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01
莊婷覺得,坐在客廳裏的這個人很象個作家,作家就是他這個樣子。
老實說,莊婷從未見過作家。其實,這種人頭上並沒有什麽眩目的光圈。就象木匠會用斧、鑿、刨、鋅巧妙地把一塊木頭做成各種令人讚歎的用具,石匠會用錘、釺、銑,鑒把一塊石頭獨出心裁地打成各式器物一樣,作家隻不過是用一隻筆將他的所感、所想,以他自己特有的情調、構思鋪排寫下來而已。天才的木匠可能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高明的石匠也不妨是一個凶惡的粗漢,同樣,一個生活中極儒弱的人,也可能寫出極豪壯的文字,一個卑鄙委瑣的小人,並不能排斥他會描劃出一個光明磊落的英雄。作家,隻是在他提起筆來的一瞬間是天使、是法官、是預言家。他們在藝術地虛構生活的同時,也藝術地虛構了自己。
薑朗是按自己想象的作家應有的那個樣子來打扮自己的。他的膚色發黑,因而他就穿了一套近黑色的隱條西裝來加強那男性化的穩重和威嚴;他的個子偏矮而發胖,所議他腳下蹬著屍雙中跟的皮鞋加強他那高瞻遠矚的姿態,他那頭顱的線條有些粗陋,於是他留了一頭烏黑的長發來渲染浪漫的色彩,他那雙機敏的眼睛太小而且凹陷,然而戴上一副寬大的變色平光鏡,就不僅彌補了這個缺點,而且使他那原本沒有一毫斯文氣的外表平添了一派儒雅的風度。然而這隻是靜坐時留給人的印象,如若一走動,那與生俱來的毛病便令人遺憾地顯露出來:0型腿,走起來一搖一晃。加上他那發圓的體型和略顯肥短的四肢,使他整個看起來象個硬殼蟲。熟識他的人諧謔地給他起了一個欠雅的綽號:統娜。那不僅是指他的外表,而且還暗示出他那如“屎克螂”滾糞球一樣的旺盛的精力和不懈的毅力。驚人的精力和毅力隻為驚人的目的而產生的,在人們看來是可笑可厭的滾糞球的動作,在蛛螂們的心目中卻無疑是可歌可泣的壯舉,其氣概決不亞於希臘神話中那位永無休止地將不斷滾落的巨石再不停地推向山頂的西敘福斯神。
莊婷是這家的主人,因而從一開始便理所當然地端坐在自家的客廳裏。正象從薑朗踏進客廳的那一刻起,莊婷就注意到他一樣,薑朗也從進入客廳的那一刻起,留意到了坐在客廳裏的這位姑娘。莊婷因為對方是位“作家”而感到他象作家,薑朗也因為知道莊婷是個高幹子女而覺得她象個大家閨秀。
薑朗是從生活的下層“奮鬥”上來的,正象沒有吃到過葡萄的狐狸,對葡萄又嫉又饞一樣,他對他不了解的這類家庭也是又妒恨又向往。其實,共產黨人不是封建貴族,象莊家仁這類正派的千部,即便在位時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特權,論經濟條件和住房情況,甚至遠遠比不上今日的秦大順。然而正是由於陳舊的封建等級觀念,使一些人給他們的社會地位蒙上了一層炫目的色彩,那種莫名其妙的向往,在某種意義上頗有些象十九世紀歐洲一些國家裏那些成為暴發戶的新市民們對貴族們徒有其名的徽號的盲目追求。
留意一下莊家仁和他的生活習慣,可以發現他骨子裏仍舊是一個憨厚的農民。莊婷身上也沒有留下多少高貴血統的遺傳特征,她那婚婷的身段和妓好的麵容,更多地應歸功於她那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母親,父親留給她的,倒是與整個身體比起來略顯粗大的手和腳。
薑朗開始采訪了,他熟練地拉開仿鱷魚皮的采訪包,塑料拉鏈發出柔和悅耳的聲音。攤開筆記本,拔下筆帽,輕輕的咳嗽清嗓,讓人感到親近不拘的微笑,機智的提問,詼諧的插話……仿佛是一個演員在舞台上彩排,一切都做得無懈可擊、完美準確。大順很快便適應了,他以他那農民固有的質樸和風趣,不知不覺地成了一個本色的配角演員,恰到好處地完成了烘雲托月的任務。
莊婷被這堪稱精彩的演出吸引住了,她心中暗暗讚歎著,為薑朗那渾厚的胸音、瀟灑的手勢、從容的表情和每一句機敏的暗示、每一個俏皮的喊頭而興奮而驚喜。薑朗猶如一個富有舞台經驗的演員,雖然目不斜視,卻能微妙地感覺到觀眾注視的目光,並體味到感情的交流,因而演得越發勁頭十足。
終於,這場表演式的采訪結束了,薑朗在直起身子的同時,順勢地將頭發頗優雅地向後一甩,然後才去拿桌上的那杯茶。而這時,他那略略轉過來的身體恰好與莊婷相對,於是,那杯子便被擎著,猶如恭敬地向人祝酒一樣。
“對不起,打攪了,打攪你們了‘”他很有禮貌地向莊婷微笑著,仿佛此刻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樣。
莊婷臉有點兒發熱,她帶著幾分羞澀的神情答道:“打攪什麽呀,難得你來呢。聽得有收獲呢,他的這些事兒,你打算寫成什麽呢!”
薑朗本來隻是想搜集些素材,還未曾考慮過這些材料能否寫、能寫成什麽。而就在這一瞬間,他決定了,一定要寫,而且一定要寫出來發表。
“唔,初步考慮,寫成小說吧。”
當然,作家是應該寫小說的,一個豆腐塊大的通訊報道算什麽,可是,轉念間,他又慮及到寫成小說要能夠盡快發得出,並拿來讓他們看才好。這對於他來說,並非太容易的事,所以,他又改口說:“小說比較合適,不過也可以先寫成報告文學。你喜歡報告文學,還是小說呢?”
“小說!讀起來有味兒……”
“當然,報告文學拘泥於事實,容易寫得平淡、幹硬,不過,各種文學形式之間,有時很難有截然的界線,也很難從形式上評價優劣。七十年代以來,在各國的小說家的創作中,都開始出現了一種不倚重虛構,而追求事件真實性的傾向。國外稱為‘紀實小說’,我們國內有人稱之為‘報告小說’。東德作家薩拉·基爾施的《馴豹女郎》、瑪克茜·萬德爾的《你早,漂亮的女人》都是采用錄音手段,把采訪的素材直接加工成又似報告文學、又似小說的東西。這類作品雖然強調客觀真實性,但又不放棄虛構的必要性。這股‘紀實文學’的潮流,當前在歐美文學界也很風行呢!”
薑朗的這番高論,是他昨天才從一份材料上看到的。這類材料,他很容易見到,而莊婷聽起來卻象北方人第一次嚐到南方的鮮荔枝一樣,由衷地感歎它的鮮美。
“我喜歡《冬天的童話》,那就是這個類型的作品吧?”莊婷象被磁石吸引著,身不由己地附和起他的觀點。
“噢?”薑朗露出驚奇的眼光,“看來,你對文學很內行嘛!”
作家的恭維使得莊婷的身子有點兒發輕。“……不,不。我隻是愛看,愛好文學。”
“你喜歡誰的作品?”薑朗覺得這正是一個施展口才的話題。
“普希金、泰戈爾,還有,葉賽寧……”
“唔,”薑朗對詩是很少看的,急忙把斜轉的船頭又調了過來,“除了詩以外,你喜歡看誰的小說?”
“巴爾紮克、福樓拜,還有:司湯……”
“很好,很好。這幾位都是法國現實主義作家中的大師,注意師法他們,路子是正的。”薑朗以一種教師授課的口吻講著,“巴爾紮克是法蘭西曆史的‘書記’,以九十七部作品構成的《人間喜劇》,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十九世紀上半期法蘭西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他對現實主義創作理論進行了探索,提出要‘嚴格摹寫現實’,‘指出產生這些現象的多種原因或一種原因,闡明隱蔽在這一大堆人物、熱情和事件中的意義’。他的作品中,有代表性的主要是《歐也妮·葛朗台》、《高老頭》、《驢皮記》……”
“我最喜歡《幻滅》!”
“噢,那是很精彩的一部小說。在那個社會裏,一個有才華的青年想在文學事業上有所作為很不容易呀。那個呂,昌西安,靠貴族太太的引薦,才踏入了巴黎上流社會的門檻。可是新聞界文學界是個無恥的交易所……”薑朗說到此處,忽然想到自己,忙說,“當然,福樓拜也寫得好。”
“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真可憐。”
“是嗬,愛瑪本來是一個純樸的鄉下姑娘,受到那些修道院教育的毒害,當然啦,主要還是那些貴族花花公子的勾引、**。那個陪她跳舞的子爵,還有羅,羅道爾弗,他們這些人對愛瑪都是始亂終棄。在這些事情上,男人都是壞的,倒黴的卻總是女人。”薑朗義正辭嚴地譴責男人,對女人表示著同情。
這番試,莊婷聽著是入耳的。“男人是壞的”,雖然,麵前這個人也是男人,她還是向對方投去一個含意深長的注視。然而想到自己經曆過的往事,她的心情有些黯然了。
薑朗感到他們的談話很容易滑到一個滯重的泥淖裏,他即刻一轉,扯起了文壇上的笑話。
“法國作家大仲馬寫作起來,經常是同自己筆下的角色一起生活,同他們講話、開玩笑。有一次,遠道來的英國客人登門拜訪大仲馬,他走到大仲馬的工作室窗下,聽到室內一片高談闊論聲,還不時爆發出一陣陣開心的大笑,便以為裏邊有人在與大仲馬談話。於是,就站在外麵等候。可是,那談笑聲總也不停,天又下起了小雨,那英國客人徘徊不定地歎起氣來。這時,恰巧仆人走過,便問他為什麽不進去。他回答,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主人房間裏沒有旁人時,再進去談。仆人奇怪地說,我的主人此刻確實是一個人呀!哈哈,你猜怎麽回事,那是大仲馬一邊寫,一邊與書中的主人公說話呢。”
莊婷果真露出了笑容,她欽佩地問,“你搞寫作的時候,也鬧過這種笑話嗎?”
“鬧過呀,”薑朗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當然也應該鬧過了,因為他也是作家嘛。他幾乎是一邊講,一邊現編出了一篇拙劣的小說。
“有一次,我想寫一個失足青年題材的小說,可是他的外貌形象特點我總是把握不住。那天我苦苦思索著在街上走,忽然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你猜怎麽著?那是個外貌嚇人的小青年,有一道河槽一樣的大傷痕從額頭斜劃到下巴,眼睛一隻是正常的,另一隻卻沒有眼皮,**著血紅的眼眶,淌著口涎一樣的淚水。他帶著一隻狗,那狗除了頭以外,渾身都脫了毛,象隻獅子。他大概是有什麽急事,被我撞了一下,沒說什麽,隻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慌忙轉身往小胡同裏去了。我心裏一亮!他不就是我要寫的那個形象嗎?於是,我就緊緊跟在後麵。那個青年發現後麵有人,千脆驚慌失措地跑起來,我沒顧得多想,就緊追不舍。這是個死胡同,跑到盡頭處,那小青年站住了,揚起了手。我看到他袖口裏有個東西閃過一道金屬的光澤,那是一把藏著的匕首!”
“呀,你,你受傷了嗎?”莊婷急切地發出那種女性特有的驚叫。
“沒有。他問我:‘你,你是幹什麽的?’我說:‘人心的觀察者’。他抖了一下,忽然膽法地哀求道:‘我,我可再沒千什麽壞事呀!’哈哈,你猜怎麽回事,他以為我那句答話是在暗示說,我是公安局的便衣呢!”
莊婷開心地笑了。在她的心目中,這位與大仲馬一樣有著軼聞趣事的青年作家,幾乎和大仲馬一樣偉大了。其實,薑朗隻不過將兩個他聽說過的小故事拚湊在了一起,前半部分是蘇裏柯夫在創作油畫《女貴族莫洛卓娃》時,追蹤帶狗的貴婦的故事多後半部分,是司湯達在法蘭西遊曆時,用一句嚴肅的答話幾乎嚇暈了一個外省人的趣聞。這是他拚湊他的那些小說時,駕輕就熟的創作方法。
談到這裏,薑朗本來已充分顯示出才華橫滋,但他仍感到意猶未盡,便將他前些時才從一本小冊子上讀到的現代小說的創作方法和技巧,什麽未來主義啦、達達主義啦、存在主義啦、超現實主義啦、魔幻現實主義啦……全都拿到這裏又賣了一回。這些東西,他近來正以每小時十五塊錢的價錢在一個文化館舉辦的文學講座課上販賣。雖然他自己的小說中,找不到一點兒他還摸不著門道的這些小說技巧,但他還是以十分權威的口吻說“……啊,當然啦,巴爾紮克這些作家是不朽的了,但現在更時興的還是現代派。寒勺都是這樣寫的,你看過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嗎?那是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
雖然莊婷聽得津津有味,但薑朗忽然從秦大順那貌似傻嗬嗬的笑容裏,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情緒,況且,莊老頭在躺椅上頻頻頗首,已閉目快要進入夢鄉了。於是,薑朗見好就收,煞住話頭說:“這些東西,你如果有興趣,咱們以後再談。我們編輯部離這兒不遠,電話是31525轉7789……”
薑朗給莊婷留了地址電話後,便象江湖藝人一樣,向灑周頻頻打著躬身退場了。
深夜十一點,也許並不算太晚,可是薑朗的那套房間裏已經望不到一點兒光亮了。妻子早已帶著兩個小女兒睡著了吧?薑朗輕輕地掏出鑰匙開門,鑰匙猶如小蛇一般帶著嗦嗦的響聲鑽進了鎖孔裏,然而那小蛇轉不過身來,仿佛被狹窄的石晾卡死了。“娘的!”薑朗暗自罵了一聲,他知道,那暗鎖又從裏麵絆死了。縮著肩,勾著腦袋,象一個流浪漢徘徊在街頭一樣,他在自己家的窗戶下麵走來走去。一個連一個的哈欠,使他終於忍不住去敲窗戶,打在玻璃上的響聲如同一陣秋雨,初則琉而輕,繼則驟而重,到了後來,連鄰居家都被那響聲驚起,開燈勾出頭來探望,而自己家裏卻依泊悄無聲息。
“娘的!”薑朗這次是罵出了聲,然而卻不再敲窗,悻悻地轉身走了。他知道,敲也無用,妻子一準是醒了,故意不給開門。再敲下去,攪得四鄰起來指手劃腳,紛紛議論,那就更為不美。
在報社編輯部的辦公室裏,薑朗用兩張桌子拚成了一個硬板床。幸而天氣不算太冷,他在桌子上鋪了一層報紙又往身上蓋了一層報紙,蜷縮著腿,就這樣睡了。
他疲乏極了,可是越覺得困和累,那腦子反而越活躍。在一種假寐的狀態中,他平日自詡不已的形象思維卻不識時務地給他操演了一出皮影戲,在若明若暗的背景下,引來了一群翻滾瑞跳的若明若暗的形象……
……那是一間小屋嗎?那好象是一隻紙盒子!一個裝蒼蠅、螞蟻、金甲蟲的小火柴盒,而薑朗就被裝在那小盒子裏。
家裏住的小屋實在矮,薑朗站在椅子上就能夠得著頂擁了。舊報紙象一把傘,張開在他的頭上,用腦袋往上一頂,報紙就粘在了頂栩上。然後再用雙手把它撫平,原本光禿禿的頂栩就象穿上了衣服一樣,變得好看了。
“快,快,別蔫蔫糊糊的象根豆芽子兒!”父親的喝斥把報紙震得呼啦啦響,他象平素左右開弓地揭薑朗的嘴巴一樣,揮著手不停地往頂栩上刷漿糊。
“滾吧,連張紙都不會糊!去給我再提一桶漿糊子兒,然後去撿你的煤核子兒……”
薑朗掂著空漿糊桶往廚屋裏跑。家鄉那個小城裏的人講話真怪,在一些詞的後麵總要加上一個“子兒”。那個“子兒”是一個奇特的卷舌音,就象沒有糖吃,便把舌頭尖兒滾來滾去地在口裏崛一樣。
薑朗的確是很少有糖吃的,然而他常常把一首充滿“子兒”的順口溜含在嘴裏,卷著舌頭,嘴得有滋有味兒。隔壁家四娘的兒子小秋是他的“跟屁蟲”,一天到晚吸榴著兩條永遠也淌不幹淨的鼻銻,巴巴結結地跟在他身後跑。他隨著薑朗一起,嚷嚷著這個順口溜,象蒼蠅叮著糖塊一般,營營嗡嗡地追著疤痢爺家的孫女兒小鳳,惡作劇地揪她的小辮子,他隨著薑朗一起,到鐵路路基邊上撿煤核,他隨著薑朗一起,到小十字街口的水果攤兒前拾別人丟棄的甘蔗梢兒啃……
薑朗他們住的這個地方,大約是小城裏最破爛肮髒的居民區之一。這裏緊靠著鐵路,每次火車走過,大地便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要厭惡地將這片用磚頭瓦塊兒隨意堆積起來的房屋從自己的身上抖落下去。小秋的父親和薑朗的父親,都是貨運站扛包的裝卸工,小秋家境況更差,父親前年死了,隻靠著娘在街口擺著一個香煙茶水攤兒和一點兒撫恤金過活。薑朗和小秋每天都要給各自的家裏撿三籃煤核,做飯要燒它,冬夭生爐子取暖還要燒它。薑朗心裏有時感激那些吼著嗓門,噴著白汽的火車頭,是它把煤清慷慨地拋撤在路基邊上,讓自己有煤核可撿,有時,他卻又恨那火車頭,若是沒有那些煤渣,自己不是不必去翻撿煤核了嗎?每天三籃煤,父親定的這個任務並非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
薑朗貪玩兒,他常常獨自一個人沉溺在自己想出的遊戲裏。他沒有小汽車、布娃娃,甚至沒有一隻貓、一隻狗。他喜歡那些在路基邊上偶而可以見到的又黑又硬的蛻螂,它象小畫書裏那些穿著愷甲的將軍一樣威武。它總是不停地滾著一個小球,無論是在泥濘的水窪裏還是遇到了高山一般的土坎兒,它仍舊一如既往地不屈不撓地滾著、推著那小球……
它要把這小球推往哪裏?這小球怎麽會越滾越大呢?薑朗好奇地長時間地蹲在那裏觀看著這黑黑的甲蟲,他有時被感動了,就用手指按著那蛻螂的屁股,幫著它往前推,他有時萌發了作弄什麽的念頭,就故意用手把那土球撥遠,逗得蛻螂四下爬著去找。
薑朗玩得入了迷,因此就常常完不成每夭三籃子煤核的任務,那回到家裏,是一定要被父親用腳上服著的鞋片子扇屁股的。小秋心專,眼珠子也活,撿三盈子煤核幾乎不費什麽事兒,薑朗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他第一次從夥伴兒手裏搶奪那一籃煤核時,小秋甚至沒有敢反抗,隻是用一雙大大的兔子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猶豫隻是在薑朗心裏一閃,旋即便消失了。小秋即使提著空籃子回家,他娘也不會吵他一句的,而自己卻會因此挨揍!
這件事情開了頭,往後薑朗索性不再撿煤核了,隻由小秋一人撿,然後分裝在兩個籃子裏。小秋隻好雞啄米似的不停地勾下腦袋,疲累不堪地承擔起這增加了一倍的重負。薑朗因此可以專心地玩他的蠔螂,或者跑到十字街的西瓜攤前“溜西瓜”吃了。那比起撿煤核來,並不顯得輕鬆,每當有顧客吃完一塊瓜丟下瓜皮來,似薑朗這般的一群孩子就蜂擁而上,把瓜皮搶到手,溜啃得光光淨淨。薑朗總是在這競爭中得手的,這時他變得機敏而凶狠,常常撞翻了別人,或抓破了人家的臉。他“溜”夠了西瓜皮,還要另外再弄一些來給小秋,表示有福同享的友情。
有一次,薑朗將一隻蛻螂裝在空火柴盒裏,帶回家玩兒。母親喚他去提水,他便將火柴盒放在了桌上。父親在喝酒,他幹活一累了,回家來就是這麽捧著瓶子喝的,連菜也不吃,叫做“幹抽”。父親喝得醉醒酸的,放下酒瓶,想叼根煙抽。誰知道打開火柴盒,猛見有一個又黑又大的蠔螂臥在裏邊,駭得手一抖,大叫道:“啊!屎,屎殼娜!……”
那甩在地上的蛛娜被他一腳踏成了泥,薑朗也被揪住耳朵打。那一次父親手裏抄的不是鞋底子,而是一根琳麵杖,隻一下,薑朗就被揍趴下了,第二下揍翻了撲上來的母親。薑朗從著著實實的挨的那一下裏知道,他會被酒醉的父親就這樣打死的!瞅準空子,他不顧一切地掙脫了,他大聲哭叫著,發誓再不回家去……
他肚子餓,鑽進一家小飯鋪裏,偷了一個燒餅。他蜷縮著,躲在鐵路的一個橋涵下麵啃。左臂肘腕下麵腫起來,象是骨折了,垂吊著一動也不能動。他象一隻被人打折了腿的小狗,一邊嗚嗚咽咽地哀號著,一邊一點點地嚼著那餅子。忽然,他感到有什麽東西在腿下麵爬,哦,那是一隻蛻螂。
薑朗用手指輕輕觸著那黑色的甲蟲,心裏說不出的酸楚。他痛惜這黑色蛻螂,一如痛惜自己。他把燒餅冊下一小塊兒,緩緩地往蛻螂的嘴巴前邊送。可是,那蛻娜卻驚慌地打起轉轉兒來,最後,竟抖開翅膀,倏然飛去了。薑朗覺得,那蛻螂很象一隻鳥,也許,它變成了一隻鳥!一隻黑色的鳥兒,自由地飛去了,飛得很遠很遠……
薑朗就是帶著這個夢,在橋涵下麵的一塊石板上睡著的。那石板很硬,咯得他腰骨生疼……
……辦公桌也實在太硬了,雖然已經墊了厚厚的一層報紙,可是仍然咯得薑朗背脊發麻。他還感到肚子餓了,然而,辦公室裏又沒有燒餅一類可以充饑的東西。於是,他就喝水,一杯接一杯的白開水喝進了肚子,猶如將腸子洗幹淨了似的,愈發顯出那俄來,坐著抽完了一根煙,看看表,隻有兩點多鍾,他想,還是躺下得好,睡著了,便可以乒記餓。他倒在桌上時,碰翻了茶杯,水流出來,濡濕了當做枕頭的那搜報紙的一角……
……那是父親的眼淚,濕滾滾的,滴在臉上,還有點兒熱。薑朗嗅到那個張大的口裏呼出的氣息了,酸酸的,象醃壞了的鹹菜缸。胡子真紮人,刷得薑朗臉上毛辣辣的疼。
“嗚,嗚——,”父親居然也會哭,兩個肩膀一聳一聳的,象是喘不過氣來。“俺的兒啊,你打,你打!給你個棍子兒,你打爹的胳膊子兒……晚上,給你包餃子兒,明早,咱買油課子。”
薑朗不哭也不笑,隻是呆呆地望著裹上石膏的左胳膊。他的心,也裹上石膏了。
娘哭哭啼啼地數落著爹。從娘的哭訴裏,薑朗模模枷糊地知道了,家裏原本是很富的,在漢口鎮上有一處大洋房,父親有好幾條船,專門販鹽貨。不知是因為吃喝漂賭,還是經營不善折了本,鹽商做不成了,改名換姓躲到這小城裏,家道才敗落成這副模樣。
從此,薑朗的腦子裏便有一個漢口鎮了。那是一個很熱鬧的大碼頭,望不到邊的大江裏跑著數不清的船。最大的那幾條是自己家裏的,船首是神氣活現高高昂著腦袋的龍頭。那船上裝著數不清的貨物,甚至火車也開到了船上。岸邊走立著數不清的大樓,最高最高的那二座是自己家裏的。自己站在最高最高的平台上,拿著望遠鏡向遠處張望,天邊飛著一群鳥,一群黑色的鳥——哦,那是張開翅膀的蛻螂!
二十一歲,薑朗進工廠當工人了。表格上填的是十七歲,招學徒工,十八歲以上的不收。他長得矮小,廠裏甚至懷疑過他不足十六歲。他沒有“後台”,他沒有“背景”,在這個有著兩千多工人的大砂輪廠裏有多少令人羨慕的工種喲,而他卻分到了最壞的工種:動力車間的動力工,掄大鐵鍬燒鍋爐。他毫無怨言地去了,無論嚴寒酷暑,他都默默地在那小山似的煤堆前滾,煤灰將他染得漆黑,在這個大廠的無人注目的角落裏,他是一隻勤奮的然而被人鄙視的蛻螂,他將欲望和雄心埋在心底裏,隻有他自己能夠看見,在那壯闊的大江之上的藍天裏,飛著一隻黑色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