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莊婷是拿著一本書走出去的。
莊家仁睡了午覺起床,女兒沒有回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仍舊見不到她的蹤影,往她的單位掛電話,答複說,她今天請了假,根本就沒有去!
那麽?她到哪裏去了?她那麽鬱鬱寡歡地獨自出走,會幹出什麽事情?
驀然,莊家仁腦海中閃起了一個最不祥的念頭。他撲向電話機,要通市公安局。然後氣急敗壞地轉過身,如同一個絕望的司令官在地堡裏打發身邊的親隨去做最後的抵抗一樣,向著亞麟和大順他們揮著手吼道:“都去!都去給我找!”
市郊公共汽車通往黃河遊覽區,交通是很方便的。莊婷順著山路一直往山頂爬,爬……恍恍惚惚的,她居然又覺得這是在爬部隊營房後麵的那座山崖。羞愧和絕望,使她有些麻木了。她至今甚至還弄不清楚,往日發生過的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那一切,猶如一場春夜裏的夢遊……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莊婷在一個大山深處的觀通站當兵。就象在家裏看書看累了,總喜歡到陽台上吹吹風一樣,莊婷在機房值完班後,常常要爬到部隊營,房後麵的那個高高的山崖上去坐坐。崖壁上的石頭長得怪,一頁一頁的,使莊婷不禁想起了在家時躺在**看的那些大部頭小說:《斯巴達克斯》、《格蘭特船長的女兒》、《一千零一夜》、《十日談》……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據說是講了一千零一夜才講完,可莊婷隻用了兩個星期就看完了。《十日談》大概隻是講了十天的故事吧?莊婷可能隻需要幾天就能看完,但是她剛剛翻了幾頁就再也沒看成。她穿上了綠軍裝,當上了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兵。她想把那厚厚的書帶到部隊去,穿了一輩子軍裝的父親卻把書給扣了下來。他說,這些書帶到連隊是不合適的,要行軍打仗,戰士帶在背包裏的隻有一個枕頭大小的“戰備包”。於是,那些書嗬,歌本嗬,就和花圍巾呀,絨線帽呀、綢裙子呀一起甩在了家裏。
甩在身後的一切已經有八年了,莊婷恍恍惚惚地覺得那仿佛是和自己毫不相幹的另一個陌生姑娘的生活。她記得八年前剛來到這大山裏的時候,當時的馮教導員特意趕到觀通站來,給她們十個女戰士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那中心意思就是:你們現在都是兵啦,以後要去掉“嬌姑娘”味兒,變得更有“兵”味兒才行。十個姑娘裏莊婷是對自己要求和約束最嚴的一個。她不僅“嚴格”掉了“嬌姑娘”三個字前的“嬌”字,而且還幾乎“嚴格”掉了後麵的兩個字。八年來,她總是穿著和男兵一樣的白的、綠的布襯衣,而不象別的女兵一樣穿花的確涼,她總是穿厚厚的綠線襪,而從未象別的女兵一樣穿過肉色的尼龍絲襪之類。當她冬天穿上棉冬裝,把短短的小辮往軍帽裏一塞,那就活脫脫地變成一個小夥子啦!
馮教導員——後來的馮政委,一直是將莊婷做為標兵來樹立的。莊婷最先提了幹,八年裏曾獲得過數不清的嘉獎和光榮稱號:“五好戰士”,“學毛著積極分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觀通兵”、“艱苦樸素的好八連式女戰士”……最近,她又得到了一個新的榮譽:“晚婚和計劃生育模範”。二十七歲的姑娘啊,自然是晚婚的模範唆!
莊婷困請地歪坐在石塊上。太陽已經西斜了,山頂的風,卻沒有絲毫的涼意。山坡上,鵝黃嫩綠,細細密密地鋪著一層絨毛似的小草。不知名的野花象跳動的小彩球。泥土的芬芳、花的芬芳、草的芬芳……沁入她的肺腑。春天的氣息,撩撥得她想笑、想唱、想跳,可又徽洋洋的什麽也不想做。她覺得心裏癢癢的,好象那些花呀,草呀不是長在山坡上,而是在自己的心底萌生……
田野小河邊紅毒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是哪裏傳來的琴聲?縹緲的音響似乎是人的幻覺。可是莊婷不知不覺已經隨著琴聲唱完了第一段歌詞。《紅毒花兒開》,這歌是熟悉而又陌生的。
哦,那是他的琴聲吧?是方鵡的琴聲。當年下鄉插隊的時候,他們一起在大隊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裏呆過。莊婷跳起舞來象隻輕巧的燕子,當她穿上朝鮮族姑娘的服裝時,知青們都叫她“金達萊”。那舞蹈的曲調是優美的,但歌詞現在看來實在整腳,“老三篇,老三篇,無價寶……”
無價之寶是青春。那時她的舞姿博得多少人的讚賞嗬!方艦呢,為她拉手風琴伴奏。那也是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吧?他們去縣城“宣傳毛澤東思想”,方裸在路上不經意地用手風琴拉起了《紅毒花兒開》這首歌,莊婷情不自禁地唱起來,“……他對這樁事情一點兒不知道,少女為他思戀天天在心焦……”
琴聲突然停止了,莊婷一抬頭,發現方艦在盯著自己,盯得自己一陣陣心跳耳熱。方娜是個混血兒,他的父親是位電力工程師,曾出國留學,帶回來一位金發碧眼的妻子。因此,小夥子的眼睛是蔚藍色的,深邃、透明,象天空又象海洋……
從那以後,莊婷覺得:藍色是最美的、最吸引人的顏色。當她再隨著方鰓的琴聲跳舞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整個生命都在隨著他跳動的手指旋轉。
不,不是方拐的琴聲。那是和莊婷同住一間房的女戰士譚曉紅在吹口琴。她獨自一人坐在遠遠的對麵的山坡上,背朝著莊婷這邊。她的身後是密密的灌木叢,怪不得莊婷一直沒有看到她。譚曉紅比莊婷入伍晚兩年,是莊婷最要好的女友。
“曉紅——!”莊婷直起身,高聲喊。
譚曉紅沒有反應。隻有一陣陣風,隱隱約約送來她的口琴聲。
“曉——紅——”莊婷更大聲喊著。
譚曉紅象她身邊的灌木叢一樣,搖晃了幾下,仍沒有轉過身來。她不會聽到的,莊婷心裏想著。她為什麽獨自一人坐在那靜幽幽的山穀吹口琴呢?大概有什麽思想問題了吧?馮政委不是常說,要給同誌們多做政治思想工作嗎?一定要抽空和她談談。
譚曉紅又在吹一首加拿大民歌《紅河村》: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
照耀在我們心上。
莊婷入伍離開村莊時,知識青年們為她送行,方想曾經拉著手風琴唱過這首歌。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離別的這樣匆忙。
要記住紅河村你的故鄉,
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
啊,為什麽世界上都是些姑娘送小夥子參軍的歌曲,而沒有一首小夥子送姑娘參軍的歌曲呢?莊婷真想把那歌詞顛倒過來!
生活偏偏就是這麽顛倒了,小夥子們大概都不會滿意這種顛倒的:“堂堂男子漢”作為女兵的“家屬”,年年去部隊探親?沒的事兒:何況,方姆家庭的“政治條件”……雖然,“象天空又象海洋”的眼睛一直留在莊婷的心裏,但是她沒給方娜去過一封信,方招也沒給她來過一個字。六年之後,一讓再讓,一推再推,最後一個享受探親假的模範女戰士莊婷回到家裏,當年的老同學們又聚會了。莊婷悵惘地發現,所有的人都帶著“他”或“她”,隻有自己是形影相吊。方**後的“影子”是一位白哲、美麗的少婦,她手裏還抱著一個剛滿周歲的藍眼珠的“小夥子”!
當他們離去之後,莊婷莫名其妙地流出了眼淚。趕巧,那天晚上父親要她同當年自己的替衛員,現在的一位年輕有為的連長“見見麵”。當父親和那高大粗壯,象一頭熊一樣的得意門生碰杯的時候,莊婷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推說自己“頭疼”,離開了餐桌……
啊,那是熊——替衛班的熊班長!莊婷又看了一眼遠遠的對麵的山坡,驚訝地揉了揉眼睛。不錯,是他!他和譚曉紅肩挨肩地站著。曉紅怎麽和他呆在一起呢?也許,他早就在那裏了,和譚曉紅一起坐著,是那灌木叢遮掩住了他的身影。也許,他是剛剛到那兒去的,涎著臉兒,賤皮皮地湊過去……
莊婷仿佛清晰地看到了那張長滿絡腮胡子、擠著亮晶晶小眼、皮膚上布滿暗紅色網紋的臉孔。熊班長是位工作起來非常賣勁的戰士,他常常殷勤主動地幫助女兵們幹些搬機器呀抬石頭啦之類的重活。但是,女兵們都很討厭他,譚曉紅甚至暗地裏叫他“狗熊”。的確,莊婷也覺得,每當熊班長搖搖晃晃地湊到女戰士們麵前的時候,他就象一隻冬眠了很久,出來尋找食物的熊。
呀!“熊”怎麽撲了過去?不,也許是曉紅向“熊”倒了下去……總之,象電影或電視裏常出現的鏡頭那樣,他們抱在了一起,親吻著——啊,我的天!
莊婷驚慌失措地喊著、嚷著,然而那聲音顯然傳不到逆風的對麵山坡上。她氣憤極了,她踉踉蹌蹌地從山上向下跑去,一直跑向對麵的山崗。
等莊婷氣喘籲籲地爬到那山坡上的時候,他們早已不見了蹤影。夕陽下,矮矮的灌木叢若無其事地直立著身體,一朵朵野花微微搖著頭,好象這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似的。莊婷懊喪地回轉身,向觀通站走著。她心裏充滿了自責。唉,這種事都怪自己,平時沒抓緊女兵們的政治工作,“無產階級思想鬆一鬆,資產階級思想攻一攻”,馮政委講得多好哇。熊班長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他當兵前就在農村結了婚,漫長的五年才探了一次家,夠可憐的——但也夠“殘”的,聽說結過婚的男的都“賤”。譚曉紅為什麽這樣做呢?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哦,警惕呀,剛才自己不也坐在山上胡思亂想嗎?一定要把這種“不健康”的情緒壓下去,壓下去……
莊婷心事重重地回到觀通站吃晚飯,她留意到,譚曉紅和熊班長都沒有回來吃飯。她本來打算把這事立刻匯報給站長,可又想,應該先找曉紅把情況問清楚——何況,曉紅畢竟是自己最親近的朋友嗬。晚飯後,輪到譚曉紅值機,莊婷推說曉紅病了,自己頂了班。
站長領著馮政委到機房來了。做了多年政治工作的馮政委,工作責任心極強。他一年四季不畏嚴寒酷暑,風吹雨打,總是辛勞地奔波在自己下屬的各個基層單位。今天,他又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這個地處偏遠深山,隻有二十幾個人的小小的觀通台。
莊婷沒有回過身,但她聽著機房門前馮政委和站長的談話。
“最近,你們觀通站沒有發現什麽事故苗頭嗎?”
“沒有,馮政委。”
“不能麻痹,要重視防事故教育。一是工作事故,二是政治事故。政治事故嘛,情況多了,入黨問題、提幹問題、男女作風問題等等。業餘時間往往是空白區,要用政治思想工作去充實,不能給資產階級思想留下空隙。”
“是,馮政委。”
他們走到莊婷身後了,莊婷的心俘坪跳著,她想回過頭看一眼,卻又不敢回頭。她知道,站長旁邊一定是馮政委那張操勞過度,帶著憂心仲仲神色的麵孔。馮政委那張臉後麵呢、一定是——
他是那樣的文靜,不象個軍人而象個白麵書生。他坐在馮政委旁邊,剛好和莊婷臉對臉。
馮政委想親自聽聽莊婷的先進事跡,並打算整理一份材料。馮政委抽著煙,他呢,一邊在筆記本上記著莊婷的講述,一邊還用純正的普通話不時地向莊婷發問。莊婷一反常態,變得結結巴巴起來,臉也漲得通紅。可憐的姑娘!在大山溝裏這麽多年來,她幾乎沒有機會見到這一類的小夥子。她羞澀得不敢抬頭正視對方一眼。馮政委呢,隻顧讓莊婷介紹情況,根本就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隨員”向莊婷介紹一下。直到馮政委離開了觀通站,莊婷才拐彎抹角地從站長那裏打聽到:那小夥子姓楊,是“楊於事”。僅此而已!
“值班的是誰?”
“小莊,莊婷。”
莊婷心慌神亂,她鼓足勇氣回轉頭來。唉,沒有那張期待已久的麵孔,楊幹事沒來!她失望地回過身,腦子裏亂糟糟的。
“莊婷同誌不愧是先進典型,她總是以革命事業為重,從不把個人問題放在心上。”
“是嗬,這樣的好同誌應該多宣傳。”
馮政委和站長又說了一些什麽,莊婷一句也沒聽見。
營房熄燈前,譚曉紅回到了宿舍。莊婷一見到這位變得神情征仲的女友,一種莊嚴的責任感立刻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又恢複了平素老成持重的模樣,掩上門,嚴肅、誠懇、痛心地對譚曉紅說:“我真替你害躁!你和熊班長幹了些什麽。”
“沒,沒什麽呀……”
譚曉紅低垂下頭,訪訪地說不出話。臉是紅的,紅得發亮。莊婷揚著頭,義正辭嚴地責問著,臉是蒼白的,蒼白得甚至有些灰暗。
“你,約他去的?”
“不,我在山坡上吹口琴,誰知道他什麽時候來了,就坐在灌木叢旁邊。我沒注意到他,隻覺得自己心裏悶,空得很……”
哦,那靜靜的山穀,悠悠的琴聲。《紅毒花兒開》、《紅河村》……如煙的往事象天邊淡淡的白雲,向何處飄**,往哪裏追尋啊——
莊婷閉上眼,又睜開來。
“你不是很討厭他嗎?”
“是,是嗬。”
“他死皮賴臉湊到你身邊,為什麽不趕他走?”
“不,不知道。好象身邊有個伴兒,心裏充實點兒。”
“你怎麽竟然還倒在他的懷裏,跟他走了呢?”
“不,不知道。他挨近我,喘著熱氣,就象那山裏的泥土呀、花呀、草呀的氣味兒,我都迷了。隻覺得心裏熱乎乎的。大概是春天的太陽曬的?頭一昏,就倒在他的……”
“唉,不管怎麽說,你也不應該和他親——,他算什麽呀,那副熊樣。”
“我,他使勁捏我的指頭,我隻覺得身上麻了、軟了、酥了。他那絡腮胡子,搔得人心裏癢癢的,隻想往他身上倒……哎呀,我怎麽能那樣啊裏嗚,嗚,嗚——”
譚曉紅傷心地哭了,她象一個酒醉後清醒過來的人,臉色蒼白。莊婷卻不出聲了,象一個喝醉了酒的人,臉色到卜紅。
夜深了,哭累了的譚曉紅慢慢睡著了。不知什麽時候,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地開開房門走出去,來到了大自然的懷抱裏。
淡淡的月光使高高低低的樹木,叮叮冬冬的溪水,層層疊疊的山巒都變得象夢一樣朦朦脫朧。就在這恍惚迷離的景物中,那個孤零零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茫無目的地遊**著……
春夜是溫馨的,春天的氣息使人沉醉。
月亮?天河?牛郎?織女?春草?野花?藍眼珠的水,夥子?文雅的楊幹事?胡子?男人?麻了?酥了?……
一組跳躍太快的蒙太奇鏡頭從莊婷眼前掠過,她忽然發現不遠處站立著一個健壯的男子。她踉踉蹌蹌地撲過去,張開了雙臂。
“哎——,有情況!”值勤的警衛班熊班長拚命甩著被抱緊的身體,張慌失措地向天上放了一槍。
整個觀通站的人都醒了,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站長歎著氣說:“沒想到,真沒想到呀!”
馮政委苦苦地、深深地思索著:“是嗬,難道我們的政治工作抓得還不夠緊?莊婷不應該出這樣的事,也許,她有夢遊病吧?”
一個女人長得醜不算可怕,生來笨不算可怕,頂可怕的是背上一個“作風不好”的名聲。有了這個名聲再加上一副漂亮的麵孔,那就在這個世界上很難留下一個不被歪曲的影子了。
如果說莊婷在姑娘群裏算不得嫵媚嬌柔的話,那麽確實是稱得起端莊漂亮,亭亭玉立的身段兒,一米七零的個頭兒,使得她無論穿什麽式樣的服裝都顯得熨貼合體,那情形,就象櫥窗裏的模特兒試穿新衣一樣。然而,她的神情也如那模特兒一般是凝固的,即便是她嘴角常常掛著的那個微笑,也如凍凝了一般,讓人不由得覺出那冷和矜持來。
她剛剛到電信局工作的時候,便感覺到周圍投來的那些異樣的目光了。電信局的那個話務班女同誌多,而女人是女人的天敵。夏天天熱的時候,莊婷穿了一件很普通的連衣裙去上班,立即引起了同班組的幾個女人的評頭品足。
“小婷,你這裏縫得結實嗎?”一個老女人煞有介事地扯了扯莊婷那件連衣裙的前胸。
“怎麽?”莊婷莫名其妙地問。
“當心!你這裏太鼓了,一激動,就會爆開的!”
“嘻嘻嘻——”
“哈哈哈——”
莊婷漲紅了臉,她感到了那奚落,可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不願意鋒芒外露,她不願意在別人的議論中生活,她願意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裏獨享屬於自己的那份寧靜。
於是,她脫掉了那件連衣裙,換上了一套舊軍裝。可是,這在穿紅著綠的女人堆裏又顯出那不同了。
“小莊可真,真艱苦樸素呀!”
當麵扯著她衣角的那些人不酸不涼地笑著。
“哼,裝得那個樣兒。你還不知道呀……”
“真的?!”
背後嘰嘰咕咕的那些人,猶如十三歲的女孩得知孩子是怎樣生出來一樣,以做作的驚恐來顯示自己那一派天真無邪的貞潔之態。
莊婷在遊覽區的最偏遠的山頭上,仿佛還能聽到那些嘰嘰咕咕的議論聲。遊人們都在向那有著亭台、有著雕像的主峰興高采烈地爬去,唯有她折向這個略顯荒涼的緊靠黃河的仿佛被人遺忘的山頭。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她變得樂於被人遺忘,甘於從歡樂的人群中退縮了。她以此築起了防禦別人的牆、禁錮自己的殼。
山風在她耳邊低低地絮語著,仿佛是一位不願舍棄她的忠實的朋友,徘徊追隨著她,用一首無詞的歌寬慰她的心,用一雙無形的手輕撫著她的頭。她的眼眶裏突然湧滿了淚水,喉嚨也硬塞了……
“你們家小婷,犯了那樣的錯誤……”唉,不知道王副政委指的是在部隊時的那件事,還是後來到了電信局後發生的那樁事?唉,不管是哪件事,結果還不是都一樣:
……手!他竟敢伸過來那隻手。癟癟的手掌,幹硬的五指微微拘曲著,活象一個摟糞的小糞耙子。他拿手在自己的臉上扒拉了那麽一下,猶如看到有什麽東西扒到了自己的糞箕裏,得意的鼻子都歪了。
“嘻嘻——”
莊婷覺得那臉上象被烙燙了一般,禁不住渾身抽搐了一下。一時竟呆得說不出話。
他太放肆了,他太大膽了。“幹鹹魚”——這個整天哼著浪**小調的小維修工,小痞子,竟敢趁著莊婷值夜班的時候,闖到機房裏來胡鬧。
旁邊的台子上,劉玉秀跳在那裏,看樣子睡得正香。
“哎,來吧!”那小子見莊婷似乎沒什麽反應,便涎笑著伸出雙手摟緊了她。莊婷氣急敗壞地喊了聲“來人呐!”隨即抽出手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劉玉秀睡眼惺鬆地抬起了頭。
“媽的,裝什麽正經!誰還不知道你是個什麽貨色?……”捂著腮幫,“幹鹹魚”悻悻地離去了。
莊婷這時才知道哭。
自然,“幹鹹魚”受到了領導上的嚴厲批評,甚至醞釀說,要給他一個什麽處分。然而,莊婷遭受到的似乎是一個比處分更嚴厲的打擊。輿論,那個能絞殺人的輿論,卻醞釀出一個個令莊婷目瞪口呆的故事:
“知道吧,那天‘幹鹹魚’湊上去給莊婷送了一打連褲襪,然後去親。莊婷也默許了,可不巧讓劉玉秀瞧見,才假裝打了一個嘴巴……”
“其實呀,人家兩個早就有那麽兩下子了。那天是約好了去的。莊婷還裝好人,早早地就勸玉秀,‘要困了,你就睡吧’,還不是要玉秀睡了,人家兩個好——嘻嘻,千不該,萬不該,玉秀不該那時候醒過來……”
“蒼蠅不叮無縫蛋。她要是個幹淨貨,‘幹鹹魚’咋不找別人光找她……”
望著土黃色的河水,莊婷苦笑了。“跳到黃河洗不清”,真稱得起是一句至理名言。她想象不出自己跳進黃河後,再出來會是一副什麽樣子。世上最難洗刷幹淨的東西是名譽,你越洗,它反而越顯露出可疑的汙點來。
於是,她不屑於在人前表白和洗刷自己了,她遠遠地避開人群,埋頭在文學書籍裏,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在表麵上看,她是異常自傲的,然而那隻是掩飾著心底異常的自卑。她熱望著世上能有一塊淨土使她不受困擾,有一副男子漢的強健的臂膀讓她在精疲力竭時偎靠。
王副政委“月老”使命的失敗,使她又一次深深地失望了。她甚至懷疑,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一個男人願意並敢於愛自己。如果有一個男人不顧一切地愛自己,那麽自己一定以不顧一切來回報!
夕陽西沉了,莊婷仍舊孤零零地坐在那山頭上。山是土黃色的,水是土黃色的,甚至那夕陽也變做了一抹土黃色的餘光。古老的黃河流得太沉重了,那麽多泥沙拖累著她,她仿佛凝固了,化作了從大山腹中淌出的一川粘稠的苦膽汁。
驀地,她感到被一條飛來的繩索緊緊地捆住了。啊,有人,有人緊緊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
“啊!——救……”她驚恐地喊了一聲,回轉頭來,卻嚓了聲。
“嘿嘿,小婷,你在這兒哩?讓人好找。”
大順邊笑邊緩緩鬆開了她的腰。
“你,你來這兒幹什麽?”莊婷感到有點兒奇怪。
“嘿嘿,……找你,找你,找你回家吃飯呐。”
大順結結巴巴地應答著,一雙眼卻時時警覺地盯著她,猶如一隻守護著迷失的羔羊的忠實的牧羊犬。
“噢,”莊婷仰起臉朗聲笑了,“你們是怕我從這裏跳下去吧?放心,我不會自殺。”
“嘿嘿,哪會呢,瞎說,瞎說。”
莊婷開心地笑著往山下走,然而她總覺得背後似乎有樹枝什麽的扯住了她。回過頭,原來是大順小心翼翼地死死拽著她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