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螺:“阿黃阿鸝兒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彭曼到上海去了,她說領導批準她去聯係買一台影印機。婆實現四個現代化嘛,打字室也應該有點兒“現代化”的裝備她一走,邰辛仿佛掉了魂一樣,匆匆忙忙地準備著到上海接汽車的事。看來,他想早點兒走,連著兩天加班運基建材料,還跑長途到油田給機關拉回了一車煤氣罐。大概是累的,他一回來就病了,發燒,肚子疼。醫生檢查,說是闌尾炎急性發作,讓他住院。邰辛的家在縣裏,彭曼又到上海去了。做為徒弟,照顧師傅是理所當然的。

醫生和護士都說,割除闌尾是最一般的手術。可是我一閉上眼睛,想象出邰辛麵無血色地躺在手術台上的那種情景,心裏就害怕。那手術室裏的藥味一定濃得讓人透不過氣吧?醫生護士一個個都捂著白口罩、戴著白帽、穿著白長衫,隻露出一雙雙黑眼珠。白色,在農村是那種不吉利的喪事的標誌呀!明晃晃的刀子、剪子、針……往人的肚子上割、剪、縫,紅殷殷的傷口淌著血…嚇死人啦!邰辛緊閉著眼睛,一條長長的白被單掩蓋著他。他還會再說話嗎?他還會再站起來嗎?……

我不敢想了。護士要他先吃兩個白藥片,過一會兒就要他進手術室了。我把藥拿過來,端起一杯水給他。我又想起了平時坐在駕駛室裏給他遞水吃藥的情景,他總是樂嗬嗬地象吃糖一樣把那土黴素片吃進去。可是,吃了這兩片藥,他就要,我的手哆嗦了,一杯水全碰翻在病**邰辛進手術室怎麽呆了那麽長時間?我在走廊裏轉來轉去,又回到病房裏坐下。望著空空****的病床、凹陷的枕頭,皺皺巴巴的床單、漸漸洇開來的濕水印,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他,也許再不會回來了!

可他終於回來了,從推車上抬起頭、仰起身我驚喜地去攙他,他居然還笑了笑說:“你怎麽搞的?眼睛那麽紅,害怕了?他可真是個男子漢,動了手術還那麽齙吃,早早就下床活動了,不要我攙,自己扶著牆走路。還嚷嚷著要拆線出院。我埋怨他,為什麽那麽性急。他告訴我,彭曼臨行前和他約定好了,要他在十天內趕到上海。兌現這個許諾,在他倆關係上的重要性,他也告訴了我。

機關的領導同誌來看他,要他安心休息。去上海接車的事,不行就再換個同誌。邰辛急了,焦急地申明自己完全能行,一定要去。領導同誌有些詫異,我講了他那難言的苦衷,領導聽了很關心,讓我與他一起去接車,以便隨時幫助他。就這樣,拆線三天他就出院了,並且馬上和我一起動身去上海。他囑咐我什麽也不要告訴彭曼,他可真夠倔的。

彭曼見邰辛是和我一起到上海來的,似乎很感意外。邰辛既然交代了,不讓我多說什麽,況且司機助手隨司機一起接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也就不需解釋了。

大概是因為做了手術、餘疼尚未消除的緣故吧,邰辛總是皺著眉、沉著臉,舉止慢吞吞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彭曼卻顯得神清氣爽,興高采烈地拉著邰辛,嚷嚷著:“哎喲,你總算來了!可你超過約定時間一天,該罰!”

她擰起眉毛做出生氣的樣子,嘴角卻笑嘻嘻地抿著,如同往儲市雑裏塞小錢一樣,敏捷地往邰辛嘴裏塞進了一個東西。

她罰邰辛吃什麽東西?邰辛皭了幾下,一啐了出來:“這是啥東西?又幹又硬的,壞了吧。”“哎喲,這是在豫園買的奶油蠶豆!可好吃了,越嚼越有味。”仿佛為了證明她的話,她給了我一小把。我嚼著,嚼得腮幫子酸累。

“上海的小食品可多了,糖果也比北京的類多,包裝講究也便宜。”彭曼像個導遊者一樣給我們介紹說,“南京路當然最熱鬧了,商店也多,各種各樣服裝都有。不過,人太多,走上南京路就上了傳送帶一樣,由不得你停腳。真要是想買衣服什麽’的,還不如到淮海路。不過,上海人真講究的都不是買套衣服,而是訂做。去‘新世界、培羅蒙、鴻翔’……哎喲,對了,上海的幾家有名的餐館我都去看了,‘國際飯店’、‘新雅’、‘和平’……對,咱們一定要吃一次西餐,嚐嚐什麽色拉、蛤鯛、明蝦……咳呃。”

她說得太快,嗆了一下,終於住了聲。邰辛隻接了一句:“明天,我們去接車。”

“對,對,快點兒把車接回來,那咱們就方便多了。我訂購影印機的任務早就完成了,市區裏該逛的地方也逛過了。就等著車來,咱們一起到遠一些的西郊公園啦、吳淞口啦去看看。”

邰辛和我接回來了一輛嶄新的“上海”轎車,銀灰色的車身。“哎喲,‘鴿子號’!銀灰色的鴿子。”彭曼也興致勃勃地來幫忙,她用一小塊棉紗慢慢地擦著車身,就像在輕輕撫摸一隻心愛的鴿子的羽毛。

我和邰辛一起對新車進行了一次全麵的檢査,發動機、散熱器、水泵、水封、機油濾清器、空氣濾清器、離合器、傳動軸、轉向拉杆、液壓製動器……我知道小邰身體不行,就請他在車旁邊給我當指揮,該幹的我盡量自己來幹。我們忙了一天,他累得額頭上是汗,我渾身的骨頭也都散了架。

我完了,彭曼笑著問我:“你,明天到哪兒玩呀?”

我?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看了看邰辛。

“你說到哪兒去?”邰辛卻問我們倆明天到西郊動物園去。”彭曼和邰辛挨肩站著。她說的是“他們倆”。

“我累了,明天想休息休息。”

我轉過身,自己先走了。聽到身後邰辛對彭曼低低地說了句:“你怎麽能......”

彭曼卻隻有嘻嘻的笑聲。

邰辛:“那馬兒瘦又老,命運多災難。

把雪橇撞進雪堆裏,害得我們遭了殃。”

汽車駛出市區往西郊公園去的路上,車輛和行人都少得多了。我這才感到稍微有些放鬆,隱隱約約地覺得縫合後的刀口又疼起來。

“邰辛,看,前麵是農業展覽館,房子蓋得多漂亮,像宮殿一樣!”

“嗯。”我瞟了一眼,那建築隻能說還不錯,比宮殿顯然差得遠。彭曼就是這樣,高興時,能把我的汽車說成是宇宙飛船,不高興時,恨不得說成是屎殼郎。

“喂,邰辛。你知道我在上海這些天幹了些什麽?”她又神秘又得意地問我。

你不是說過,在市區逛著玩兒嗎?”

“你就想著人家光知道玩兒!我在考慮咱們的大事兒,考慮咱們將來的發展趨向。現在呀,人人都得會自我設計,自,自我成材!

我想喝口水,叨叨嘴示意她把水壺給我,小田跟我開車的時候,會把水壺擰開來讓我灌兩口的。“你喝這個幹什麽呀。快了前麵公園有賣汽水的。”她大概是不耐煩我打斷她的話,使勁兒擺了擺手,自顧自地又絮叨起來。

“我買了好多書,你知道吧?高等物理、髙等數學、西方文論、古代漢語、文學的基本原理……大學文科、理科的書都買了。可惜買不全,現在看這種書的人太多了。我哥哥給我來過信,現在大學文憑可重要了,沒有大學文憑,今後在社會上就吃不開。唉,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決不能比別人再行動慢了,管他呢,學了哪樣算哪樣。這些天我著了報絨,什麽利大啦、函大啦、文學院啦、職工大學啦好多好多學校都在招生。我差不多都寫信報了名,不光是我自己呀,給你也報上了!回去咱們再報名考電大,今年電大是經濟類專業招生,可棒啦!”

我莫名其妙了:“有什麽棒的?我們學經濟類專業幹什麽?”

“將來當廠長、當經理呀!今後,搞經濟工作的準保要吃香呢。”她一定是被那美好的遠梟鼓舞了,激動地在座蟄上使勁兒顛了顛身子。

我的身子卻覺得有些發虛,腋下汗津律的很想斜靠著座椅,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如果小田在身旁就好,她能接過方向盤來替替我。

“你怎麽不說話,像個小啞巴?彭曼斜過臉,笑嘻嘻地問“按規定,開車時不許和司機說話。我們說得已經夠多了。

“噢”她作了個鬼臉,那我給你唱個歌吧,“小夥子們的眼睛盯著我,我不出場他們決不罷休。黑母雞飛到哪裏去了?咕裏嗒紮紮紮紮紮嚕嚕嚕……,”

她又唱起了《大篷車》裏的歌。把汽車停在公園門口,我們步行進園去。我走得很慢,盡量挺直腰,悠悠地邁著腿。這樣,隱隱的疼痛感會輕一些。

“哎,對,這才像個散步的樣子。過去咱們散步,你就像參加競走比賽似的,老讓我跟著跑。”彭曼親昵地緊緊偎過舉,我馬上感到自己這輛“11”號汽車有些超載了。

這是個動物園,我覺得所有的動物園都是大同小異,北京的我去過,上海的也不過如此。在動物園裏,我僅僅喜歡看獅子、老虎、熊……看它們威風凜凜地揚起頭,聽它們驚天動地的一吼。

“走呀,快走!”彭曼用手絹攝著鼻子,“難聞死了,呆在這兒幹什麽。”

“聽挪子叫,”我想聽到它們那讓人振奮的吼叫聲。可是這些猛士們一個個懶懶散散地在“山上”轉了轉,最後竟垂頭喪氣地肌下了,我隻好失望地離去。

“聽呀,你怎麽不聽它們叫喚?”彭曼笑我。“嗜,它們不會叫了,它們被捆著。”

“沒有繩子捆它們呀?”,“有。圍著這山的圓池子不就是個大繩套?它們不自由,叫不出聲了。”我說。

彭曼喜歡海豚。“哎喲,它多乖呀!讓它幹啥它幹啥,你瞧,它還會頂球呢,像隻可愛的小貓咪。貓咪也愛玩毛線球呢。”

我看不出這家夥和貓有什麽共同之處,黑糊糊的身子,尖嘴小眼兒,還有小胡子!這龜孫子的。“老鼠。它們象掉到水池子裏的大老鼠。”

我覺得我說得很形象,彭曼卻斜了我一眼,坐在水禽湖邊的樹蔭下,刀不那參牽牽擎良的序嶔因而感到很舒服。彭曼吃了冰激淩,興致顯然也很好。鷺鷥用一條輝在湖洲上站著,象是在練雜技。鴨子和鵝也算珍禽嗎?它們嘎嘎哦哦地叫著,一定覺得這是生產隊的水一對鴛鴦遊過來了,它們大概不屑於和這些俗物為伍。鴛鴦平時在我的印象裏是挺高貴的,可是當它們和鴨子、鵝同居一處的時候,倒顯不出它們有什麽可愛之處了。它們不及鴨子的大方潑辣,也沒有鵝的那種昂昂氣魄它們顯得忸忸怩怩,小裏小氣。甚至那身彩色的羽毛,也象畫捋過分豔麗一樣,讓入感到職作。

然而我喜歡這樹影搖動、波米閃閃的湖,它使我想起了老家的坑塘。“啊,多美呀!清清綠水,依依楊柳,鳥語花香微風拂麵......彭曼要做詩了,她想出了那麽多詞兒,“你瞧那對鴛鴦,嘻嘻,它們在叨嘴兒呢!看嗬,看……”

彭曼微微地依過來,象有許多深情的話要說。我誨受到了感染,不由得大發起議論來:“是嗬,是嗬,這裏很可愛。我小時候等親也常把我送到老家去考家的坑塘裏也有好多鴨子。我灼竄聲興個光屁股,下到堉裏追鴨子玩兒,攆得鴨子嘎嘎亂叫。我們摸泥鰍、逮蛤蟆,把它們扒$皮,用泥巴糊著放在火堆裏烤熟;玩累了,我們就挺在諫的樹蔭下歇,歇夠了,就拍打著光屁股,把褲頭頂在腦袋上往村裏走。不等走到村裏,褲頭就幹了”…

我還想說說我們怎麽逮水蛇、怎麽偷喝生雞蛋哩,可彭曼卻忽地一跺腳,徑自跑開了。我喊她,她不停腳,隻氣呼呼地說:“喊什麽,喊什麽!”越發跑得快了。

眾目睽睽之下,這麽喊著也確實不象話,她的心思可真難捉摸,我不知究竟什麽地方得罪了她。以往,她這麽跑開的時候,是要釋追上去暗禮、認錯。她也許佘最終笑一笑,開恩饒恕了我。可是我肚子疼,這次無論如何是追不土她的。

“小彭,我在公園門口等你她快在人群豐消失的肘瘊,我拚命喊了一聲。

我在車上打盹兒,她終於出來了。我忙給開車門,笑著問她又看了些什麽有趣的動物。她並沒有回答我,卻使勁咣唼了一下車門說:“你這人,太沒意思了。”

我不知道,“沒意思”是什麽意思”

小田在旅館休息,不知她是怎麽休息的,好像休息得越發疲倦了。怎麽能把她一個人扔下呢,這不合適嗬。於是,我告訴小田說:“明天到吳淞口玩兒,你也一塊兒去吧。”

到吳淞口去的時候,彭曼和小田倒玩得挺融洽,卻故意把我給撇下了。她在使小性子,叫人突矣不得。隻要她滿意,我倒沒什麽。

玩了一天,彭曼好象心情挺不錯,小田高興,我也髙興。車一開進市區,小田就嚷嚷著肚子餓,我也說餓了。見著一家飯館,小田喊了一聲“在這兒吃飯吧”我馬上把車子停了下來。小田第一個跳下去給大家找座位,我忙著去打問菜飯怎麽買。我們倆忙了半天,才發現彭曼沒有來她仍舊在車上坐著,我和小田問她為什麽不吃飯,她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你們兩個吃吧。我不喜歡吃牛羊肉。”

這是一家回民飯館,而我知道,她是很喜歡吃鹵牛肉的。她這是為什麽?難道因為這是小田選的飯館不成?真是莫名其妙!小田也沉默了,我們隻好開著車又走。每當看到路邊有飯館的時候,我就向彭曼歪歪腦袋,“嗯嗯”兩聲。她卻並不表示什麽,於是我們就又走。謝天謝地,最後她總算看中了一家飯館,對我點了點頭。

小田把菜單遞給我,我又遞給她。她眉笑顏開地親自點了菜,還要了啤酒。菜還沒上,就和我們幹起杯來。

上菜的時候,小田站起身,幫助服務員往桌子上擺。菜擺好了,我立刻吃起來,跑了一天,餓了。吃著吃著,我仿佛發現不大對勁兒。原來,隻是我和小田在吃,她卻沒動筷子。“你,怎麽了?”我問她。

“不想吃。”

可這菜是她點的呀!小田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她。我心裏嘀咕了半天:老天爺,不知道又犯著她哪條啦?唔,桌子上的六個盤子中,烹蝦和煨雞塊這兩盤較好的菜都擺在我的麵前,彭曼麵前是一盤素三樣。她在鬥小心眼兒,莫非是因為這個不成?

我找到服務員,又要了烹蝦和煨雞塊。彭曼終於又吃了。當她若無其事地和小田幹杯把啤酒喝完了的時候,她又興高采烈地說:“明天,咱們到杭州去玩兒吧。”

“哎喲,太遠了。”小田說,“不遠,當天就能到。開著車玩兩天,再回來。”彭曼又沉下了臉。

小田不再說什麽了,隻是望著我。

“不能去,不能去。我和小田出來時,領導還再三交代過,不要開車到處跑。是吧,小田?這點兒自覺性,咱們還是有的。”我說。

小田還沒來得及點頭,彭曼卻“嘩”地一下推歪桌子,哭著跑了出去,我還以為她這一次又是賭氣,我們四處去找她,沒想到她卻在賓館給我留了一張條子“我自己到杭州了,咱們各走各的。彭曼。“像這樣增加了痛苦,這是否就是甜蜜的愛情?”

在媽媽懷裏的哭泣,是世界上最傷心的哭泣,也是世界上最舒心的哭泣。

我終於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這小小的房間、小小的天地一直是屬於我的。書架上,仍舊擺著我的小玻璃孔雀,白瓷貓、大布娃娃、床頭櫃上,我的儲蓄筒塑料小肥豬,仍舊披著花手絹朝我著嘴笑……一切都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仿佛我隻是出去散了散步,從來也未曾離開過這裏。

往昔是一場夢,我的愛情是糊裏糊塗的夢遊。媽媽坐在我的身邊,緊緊抓著我的手。她用額頭貼著我的額頭,試試我是否發燒。小時候,媽媽常常這樣做。她那熟悉而溫馨的氣息,使我在湧起的柔情中沉醉;她額際的發絲輕輕拂我的臉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使我的身心在融化、融化,化作流不盡的水從釀角湧出媽媽的愛,是最真實的愛;媽媽的溫暖,是最真實的溫暖。其他的,都是假的,假的!

媽媽記得我的生日,二十八歲了,她給我買了生日蛋糕。我吃著,她著著。我笑著趕她走:“不要你看嘛,你走!”

媽說:“我走,我走。你好好吃吧,我的小寶寶。”

我笑了,我又成了媽媽的小寶寶。

但是,我心裏很難受:太可惜了,這次我參加電大招生考試,竟然沒有被錄取。當然,我努力了,甚至象運動員那樣“拚搏”了。考試的前一個星期,我沒有脫衣服睡過覺,隻是在最困乏的時候拿著書打個盹兒。總結教訓,主要是準備的太遲了。唉,又慢了半拍。我總是吃力地提摸著、追逐著生活的節奏,可老是覺得力不從心。不,這不能怪我。我這個髙中一年級學生實際上隻讀完了小學的功課!這樣看來,在十幾年前我就被耽鐦了,是那個年代使我慢了半拍。

媽媽爸爸托人幫忙,終於達我做了省直機關電大三班的旁所生。旁聽也一樣,人家說了,隻要考試及格,照樣拿文憑。廳機關前天開了歡送會,我沒有參加。邰辛和田螺螺要到下麵的運輸公司的車隊去工作了。聽說,會上還表揚了他們“主動要求到四化建設第一線工作”,革命精神。邰辛真可悲,一點兒上進心也沒有。時代的落伍者,朽木難雕。簡單的頭腦,粗俗的感情,平庸的誌趣……一個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唉,當初我怎麽會……怪不得有位作家說過,戀愛中的姑娘往往變得愚蠢。這話一點兒不假。所以,媽媽前天問我:“怎麽樣,你的事,又有眉目沒有?”我說:“急什麽,到時候領給你看嘛。”

其實呀,我們電大三班有好幾個男詞學都老圍著我轉,挺討厭人購。他們見了我,老是直著限置,還嘰嘰咕咕地笑。不害臊。其中有一個,個頭一米七九,長得特象日本電影演員高倉健現在的姑娘們都喜歡高倉健那種“硬漢子”類型的小夥子,那才是個男子漢。象邰辛那種白白淨淨的“奶油小生”,膩人!

媽媽問我在電大學習能不能跟得上,我笑了。其實,電大老師也就是那個水平,他們差不多都是聘請來代課的我們老師有一次把“經濟管理”寫成了“經齊管理”,還是我告訴他寫錯了呢。

邰辛:“有一匹栗色馬,它一曰行千裏我們把它套在雷橇上就飛奔向前方。”

彭曼離去了,我忽然感到十分輕鬆。也許,我不應該這樣想,因為她確實“真的”愛過我。但她那種愛,好比是一件重心不穩的超重的貨物,壓在我的車上,使我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我的車子往前開時,車身就左搖右晃,怎麽也把不穩方向盤。我的天,那可是受老罪了!

她終於又返回了自己的家。她是那裏造出的一個愛做的布娃娃,得讓人拍著她睡覺。

我到商店裏買了一斤和身上的毛背心同樣顏色的毛線。我想就這樣還給她,但又覺得不合適,也許,打成毛背心才妥當。

我去找田螺螺幫忙:“小田,這種花,你會打嗎?”我撩起衣服,讓她看身上的毛背心。她詭譎地笑了:“怎麽不會?你穿的這一件,本來就是我打的嘛。”這樣看來,直接把毛線還給彭曼就行了。田螺螺說歡送會上沒能見到她,我們應該到她家去道別;晚上,我們倒她家裏,可她不在,她去電大聽課了。我們留下毛線,還留下了二封短信,“彭曼,我們沒能見到你,很遺憾。聽說你上了也電大,我們為你高興,衷心地祝你學習進步。”

是的,我們走了。等待我們的是廣闊的田野和通向天邊的道路。啊哈,我多想愉快地哼唱一曲《鈴兒響叮》喲!

人生的不等式

“被斷定為必然的東西,是由純粹的偶然性構成的,而所謂偶然的東西,是一種有必然性隱藏在裏麵的,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被發掘的人材就象出土文物。而鑒定這些斑駁陸離的文物究竟是贗品還是真品,不僅需要考古學方麵故知識,還需要一顆拳拳的心。

硬臥車廂的上鋪不是一個讓人可以高枕無憂的所在。安福星恍恍惚惚的,一直處於一種似睡非睡的假寐狀態。朦朧中,他感到自己也仿佛成了長沙馬王堆式的出土文物車廂那穹形的頂棚就是圓圓的墓蓋,身下那硬硬的鋪板是棺木,鋪板旁寬寬的安全帶是連著吊車的繩索,自己正被懸吊起來……嗬喲,千萬別掉下去,別再滾下那無底的深淵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女屍還能說自己是西漢釈侯之妻嗎?她是一堆碳水化合物還是一堆磷和鈣?同一性是什麽意思?“舊形而上學意義下的同一律是舊世界觀的基本原則”可是,“今天的片岩根本不同於構成它的秸土;白堊土根本不聞矛構成齒的鬆散的極微小的甲殼”,那女屍,更無權說自己是西漢軚侯的嬌妻了!

混亂的思路,弄不懂那些什麽哲學、化學之類。頭疼,都是這趟“外調”給搞的,簡直是有點兒神經衰弱。“梁從仁”是梁從仁嗎?在那厚厚的牛皮紙袋裏,躺著一個“梁從仁”,安福星幾乎能把那厚厚的檔案材料背熟了。可是,這一趟“外調”旅行的收獲呢?在那生活的海洋中,在那與運動著的物質結合著而作為物質的一種存在形式的時間和空間中,仿佛存在著另一個梁從仁!

據說,處於假寐狀態下的人,記憶非常活躍,外國的情報機關一直在研究用暗示、誘導的方法使人下意識地說出自己的心理活動。而此刻,安福星仿佛都被那叫“梁從仁”的兩個人誘導著,一股肘而縹緲時而清晰的意識就像香煙的霧氣一樣在那不可捉摸的時空中飄轉遊動……

一門新的學科:人材學。本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薪產品?舶來品?於是,有了“自學成材”說有了“人材流動”‘說;有了“招聘”說。於是,安福星隨著西南交通公司的儲經理等一行人到華東的這座城市來招聘技術人材了。於是……

看看廣告吧,在祖國雄奇的橫斷山脈之間,要興建一座新興的工業城市。誰願意來,可以解決子女的就業問題,解決農村家屬的戶口問題,解決住房問題。當然,新興的城市很快會有新式的樓房,決不是開空頭支票!

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在報紙上登出廣告,每天都有應召而來報名要求考核的人。大千世界,魚龍混雜。這其間,有磨禿過無數支鴨嘴筆的老工程師,有用一支改錐就可以聽出機器心髒病的退休老技工。但是,也有那種剛剛學會幾句好丟毒”,就自稱“精通外語”的“混混兒”們。然而,儲經理可不是昏庸的齊宣王,容不得濫竽充數。他是剛剛由副總工程師提拔起來的領導幹部,招聘的人員自然都是沙裏淘出來的金子。

招聘工作已基本結束了,安福閑來無事,就趴在招待所的桌子上,抄寫他的“科技趣聞”和“生活小常識”。這種諸如“世界上最古老的樹”啦、“醋的妙用”啦、“怎樣熨燙毛料衣褲”啦之類的小玩藝兒,安福星已經在全國十幾個報刊的補白處為它們爭得了繁育的園地,並且頗為躊躇滿誌地取得了收獲。

眼下,是西瓜剛剛上市的季節,安福星正筆下走龍飛鳳,從一本小冊子上抄著一段“西瓜的妙用”。房間的門驀地被推開了,走進了一個比“科技趣聞”更有趣的人來。

他,穿著一套藏青色滌卡辦衣,戴著同樣顏色和質地的帽子。衣服是新嶄嶄的,卻髒象塊抹布,沾滿了黑煤灰,活象是鍋爐土人的工作服。左手提著個旅行袋,右手的網兜裏卻裝著小飯鍋和煤油爐。

“你,做什麽?”安福星停筆,望著這個不速之客。

“我是……撟梁設計師,我已經有二十多年的經驗了。”那人大言不慚地一邊說著,一邊摘下帽子扇著頭上的汗。一股長途扒坐貨車所特有的那種汗酸、煤煙臭、尿騷混合而成的氣味,嗆得安福星幾乎透不過氣來。安福星出差時每每在火車站附近碰到這種扒車“流竄”或者“上訪”的人員。

又是一個“混混兒”!

“橋梁設計師?”安福星眯起了眼睛,“你有......”

“有,有!”那人好像早在等著這句話,“咣當”一聲,右手將網兜慌慌張張地放在了桌上。黑黑的煤油爐的爐底在安福星的“西瓜的妙用”上蓋了一個圓圓的大印聿。他哆哆嗦嗦地打開手提袋,取出了厚厚的一迭紙來,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的心血,都是些工程設計圖紙。還有一本,拙作《斜拉橋力學原理初探》。我自己印刷出版的。”

安福星斜睨了一眼那些卷著邊角的油印紙,沒有去接它們,卻頗不高興地從桌上拿掉了那個黑黑的煤油爐網兜,“唔,這麽說你不但會設計,還有專著嘍?”

那人笑了,“二十年前,我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就設計出第一座多拱撟了。”

還倚老賣老?安福星想出出他的洋相了。他猜測他一定不是個什麽正經單位的工作人員,就問道:“你在哪個單位工作?有介紹信嗎?”

“我是大麻營建築的。”

那人遞上來一個揉得皺皺巴的紙片。那是在一張提貨單背麵寫的介紹信,證明他叫“梁從仁”,是“橋梁設計師”(似乎有聽說過這個技術職稱!)。而這個大麻營建築社是何許單位?安福星仔仔細細研究了介紹信上那顆模模糊糊的印章,最後才弄清楚,原來是省安北市郊辱大麻營公社所屬的一支建築隊!

安福星不客氣了,“對不起。招聘工作已經基本結束,你來晚了。”

“哎,哎,同誌!”那人急了,“我是在工地上偶然看到那張登著招聘啟事的報紙,才忙忙活活趕了千把裏路來的喲!”

“不行。”安福星收起了自己的“西瓜的妙用”,做出了要出門的樣子。

“那,我想見見這兒的負責同誌。”

“他出去了。”

“能不能,請他看看我帶的設計圖和專著?”

好吧。不過,他忙,恐怕得等幾天。”

“不怕,不怕。我也就在這裏等著。”那人晃了晃自己簡單的行裝,帶著幾分滿足的笑意離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安福星繪聲繪色地給大家講著笑話佐餐。他講了梁從仁大熱天穿戴整齊的那身髒抹布似的滌卡新套裝,講了黑糊糊的“煤油爐圖章”,講了寫在提貨阜背麵的介紹信,講了那大言不慚的自封的“橋梁設師”的職稱和那卷著“大波浪”毛邊的油印大作《斜拉橋力學原理初探》......

寫了許多“科技趣聞”和“生活小常識”的安福星很難說清楚,吃飯的時候說笑話是不符合飲食衛生昵,還是可以提高食歆增進健康。因為儲經理雖然聽得非常專心,可是既沒有興致勃勃食欲大開,也沒有緊皺眉頭打斷他的話。儲經理本慌不忙地吃完飯,才不緊不慢地說:“你說的這個人寫的書在哪裏?讓我著看。”

晚上,當安福星又抄錄了一則“金字塔幸存的秘密”,準備睡覺的時候,儲經理忽然推開門,髙聲嚷著,“在哪裏?在哪裏?這本書的作者在哪裏?”

安福星楞了。儲經理緊緊拉住他,一邊把那本油印的卷著“大波浪”毛邊的“書”翻弄得嘩啦啦響,一達興奮地裰著:“高超的設計!看,經過調整鋼索中的憤拉力,可使梁中的內力分布均勻合理,從而可使梁髙減低,自重減輕!”

“喂喂,瞧!斜拉撟的縱向斜纜布置形式,輻射形、扇形、豎琴形、星形……”

“喂,斜拉撟在深穀急流和海峽上修建是最理想的。在我們大西南,那些橫斷山,那些深穀急流……嗨呀,那人呢?人呢!”

儲經理激動著,大概是一種生物電流傳導給了安福星,他激動地穿上了表服,趿上了拖鞋。安福星雖然是位人事幹部,但他對科學技術是很感興趣的。由興趣而對懂得科學技術的人產生了愛屋及烏的感情。於是,他使勁拍了一下屁股,表達了對自己有眼無珠的失悔。接著,他“叭唧叭唧”地甩動拖鞋,象鴨子似的往樓下跑去。

他和儲經理一起到了樓下登記室,去翻翻看那本旅客住宿登記簿。因為安福星忽然記起梁從仁說過:“那,我就在這裏等等”。在這裏不就是要住在這裏等嗎?

可是,旅客住宿登記簿上沒有“梁從仁”這個名字,他們隻好十分遺憾地離去。“他會再來找我們的,會來的!”儲經理雖然在自我安慰著,卻禁不住焦躁地將兩條腿出了招待所的大門。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夏夜裏徜徉在街燈樹影裏的人群,仿佛要從那萆尋串一個“梁從仁”來。

安福星甩著拖鞋,跟在儲經理身後走著。他忽然不輕意地發稞街對麵有一閃一閃的藍藍的火光。藍火!讀了不少科技趣聞的安福星知道,在荒涼的墳地裏有時會看到這種藍幽幽的磷火。可是,這裏絕沒有什麽荒墳。於是,他不無好奇地走過去。唔,那個小小的煤油爐,爐上坐著一個小小的鍋。一座大樓那帶肴遮雨板的寬寬的台階上,鋪著席子和線毯……

梁從仁!安福星跑上前去拉他。煤油爐上的小鍋翻倒了,粘稠的麵糊湯潑在席子上,象火山嘯出的岩漿一樣漫流著……

儲經理留梁從仁在招待所自己的房間裏住下。第二天,儲經理興高采烈地宣布:自己雖然不是什麽伯樂,但是梁從仁的的確確懸匹千裏馬!

商調。調襠審查。安福星大失所望了如果他是畫家,他完全可以用襠案材料中的那幾根線條勾勒出一個“梁從仁”的醜陋的輪廓。如果他是作家,他可以毫不素力地用襠案中那具根祖祖的線條做寫作提綱,通過形象思維來想象出那個人的斑斑劣跡。

在那些法庭宣判詞一樣莊嚴、完整、縝密、無可辯駁的字句下麵,找下了多少粗粗的線條嗬:黑鉛筆、藍鋼筆、紅毛筆……安福星又把這些許多人劃過道道的判斷句抽出來,列成條文,慎重其事地拿給儲經理看了。

1、鑒於該生調戲侮辱女同學,思想品質極端惡劣,嚴重違反校紀和新頒發的學生守則第、第、第條。經學校團委和教務處研究,給予該生開除團籍和留校察看處分

2、此次事故損失嚴重,’影響極壞。該段第五施工大隊隊長梁從仁玩忽職守,管理不嚴,負有不可推諉的責任。遵照上級領導有關指示,給予梁從仁撤職處分,並……

3、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三條,依法判處梁從仁有期徒刑兩年。

4、梁從仁投靠資產階級幫派勢力,積極參與陰謀活動,實為資產階級幫派骨幹分子。經研究,決定將其退回原籍原工作單位

儲經理有何讀後感?這可是鐵案如山。梁從仁不是右派,談不上什麽“改正”,這也不是那類政治上的冤假錯案,無“反”可平。

儲經理為什麽隻是歎了口氣?卻又不慌不忙地搖搖腦袋,不緊不慢地說“去,外調一下吧。”

於是,安福星和另一位同誌一起,開始了火車、汽車、輪船和兩條腿的長途旅行。

“……思想品質極端惡劣,嚴重違反校紀第、第、第條。經學校團委和校教務處研究,給予該生開除團籍和留校察看處分……。”

訪問過當年的市建築工程學校教導主任俞貞以後,在安福星的印象裏,那個**亞當的夏娃一當年建工學校的“校花”夏彩雲如今一定是一位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婦入。可是,當他們走進十八號樓第一單元中門,在自製的簡易沙發中坐下時,他們發現這種推測完全錯了。

夏彩雲憔悴,象秋末冬初消盡了綠色神韻的枯柳,微駝著背,臉色灰黃。流逝的歲月是高效能的“褪色靈”吧?不然,青春的顏色何以消褪得如此幹淨!

隻有提到“梁從仁”這三個字的時候,那微妙的青春的光彩才會倏然地閃現在她的眸子裏。她似乎想要辨別什麽,又好象竭力要挽回什麽。那話,說得坦白、急切而又羅嗦。梁,梁從仁!你們要了解的是梁從仁?他,他現在在哪裏工作?他生活得好嗎?他的愛人是做什麽的?………

你們說什麽?唉呀,他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

我記得他,那,還是在建築工程學校讀書的時候。我們是一個班的。你們要了解的這件事件,唉,很糟糕。不,我是說我自已很糟糕,十七歲的姑娘,人人都說這年齡時象朵花,可太嫩、太嬌。那件事情都怪我,不,也怪教導主任俞貞。什麽?噢,俞主任你們已經見過了?這事情是她親自處理的。二、三十年了,俞主任的模樣我還忘不了。她是一個小瘦個子,人長得板板正正,直直挺挺,象個鉛筆頭。不,象是豎在筆筒裏的蘸水筆杆,她那脖子挺粗。眼睛呢,又大又鼓,象水泡金魚似的。聽人說,她有病,好象是“甲狀腺機能亢進”之類。她那時已經四十歲了吧?可是還沒結婚,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尊敬她,因為她治學嚴謹。但是,她脾氣古怪,溫和的時候,象個老媽媽,暴怒起來,卻象打雷一樣嚇人,甲狀腺機能亢進患者的情緒不德定,易動怒好象是在《大眾醫學》雜誌上看到的吧,當時還記在《醫學小常識》的本予上了俞貞如今已經六十多歲,可身板依舊是直直挺挺的,身體清痩,唯一脬的地方是脖於“唔,你們是未調查梁從仁,唔,那時受處分的情況這今學生嘛,請讓我想想一。來,請喝荼。請,抽煙吧?”

那語調,依舊象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話一祥拿著煙盒玩的小男孩調皮地望著她,居然抽出了一支煙來。小男孩也瘈,活象個幹蘿卜頭“好漂亮的男孩!是孫於還是外孫?”

“不,不,是我弟弟的小孫予。我退休了,閑著也沒事,幫他帶,六十多歲的人了,神情裏還會透出一絲羞澀和忸伲獨身,古隹的老處女,“請你們,讓我再看看這個人的材料。唔,他是因為思想作風不好,調戲女同學而受處分的……哦,我想起來了,梁從仁!這個學生嘛,平時表現一般,並不引人注意。倒是那個女孩於,叫什麽未著,權,夏彩雲那可是個瘋丫頭。會唱會跳,愛笑愛鬧。學校裏很有幾個沒出息的男學生,被她那鳥油油的兩條長辮子牽吊得亂晃悠哩!”

“啪!”調皮的小家夥把桌上的茶杯碰翻了,那茶杯滾了兩下,在地上摔得粉碎。俞貞的鼓眼珠忽然憤怒得似乎也要碎裂開來,她勃然變色,像捏螃蟹似地抵住了小家夥的耳朵“勇,你給我站住,說你一百遍了,你這個耳朵進去,那個耳朵出未我看詮呀,不成材,不成材呦!”暴躁討厭的甲狀腺機能亢進!

那一年,慶祝工商業公私合營,五一節要舉行全市遊行。我們學校心血**,想要組織一批男同學也參加腰鼓隊。我們班上有好幾個男同學都參加了,記得有梁從仁,還有一個叫白榮祿的。

腰鼓隊派我去教這些男同學,因為我當時在腰鼓隊是眺得最好的一個。嗜,當姑娘的時候,我是校文娛隊的,跳過荷花舞,還有采茶撲蝶,還演過百花仙子,打腰鼓算不得什麽。

我不知道腰鼓隊怎麽會挑到梁從仁的,大概是看他個頭不高不低,長得也勻稱吧。其實他忒笨,手腳硬橛橛的象腰鼓錘,腦袋卻又不象腰鼓那樣一敲就響。教他打腰鼓,可就費老勁兒啦。但他功課卻不錯,做作業好象不費什麽勁兒的,人就是怪,不知笨到哪兒啦。他顧上腳跳,卻潁不上手敲,會跳十字步啦又忘了大甩臂。我隻好手把手去教他。可他愛臉紅,我一挨著他,他就渾身打哆嗦,象個木偶一樣,你得操縱著他。他還沒出汗,你卻累得一身汗。

我們班那個叫白榮祿的男生機靈,一學就會。可忒滑,老嘻皮笑臉地圍著我轉,要我也手把手教他。我過去教他一跳,卻發現他早就會了。他一邊跳,一邊故意晃著那抿得油光光的偏分頭,裝出笨手笨腳的樣子,擠著個綠亙眼,象母雞似的“咯咯”地笑。討厭!

沒幾天,男同學們差不多都學會了,隻有梁從仁還不行。每到課外活動時間,就見不到他的影子了。我悄悄注意著他,原來他一個人偷偷鑽到學校後麵的荷花塘邊練習打腰鼓。嗨,他大概是不好意思麻煩我!我就假裝沒有看到他的樣子,一邊唱著歌,一邊順著塘埂慢悠悠地走過去。這一下,他可著了慌,躲躲閃閃,象隻羊似地往林子裏邊鑽。我笑著喊了聲:“喂,那不是梁從仁嗎?你在幹啥?是不是在抓野兔子呀?我來幫個忙!”

他急了,連忙解釋:“不,不是兔子,是腰,腰鼓。”

我看他那尷尬的老實樣子,怪可憐的,就說:“唉,文娛隊要我唱的那首歌老是唱不好,我怕丟人,想一個人躲到這兒練習練習。你也是來這兒練腰鼓的?這樣吧,你先幫我當當觀眾,聽聽我唱的毛病在哪裏。我呢,再幫助你糾正打腰鼓的動作。咱倆誰也別笑話誰。”

這一下,他倒笑了。於是,我就先唱了歌,請他挑毛病。然後,我再教他打腰鼓。一連在這兒練習了幾天,終於把他教會“關於梁從仁和女同學關係不正常的事,其實早就有人反映過,說他和個別女同學經常在學校後麵的野地裏偸偷摸摸約會》這是一個叫白一,白什麽的同學反映的,你看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俞貞這個老太太還是很有些自我批評精神的,至今談起這件事來,那表情仍舊有些教疚和痛心。

“當然啦,作為教導主任我是有責任的學校裏事情多忽略了這些苗頭以,最後才發生了那件事”

滿們班上那個叫白榮祿的男同學家裏挺有錢,好象是個小業主什麽的。有一天下了晚自習,我沒走,趕著完成作業。他不知為啥也沒走,在那兒玩什麽東西,玩得自己笑起來。我過去一瞧,原來是一個小巧玲瓏的玉石孔雀。我拿著看來看去,真有點兒愛不釋手。你們知道,女孩子嘛,都是喜歡這種小玩藝兒的。

那時候,白榮祿說了,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玩吧。我留下了這個小玩藝兒,卻給自己惹來了挺大的煩惱。過了兩關,我的女太們都悄悄問我:“聽說你和白榮祿‘私定終身’了?”我說,哪兒來的事,胡扯!她們就問我,有沒有收下他的一隻玉石孔雀。我說,有哇。就拿出來讓她們看了,又講了他怎麽送給我的。可是她們都不信,隻捂著嘴“哧哧”地笑。原來,白榮祿那裏還有一隻這樣的孔雀,他拿著在男同學當中吹牛,說這一對中的一隻給了我,是做為“定情”的信物的,我們都已“山盟海誓”過了。那時候,學校裏已經貫徹了“學生守則”,規定在校期間不許談戀愛。這樣的事情,大家不公開亂講,但暗地裏都愛起哄。有的男女同學就是讓這種“輿論”一促,半真半假地就成了。白榮祿這家夥真壞,也想造成這種既成事實哩。

我當然不客氣了。報告老師吧,恐怕這種事情對自己影響也不好,我就私下裏找到他,把那個石頭鳥甩給了他,可男的臉皮就是厚,你們別笑,當然不是指所有男的。民歌裏不是唱什麽“藤纏樹”嘛,那聽起來挺美的,實際上真要是被纏上了,那個滋味你不知道有多難受。

慶祝五一節化妝遊行的時候,腰鼓隊有幾個男女對舞的隊形變換動作。按照高低個頭依次排下來,我正好和梁從仁對跳。可是與榮祿又硬是擠過來,哈腰駝背的,裝得自己個子矮點兒,要往裏排7個,硬把梁從仁的位置頂了。唉呀,你們不知道,梁從仁這個人呐也真老實,見了女同學格外拘謹。他明明不會化妝,卻又不讓會化妝的女同學幫忙,硬要自己化。結果他化完了大家一看,得!眼睛塗成了花鵓鴿蛋,眉毛畫得象兩條胖豆蟲。大家都笑他,最後還是我給他畫的。倆人麵對麵站著,他呀,嚇得閉著眼睛不敢出氣,憋得鼻孔直抽掮。

人呐,怪。對著蒼蠅,就吃不下飯,一不痛快,喝涼水都塞牙縫。我和白榮祿對麵打腰鼓,心裏惡心得直翻騰。跳著跳著,他往我麵前湊,我往旁邊閃,身子一趔趄,把腳脖歪傷了。嗜,我在學校那時候,踢毽子、跳繩,上台表演舞蹈什麽的,從來沒出過這洋相嗬!我當,時又疼又氣,坐在地上直抹眼淚。

從市區到學校,有好遠一段路不通車。梁從仁和幾個女同學一起把我送回去。女同學們輪流背著我,梁從仁就背著腰鼓什麽的。女同學到底力氣小,到後來,都背不動了。隻好請梁從仁背。他臉上那表情呀,別提多難堪了。還沒邁步,就直喘大氣,走起來象喝醉了酒似地東搖西晃。哎呀,你們瞧我,把話扯遠了。你們要了解的這件事情,起因應該算是發生在那堂製圖課上。

俞貞也是這麽說的,事情就發生在那堂製圖課上。那不是一堂普普通通的課,那一天課堂氣氛格外嚴肅莊重,甚至有些聚張。因為,那教室後麵擺著一長排木椅,教導主任俞貞親未了,而她,也僅僅是陪同。未聽這堂課的是市教育局的領導和外省市一些兄弟學校的領導同誌。

“要知道,我們那所建築學校是很有些名氣的。當然啦,這不僅僅是指學校的師資、設備、教學經驗等等,更主要的是我們學校具有的那種遐邇聞名的良好的校風俞貞說這些話的時候,充滿了一種神聖的歃身教育事業的自豪感。她那鬆垂的眼簾居然充活力地高高揚起,那雙款豉的眼珠和枝得齊齊整整的銀發與掛滿四壁的一塵不染的鏡框一起,閃射著一種仿諱未自遙遠年月的亮光……

可以理解的矜持在顯現引以自豪的學枚榮耆;當然,還有這所學枝的教導主任自己的職業榮譽和自尊心。

“我們那所學校,總是有許多領導同誌以及外校的老師們來參覌學習的,當然啦,這種學習是互相的,兄弟學校的老師也給我們帶未了許多好的經驗,我們歡迎他們未我們學校參觀指導職業性的習慣用語。象是在給學生們做報告,叉象在向參觀的人們致歡迎詞“那節課一開始情況挺正常,窗明兒淨的教室裏鴉雀無聲,同學們聽講很專心,教師講課嗓音清晰,條理清楚,板書整潔。可是後來,開始要同學們做製圖練習了,忽然課堂上傳來一聲尖叫,接著響起了鳴鳴嚷咽的啼哭聲,然後就是七嘴八舌的詢問聲、議論聲……亂了,亂了,課堂秩序整個被破壞了!

我記得,那堂製圖課先是老師講課,然後同學們做製圖練習。我打開自己的繪圖文具盒,發現裏麵有一張紙片,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繪圖用的那種瘦長的仿宋體美術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兩句古詩下麵,還有幾句:星星和月亮,默默相會在夜色遮掩的天幕上。

蜜蜂和蝴蝶悄悄約會在馨香的花蕊旁。

竹筍和露水,甜蜜地相逢在薄紗般的晨霧裏,月色如銀的荷花塘畔嗬,我熱切地等待著心上的姑娘。

注意:請你今天晚飯後,到學校後麵的荷花塘那裏等我,好嗎?

現在我們看來,這是一封幼稚得可笑的求愛信。可是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嬌氣、高傲、敏感、脆弱的小姑娘啊!又是第一次接到這種所謂的“情書”,心中不住得發出一陣陣戰栗。驚駭,恐慌,茫然不知所措。這是怎麽回事呢?我忽然想到,一定是白榮祿幹的事,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死皮賴臉地纏住我,我可怎麽辦呢?一種受到欺辱的感覺使我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事情也壞在這個夏彩雲身上。她為什麽要哭呢?嬌氣的女孩予,如果是另一個性格倔強的女孩予的話,事情可能就不會那樣發展,結局可能完全是另一種樣予。

作為一個學校的教導主任,俞貞當然是十分生氣的二三十年後的今天,她講起這件事來,仿佛餘怒依舊未消她用指尖**似地彈敲著桌麵,發出一串不規則的讓人煩躁的聲響。桌旁的小勇勇,用一種畏俱的眼光望著她“這是一件影響很惡劣的事情,嚴重地損害了學校的聲譽。那堂課兒乎上不下去了,領導同誌和外校的聽課老師們都搖頭歎氣地斜睨著我幸而,我當時果斷地杷夏彩雲同學叫出去了解情況那堂課,總算勉勉強強地講完了”

記得那天的課外活動時間,我們班全體集合,由學校教導主任俞貞同誌給大家講話。那天天氣很好,楊柳樹垂著綠絲條在風中悠悠擺動,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可是,俞主任的臉色格外難看,她說話急促,卻又疲憊無力。吵啞的嗓音象瓦片刮著鐵鍋一樣讓人心裏揪得緊緊的。她舉起那張紙條說:“這是誰寫的?請他馬上站出來!”

同學們都靜靜地站著,像樹一樣木呆呆的。

“怎麽?不願意承認?我在這裏告訴這個同學,他就是不說,我們也知道這是誰寫的了。現在,隻不過要給他留下最後一個主動承認錯誤的機會!”

俞主任的眼睛緊緊盯著站在隊列裏的白榮祿,同學們也都不約而同地瞥視著他。俞主任找我了解情況的時候,我曾經向她暗示,我懷疑是白榮祿。

這時候,白榮祿神情極不自然。他臉色蒼白,一雙小眼睛眨巴著,薄薄的嘴唇抖動著,好像要說什麽,卻又沒有說出口。

可是,整整一節課外活動時間都快過去了,俞主任終於耐不住性子。她倏地一下站起身,嚴厲地說:“好了,我們不再等了。這張紙條,我們準備把它交到公安部門,請他們去査對筆跡。鎮反運動的時候,那麽多疑難的案件都偵破了。這個,我看也沒什麽了不得。”

俞主任的話剛落音,隊列裏忽然傳出一個異樣的聲音:“我,是我……”

所有的人都楞住了,說這話的竟然是梁從仁!

我心裏“格登”了一下,難受得直發悶。閉上眼再睜開時,隻覺得太陽猛一下變成了灰顏色,一棵棵垂柳樹好象是一個個披散著頭發的怪麵入……

那以後,卻忽然平靜了幾天。聽說學校在研究對梁從仁的處理意見。又聽說俞主任病倒了,是被我們班氣的,住進了醫院。

俞貞也談到過她住醫院的事老毛病了,曱狀腺機能亢進是一種很難根治的病有的醫生曾建議她手術切除治療,有的醫生卻建議采用保守療法,依舊服用碘劑和硫脲類藥物9不管怎麽洽,俞貞在醫院裏總是呆不住。據俞貞說,學校工作忙,她實在撇不開一住進醫院,就象被關進了籠予裏一樣,連著幾夜睡不著覺,心裏煩躁得很,簡直恨不得把自己脖予上鼓出未的那塊肉揪掉所以,她隻住了幾天就要求出院了。

忘我的工作精神?嚴重的疾病反應?或許,兼而有之梁從仁是團員,我們團支部開了幾次會,討論研究對他的處分意見。初步的意見是,給他一個團內警告處分。可是團支部召開全體團員大會,正式討論表決處分決議的時候,俞主任剛好出院回校了。她親自參加了那次會議,並在開會,前又一次講了話。她非常慎重、非常認寘地談到了學校的紀律、學校的榮譽、學生的道德品質培養等等一係列問題。她越講越激動,身體虛弱得出了一頭汗。最後,她抿著烏青的嘴唇,嚴肅地說了一句話:“象這樣的人,絕對不能讓他再留在共青團這支光榮的隊伍裏!”

開除團籍。表決的時候,團員們的手都舉起來了,可是梁從仁的頭卻低了下去,直到會議結束也沒有抬起來。

開完會出來的時候,就寢鈴聲已經響過,同學們一個個都走進了寢室樓,我卻邁不動腳,就象那次打腰鼓扭傷了一樣,那一次是梁從仁把我背回來的嗬。我悄悄地注意著梁從仁,尾隨著他。他沒往寢樓的方向走,卻踉踉蹌蹌往黑燈瞎火的圖卷館的方向走去。走到沒有燈光的校園深處了,他緊緊靠著一棵柳樹站著。

校園裏,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人影,他的身影也完全融合在巨大的樹影裏。似乎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他似的。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歉疚,好象負了他一筆債似的,一定要給他說些什麽才好。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也低了頭,尷尬地扯著垂下來的楊柳枝。那柳樹枝是軟和和的、嫩生生的,要是在白天,該是綠油油光滑柔美得可愛的吧?可是那天在暗夜裏扯在手中,卻滑膩膩的,讓人想到蛇。我忙鬆開手,說了一句矣,真是的要早知道,是你一!我就不會那樣哭了……”,”:當然,俞貞過去和現在都不可能也不想了解這些徵妙的細節和微妙的感情做為一+學校的教導主任,她甚至始終是問心無愧的“處理梁從仁同學力決定是非常必要,也是很及時的。記得當時學校的紀律有了進一步的加強,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裏,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兪貞說這話的時候,淘氣的勇勇又把屋角的痰盂踢翻了,乓在和顛悅色著話的兪貞驀然站起身,聲色俱厲地走過去喝道:“坐小掎予上去,,猴予一樣!”俞貞的語調,因著她自己將搪瓷痰盂揚起來使勁地一摔而,屋得格外有力如果不是甲狀腺機能亢進的話,也許她就不會這樣摔痰盂同樣,一個人的疾病,極大地影響了另一個人的命運。普列漢諾夫說過,“路易十五的好色成性,原是他那種體質的必然結果但這種體質對於法國的發展進程卻是一種然的現象。然而我們已經說過,這種體質對於法國後來的命運不是沒有發生影響,而是成了決定這種命運的一種原因《”

“國家的命運有時候還會由一些可以說養冬的偶然現象+決定哩”——何況一個小人物的命運!

梁從仁的人生的算式中,黑色的噩水寫下了粗粗的“字,在以後的歲為裏,將每每必不可少地用它做一次加法運算愛寫生活小常識的安福星從夏彩雲那裏離去的時候,滿腦子

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甚至想寫一篇短文,論證一下甲狀腺機能亢進與開除團籍的關係。真不知道,這應該是歸在醫學、還是哲學抑或是檔案知識的範圍內?

這當然不象“醋的妙用”那樣簡單。難寫的“生活小常識”。

三、“……此次事故損失嚴重,影響極壞。該段第五施工大隊隊長梁從仁玩忽職守,管理不嚴,負有不可推諉的責任。遵照上級領導有關指示,給予梁從仁撤職,處分,並……”

梁從仁未能拿到建築工程學校的畢業證書,他退學了。“在哪裏摔倒就在哪裏爬起來”,固然表現了一種勇者的氣度,但是譯遠躲開那時時勾起痛苦記憶的地方,則在一個人的心理上和下一步的行動上似乎是更為有利0離開建築工程學校之後,梁從仁到交通局公路段第五施工大隊當了工人。施工大隊分配他開卡車,給一位名叫邱誌全的師傅當助手。那麽,梁從仁是怎麽當上了施工大隊的領導?而後,又是怎樣“玩忽職守”被撤職查辦的呢?

可是,梁從仁卻很快提升了,而且是在他當上工人轉正定級之後僅僅兩年多的時間裏就得到提升的。當然,邱誌全對梁從仁印象很深,他記得這一切的始始末末。可是,能僅僅聽信他的講述嗎?誰知道他和梁從仁是什麽關係!要找組織部門査證落實。依靠組織部門,這是人事工作的一條原則。

公路段的人事科長十分認真負責。他的年紀約摸三十出頭吧,大概也是一位才提拔起來的新生力量。若是一個老胳膊老腿的人,他讓座沏茶決不會這麽熱情,他在那裏扭拉鐵皮保險櫃的動作決不會如此輕捷,翻動檔案紙頁的聲響決不會如此動聽……但是很遺憾,正因為他年輕,在他年輕的大腦儲的信息裏就絲毫査詢不到“梁從仁”的蹤跡。然而,別忙,別忙,他去査找辦公室的文書檔案了。他們的文書檔案保存得真好,一冊一冊的,分門別類的按年月裝訂了起來。

“找到了,找到了!”人事科長笑著抽出了一份文件。那是交通局在一九年六月十八日下達的一份文件,任命了一批公路段的幹部。在文件的最後一行有一句最簡潔的話:“任命梁從仁同誌擔任公路段第五施工大隊隊長。”

安福星哭笑不得地把文件遞了回去。這一句話,在梁從仁檔案中的“千部任免呈報表”上巳經看到過了,它決不比那個表格上的內容更豐富。

可是邱誌全談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賓夠詳細的!而且還繪聲鈴色他大概會說評書,會擺排《三國演議》和《水滸》中的那些龍門陣:嘿,你們問梁從仁這個人呐?那才是天罡星下界,活活的是個智多星吳用蹲!從我見他笫一麵起,就覺得他相貌不幾你瞧他吧,天庭飽滿,骨格清奇豹頭環眼,乍一看象是猛張飛;豐神祺灑,細瞧瞧卻又象諸葛亮。

我們開的是輛“囑斯”,抗美援朝退役下未的“傷兵豐”,渾身都是傷走平道還湊合,一爬坡、過溝坎,你聽那發動機哼哼的吧,就象犯了哮喘病一樣。那豐身哩,抖得要散了架,比打擺予還厲害。梁從仁羅我學開車沒多久,就拿到了駕駛執照。那豐,就象叫他馴住了的小叫驢,從未不在他手裏尥厥於別人那新句機開起車未,一換檔,打得變速箱裏的齒輪“格格格”響,車於就象在咬著牙叫喚。一起步、刹豐,就要碰得你前腦門包包,後噴勺長“元宵"可他起步,刹豐、變速、轉彎,平平穩穩,就象在公園那潮複劃船一樣悠悠地自在著哩!沒說的,比我強多了!

咱施工大隊那時候正開到九宮山下修大公路呐。那工程挺大,修完盤山路,還要修九宮河上的公路橋。局裏挺重視,派了一個姓劉的局長親自在工地上坐鎮指揮。嗬,那劉局長也是相貌堂堂,一望就知道是個大將之材,象劉備似的兩耳垂肩,雙手過膝,麵如重棗一-嗬,不,麵如冠玉,聲若巨雷不瞞你們說,劉局長和唯關係親著哩他要是點著一根煙,我能從他手裏搶過未。咋?交情深!劉局長每次進城開會什麽的,從來不坐小汽豐,都是坐我們的“嘎斯”。那駕駛樓小,每次劉局長一來,我就讓梁從仁開豐,我自己上那後頭豐廂板上描著——為啥?劉局長愛和梁從仁啦呱5再一個,梁從仁開豐也比我穩當些。不過,有時候也是我開,梁從仁坐在後豐廂扳上,可那一來劉局長也要上後頭去和他一起“吃灰”。你們瞧這個局長怪吧?

疇,不怪!要怪就怪在梁從仁這家夥“能”得出了奇。你別小瞧了我們這方向盤,工地上沒幾個人不是眼巴巴地瞅著掉口水哩1都想開豐。可咱那個聚從仁怪,不管大隊在哪兒施工,一停了車,他就往那工地上湊,幫人家打風鑽啦,澆灌水泥沉井啦,拉拉皮卷尺啦,扶扶標扞啦……嗨,頂要命的是愛往施工員和抆術員那兒湊,幫人家拉個圖紙角,捧個計算尺什麽的。瞧他那樣予,倒成了這些人的馬前張保,馬後王橫啦。這麽一未,他不光是會擺弄汽車,對建築施工這一套的各種路也差不多都摸熟了,就艱那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似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這樣的將才劉局長能不愛嗎?有一次,梁從仁又趁著停豐卸貨的空子,湊到人家施工技術員那兒看圖紙,那個入迷的勁兒,就跟俺老邱迷著看車馬炮攻老將差不多他看著看著,還真讓他看出門道來了。看祺不真君子嘛,他卻喳喳起來,惹出一場爭吵那好象是個啥曲線橋的設計圖,梁從仁說,這種曲線橋市置計算是設計單位做的,設計圖上隻有計箅成果,啥予交點距偏炬,偏角施工單位就是根據這些未測定曲線橋梁墩位置的梁從仁說,這圖紙上有個數據縉了。如果不改過來,墩台的位置和尺寸偏差過大,就會使檨台中的應力、偏心設計超過規定,穩定性達不到要求,會影畈到架梁工作。

那忮術員大概覺得梁從仁這樣是“壓”了他,麵予不好看吧?就和他爭吵起未。那幾年,工程忮術員比黃河裏的紅尾巴鯉魚還難找,有的瞧著是條魚,其實是條泥狗於,喝那個施工大隊的工程技術員就是那貨色。劉局長是個老八路,能帶兵,可也斷不了這筆官司,把圖紙拿到設計單位去問。嘿,您猜怎麽的?咱的司機哥兒們臝啦!

我們施工的那條幾路上,有個4號湎洞,原來設計的是石頭及混凝土普適拱湎,那施工進度慢,要等拱涵邊牆砌完後,圬工強度達到設計強度的70時,才可以安裝拱架。采用挑梁支撐時,邊牆圬工強度達到1。。涿後,才能開始砌築拱圈可是,段裏要求在寒冬到來之前就完成4號涵洞的施工。時間和人力都感到緊張透了。梁從仁扒拉了好多書,自己搞了個小橋涵拚裝式施工方案,那些年,這種施工設計還新鮮得很,上麵研究了一番總算同意了。梁從仁領著大家搞拱圈預製、拚裝沒有汽吊豐,就弄來了搖頭扒扞來對付。嘿,等天上落雪片的時候,喝那個4號小橋早就穩德當當地坫在那兒啦!

段裏組織了各個施工大隊的頭頭兒們都未參觀學習,梁從仁一下予揚了大名。梁從仁可不是個泥狗於,他是條真正的釭尾巴鯉魚!沒多久,他就當上施工大隊的頭兒啦!

當然,安福星通過公路段這位熱心的人事科長,也査找到了當年撤消梁從仁行政職務的文件。這份文件查找得出奇順利、迅速。那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在那一厚迭象曆一樣按行文先後日期裝訂起來的文件中,這份撤職的文件緊接在那份任命文件後麵。瓶過去這一張“曰曆”,一張“曰曆,,就緊緊接上亇。

有些人愛在台曆上順手做日記,那文字往往十分簡略“靖。發高燒。住院。”“晚飯後散步,遇一友人暢談。夜闌方歸。”若幹年後,事過境遷再翻出來看,為什麽發高燒呢?住的哪個醫院?哪天晚上散步遇上了誰?兩人瞎噴些什麽?……這些,即使是手書者本人,怕也記不清了。

那撤職決定亦如任命文件一樣,十分簡明扼要:“……此次事故損失嚴重,影響極壞。該段第五施工大隊隊長梁從仁玩忽職守,管理不嚴,負有不可推倭的責任。遵照上級領導有關指示,給予結從仁撤職處分,並責令反省檢查。”

“你知道詳細經過嗎?”安福星向那科長發問,話一出口,他自己就苦笑著擺了擺手。這話是不該問的,從他這裏能夠發掘出什麽呢?

可是,人事科長自己發現了問題,“哎,這文件怎麽緊緊挨著的?你瞧這兩份文件的發文日期:一九年六月十八日。一九年六月二十五日。

我的天!前後僅僅相隔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