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參謀長為支持大順這位“農民企業家”,連著幾夭四處奔走,拜托在地方工作的老戰友,與畜產品進出口公司的一位處長和日報社廣告科的一位副科長建立了聯係。他把大順帶來的那一大堆肉罐頭分成了兩份,囑咐大順說:“這些東西,我這兒吃不上,街上有的是新鮮肉。你到那兩處跑的時候,用得著。”

“咦,姨夫,那咋中哩!這是專意帶給你的。要送給別人點兒啥,俺再買就是啦。”

“哎,別亂花了。我還能不知道,鄉裏農民要辦點兒啥事,可是不容易。再說,你是出來宣傳推銷產品嘛,也該讓人家看看貨。啊,這個,該‘試嚐’的人,也隻好讓他們‘試嚐試嚐’吧。”

秦大順能有今天這個局麵也確實不容易。他在公社念完高中,就回鄉種地。柳河村人多地少,吃大鍋飯時,勞動日值隻有九分錢。他出外打小工,掙些錢來花,裝窯、拉沙、挖土方……他什麽力氣活兒沒於過?什麽苦沒嚐過?一九七九年,隊裏實行了大包幹,包下來的幾畝地不夠種的,他就湊了二百多元錢買了一台麵條機,在柳河村街上辦起了第一家軋麵條鋪。那獨一無二的麵條鋪生意十分興盛,換麵條的人絡繹不絕,大順一家人起早摸黑輪班作業,也應付不了。隔了一年,他將攢的錢買了一部八馬力的動力機,後來又添製了打麵機,局麵越鬧越大了。周圍的人望著眼熱,便起而效法,一時小街上便有了六七家麵粉加工鋪。大順眼見得生意淡了,便收攤做起了爆竹,繼而停了爆竹搞造紙,又轉產水泥預製件,鐵器鑄造,直到今天的“中國柳河罐頭製品廠”,這裏邊融著他的多少心血喲。

秦大順雖然憨厚,可是又極精明。那是長期在困苦的生活中抗爭,為改變自身的處境而自我造就的一種生存的本能、一種近乎狡黯的智慧。在這種意義上說,這類農民天生就是精明的企業家,隻要他們轉到這個行當上來,就象他們會把最冥頑的鍵牛使得服服貼貼一樣,他們也會很快便把一個企業經營得得心應手。

那一分為二的肉罐頭秦大順並沒有自己帶了上門,他拜托聯係人直接給那位科長和那位處長送到了家裏,然後才在第二天的晚上,登門拜訪那位處長家。

與秦大順新蓋的兩百多平方米的兩層小樓相比,處長家那兩間半一套的公寓樓房就顯得太狹小了,甚至那木扶手的簡易沙發也顯得太單薄。秦大順那肥壯的身軀往沙發上一坐,那纖弱的底簧不堪其苦地呻吟了一聲,然後便仿佛窒息了。

處長其實比大順大不了兩歲,可是頭發卻象蟲子拱過的玉米苗地,缺苗斷壟,稀稀拉拉的。黃痰的臉猶如一個斷了秧的幹筍瓜,單薄的鼻梁似乎忍受不了厚厚的鏡片的重壓,隨時都會斷裂開來。

他是束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的,因而屁股在沙發上坐得並不很穩,眼睛也時不時地向廚房的方向看。

“處長,我們廠的那些罐頭……”

“唔,那些堆頭,都在這兒,你拿回去吧。”

處長打開小櫃的門,大順的那些雛頭仍原封不動地捆在一個尼龍網兜裏。

“不,不,”大順有些急了,“這些罐頭,嘿嘿,是俺廠自己生產的,不值個啥,你就嚐嚐吧。俺是說,你看能不能——”

“……”處長想截住大順的話,說些什麽。可是,他自己的話卻被從屋裏走出來的婦女截住了。

“給你,抱好。注意,沒把尿裏。”

那婦女也如處長一樣戴著一副厚眼鏡,將一個一歲模樣的孩子遞到了處長手裏。

“水開了,下麵條!別忘了,把中午的菜湯倒進去……”處長一邊“噓噓”地吹著口哨給孩子把尿,一邊叮囑妻子。

大順隻得把話題先轉向孩子,搭汕著:“嘿嘿,這孩子長得怪好看哩。男孩?”

“嗯,兒子。”

“唉呀,你這也不容易呀。你看你這又工作又-一”大順不知該用句什麽話恭維處長才好,竟胡謅了一句,“真是,晚婚模範呀!”

處長苦笑了,“晚育模範!”

大順望見那笑,趕忙不失時機地插入正題,“處長,你看俺那罐頭——”

“不行,不行。現在罐頭食品的質量很差,你們一個農村的小廠……”處長搖著頭。

大順看勢頭不妙,便以近乎衰求的語調懇求說:“你,你就支持俺一下吧,你知道俺農民辦個廠,多不容易!”

“不行,你們就知道賺錢。質量,產品質量。這些東西,我見得太多了。”

孩子撤完了尿,處長抱著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大順也忽地一下站起來,堵住了他進裏屋的路。

“這些罐頭,你嚐嚐嘛!”

“告訴你,我不需要。你還是拿走,都拿走!”處長有些不耐煩。

大順的臉漲紅了,他象要吵架似的提高嗓門嚷道:“你,你沒嚐俺這罐頭,咋知道不中哩?看俺是個農村廠是吧,告訴你,俺也講個質量第一、信譽第一哩!俺廠請來的老師傅也是上海大罐頭廠的,不是吹,那老師傅自己都說比上海的強,成色好,份量足……”

大順邊說,邊用起子打開一筒肉堆頭,用手指捏了一塊,硬往處長口裏送。處長手裏抱著孩子,攔不得,躲不開,隻好張了嘴。

不知是因那罐頭確實好,還是他覺得大順這人挺有意思,處長竟又笑了笑,重新坐在了沙發上。

接下去,他認認真真地詢問起大順那個“中國柳河罐頭製品廠”的生產設備情況,人員、技術能力、生產品種、數量、價格……

大順一一做了介紹。兩人漸漸說得投機,扯完了正題,又扯到了家務瑣事。處長歎了口氣說:“孩子小,家裏想請個保姆,可實在難找。”

“別管啦,這事好辦,包在俺身上,過幾天,我給你找個合適的帶來。”大順毫不含糊地一口應承下來。

那處長既驚喜又疑惑地說:“好找嗎?能帶孩子,還會做做三口人的飯。管吃飯,一個月二十,二十五元錢吧?”

“沒問題。叫俺嫂家的侄女來,做飯洗衣服帶孩子,管個飯吃,不給錢也中。”

那處長很感激了,大順出門時,夫妻倆一直將他送出老遠。處長還特意說了句:“那罐頭,我留下來讓有關的同誌都品評一下。下次再來時,再把研究的意見告訴你。”

大順知道,事情有八九成了。下次再來,一定給他帶個稱心的保姆。當然,那不是“嫂家的侄女”。在廠裏挑一個又幹淨又利索又老實的姑娘,講明了這是廠裏派給她的新“工種”,每月工資不變,由廠裏照開,就得了。哈農民企業家可不是靠坑坑編騙混日子的,貨色過得硬,辦事兒講信用,得讓人家落個放心才是。

報社廣告科的副科長大概是很喜歡那一二十筒罐頭的,因而對大順分外熱情。

“啊,放心,放心,貴廠廣告後天就見報,後天!”他本人就象一個圓罐頭筒一般從藤椅上滾過來,將噴著熱氣的大嘴湊近大順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說,“這是照顧你了,按順序,你得排到半個月以後哩!”

大順癢癢地縮回了脖子。一個大胖男人,怎麽長了一劇尖細的女人嗓?那個調調,活象在唱梆子戲。

副科長不是說空話的人,那廣告已經設計好了,鐵罐頭誇張得象是汽油桶,玻璃罐頭恰似醃菜的大缸,然後是幾排活象跳著迪斯科舞一樣的藝術字:味美可口,營養豐窩,中外暢銷,譽滿全球。

應該承認,廣告科的負責人是很稱職的,工作效率高,價錢也要得很可觀。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索款一千二百元。大順有氣魄,他懂得,要想打開局麵,就不能吝惜錢,這也是一項必不可少的投資。

公事完了,副科長並無送客的意思,反而泡上一杯茶送上,象個老朋友似的與大順長談起來。他一邊聽大順講農民們創業的艱難,一邊用那尖細的女人嗓歎息著,顯得極有人情味。

“唉,秦廠長,你的事跡很感人呐!你願不願意找個人給你寫一寫呀?我認識一位青年作家,就是我們報社的記者,我可以給你引薦一下。”

大順啞了。那情形就象一個人突然被告訴說,隻要他抖抖胳膊,就如撲動翅膀,可以飛上天一樣。作家,被作家寫成書!他敬仰那些會把世界上的萬物變成鉛字,又讓萬物在鉛字中活起來的人,這些人簡直象超人的得道者。他崇拜那些被人用鉛字寫下來的人,那些人無疑是英雄俊傑!

而自己,何德之有,何能之有,真能得到一位作家的垂顧嗎?

副科長並不是在演戲,他徑直領著秦大順,往編輯部的大樓裏走去了。

薑朗沒有吃早飯,就趕到編輯部來上班了。他現在不餓,隻是頭仍舊有點兒暈,有點兒疼。昨天晚上他在廣告科的副科長——他的老鄉那裏,喝的白酒太多,所以起來得遲了,那些五花八門的肉罐頭也吃得太多,所以肚子發脹。他是負責報紙文藝版麵的小說、散文編輯,在整個副刊部裏,來稿量無疑是最大的,因而,工作量也無疑最大。然而這一切對於他來說,隻需略費心神,便能應付裕如。三國裏的龐統當縣官兒,確是大材小用了,百餘日公事,半天便能處理完畢。薑朗也有龐統坐衙的本事,一個月的來稿,他一個上午就能處理完畢。那些稿子通常是分成四堆或者五堆,每堆三十至四十公分高,猶如沙袋築起的掩體一樣,壘護在他那張不算太小的寫字台的前沿。他在寫字台前一坐,伏下身來,便象進入了前沿陣地的士兵一樣,消失在掩體後麵。

其實,那些稿子幾乎全都“看”過了,他不急著把它們丟進廢稿的大竹筐裏,隻是為了顯示如山似的工作重負而已。他將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和方法,分期分批地使它們消失。留用或將要細看的稿子,全在他的抽屜裏。這些稿子,便是他在那半天“坐衙”理事的時間裏挑出來的,那種篩選過程極簡捷,他象郵局分撿信件一樣,飛速地在來稿的地址處瀏覽一下,發現是報紙或文藝刊物的編輯同仁的來稿,便如沙裏淘出的金子一樣,小心地放在一邊。那些字跡歪扭文詞不通的稿子,他隻溜上一眼,便知道那決不可能成為“作品”,於是就毫不可惜地扔到一邊。至於那些謄寫工整的稿子,他隻需看上十行,就能看出作者的“文采”如何,以決定它的去留了。

薑朗以此留出大量的時間來,是為了搞自己的“事業”。在他發表了一些被稱作小說的東西之後,已經有人稱他為作家了,他正在以過人的精力和毅力為在全國文壇上“打響”而拚搏。報紙的文藝副刊,對於他來說,猶如引人投資又能投資與人、彼此發達生財的貿易港。然而,世事有利者必有弊,坐守編輯部常有信息不靈、脫離生活之憾。昨晚與那位副科長聚首喝酒之時,偶然聽說送罐頭的農民企業家要來做廣告,薑朗便主動提出要見他一見了。

可是,薑朗眼下心緒不佳,他正在為自己的一篇投寄了四個刊物都退回來的中篇小說而懊惱。伏在案上,他正在向與他有聯係的第五個刊物的編輯寫約稿信,請對方“近期給敝報惠賜佳作”,以便一旦對方的佳作寄到,就將自己的這篇東西寄過去。

副科長領著大順進來,他雖然很熱情地打著哈哈站起來,將右手裏的筆放到左手裏,頗有勁兒地把大順的手握了一把,然而隨即就坐回原處,將筆又調回右手裏,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大順他們搭仙著,一邊寫那封信。

這樣坐了一會,副科長打了個哈欠,先走了。大順被“作家”、“采訪”這些字眼所激起的衝動,也漸漸平複了,他感到有些無趣,便也說要走。

“唔,再坐一會兒嘛。”薑朗很熱情地挽留,然而卻站起來,分明是一副送客的樣子,“你留個地址,回頭我去拜訪你。”

薑朗不願對方在辦公室坐是真的,要去登門拜訪也是真的。在編輯部當著領導和諸同事的麵進行那種座談采訪,不僅影響幹擾別人的工作,而且分明是將上班時幹“私活”的情況展示於人,自取其咎。

大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莊家仁的住址及家裏的電話號碼。薑朗掃了一眼,禁不住讀出了聲“……龍潭路八號副一號!——”在他那寬大的眼鏡片後麵,有兩個銳利的光點迅疾地閃過。薑朗知道在那裏住的是些什麽人。

“你,住在那裏嗎?”薑朗重新打量著秦大順。

“俺,俺姨父……”大順解釋著。

“好,好,我一定拜訪,一定去。”

於是再次道別,再次握手。大順覺得,這回薑朗把自己的手握得更重更久了。

大順有個小小的毛病:好吹。憨厚老實與吹牛本是擰著勁兒的,可它們在大順的身上卻頗協調地並存著。在鄉下,一個成年累月吃不上肉的老實巴交的窮漢子在偶爾割了一刀肉之後,會端著碗滿村子轉,大談那肉如何如何肥香,自己包了餃子、炸了丸子、煮了肉湯、蒸了扣碗、明天還要炒回鍋肉哩!……那種不著邊際的吹牛,無非是要別人分享一下自己的愉快,其性質,與姑娘采了桅子花要插在頭上,別在衣襟上是一樣的。

吃晚飯的時候,莊老頭關切地詢問大順這些天事情辦的情況。大順興致勃勃地談了那處長的接待,那副科長的許諾,然後眉飛色舞地誇耀說:“有個作家還要采訪俺哩裏俺見了他,嗬,眼鏡片象涼粉塊子那麽厚,桌上那稿子堆得——”

大順用短胖的胳膊向頭頂使勁兒伸了一下,好象要用伸開的五指在半空中抓住什麽。

莊婷覺得有些好笑,“采訪你?作家采訪你幹什麽?”

“寫文章,登報紙啊!”大順猜想那人如寫了文章,是必登在報紙上的,就如自己要吃肉堆頭必在自己廠裏拿,不會到別處買一樣。

“嘻嘻,你?上報紙!”莊婷用手掩住嘴,免得那口飯噴出來。

“怎,怎麽不能上報紙?他,他自己講的嘛,人家,人家是管報紙的~~”大順覺得被人小覷了,很不高興,忙掏出薑朗留給自己的通訊錄來做證。

“小婷,農民怎麽不能上報紙?報紙上不是常報道農村新人物麽?大順幹得也不錯嘛!”莊老頭一本正經地教訓女兒,替大順說話,“當然,登不登報紙都不能驕傲或者喪氣哦,應該越幹越出色。”

小婷沒聽父親的訓導,卻饒有興味地看大順的“作家簽名”。“薑朗”——,唔,她想起來了,報紙上是常有署著這個名字的文章。省裏召開過一個“自學成材”者大會,報紙上發表了幾個典型人物的材料介紹,還配發了照片。他被稱之為“由工人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看來,大順並不是信口胡說的。

莊婷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了,猶如那將要被采訪的對象是自己一樣。個人生活上的不如意,使她精神變得苦悶、孤獨。半是為了尋求解脫,半是為了尋求寄托,她將那現實世界上得不到的東西,去向那文學作品中虛構的世界裏尋取了。波德萊爾的一句“天空又愁慘又美好象個大祭壇,太陽沉沒在自己濃厚的血液裏”,會讓她感傷地獨坐空院凝望夕陽,唱出自己的《黃昏的和歌》,讀了《紅與黑》,她把自己想象成侯爵女兒瑪特爾,為虛擬的來找自己幽會的於連而心跳惴惴,手汗津津,她時而覺得自己不幸如托爾斯泰筆下的瑪絲洛娃,時而又覺得自己象堅強自奮而從“玩偶之家”出走、尋求獨立人格和價值的娜拉……

她覺得自己有許多情慷要吐出,卻沒有一個人能作為知音聽她傾訴,於是她就借諸文字將它們記在了筆記本上。她寫了許多詩,也寫了許多不知該叫做散文還是叫做小說的東西。當然,從來沒有投寄過,甚至不曾拿出來讓別人看。隻是閑暇時,自己悄悄讀,自己感動自己罷了。

客廳裏的電話鈴響了,仿佛為了證實大順的話似的,那的確是薑朗打來的,詢問秦大順同誌在不在家。大順拿過話筒,用眼瞥著莊婷,故意操著一種仿佛是應允向自己借款的貧困戶的口氣說:“中呀,沒問題,你來吧!”然而放下話筒後,他那肥短的腳上穿著的尖頭皮鞋卻連著掛歪了客廳裏的兩把竹靠椅。

莊婷也莫名其妙地慌忙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換上了一身整潔的西裝,還對著鏡子,下意識地將並不蓬亂的頭發接連梳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