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辦公樓這空****的大廳實象是個舞台。大廳的玻璃門象麵大鏡子,映出人的影子來。站好丁字步,微微地笑一笑,象演出一祥。“啊——,啊——”哎喲,響亮的聲音大廳裏容納不下,竟然溢滿了深幽幽的樓道。回聲是多麽悠長,多麽動人嗬!哼:在文工團的時候,有人還說我發聲有鼻音,“暗悶”、“缺乏光彩”呢。電影《大篷車》裏的女高音獨唱,調的高音。我都能頂得起來!
小夥子們的眼睛盯著我,我不出場他們決不罷休。
黑母雞飛到哪裏去了?
咕裏嗒紮紮紮紮紮紮嚕嚕……
“咕裏嗒紮紮……”這幾個襯詞音調最高,最難唱出味來。瞎,一般的女孩子唱到這兒都要低八度,可我唱著毫不費力——喲,玻璃門映出我的姿態不太釋,脖子伸得有點兒長。再唱的時候要注意,下頜收回,這個樣。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真叫我啼笑皆非。
嗒——啊——嗨——可惜沒有觀眾,我的“傷兵”小王不在……
怎麽?樓道的盡頭,忽然出現了一個入影,他慢慢地向我走來。哎喲,他長得太象小王了!方方的臉盤也是那麽端正、白淨,濃眉大眼,甚至頭發還有點兒卷曲。
他,一定是被我的歌聲吸引來的。
邰辛:“衝破大風雪,我們坐在雪橇上。”
奔馳過田野,歡笑又歌唱。
打字員彭曼的嗓子還真不錯。她唱的這首《大篷車》裏的插曲,我聽著和廣播裏放的差不多。瞧她那樣兒,還真夠文藝“範兒”的。
“喂,小彭,再來一個。夠味,專業水平。”我開著玩笑。
她笑了:“我本來就是文工團的嘛。”
“前幾天北京來的歌舞團在省體育館演出,我聽著也就那樣。還八毛錢一張票呢。”
“你是專門來聽我唱的?我這兒可不賣學,你走吧。”彭曼躊躇自得地說。她那樣子明明是還想唱給人聽哩,卻開玩笑假裝要趕我走。
“哎哎,我可不是聽卻你唱歌才來的嗬。我是來值班的,小幸值班,這個星期天輪到我了。”
原來,彭曼也是來值班的。坐著沒事兒幹可真無聊,司機這行,開起車來沒有一分鍾走神的空兒。車一停,咱就要用棉紗擦擦車身,再不就是檢查檢查油路、水路呀什麽的,手從來不閑,習慣了。這會兒坐在那兒,我的手拿著團棉紗不自覺地擦著牆。“嘻嘻,你幹什麽呀?”彭曼抓住了我的手。
我哆嗦了一下,忙把手抽回來。“我呀,擦車哩。”
我又不是那扇可以當鏡子使的玻璃門,她為什麽總是笑眯眯地望著我?還時而把腦瓜偏到左邊,時而把腦瓜偏到右邊。她的頭發旋轉著盤成了日本式的“富士髻”,她好像在照鏡子看哩。
我當然不是鏡子,她是在看我!我心裏忽然有點兒發毛,摸了摸腦袋說:“怎,怎麽?是不是我頭上有……”我疑心,可能是檢査車底時,頭發沾上了油呢。
“你,很像我過去在部隊認識的一個人!”她異樣地眯著眼睛,在鼻子尖前豎起了一根細長的手指,組成了一個倒置的感歎號。
像誰?她不說,卻問我:“你也喜歡唱歌嗎?”
“有時候也吼幾句,覺得比抽煙還痛快。”
“你最喜歡哪首歌?”
“《鈴兒響叮當》。”
“哦,你唱給我聽聽。”
“唱不好。”
“你唱吧。唱不好,就拜我當老師嘛。”她好大口氣,我唱了。衝破大風雪我們坐在雪橇上,奔馳過田野歡笑又歌唱。
鈴兒響叮當,令人精神多歡暢。
今晚滑雪多快樂把滑雪歌兒唱……
“你的中音區音色不錯,但是有喉音。高音是‘白聲’喊出來的。應該把下齶和舌根放鬆,軟齶自然向上抬起,采用胸腹聯合呼吸法,找到呼吸支點。這樣,米——來——多——”
她很認真地撮起嘴,像要吮吸一個香甜的軟柿子。她要我學一遍。於是,我也吸溜了一回“軟柿子”。
如同幼兒園的阿姨看到小朋友學會了1加1等於2,她高興地拍著手說:“對,對。我再教你唱高音,要找到頭腔共鳴區。這樣,索——米——”
她唱得真響亮,然而聲音波動著,像是我開的那輛轎車前麵的小紅綢旗在疾速的風中抖動。一條淡藍色的血管悄悄在她那細長的脖子上隱現了一下,旋即消失了,她要我唱高音,我唱出的髙音也是這麽剛一露頭就消失了。
她很寬容地笑了笑,“唱不上去,沒關係,我以後慢慢教你練習吧。不過,《鈴兒響叮當》這首歌太簡單了,其實算不上什麽正兒八經的歌曲,這是外國人喝酒碰杯時唱著助興的歌。就像咱們國家的民間小調一樣。”
她真博學,什麽都知道。
“可是,我喜歡這首歌。”我說。
“為什麽?”
怎麽說呢?一唱起這首歌,我的身子就會不由自主地輕輕晃動起來。那一跳一跳的輕輕快快的節奏,那洋洋自得的調子,不就象是咱摸著方向盤神氣活現地坐在駕駛室裏麽?這歌簡直就是專給咱司機寫的,當然,那不是坐在雪橇上,是坐在咱的駕駛室裏。嗨,蓋了帽啦!一換檔,把油門踩到底——七十邁!野外的大公路又寬又平,像飛機跑道一樣,我的大“解放”要是安上翅膀,肯定能象三叉戟一樣飛起來!
當然啦,咱喜歡開大“解放”。爸爸開了一輩子大卡車,參加過抗美援朝。還開車支援過西藏建設。咱一到運輸公司車隊,就是開的大“解放”,運貨跑長途。後來,咱們交通廳陳廳長到運輸公司車隊“抓點兒”,說我技術好、聰明機靈,把我給調到機關開“上海”轎車。這小螞蚱車開著不過癮,城裏街道上到處都是人,你車頭的保險杠頂著他們的屁股了,他們還象逛公園似的不慌不忙地悠著走。你要是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吃了紅燈,一路上所有十字路口的紅燈都掐準了點兒等著你,跟在別的汽車後麵吃灰,要多憋氣有多憋氣。
一唱起《鈴兒響叮當》,我就想起開著大卡車在田野上瘋跑的那個痛快勁兒!“衝破大風雪,我們坐在雪橇上,奔馳過田野,歡笑又唱歌……”風老是在我的耳朵根上使勁兒地吼,路邊大白楊樹乖乖地立正站著,像是迎接國賓的儀仗隊。我就這麽自自在在,神神氣氣地檢閱著他們。大公路永遠望不到盡頭,率遠跑不完。我隻想永遠這麽跑下去,看看前麵究竟是什麽在等著我……這樣的日子,那才是老頭吃牛肉幹兒,越嚼越有味呐!
彭曼聽呆了,她仰著臉望著玻璃窗外,好像要竭力看到外麵的什麽東西似的,大眼睛上如同蒙了一層霧。她問我:“坐在大卡車的駕駛樓裏到處跑,一定是很有意思的吧?”
我說:“那當然啦。坐在大卡車上跑長途,就好像是劃著船到處漂遊一樣。”
人家的小孩都是從小睡搖籃、小竹車什麽的,我可是打小就坐大卡車的駕駛樓。我父親那時老開車跑長途,到東北裝圓木、去西安拉機床、下雲南、闖口外……什麽地方沒跑過?
大卡車的那個被璃窗呀,可比電影的銀幕好瞧多了。東北那雪,嗬家夥,比棉被胎還厚。父親用細麻繩捆住大墨鏡的腿兒,纏在我的頭上,說是怕我把眼睛瞅瞎。有一回運機器到內蒙,經過烏蘭哈拉牧場時,車拋了錨。晚上,我們在草原上過夜半夜裏,就聽到好多小孩在哭,我隔著車窗四下瞅瞅,嗬家夥!草叢裏好多藍幽幽的螢火蟲,不,比螢火蟲大,是小燈籠。父親打開車大燈一瞧,乖乖兒,是一群一群的狼!拚命按喇叭,它們也不跑。你是在動物園鐵籠子裏瞧過狼的吧?我們可是被關在駕駛室那個鐵籠子裏,讓狼在瞧我們!
約摸有一年多的時間,父親老是開車往西安跑。每天一到晚上,我們就能趕到一個縣城裏,可中午那頓飯,總是在路上吃。父親好象算準了時間,太陽一爬到正頭頂上,他準定把車開到一個叫渭川鎮的十字街上,領我去吃羊肉泡饃。十字街口的那家羊肉泡饃店門前有兩棵大槐樹,怪模怪樣地鼓著肚子。賣羊肉泡饃的這個店裏的女服務員,也是個鼓著肚子的胖女人。大概是她的羊肉泡饃的味道特別好吧,路旁停靠的大卡車排得比火車還長。司機們從她手裏端過象小磁盆似的大粗碗時,都愛罵罵咧咧地擰她幾下。這個胖婦人挺喜歡我,老愛抱住我親。她臉上油膩膩的,每回都弄得我腮幫上發粘,如同擦了厚厚的香脂一般。我不喜歡吃她的羊肉泡饃,那會辣得我張著嘴象小狗一樣直哈氣。但是,我喜歡她“乖乖娃,乖乖娃”的低低喚我的聲音。聞到她頭發縫裏的油煙味,我直要哭。我想媽媽……
“你媽媽呢?”彭曼托著腮問我,“她怎麽不管總是你爸爸帶著你四處跑?”
我望了望彭曼,她的眼神是那麽溫和。我忽然感到,她好像是我的姐姐,或是我的妹妹。雖然,我是既無姐姐也無妹妹的。
“我媽媽......爸爸經常開車出去,她,跟別人過了……”這話我從來沒給旁人說過,卻不知道為什麽要說給她聽。
田螺螺:“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它剛發芽。”
我在機關食堂剛剛把第二天蒸饅頭的麵揉好發上,彭曼就來找我了。她很神秘地敲敲玻璃窗,招招手要我出來。看那樣子,是有什麽事要告訴我,卻又不願讓別的師傅知道。
“螺螺,到我的打字室來,快點兒!”她低低地說一句,掉頭就走。我在後麵跟著,像電影裏演的那種聽到秘密接頭暗語時的情景一樣。
在打字室的門前我停了腳。我不敢進去,因為有一回我探頭探腦地想看看屋裏的那台“叭噠叭噠”響的打字機,彭曼卻“篤篤”地敲打著硬牛皮鞋底走過來說:“對不起。這是機要部門,外人是不許進的。”
我結結巴巴地道著歉想解釋什麽,但啥也沒有說出來。我當然不是想打探什麽機密啦,我隻不過很喜歡那張小小的桌子;喜歡那脖子長長、勾著腦袋的小台燈;喜歡那有著密密麻麻空格,嵌滿奧秘莫辨的鉛字的鐵盤,喜歡那象發報機一樣“噠噠”響的打字鍵……
但是,這一切都被彭曼掩住的門隔開了。
而眼下,彭曼卻親手打開門,親昵地拉著我說:“瞧你,還愣什麽?快進來呀!”
我進來了,但隻能踮起腳溜著牆根兒走。這是幹什麽呀?室內鋪滿了報紙,在報紙上,攤開了一床沒有縫好的被褥。
“你能把它縫起來嗎?一個小時之內!”
她總是這樣說話的,像是下命令交代任務一樣。我蹲下去掂了掂那床被子。被麵整個縫斜了,被裏子邊上的針角長長短短,時深時淺,有幾處還露出了棉胎來,仿佛是露了餡的包子。
我忍不住笑了,她也笑起來,但笑得很疲憊,嘴角鬆鬆地扯了幾下,眼皮兒挺吃力地撲閃著。她歪坐在椅子上,用手攏了攏額前濕淋淋的劉海,她被這床被子給折騰苦了,也怪可憐的。
“誰的被子?”我一邊紉針,一邊間“你猜猜。”
“我猜呀,反正不是你的。你不說算了,機要部門的事情,我不打聽。”
“你怎麽知道不是我的,你怎麽知道不是我的?你呀,看著老實,其實鬼著呢!”她嬌嗔地起嘴。
“要是你自己的,你還不早讓家裏入洗了縫好,何必偷偷摸摸地躲在這裏,幹自己做不了時事呢?”
“誰說我做不了啦?誰說我做不了啦?我在部隊時,就是自己拆洗被褥的。那被子設計得科學,就跟一個大袋一樣,隻要把棉胎裝進去,縫一道就行了。哪像這種被子,中間縫,四邊兒包,難弄死了!”
她這人,和你開玩笑也像吵架一樣,要爭個髙低。我笑了笑,動手拆掉她縫的那些七扭八歪的線,重新鋪正了被裏和被麵,開始縫起來,棉胎是新的,又鬆又軟,穿針引線毫不費力。彭曼挨近我坐下,羨慕地說:“你的手真巧。我昨天中午在機關食堂吃了你包的小包子,皮薄餡多,包子皮的上邊兒捏得像百褶裙一樣漂亮。我星期天在家跟媽媽一起包過包子,怎麽都捏不好,上麵老是一個大麵疙瘩,死難吃。”
“包包子算個啥,我是跟我父親學的。“怪不得呢。對,聽說了,你父親就是機關食堂原來的那個白白胖胖樂嗬嗬像老壽星一樣的炊事員老田。你是頂他替他來的吧?你長得可真像他。”
我已經縫好了四個邊,開始最後在被子中間“行線”了。
“速度真快。來,慰勞慰勞你。”她誠心誠意地拿塊糖,硬塞進我的嘴裏。苦,是塊巧克力。我想嚼一嚼趕快咽下去,喲,又辣又衝鼻子,糖心裏是酒……
被子很快縫好疊了起來。彭曼要我坐在她的小桌邊,給我衝了一杯麥乳精。她望了望我,說不準是自嘲還是誇耀地說:“本來我也能學會縫縫補補的,可惜我出來工作太早了幾歲,眼下現學現賣晚了一點兒,嘻嘻,慢半拍。”
我說,我十三歲就幫媽媽給全家拆洗和縫套被子、棉衣了。家裏兩個哥哥兩個弟弟,我是唯一的女孩,是母親做家務的唯一的幫手。
彭曼聽了,感歎地說:“喲,你什麽活都得做呀!你會打毛衣嗎?”
“嗯,會。”
這說嘛。我和哥哥弟弟都小的時候,家裏隻有父親一個人工作,母親常攬一些給別人打毛衣的活來掙些錢貼補家用。母親連讓哥哥在我們家住的小胡同口牆土釘了塊牌子。上麵寫著“代織毛衣、式樣美觀、收費合理”我還沒上初中酌時候,就會打“平針”了。
彭曼高興地摟著我的肩膀說:“哎,求你再替我做一件事情好嗎?我早就想給弟弟打一件毛背心,我把毛線買回來,你給幫幫忙吧”
這算不了什麽。我問她:“你要什麽針兒?平針?上下針?真元寶?假元寶?要什麽花?鳳尾?蝴堞?水草?樹葉?還是**、大麻花什麽的……”
“哎呀,當然是什麽最好要什麽樣的!”她拍著手輕快地在屋裏打了個旋兒,毫不經意地把我麵前的那杯麥乳精喝下去了,“咱們倆玩什麽呢?”她想了想,好像要為我做一件什麽事來回報我。“對,我來教你唱個歌吧,我也是剛剛學會的,可好聽了。《蝸牛和黃鸝鳥》。”
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阿嫩阿綠它剛發穿。我會唱的,我接了上去。
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你會唱呀?”
“在高中上學時,我們班女同學都學會了。”
她有點兒掃興:“那咱們一對,我教你學打字吧?”
“當然,太好啦!”我叫了起來。
我終於坐在了那小小的寫字台前,彭曼為我開亮了精巧的台燈,打字機鍍鉻的機架立刻閃著高貴的光,板著臉的字盤用無數冷冷鈞小限睛望著我。我膽怯得手足無措。
“找找你的名字吧。”彭曼指指密密麻麻的字盤說,“把田螺螺三個字先打出來。”
我的天!我怎麽一個字都不認得?那上麵的字,都是顛倒的!
“諾,瞧我的。”彭曼靈巧地彈動著纖細的手指,卷筒上的打字紙變魔術似的立刻顯出了“田螺螺”三個字。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跳出來的。
這裏有二千四百多個鉛字,不那麽簡單。我死背硬記過字盤的排列格式,差不多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呐!”彭曼頗為得意地說你別急,慢慢跟我學吧。”
邰辛:“鈴兒響叮哇,令人精神多歡暢,今晚滑雪多快樂把滑雪歌兒唱。”
我出車的時候,從來沒有懼怕過什麽風雨啦,雷電啦之類的玩藝兒。打雷閃電就往桌子底下鑽,是幼兒園小娃娃們的本事。是,在彭瑩麵前我好像變成了膽怯的小孩子,她那種無遮無蓋、風雨雷電一樣迅猛狂烈的感情,使我常常生出鑽到桌子底下去的念頭。
“喂,小邰!你的被子給你拆洗好了,拿去蓋吧。你這被子蓋得像鏽鐵片一樣,記住,以後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澡。晚上不洗臉不洗腳不許上床睡覺!”
“喂,這是我給你的毛背心,拿去穿吧。記住,天冷擺弄車的時候不許脫它,當心肚子著涼!”
“喂,晚上七時整到西關橋等我。不許遲到!”
她對我說話全是命令式的,仿佛是位不可抗拒的女王。
終於有一天,她命令我說:“星期天上午九時整,到我們家裏來,聽清楚沒有?”“嗯。”我點點頭。我去了,惶惶地,如同開車走上了一條陌生的路,不知道前麵有什麽在等著我。
“媽,這是小邰……”彭曼介紹我的時候,她的臉好像騫然扭亮的落地燈的紅紗罩,而我的心像跑了二百公裏後開了鍋的汽車水箱。還用再加什麽注腳嗎?做父母的都會從這個年齡的女兒們臉上看懂一切的。
坐在擺著四張簡易沙發的不大的起居室裏,望得見一條短短的走廊和三扇半掩著的房門。做父親的如同在辦公室裏一樣啜著茶,順手拿起了一張報紙,而做母親的卻專注地盯住我不放。她身上散發著那種濃濃的醫院特有的氣味,即便是在家裏,她也戴著一頂潔白的圓帽,宛如蒸得很軟和的精粉饅頭,她整個身體都轉向我,微微向前探著頭,這一切都使我想起了拿著掛號條坐在門診室裏的情景。彭曼呢,就像是陪我來看病的親厲,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望望“醫生”,神經質地槎著手。
“醫生”耐心地不厭其煩地詢問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麽,隻是感到我像在接受例行的身體檢査:心肺正常;肝在肋下一指,可觸及;淋巴無明顯腫大,無壓疼;血壓毫米水銀柱;脈搏每分鍾次,身體發育情況一般良好……
這沒完沒了的詢問終於結束了。我想,我的“病情”一定很複雜,因為他們避開我到另一個房間討論去了,起居室裏隻有那股令人不安的藥味陪伴著我。
門雖然關閉著,我還是隱隱約約能聽到說話聲。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們……”這是渾厚的男人的聲音。
早告訴他什麽?嘿嘿,有病早治嗎?
“……不合適……一個小司機……”這是“醫生”清醒冷靜的分析。
“小司機”!瘤子嗎?那就意味著需要割除嘍?血衝上我的頭頂。一打火,車就發動了,走!我走他丈人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再呆在這裏。
我就要!不!偏不!”是彭曼在喊,聲音激動得變調了,像是那種受到擠壓的玩具布娃娃發出的尖叫。
門“啪”地敞開了,彭曼第一個走出來,身後是衛士般緊隨著她的父母。
“小彭,我走了。”我站起身,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她忽然衝上前,擁緊了我。如同迅即地按下打字鍵在紙上留下一個印記一樣,她猝然地在我的麵頰上留下了響亮的一吻。
她示威般地回身望著目瞪口呆的父母,眼眸裏波動著驕傲的、閃爍不定的光點。一霎時,我的心如同汽門間隙出了毛病的發動機一樣不規則地跳動著。然而,我立刻叉開腿,用男子漢大丈夫應有的氣魄穩穩站定了。嗬,勇敢的姑娘,你用這一吻吮吸了我自尊心的傷口。這是有生以來一個姑娘奉獻給我的第一個吻,我將永遠記住它。
載著這個吻離去,我感到肩頭重了許多。
彭曼告訴我,她和家裏“決裂”了。我聽了,心裏沉墜墜的。她卻像捅掉了黃蜂窩,看到黃蜂亂轟轟飛出來的孩子一樣,興奮得眼睛發亮。
“啊喲,太有意思啦,太好啦!愛情就應該是這樣的,充滿考驗、充滿痛苦、充滿向往、充滿追求!嗬,死水般平庸的生活是凍結人們感情的冰淩,而波折迭起的逆境是使感情得以騰上晴空的旋風!”
彭曼一定是在朗誦詩,或是在背小說。她問我,看過屠格涅夫的小說《前夜》沒有?她要做那個“葉琳娜”,拋棄安逸的象庭生話,追隨著自己所愛的保加利亞英雄,到血和火的土地上,背負起苦難的十字架,沿著艱險的人生之路走到底……
“你願意做葉琳娜所愛的英雄莫沙羅夫嗎?”她緊緊地偎依著我,略略揚起頭,在幸福中沉醉的表情顯得是那麽真誠、那麽熱切、那麽單純,仿佛隨時準備和我一起跳下萬丈懸崖。“我願意。”我感動地回答。雖然,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莫沙羅夫”是個什麽人。
當然,不管是我還是她,都沒有到保加利亞去。而她,卻的的確確不回家了。她在打字室裏鋪了一張小床、在機關食堂吃飯。食堂的炊事員田螺螺很同情她,常常單另為她做了小鍋飯菜,送到打字室來。
彭曼似乎一刻也不願讓我離開她,隻要我一出車回來她就要我到她的打字室去。當然,我完全應該陪著她,不能讓她有一時一刻的孤單。近來,她常跟我談文學,談小說。田螺螺已經學會打字了,這個蝸牛一樣小巧、白淨的姑娘不知道是喜歡打字還是樂意幫忙,每天晚上一有空,就來坐在打字機前單調地敲打著那機鍵。而彭曼呢,則興趣十足地和我扯著近年來日益繁榮起來的文壇。
“邰,這裏有一篇文章,《我是怎樣走上文學之路的》。”
一堆花花綠綠式樣各異的雜誌封麵,就像商店裏擺著的姑娘們的花襯衣。我不知道該拿哪一本。
“在這本《香草》雜誌裏。你看著,人家也是工人。發表過五篇小說了,他和你同歲,不,比你還小一歲呢。”在愛我的姑娘麵前,我赧然了。雖然我很想說,他會開汽車嗎?他得到過“安全行車十五萬公裏”的榮譽嗎………
“你看,他寫的是個愛情故事。我讀了,寫得也就是那個水平。”彭曼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雖然這表情不好看,但我很喜歡。
“雜誌上稱他為青年作家呢。咱們也寫吧,爸媽說你是司機。司機怎麽啦?下鄉知識青年還有好多人成了作家呢!我不信咱們就比別人差。”
她很認真地告訴我,我們應該分工合作。我執筆寫我們倆之間的愛情故事(她說這是一個非常非常感人的故事):她寫另一個她醞釀了很久的一個短篇(或中篇,或長篇,還沒定下來,寫著再看)。寫出來的小說,用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共同發表。
田螺螺:“蝸牛背著那重重的売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昨天,下在地上的雪是那麽軟和、那麽白淨,就像發酵發得好,蒸出來暄暄和和的發麵糕一樣。可是雪化了,今天一大早泥水又凍成了冰,黑硬硬的,又變成了發酵沒發好,一蒸就“氣死”了的死麵餅。
陳廳長要到各縣檢査工作,安排小邰七時半就出車走,好趕遠路。可是小邰起來得太晚了。秘書陪著陳廳長巳經從機關宿舍樓那邊出來,站在辦公樓的樓道裏等了許久,他還沒有把車發動起來。
小邰今天早上沒到機關食堂來吃早飯,他這幾天都在熬夜,寫那篇小說。那一定是頂吃力的事情,不會比他用搖把搖熱發動機輕鬆。他往汽車水箱裏倒了些熱水,又把帽子、棉祅全脫了,扔在車座裏。他隻穿著那件薄薄的毛背心,散亂的頭發在寒風裏像一蓬吹亂的草。他可真行,一點兒也不怕冷,他自己都把自己搖熱了,那發動機怎麽還不熱呢?
他為什麽停住手,慢慢捂了肚子,靠在車門邊上?哦,一定是沒吃早飯,肚子餓了的緣故吧。
我急急忙忙拿了兩個饅頭,提了一桶燙碗用的熱水給他送過去。他接下饅頭,立刻咬了一口,嗚嗚噥噥地一邊給我說著什麽,一邊把開水灌進了汽車水箱裏。
汽車終於發動了,陳廳長高興地拉拉我的小辮說,“咱們小田螺跟你爸一樣,還是個蠻不錯的後勤部長嘞!一對嘍,先給你透個信兒,你爸前些時給機關來信說了,想讓你學個技術。廳裏研究了,就讓你學開車吧。先跟著小邰學,以後再到下麵的運輸公司去。下麵可需要人了,開車你不害怕吧?現在女司機可不少呐!”
我髙興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了,隻呆呆地在車頭前站著。我看不清車窗裏小邰的臉,隻覺得那刮雨器好像在擺手向我再見。
邰辛正式收下我做徒弟了。他一下子神氣地“抖”起來,仿佛換了一個人,很有些師傅的架子了。
“小田,你先練習這個科目廣精神駕駛!”他坐在一把藤椅上,卻讓我坐在一個高板凳上。
“這樣,左腳放在離合器踏板旁,右腳放在加速踏板上。”他做著示範動作,右手晃來晃去,嘴裏還念念有詞地叨叨著“嗚,卡卡。嗚,卡卡。”
這難道是開汽車嗎?這太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在做遊戲了。可他是一本正經的,我也隻好學著他的樣子:挺胸平視前方“道路”(前麵是一堵牆):左右腳分別踏踩離合器和加速踏板,腳下什麽都沒有,雙手緊握方向盤(好像端著一筐饃)。“嗚,卡卡!”我嘴裏一念出這句話,自己就忍不住笑起來。
“笑什麽?這是轟油門,掛檔哩!”他生氣地瞪我一眼“練半個小時!”他看看表,然後點著一根煙,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半個小時!坐在板凳上,我不停地重複著那些單調的動作,覺得真枯燥。不一會兒,眼睛看酸了,屁股坐疼了,兩條腿發木了,嘴也念得發幹。於是,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然後舒舒服服地歪坐在對麵的藤椅上。
“坐過去,坐過去!”他忽然推開門,站在我麵前,“才練十五分鍾就累了?師傅讓我學的時候,每次起碼要練一個小時。你是個女的,我已經給你減一半,夠照顧了。”
我隻好又坐過去,他很不客氣地對我說:“你有幾個不良習慣。第一,眼睛老愛看手和腳,這是不允許的,開車時隻能看前方。第二,你的兩條腿都打著彎兒,應該繃直,像正步走一樣,腳尖用力。你將來是開大卡的,開大卡應該是這種動作。我的師傅還給我吊過磚哩,”他嚇唬人似的眼睛,“你嘛,因為是個女的隻好降一格兒嘍。但一定要認真做,不能打馬虎眼!”我臉上發燒,不自覺地咕噥著“沒有呀,我就是這樣做的呀,就是這樣做的嘛。”我一邊說著,一邊做著正確的姿勢。
“別抬杠,我剛才一直在外麵看著呐!”他厲聲打斷我的話,然後又點著一根煙,使勁兒抽了兩口。“咳咳,咳!”我咳嗽起來,他忙揚揚手說:“唔,忘了,忘了。我還是出去抽,免得嗆著你。不過,我在外麵還是看著你的嗬,你可別偷工減料。”
他之所以出去是怕嗆著我,這真夠給我麵子的。可一“熊”起我來,卻一點兒麵子也不給。
半個小時,他進來了,對我說:“來,再教你一句口訣,‘踏,掛,鳴,看鬆,抬,滑,下。’這是開大卡的操縱規程,踏離合器、掛檔、鳴喇叭,看車前後情況,鬆手製動,然後右腳再從腳製動板上滑到加速踏板上,踩下加速踏板,十五分鍾,你背熟它!”
我不隻背熟了他教的這一套,我還到新華書店買了好幾本書:《汽車駕駛員考工問答》、《汽車駕駛常識》、《汽車構造與故障排除》……像在中學讀書一樣,一課一課地學,還記了筆記。
我把那些書都啃光了,該背的都背熟了。說老實話,我覺得隻要上了車,我一定能開著走。可這種“精神駕駛”要進行到什麽時候呢?我問他:“邰師傅,什麽時候讓我開車呀?”“早哩,你還是先坐在板凳上開吧!”他總是這樣回答。
終於有一天,邰辛讓我上駕駛樓了。他要開著機關的大卡車去鄉下拉西瓜,讓我也跟著去。
這是一輛舊卡車,沒出車前,他就打開引擎蓋檢查了油路、電路,還鑽到車底看了半天,然後用一塊棉紗沾了汽油擦著手對我講:“上去吧,這台車有氣喘病,別把咱們撂到半道上就行。”
車一開,發動機的聲音果然顯得有些悶,有時“噗噗”地吭吭聲?像老頭在咳嗽。邰辛晬了一口痰“老毛病了,漏氣!”他掛上高速檔,把車開得飛快。我觀察著他那輕鬆自如的動作,心裏暗暗想:其實這很簡單,隻要我開,我也能這樣。
開到了一段人少車稀的大路上,他停下車,和我掉換了位置。
哎喲,我一坐到那兒就慌了神!我背的那些書都到哪兒去了?我練的那些動作怎麽全都亂了套?方向盤仿佛在我眼前旋轉,儀表針都像打拍子一樣亂擺亂晃……我該怎麽辦喲!我害怕。
“你會開的!不要慌!”邰辛的樣子很嚴厲,但是他怎麽說我的?“踏、掛、鳴、看、鬆、抬、滑、下。”我像念咒一樣念動口訣,手腳下意識地完成了那套動作。天呐,發生了奇跡,車子吼叫一聲,終於起步了。
“咣咚!”我們的頭都被撞疼了。車子向前猛地一衝,我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車已經停下來,熄火了。
“怎麽搞的?起步亂點頭?”邰辛生氣地“凶”我,“再來!”
他這一“凶”,使我感到很委屈,然而腦子卻忽然清楚多了。車再起步的時候,一點兒也沒“點頭”。可是,當我換上三檔往前開,方向盤卻像失靈了一樣:往左一碰,車就往左邊溝裏拐;再往右一打盤,車直衝著右邊的樹撞去,再往左,再往右……“哎呀,哎呀”我膽怯地叫起來,“你來呀,你快來接著呀!”
我想把方向盤再交回邰辛手裏,他果然伸出一隻手抓住了方向盤:“亂玩兒!不許喊,膽小鬼!自己開,你會開嘛。”
我咬緊了牙,不知是因為方向盤上多了他那隻手,還是因為我自己就是會開,車果然不“玩兒”了,走得挺直。
“停一下,停。”邰辛忽然低低地說著,我看到他額頭上淌著汗,臉色蒼白。
“怎麽了,怎麽?”我趕忙停了車。
“給我水,水。”他伸出手,我遞給他水壺,他吞了兩片藥,“沒關係。慢性闌尾炎,和胃病一樣,雖算不上是司機的職業病,也算是常見病,多發病嘍。別著急,保不準它們也會找你麻煩的。”
唔,怪不得我見他常愛捂著肚子。我們隻好在路邊休息一會兒了他這一會兒不舒服,就顯得虛弱多了,全沒了師傅的威風,縮著身子,像個需要人可憐的孩子。
“你開得不錯,不錯。”他抿著幹幹的嘴唇,“我第一次開車時還不如你。一起步就拐到路溝裏了,我父親一生氣,還揍了我一耳光”
我笑了,想象著他挨父親揍的那個狼狽樣子。
“帶徒弟的師傅呀,都厲害,像老虎一樣,他不厲害、不嚴一點將來你考工的時候,就過不了關,你說是不是?我,也挺厲害吧?”
“厲害。”
“對嘍,厲害才是我們開車的本色!可是,我隻能對你厲害,我一能厲害的時候,心裏就高興……”
隻能對我厲害!對誰不能厲害呢?他沒有說。
“唉,”他點著煙,歎了一口氣,“隻有當我踩著油門,摸著方向盤的時候,才感到我是我自己。”
隻有開車的時候!那麽其它的時候,指的又是什麽呢?
他咧咧嘴,明明是個笑的樣子,卻又如同咬了一口沒有熟透的澀柿子。
“小田,你寫過小說嗎?”
“沒有。”“唉,你要是會寫就好了,我可以跟你學學,就像你跟我學開車一樣。我想,寫小說一定比開車難得多。”
“那也不一定,聽說有的作家一晚上就可以寫一篇萬把字的小說,就象你一晚上就能開車跑幾百公裏一樣。”
“可我怎麽也寫不成,摸不著門道。”
他很苦惱,我真想幫幫他。於是,我說:“按書上講的,寫小說首先要有人物。”
“人物早有了,彭曼說過,就是我和她。”
“光有人物還不行,還得有情節,有故事。”
“故事早就有了,她告訴我寫愛情故事,就是寫寫怎麽談戀愛的嘛。”
“光有故事情節也不行。老師講語文課時不是說過嘛,重要的是中心思想,主題啦,意義啦。比如說吧,那愛情為什麽產生的?她為什麽會愛你?”
“唔,這很重要。對,我問過彭曼這個問題。可是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笑著給我唱了一首歌。”
“河裏青蛙從哪裏來?是從那水田向河邊遊來。甜蜜愛情從哪裏來?是從那眼睛裏到心懷……”她說,就這麽簡單,看上了,就愛上了唄。”
我望著她的眼睛,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彭曼:“黑母雞飛到哪裏去了?
咕裏塔紮紮紮紮紮……
不知是哪個作家說過,“當我拿起筆寫作的時候,我隻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裏。能用幻想創造出自己獨特的世界,才是真正具有藝術氣質的表現。”這些日子,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什麽辦公樓呀,什麽打字機啦,什麽文件夾啦……這些統統都不存在了。我眼前隻看到那個被一棵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樹遮蓋著的窄窄的洋灰路,連結在小路盡頭的小小的花園,花園中心被冬青樹叢環護著的高高的石井台,淡淡的月光從濃密的樹葉間篩落下來,斑斑駁駁地映在一個彈吉它的小夥子的臉上……
嗽,我看到那個世界了,我生活在那個世界裏了,這說明,我是有作家氣質的,有藝術細胞!不過,我寫的這個世界並不能說完全是幻想的。其實,它就是我們家在**時住過的那個機關大院。那個大院前麵是辦公大樓4樓後麵就是三色堇、玫瑰、木槿、塔鬆、海棠……編綴成的花環個圓形的花園。花園後麵是三幢兩層的宿舍樓,樓後麵就是平房了。
我們家在後平房住,但我也常常到前樓去。哥哥和前樓住的一個外號叫“拉茲”的男同學很要好,常常玩得忘了回家吃飯,媽媽總是派我去叫他。“拉茲”和哥哥都下鄉插隊了,但是他們經常從鄉下跑回來,一住就是幾個月。“拉茲”的爸爸媽媽都是“走資派”,被機關的一派組織給“隔離審查”了。他的那個家,“蘭號樓三十八號”,就成了哥哥他們的花果山水簾洞。
“拉茲”長得很黑,牙卻白得耀眼。蓬蓬鬆鬆的頭發仿佛一直長到了腮幫上還收不住,從下巴那裏兜了個圈兒又重新轉到頭上來。哥哥說那是“絡腮胡子”,像獅子一樣威風。哥哥和他同歲,上嘴唇上隻有一點兒看不清楚的茸毛毛,因而很羨慕“拉茲”。
我那時剛剛升上“複課鬧革命”後的初中,過去沒趕上看《流浪者》那個電影。於是就問哥哥,為什麽叫他“拉茲”。哥哥給我講了那個被社會拋棄的,可憐的流浪兒的故事,講了那個心底善良、用自己的愛來拯救拉茲的姑娘麗達……。
悶熱的夏夜是很難鑽到蚊帳裏睡覺的,哥哥他們那些男孩子們都拿著涼席到辦公大樓前的泥坪上去睡覺。大院裏,幾乎所有的路燈都被人用石頭、彈弓、槍給打碎了。天一黑,除了家家戶戶窗子裏零零落落地閃著微微弱弱的光亮以外,整個大院就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色的世界。就在這時,“拉茲”他們唱起來了:“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位馬車夫,將死在草原如同生了鏽的鋼絲弦在令人鬱悶的空氣中顫動”,“拉茲”的嗓音嘶啞而響亮。那歌聲是憂傷的,讓人想到大草原上一隻迷失的小羊在蒼茫的暮色中疲乏地哀號。那歌聲又是悠然的,會使人看片沉沉的積雨雲緩緩地拂著草原的長發自由自在地遊**大院裏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喜歡他們唱歌的,但是,又沒有一個敢到他們那兒去。有一回,媽媽怕哥哥受備了,讓我給哥哥送毛巾,於是,我到他們那兒去了。
“水。給,喝口水!”有人遞上茶杯。
“不,辣椒!”他伸出手,哥哥把早已準備下的幾個辣椒塞進他的宇裏。
他像調皮的孩子嚼吃糖塊一樣,笑嘻嘻地把辣椒放進嘴裏嚼著、嚼著……我的喉嚨已經感到仿佛有火在燒灼,我痛苦地皺起了眉,緊張地抓住了胸口。而他,卻怡然自得地把辣椒咽了下去,如同喝了一口潤喉的甘露。
“嗽”在男孩子們一片歡呼般的讚歎聲中,他那吵啞的嗓子又響起來:“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他穿著有洞眼的汗衫,光腳極著拖鞋。我忽然感到他那模樣非常可憐。電影中的“拉茲”我沒有見過,但是我覺得“拉茲”就是他!他的兩個弟弟每個月還有十五元錢的生活費,而他卻沒有。他下了鄉,已算做“獨立生活”了……
三號樓三十八號就像是神話中的山洞,鬼知道裏麵會變出些什麽稀奇古怪的花樣來。有一次我到那兒去叫哥哥,發現那屋子裏滿地堆得都是紙盒子,桌子上擺著一些小玻璃瓶和蜘蛛網一樣的東西,哥哥告訴我那是電子管和線圈。“拉茲”興髙采烈地彈著吉它,對著一個麥克風得意洋洋地唱著。哥哥在一旁扯直了嗓門喊:“流浪者廣播電台,流浪者廣播電台現在播送男聲獨唱。演唱者,拉茲……”
噢,這是一個廣播電台!我立刻想起了許許多多的科學幻想故事。哥哥拉我在麥克風前唱了一支歌,還給我解釋說,這是他們按照一本書上介紹的線路圖自己裝成的。機器呢,喏,很簡單,就是那裝在木板上的“玻璃瓶”和“蜘株網”天線呢,唔,從陽台上垂下的一條三米多長的祖銅線,發射範圍呢,可以達到五公裏,差不多半個市區都能聽到呢。
為了驗證這電台的效果,哥哥騎自行豐帶著我,往郊區的方向飛馳,我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帶短波天線的《牡丹》牌半導體收音機。在呼呼的風聲中,我們把一切的一切:行人、小樹、田野統統拋在了身後,而隻有從神秘的空中傳來的歌聲緊追隨著我們“到處流浪,啊——”
哦,“拉茲”!
可是不久,“拉茲”失蹤了戒備區的廣播車在大街上放著高音喇叭,宣布了他的罪行:參與打、砸、搶省國防體育俱樂部的首犯,私設電台;在鄉下偷老百姓的雞;偷扒火車出去流竄哥哥告訴我,“拉茲”按照一個什麽“通告”自己去戒備區登記“電台”,人家來檢査,結果暴露了那些無線電零件都是偷來的線索。最後,他被拘捕了。
這篇小說,我覺得寫了好長好長,可是全部寫完了一看,還不到十張稿紙,大概有三千多字吧。不過,雜誌上都強調短篇小說要短,我寫得夠精練了。當然啦,這裏麵有虛構的成分。最後一部分:月光如銀的晚上我去看“拉茲”啦,在監獄見麵以後的那些情景啦,都是我想象的。寫到那兒我自己感動得哭了。我真願意像麗達一樣去看他,去拯救他。可惜,他被抓起來以後不多久,我們全家都搬到“五七”幹校了。後來,聽哥哥說,“拉茲”並沒有學好,老偷東西,打群架時捅了入家一刀子,現在還關在監獄裏。
當然啦,我覺得寫得最好的是小說最後一部分。雖然真事並不是那個樣子,有點兒拔高了,可是藝術應該高於生活田螺螺:“阿樹阿上有隻黃鸝鳥,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她。”
彭曼扭亮了打字機旁的小台燈。她那捧著稿紙的手輕輕地抖著。就像用打了疙瘩的線繩縫被子,她的嗓音怎麽也拉不順楊。她太緊張了,其實,坐在她對麵的隻有邰辛和我兩個人。
我很希望彭曼能成功,她很聰明,也許真能寫好呢。但是很可借,才剛剛過了幾分鍾的時間,她就把手裏的幾張紙全都念完了。我隻記住了小說結尾有個“啊”,她念得很有感情。“啊”後麵還有個“勝利前進”,她念得很響亮,一定是帶了感歎號的。
“怎麽樣?請你們提意見吧!”彭曼瀟灑地甩動了一下黑絲巾一樣的柔發,圓圓的下頜微微揚起,臉上漾起了湖水般的微笑。這是演員獨有的那種一曲歌畢,等待掌聲的表情。
我望了望邰辛,他咧開嘴笑著,像食堂蒸的甜甜的“開花摸”。那笑是凝固的。手卻用一把棉紗當手絹不停地擦來擦去,仿佛手上有一種永遠擦不淨的油……
“你們說話呀!”彭曼很認真地打開了筆帽,用迫不及待的神情誠懇地望著我,“你們提得有道理,我還可以改嘛。”
“我覺得,寫得還是很有感情的。”我先開腔了。
“故事還完整。”
“恩,再就是......”我不知該怎麽說了。
我再挑不出什麽優點,該談點兒問題了。這也是她誠心要求,“我覺得有些句子——比如,‘他那雄壯偉岸的費軀,筆直的白色的長褲,像一棵聳入雲奮的白楊樹在疾風呼嘯澈北風中站著讀起來不太通順,是不是......嗯,你可能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形容他的外貌的,白楊樹就是又高又直嘛,對不對?”彭曼轉過臉望著邰辛,邰辛臉上仍舊帶著“開花饅頭般的凝固的笑。他依舊用棉紗擦著手。
“再一個,我覺得我斟酌字句了,段落與段落之間不太連賞,比如一會兒寫他會唱歌,一會兒寫他懂無線電,一下子又眺到一個姑娘去表示愛情了,有點兒接不上氣兒。如果就是,如果辦公室主任不來打斷人家的構思就好了,討厭死人,一會兒來敲開門,問我統計表打好了沒有一會兒又敲開門,說打好的文件有幾個錯別字......這樣寫小說,當然接不上氣啦!其實,我還能不知道寫文章要上下照應?
我望了望邰辛。他卻仍舊是那種笑仍舊擦著手。
“再一點兒,我覺得這篇小說和電影《流浪者》相似的地方太多。就連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說的話,唱的歌都和電影裏的差不多。電影裏是‘到處流浪’,你讓他唱‘漂流遠方’。”“哎呀,這電影我才看了沒多久,根本不一樣!你再聽聽嘛,‘漂流四方,漂流四方,命送讓我離開家鄉離開家鄉’。電影裏是‘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運喚我奔向遞方奔詢遠方’。除了‘命運’,兩個字相同,別的都不一祥嘛!”
我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異樣。於是,我望了她一跟。隻見她的臉脹得像熟透的西紅柿。
“其實,我的意思是......”我想解釋一下。
“嗨,算啦,算啦,你也別說啦,咱倆沒什麽可爭的,如果是討論怎麽發麵蒸饅頭、怎麽熬玉米糊糊,那倒是真需要向你請教呢,嘻嘻,哈哈哈”她突然尖聲笑起來。
她在嘲弄我。算了,算了,我不說了。
“邰辛,談談你的意見呐!”她撇下我,期待地看著小邰。邰辛仍舊是一副“開花饅頭”躲的表情,仍舊用棉紗當手絹擦著手。
“哎呀,問你呢!”彭曼忽然嬌嗔地奔過去,一把抓去那棉紗丟在地上“擦,擦,就知道擦手上的油!就知道整天擦車啦、調汽門啦,教入家怎麽摸方向盤啦、怎麽看那幾個小儀表啦……那算什麽呀?庸俗!你寫的小說呢?一頁紙也沒寫完,‘一寸光陰一寸金’,‘今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歲月不待人’……大好的時光,都被你浪費掉了!”邰辛終於不笑了,那團掉在雜土的棉紗他也投再撿起來。他的臉色如同那團汙損了的棉紗一樣灰暗。
“要說彭曼念得嘛,也怪感動?人家彭曼打開了筆帽。我聽著嘛也是那個味。”彭曼豎起了個指頭點著他:“不許亂吹捧,說實話。”“要說實話嘛,就是覺得這篇小說有點兒像百貨商店櫃台裏擺的玩具汽車。”
“啥意思?哦,中看不中開。為什麽?”
“你寫的小妞兒咋恁傻哩?那麽小一點兒就學人家談戀愛,兩人過去又不咋認識,就整天往監獄跑。還用啥‘愛’去溫暖那凍得像啥呀?我記不清了,凍得像,像石頭蛋兒一樣的心。有這號女孩兒家嗎?”
“有!我是按真事兒寫的,有真人做模特兒。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就想過這麽做!”
“哎喲,真有這種人呐!那這個真人,她是不是有點兒毛病啊?”邰辛用指頭敲了敲自己的腦殼“不,她很正常。她那顆心,很真誠!”
“那,她那叫,叫真誠的愚蠢。”邰辛大概受了些小說的熏陶,居然拽出了一個文詞兒。
桌子“咚”地響了一聲,椅子“啪”地翻倒了,台燈“哇”地撞在打字機上,彭曼的鞋後跟“篤篤篤”地敲打著地麵,猶如舞台上的鑼鼓打著“急急風”……
她扭開打字室的門,要走出去了,卻又轉回身,含著眼淚說了一句話:“你們等著瞧,我這篇小說一定能發表!,讓事實回答你們!你們,你們太不理解藝術了,你們太不理解我了。她走了,邰辛莫名其妙地望望我,又撿起棉紗擦起自己的手。那神態,就像看到自己的車陷到路溝裏一祥喪氣。
邰辛“在一兩天之前,想出外去遊**,那美麗小姑娘,她坐在我身旁”
這些天,連著開大車出去拉機關的基建材料,每次都和田螺螺一起去。小田進步很快,這個白白的“小蝸牛”,外表看起來慢慢吞吞、蔫蔫巴巴的,其實心裏很細,能得很哩。唉,可惜就是膽子有點兒小。
不過,她的技術掌握得還不錯,很快就要考試了,咱帶的這個徒弟,不能丟人現眼,名師出高徒,徒弟要是“水”了,那師傅不就是一盤“醃臢菜”嘛。
我估計小田能過關,能取得“實習駕駛員”的資格。考試時有一項是“路考”,人家要跟著車考核你的實際駕駛。這幾天出車,我嘴裏沒說,但已經對她進行“模擬路考”了。她開著車上了東大橋,我連聲叫她:“停一下,停一下!”她抿著嘴笑,根本不吃那一套,隻管把車往前開。過了橋好遠,她才把車停下來。
“你聾了,力什麽不停車?”我問她。
行,她背得還挺熟。
等車上南大坡的時候,我讓她在爬坡中途停車。路很陡,她害怕得像蝸牛一樣縮緊了身子,咬著下嘴唇把車刹死了。起步的時候她張大嘴瞪大眼,呼呼地直喘氣,好像爬坡的是她而不是車子。其實,我檢查了,刹車和起步,車輪“溜”得不到五十公分,完全合乎標準。
我按當年師傅給我出的難題,把她考了一遍,還都不錯,她出了一頭汗,但很高興。我接過車己開的時換,她一會兒給我拿毛巾擦汗,一會兒送行軍壺給我喝水。我說悶慌,想讓她給點根煙。她卻剝了一顆糖,塞到我嘴裏。開車不許抽煙!她倒教訓起我來了。
你別說,有時候師傅不一定比徒弟強。我們機關這輛卡車像條老牛一跑起來總喜歡喘氣,還“吭吭”地咳嗽。用司機的行話叫“漏氣”。我知道那是油路有點兒老毛病。可究竟是哪兒的毛病,也一直搞不清。反正像人樣,傷風咳嗽算不得啥病。但是那天出車可真夠嗆,掛上檔跑得挺快的,“吐吐”,“吐吐”,一會兒就咳得喘不過氣了。我隻好下來泵泵油,再跑,又好了。跑不多遠,又犯老毛病。我下來每拾攝一回,就弄得一身汗一手油泥,用棉紗蘸汽油擦擦手,又跑到最後,鬧得我肚子又疼了。這慢性闌尾炎討厭,吃了土黴素和止疼片也不頂用,氣得我坐那直哼哼。
這時候,小田自己動手幹起來了。她爬到車蓋上,恨不得鑽進去。天那麽熱,我說:“別六個指頭搔癢,在那兒多一道子了。呆會兒我泵泵油,照樣兒跑幾十裏。”小田不吭聲,檢查了汽化器,油泵膜片、連杆、油管什麽的,也沒找出毛病來。我用棉紗擦著手,直起身說:“得,得,白費勁兒吧。”她看看我的手,忽然笑了。她跑到油箱那兒檢查。老天爺,還真讓她找出毛病了!油箱底有個吸油的直管,直管頭上有濾網,那濾網上堵了點兒棉紗絮。平時那些紗絮子飄飄悠悠的,開車時直管一吸油,紗絮就吸過去了。供油不足,汽車可不就老咳嗽嘛。
“老毛病”原來是這麽個問題,沒費什麽勁兒讓她給治好了,那老爺子車開起來還挺輕爽。我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座位上看她開車。嘿,當上師傅,有個徒弟幫著手還真不錯哩。我問她:“你怎麽知道那是油箱裏的毛病?”
“看書。有本《汽車常見故障一百例》。在油路故障那部分,提到過這一點。我一看你手裏的棉紗,就猛地想起來了。”
咱要是論開車什麽的,那沒說的。可這種書卻沒讀過幾本,以後還真得好好學哩。
不過話又說回來,咱這徒弟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讓人“製住”的。頭兩項考試項目交通規則、機械常識。什麽禁令標誌十八種啦、指示標誌八種啦、警告標誌八種啦!什麽會車的規定啦;什麽交通指揮燈、指揮棒、指揮旗的信號種類及作用啦、什麽汽車一般構造及各總成的作用啦、什麽汽車使用的燃、潤油料性能及換季知識啦………對她來說,統統不過是小菜一碟。
路考的時候,她有點兒緊張。隨車考試的監理人員上車的時候,她回轉頭一個勁兒地望著我,活像一隻要被人拖走宰殺的小山羊。嗨,怕什麽!我笑了,用手攏成喇叭筒喊,“你能開好。記住,沒問題!”
她述不是因為借了我這句話的光?瞧她開車回轉來那個高興勁兒吧,滿臉通紅,像高音喇叭一樣直吵吵,“哎呀,全考啦,全考啦!讓我在橋上停車;讓我在坡上刹車、起步;讓我……”
嗨,不是吹的,咱料事如神。他們考試的那些招數還能翻出咱的手掌心?!你別說,“粧考”可像過鬼門關。人家像諸葛亮擺八卦陣一樣,在場內插滿了粧杆、劃上了白線。你就是平時練過多少回,真到了考試的時候還會傻了眼,不知道該從哪兒出往哪兒拐啦。那樁寬間隔比車寬隻多出來幾十公分,在移庫、順車、倒車過程中,車輛的任何部分越出劃線範圍或發生倒樁,就算完蛋啦。考試的那麽多人裏頭,也很有幾個小子出了岔。有的在“扭麻花”的時候打“死方向盤”,有的中途停車子,還有軋倒樁杆的,都鬧了個不及格。最後,輪到小田啦,人家喊:“田螺螺。”
“到。”
“你試不試?”
“我是呀!我咋會不是呀?我就是叫田螺螺!”你看她緊張的把話都聽擰了。
“不試,她沒問題,讓她直接開吧。”我走過去替她回答了。
嗨,那戲裏頭又是穆桂英、又是花木蘭的,我就不信那一套。女的天生膽小。瞧瞧小田上車時膽怯得那樣吧,唉,又像蝸牛縮到殼裏啦,氣人!我扭過身,索性不瞧了。可是心裏又放不下,聽著發動機變化的嗚嗚聲,我閉著眼猜測著她把車開到哪個地方了前進,左拐,右倒,後退……還好,她總算沒停車,也沒熄火。這會兒該從那迷魂陣裏鑽出來了吧,怎麽過了那麽長時伺!我終於忍不住了,正準備轉過身來,忽聽得“叭嗒”一聲響,完了,是樁杆倒下的聲音!“笨蛋!”我不禁罵出聲了,回過頭一看,呀,原來車已經開了出來,剛才那聲響是監考的人在收汗時弄倒了一個樁杆……
噗哧聲,她笑了。
晚上,我高高興興地把小田的考試經過講給彭曼聽,她卻沒什麽興致。她告訴我,她寫的那篇小說“差一點兒就發表了”。
“編輯部很重視,還專門給我回了一封信哩。入家說,謝謝我對刊物的支持,還要我和他們加強聯係,幫助他們把刊物辦好呢。”彭曼拿出了那封信,“看來,他們想重點培養我。”
這是一封鉛印的信,最前麵的空白地方填著她的名字。信上果然有些客氣話,我讀了一遍,卻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我估計這篇小說已經夠發表水平了,但我們編輯們,沒後門兒,沒關係,就很難發表羅。算算了喪正我覺得搞小說也晚了一點兒,已經出了那麽多女作者,張竹械王安憶......能數出一大串兒。再說,我現在寫的那個題材,挽救失足青年的,也遲了一點兒。”
又是慢半拍!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可為啥總是“慢半拍兒”呢?
“我們不能再去追他們了,我們應該再開辟一條新的道路。”彭曼說到這裏,又顯得興奮了,“咱們一起學外語吧!我大舅調到新成立的省旅遊局了,將來咱們一起去那兒當翻譯”
她捧著兩本新嶄嶄的書,《類語九百句》“這本書可難買了,我是托在新華書店工作的老同學才買到的。”
她一副大獲全勝的樣子,仿佛買到了《九百句》,就是買回了說英語的現成本事。
她看出了我的表情,於是有些激動地說:“你是怎麽搞的?難道不求上進,不想讀書嗎?”
“想。小田這次考試,使我想了很多。我的車開得還可以,但書讀得太少。什麽發動機冷卻係、潤滑係、燃料係什麽傳動裝置、行路裝置;什麽液壓、氣壓製動器什麽發電機調節器,起動機構造等等,名堂多啦,都有好多好多書,我沒看過。我也得進步,也得考試呀!二級、三級、四級駕駛員………需要掌握的東西還多著哩。”“哎呀,你就這麽平庸!我哥哥他們都是大學生,為了我,你也應該加把勁兒呀!”她眼圈紅了。
我急忙接下了那本《九百句》,彭曼:“咳,向你致敬得了唄,它在呀什麽地方下了蛋?”
今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媽媽打來的!
“小曼,你明天回家吧?”
“不,我就不!”
“別給媽任性啦。明天你哥哥從西安回來結婚,你一定要回家一趟,對,讓那個,小邰也一起來吧。”
“你怎麽不吭聲?你爸爸也說啦,讓他也來,你們一起來吧。”
“曼曼,你怎麽了?感冒啦?哎喲,孩子,我聽著你鼻子不通氣,說話喔喔噥噥的”。
我急忙放下了電話。再耽擱一會兒,我就會把放聲大哭的響動都從電話裏傳過去的。誰知道怎麽搞的今天一聽到媽媽的話就想哭,心裏直覺得委屈,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
哥哥大學畢業了,嫂子也是大學生,他的同學。
媽瑪終於向我讓步了:請小邰也到家裏去,可是,我一個人回家去了,雄赳赳去的,我不是投降,是他們要請我回來一趟。看出來,爸、媽、哥、嫂,他們都怕我,誰也不敢問我什麽,吃飯的時候,都往我碗裏夾菜,媽媽沒吃什麽飯,老是用醫生審視病人的那種眼光看著我。她什麽時候頭發開始白了?臉上那麽多皺紋,眯著的眼角一閃一閃的,像是有水,我吃不進去了,過一會兒我的眼睛也會那樣的。我躲到哥嫂的新房裏來了,新房是個新天地,來到這兒心情才好了一點兒。嗬,這房子布置得可真氣魄!我倒不是欣賞他們那一套淡色的鋼木家俱,我是羨慕那靠牆擺著的一溜四個大書櫃!櫃子裏整整齊齊象砌磚一樣砌滿了厚厚的書。韋櫃上麵擺著仿唐三彩陶馬、仿明清式樣的青瓷筆筒……嘖嘖,還有一個老頭的石膏像,是個外國人,頭發和胡子都那麽長,像挖出的樹根一樣,亂蓬蓬的。他穿著袍子一樣的長衣服,像皇帝一樣威風。他是剛睡醒,還是在生氣?滿臉都是皺紋,眼睛、眉毛、嘴,都往鼻子那兒擠。他昂著頭,好像什麽都不在話下,什麽都不放在眼裏……這副模樣,這個風度,真“蓋”了!
對,我在哪本雜誌上見到過這個塑像的照片。這是馬雅可夫斯基!不對,馬雅可夫斯塞是個年輕人。這是,普希金!不對,普希金好象是留著兩撇小胡子。噢,這是莎士比亞,我看過電影《王子複仇記》,莎士比亞最有名,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