、剛剛結婚。他也真不容易,下鄉那麽多年,後來到中學當代課老師,後來又自己考上了大學,頭發能不謝頂嗎?他的頭發稀是稀,修剪的式樣倒挺不錯,青年無縫式?大背?反正挺夠學者“範兒”的,文雅。回頭,也讓小邰到理發館理這個樣式看看。
“小曼,你最近怎麽樣?哥哥問我。
“什麽怎麽樣?”我眯著眼兒反問他,他的話問得真含混,是問我工作怎麽樣?身體怎麽樣?還是和小邰的事兒怎麽樣?……哥哥不敢和我對視,他轉而望著新嫂子,笑了。他一定是從媽媽那兒知道了我的事情的,而且媽媽會告訴他,不要和我吵。哼,在家裏誰敢和我吵?當然啦,我不會和哥哥吵,今天是哥哥結婚的日子。
“佩雲,”哥哥向嫂子說,“妹妹和你同歲,按中學畢業的時間算,還是同一屆呢。”
“唔,咱們今年都是二十七歲。”嫂子推推眼鏡,坐到我身邊和我套近乎,“你是幾月份生的?”
討厭!幹嘛老是提到年齡?爸爸、媽媽、朋友、同事……和我一談起來,總是扯到“你二十幾啦”,再往後問的話,也總是千篇一律。
“你有對象了沒有?”我衝著嫂子做了個鬼臉。你們不是兜固子想轉到這個話題上嗎?幹脆我替你們說出剩下的。
嫂子又推推眼鏡,漲紅了臉,尷尬地望著哥哥。哈哈,大學生也讓我給“堵住”了。哥哥嫂子一定是商量好的,要在什麽“婚姻問題”上規勸我。他們互相遞著眼色,哥哥說不下去,就由嫂子來說;嫂子說不下去,就該哥哥接腔了。
“小曼,昕說……聽說你工作和學習都很努力,我很高興。”哥哥又轉了話題。
“是啊,你的學習和生活上需要什麽幫助的話,可以告訴我們。”嫂子在旁邊幫著腔,她又推了推眼鏡,方才,她臉上那因尷尬而現出的紅色消失了。她很寬厚地望著我。
我忽然感到煩躁得發熱,他們在“體諒”我,“可憐”我!我知道,別人都愛背後說些“老姑娘脾氣怪”啦,“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啦什麽的。我知道你們那寬厚的態度下隱含著的意思。你們把我看成了什麽人?我才不需要你們的“可憐”呢!“謝謝你們的關心。不過我聽說,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並不需要公雞打鳴。”
說完這句話,有好一陣子,大家都不“打鳴”了。嫂子仍舊在推她的眼鏡。我忽然感到,她這副眼鏡很別致:鏡片略略成六角形,很大,還帶點兒淡淡的茶色。在她那白白的寬寬的臉龐上,就像開了兩朵淡墨色的花。特雅!
“你的眼鏡多少度?”我問她。
“七百度近視,還有點兒散光。”嫂子一定很奇怪,我怎麽把話忽然岔到眼鏡上了。“不戴眼鏡看不清東西,這是,書的報複。”
她想和我搞好關係,把眼鏡摘下來遞給我瞧。我的雙眼視力都是一點零左右,大概有一百度近視?我也應該配上這樣一副眼鏡,戴上真雅。
我戴上了那眼鏡,哥哥、嫂子都像龐然大物一樣堵在我的眼前,我的頭有些發眩了。“喲,喲,不行!戴著頭暈!”我摘下眼鏡,嘻嘻哈哈地笑著。
他們不失時機地立刻隨著我笑起來,哥哥就在這種忽然出現的融洽氣氛裏開始了他的演說。據說,他在大學裏“競選”過學生會主席,他就是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來贏得選票的嗎?
“按照最高的理想原則,男女之間的愛情問題應該成為僅僅和當事人有關而社會勿需幹涉的私事。按照最高的道德標準,人們選擇配偶的時候,除了相互的愛慕以外,不應該再有別的動機。
“然而遺憾的是,在我們現有的社會條件下,存在著城鄉之間、工農之間、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的差別。因而,家庭與家庭之間、人與人之間在政治地位、在經濟地位,在文化教養上都是存在著差別的。人們在選擇配偶的時候,二般是在條件與自己相似或相近的圈子裏進行選擇。這是現實的無可非議的。
“我認為,我們的根本任務並不是支持那些敢於向社會公認的一般原則挑戰的叛逆者,而是要通過二代一代人的努力來消滅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那些社會差別:“得啦,得啦!”我捂住了耳朵,“你這番演說留著到新的工作單位去宣講吧,我不聽!”
“不過,我還沒說完。在任何社會都有那種敢於衝破世俗觀念追求理想愛情的人,如果我們家裏有的話,我會站在支持和同情的立場……”
原來是這麽回事,哥哥願意同情支持我。可是,我算叛逆者嗎?我的愛情“理想”嗎?我不知道。該輪到我把話岔開了。“哥哥,你們書櫃上放的那是誰的塑像?”“是位作家的。”“噢!”我拍了一下手,我猜對嘍,“是莎士比亞吧?”“不,是巴爾紮克,法國作家。”
“送給我吧。”
哥哥望了望嫂子,嫂子毫不猶豫地把塑像拿下來親手遞給我。
我心裏一熱,覺得自己對她也太“那個”點兒了。於是,我抱著塑像走的時候,笑著將她的胳膊也抱了一下。
小邰到打字室來,我指著塑像問他“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他搖搖頭。
“巴爾紮克,法國大作家。”這塑像放在打字機對麵的文件櫃上,給屋子裏增添了一種典雅的氣築。“古得衣紋擰!”這是晚上起來,我和他約定過,兩人在一起時,盡量說英語。
“古得衣紋擰。”
還不錯,他總算能說出來了“我回‘後母’了,見到了‘嘴補襪帶兒’。”
小邰沒有反應,他準是沒記住(家),和(兄弟),這兩個詞。他低著頭,隻顧用一團棉紗擦著手,擦呀擦的如果他到理發館理一個“大背頭”,能變成哥哥那種模樣嗎?我一邊想象著,一邊說他,“給你說過,別用棉紗當手絹,給你買的手絹呢?”
“嗯,在這兒呢。”他從口袋裏掏出手絹來讓我看了看,又放回口袋裏。?“哥哥和我談起,咱們倆‘勒捂’的事啦。”
他沒聽懂,但一定猜出了是什麽意思。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地:然而很堅決地說:“我父親從縣裏來信說,我們都不小了,他問我啥時候結婚。”他一邊說,一邊仍舊用那棉紗擦著手。
要命!哪有一點兒浪漫色彩,簡直俗不可耐。我心裏竟沒有產生今毯小說中寫的那種激動難抑的感覺,隻覺得屋裏氣悶。“結婚是愛情的墳墓。”我的回答像詩一樣含蓄。
他並沒有用那種同樣含著詩意的話語回答我,隻是固執地望著我說:“機關的司機班長告訴我,讓我到上海去接輛新上海轎車,我想,順便把咱們該買的東西買了。”
去上海,有轎車!多好的機會,我和他一起去散散心,心情也許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