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複員離開部隊的時候,團政治處的千事鄭重其事地答複他,“那些東西”都抽掉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拿破侖式的“從軍夢”會以檔案袋裏裝進了“那些東西”而告結束。做為一個共產黨世家子弟,一個在陽光下長大的新中國的孩子,他的腦子裏確實找不到一絲一毫叛逆的雜念。
他的父親早在十六歲上,就在富縣參加劉誌丹領導的陝北紅軍了。幾十年浴血征戰,軍人的尚武精神熔鑄成了一根錚錚的鋼鐵脊骨,豎在了兒輩的腰間。除了著戎裝從軍,莊亞麟沒有想過還會有別的路。即便是考大學,他也一定會在所有的誌願欄裏都填上軍事院校的。
在新兵營裏,他就嶄露頭角了。投彈、射擊、深夜緊急集合,拉練時衝山頭……樣樣技術、戰術都名列前茅。
團長想要他去當警衛員,“蹲點”的師長卻一擺手:“這小子,好鋼口。送到偵察連,再給我好好磨兩年!”
他在基層連隊裏認認真真紮紮實實地“磨”了。苦練擒拿格鬥,他曾摔得欽骨碎裂;出公差搞連隊“副業”,他冒著褥暑千活兒,暈倒在菜地裏……入伍八個月,莊亞麟就入了黨。
然而,使他在全團、全師聞名的,並不是這類區區小事。“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毛主席發號召了,要讓大家讀通幾本“原著”。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排徊。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黨人和德國的警察,都為驅除這個幽靈而結成了神聖同盟……
莊亞麟在師廣播站念自己的學習心得文章。這篇文章,軍區的《衛士報,已經回信,打算分六次連續刊載。莊亞麟是被借調到師政治部臨時組織的“理論寫作組”來工作的。他的普通話那麽標準,朗讀的語音那麽抑揚頓挫,節奏那麽疾徐得體,感情那麽充沛昂揚,以至於原來的那位男廣播員不得不“讓賢”了。
“啊!真……”
莊亞麟怕聽到身旁的那位女廣播員的歎息。那讚美的歎息聲,讓人聽了猶如站在崖邊看一隻受傷的鶉鴿向深穀下墜落,不由得感到一陣陣暈眩。
女廣播員倪玲原來是師醫院的護理兵,每當她在手術室裏看到院長用漂亮利索的動作完成一個手術時,她就會發出一聲這種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感受的歎息。“梅特涅”、“幽靈”、“基佐”……她覺得這些含有神秘意義的字眼兒,就象兒時第一次喃在嘴裏滾來滾去的薄荷糖豆一樣,讓她體味到一種震顫般的韻律和妙不可言的快意。
在那一瞬間,莊亞麟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無畏的戰士,是氣吞萬裏的統帥。小小的播音室似乎容不下他那一腔豪情,他那叱吒風雲的聲音正通過一隻隻高音喇叭向著藍天轟響,於是,他便也成為一個頭頂著藍天的巨人互就在他酣暢淋漓地讀著自己的這篇長稿子時,播音室的門正被擂得山響。那響聲通過擴音器和高音喇叭傳了出去,猶如一陣讓人心驚膽戰的爆炸聲。
擴音器被慌慌張張地關上了,倪玲用氣得發顫的聲音尖叫著:“工作時間,不許敲門,不許敲門!”
“開門,快開開!”外麵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開開門,進來的是政治部廖副主任。他渾身沾著泥水,一邊呼嘖呼味地喘著氣,一邊摘下軍帽,揭著冒熱氣的光腦袋。
“啊:真……”倪玲歎息著,廖副主任的模樣讓她吃驚。
“真什麽?你們真不注意!真稀裏馬哈!”廖副主任氣急敗壞地跺著腳,“你們剛才廣播的什麽?啊,廣播的什麽!大意不得,大意不得喲!二團的李幹事,開大會時呼錯了一個口號,怎麽樣?關在‘五號辦公室’審查了半年多嘛!政治事故,出個政治事故就不得了啊!……”
廖副主任是從附近的師直工兵營趕來的,他聽到營部的有線廣播喇叭裏傳來了讓他難以髦信的心驚肉跳的字句,便不顧一切地趕來製止這場重大的政治事故。
廣播室的門口擠滿了圍觀的幹部戰士,紛紛議論著,打聽發生了什麽事,倪玲又“啊!真…”的歎息了一聲,捂著臉要哭了。莊亞麟渾身毛辣辣地沁出汗來,結結巴巴地問:“我,錯,錯,讀錯了什麽?…”
“什麽?哼,那根本就不該錯的嘛,共產主義是什麽?共產主義是大廈,是遠大理想!可你說是幽,幽靈!”
“唔——”,莊亞麟長長地舒了口氣,急忙解釋說,“這個幽靈,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是什麽意思!”廖副主任見一個小戰士居然還要強辯,還不肯認錯,便很不高興,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不要強詞奪理了,幽靈就是鬼嘛!把共產主義比做——啊,這還了得!這還不是嚴重的政治事故!”
莊亞麟哭笑不得:“廖主任,這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話。”
“瞎說。馬克思、恩格斯啥時候這樣說過?”
“在《共產黨宣言》裏。‘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
莊亞麟熟練地背誦著。這篇文章,他在學校的時候就背誦過的。他能背很多馬恩列斯語錄,在學校的時候,他寫的那些辯論文章裏,時時出現馬列的語錄,猶如披掛著刀槍不入的愷甲,令人目眩和敬畏。
莊亞麟說出那段話的出處,廖副主任口呐了。然而,他仍將信將疑,並且一下子也抹不過臉來,於是便摸著光頭爭辯說:“馬列的話,也錯不得的。你背,背下來,擔保沒背錯嗎?得拿來書,查準了……”
圍觀的幹部裏,有人找來一本《共產黨宣言》。那段話就在卷首,並且是一字不差的。廖副主任漲紅了臉,翻過那書看了又看,說了一句:“我看過別的本,不是這個譯法。這個本,舊了,翻得不算準,也,可以吧……”
廖副主任悻悻地走開後,莊亞麟四下去尋自己的文章稿。那疊紙牢牢地捏在倪玲手裏,象她的手一樣變得又熱又潮了。
“啊裏真……”
她密密長長睫毛下的眼睛,象藏在薄雲後麵皎潔的月亮,悄悄閃著溫柔的光。
從此,莊亞麟在師裏聲名大震,有的連隊還請他去做學習輔導。然而,最積極的學生還是倪玲,隻要一閑下來,她就往莊亞麟的住處跑。師裏為了讓他們這些“理論寫作組”的人工作和學習方便,便特殊照顧他們兩個人住一間房。莊亞麟和一位搞通訊報道的幹部住在一起,那人常下連隊,所以,他也就享受住單間的待遇了。那間房在半山坡上,後窗戶幾乎與坡上的路相平,每次倪玲來,走到那裏,都要莫名其妙地唱著一首歌:
天上布滿星,
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這是一首“憶苦思甜”的歌,不知為什麽,倪玲卻興高采烈地唱著它。或許,是因為她知道的歌太少,不會唱更多的歌吧。但更可能是因為偏愛,這歌的曲調本來就哀怨宛轉,讓倪玲一唱,倒象是一首情歌了。
莊亞麟聽到歌聲,從窗口裏看到她那跳跳躍躍的腳步,便知道她來了。於是,就趕忙收拾起換下的背心、褲頭、髒襪子,免得她搶了去洗。
倪玲來了,她端端正正地坐下來,煞有介事地攤開厚厚的《反杜林論》。於是,莊亞麟也端端正正地坐著,鄭重其事地翻著那書。“杜林先生許下了什麽諾言?他把自己說成是現代的和‘可以見到的’未來的唯一真正的哲學家……”
倪玲兩手托著腮,一動也不動,猶如望著遙遠的山上的一條小路一樣,眼光迷離地凝視著莊亞麟。她的神情是專注的,可是莊亞麟向她發問後,才發現她原來一句也沒有聽懂,一句也未記住。與其說她對莊亞麟講的這些理論感興趣,不如說她對“聽莊亞麟講”本身更感興趣。
“吃糖吧,按葉糖,又甜又涼。”她剝開糖卷,用細細的手指拈起一片糖來,放到莊亞麟的手裏。那糖塊略呈三角形,瞧起來象是顆小巧的心。
“嗓子講幹了吧?來,敬你一杯‘胖大海,裏”幾枚橄欖似的於果兒,在水杯中膨脹開,舒展著柔軟的身體。那縫蜷的柔情似乎不甘忍受玻璃杯的束縛,在透明的牢籠中無望地掙紮。
莊亞麟吃了糖,喝了水,但他並不滿足這些,他誠心地想回報給對方一些其它的東西。
“你說,一個野心家為什麽能當上‘副統帥’?”
“因為沒有識破他!”倪玲毫不吃力地回答。
“為什麽不能識破他,讓他爬上了那麽高的位置呢?”
“嗯,”倪玲想了好一會兒,“因為沒有讀馬列的書,眼不亮,心不明歎!”倪玲回答得很快,拍著桌上的書笑了。
“不僅僅如此。中國的政治舞台上的悲劇和鬧劇一演再演,是有著更深刻的內在原因的。那是基於整個社會的某些體製上的缺陷,某種社會精神上的癌症……”
莊亞麟神情格外莊重、嚴肅,象一位義無反顧,向整個世界宣戰的年少氣盛的將軍。他眼前甚至浮現自己慷慨就義、中彈倒下或者是胸脯堵在了碉堡的機槍眼兒上的情景。於是,他喉嚨發嘎,眼眶發熱,自己把自己感動了。
的確,莊亞麟並不是那種隻會誇誇其談,用詞匯裝點門麵的人。他懷著對馬列主義最真誠的信仰去鑽研那些書,並在深探的思索中寫下了他認為是最深刻的感受。
“我寫了一篇論文,談了我對‘九·一三’事件的認識。”
莊亞麟拿出了他剛剛完成的一篇文章:《論民主、集中和民主集中製》。
莊亞麟在文章中論述了“九。一三”事件出現的原因,認為那不是個別“野心家”弓i發的偶然的個別事件,而是黨內民主生活不夠正常的必然結果。因此,他設想了一套使黨和國家民主生活正常化的方法。
這位天真而忠誠的“政治家”開出了一味自以為能治疑難雜症的藥方,可愛的女孩子倪玲在發出了“啊!真……”的感歎之後,帶著十二分的崇拜之情,把那文章捧回去,準備細細研讀了。
晚上八時到九時半,那是師直機關幹部戰士“自學”的時間。作為師政治部的一位負責人,廖副主任總是很負責地如同查崗查哨一樣要四處走走的。一個一個房間地挨著走,他來到了倪玲那兒。
“小倪啊,幹什麽,那麽專心?”
倪玲恍然地抬起頭,見是首長來了,起身一個立正敬禮,調皮地說:“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
“好,好,學得怎麽樣啊?”
“不怎麽樣。”倪玲忽發奇想,想聽聽廖主任的“水平”究竟有多高,於是便問道,“廖主任,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唔,好啊。小鬼,提吧。”
“廖主任,一個野心家為什麽當了‘副統帥’?”
“……這個,這個,要有個識別的過程嘛。”
“為什麽不能識破他,讓他爬上了那麽高的位置呢?”
“……嚕,這就怪我們眼不亮心不明,所以,才要求我們認真讀馬列的書!”
倪玲聽到廖副主任的答案與自己的竟如此相似,便禁不住“格格”地笑起來,弄得廖副主任莫名其妙。倪玲以幾分自豪、幾分炫耀的樣子,拿了莊亞麟的那篇文章讓廖副主任看。
任何文件、任何報紙上都沒有這些提法!廖副主任象看到牛身上長出馬頭一樣,萬分驚孩。然而領導自有領導的素養,他不露聲色地卷起那疊紙說,“我拿去看看,回來再給你。”
廖副主任雖然不是軍事幹部,然而卻具有軍事幹部雷厲風行的作風。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當莊亞麟一如往日地起床出操跑步的時候,兩個持槍的戰士堵住了他,讓他“到五號辦公室去一趟”。
軍區政治部來了人,莊亞麟被作為“五·一六”分子,拘留審查了。他是有言論有綱領的,綱領就是那篇《論民主、集中和民主集中製》。
師直機關召開了一個批判會,莊亞麟被剝掉帽徽領章,在一片“打倒——”的口號聲中押進會場。批判會上,倪玲作為發言者走上台去揭發他。“叛徒!內好!玩弄政治小編局的梯也爾!霧月十八日的路易·波拿巴!……”氣昏了的莊亞麟用一切想得到的貼切的或鼇腳的比喻來詛咒這個姑娘。這種恨因他突然意識到內心深處的愛而越發痛切。一個美麗純真的軀殼裏,竟藏著一個那麽肮髒的靈魂!莊亞麟真想以此為內容,再寫一篇文章。
“嗬!真……”
倪玲打開講稿,望著莊亞麟。在對方那充滿仇恨的眼光的逼視下,她顫抖了一下,忽然低低地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哭著癱倒在地上……
那以後,便是寂寞孤獨的軟禁,沒完沒了的反省檢查。他被關在師部對麵的一個小山頭上,能夠舒展走動的天地是一間隻有十平方米左右的鬥室。一開始的時候,他還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誤會,很快便可以搞清楚。他用默默背誦馬列的著作來打發漫長的時間。一次,他忽然感到這情景很象坐牢,為了鼓起自己的勇氣,他打算背誦那首“願把牢底坐穿”的烈士遺詩。可是,他隨後又想到,這是“無產階級專政”,把無產階級的牢底坐穿又該算什麽呢?於是,他便很有些沮喪了。
在那心情沮喪的幾天裏,一連幾個晚上他都睡不著覺。隱隱約約的,他總是聽到遠處傳來歌聲。“天上布滿星……”後來,他病了,發高燒。躺在**一動也不能動。他想到自己會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於是萬念俱灰。風嗚嗚咽咽地響著,猶如出殯的噴呐聲,雨,沙沙啦啦地搔著屋頂,好象亂紛紛的落葉繞著墳家滾魏,就在這秋風**雨中,他忽然又一次聽到了遠處的歌聲:
天上布洪星,
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那歌聲似乎比往日近一些,因而聽得分明,猶如抖顫著的一根將斷的獨弦,顯得異常淒婉。莊亞麟心頭一陣悲涼,禁不住落下淚來。如若今後還能見到倪玲,他會說一聲饒恕她的。
半年之後,莊亞麟被放出來了。據說是什麽結論也不用做,因為隻是“審查”了一下。
他打問倪玲的消息。別人告訴他,他被“審查”不久,倪玲就有些反常,每天晚上都跑到山頭上唱歌,最後被送到了九二零醫院。那是一所精神病專科醫院,這個天真的小護理兵不是去護理別人,而是被別人護理了。
莊亞麟終於知道了那“罪證”被揭發的經過。可是這時,他隻能象倪玲那樣,發出一聲“啊!真……”的深深的歎息了。
此刻,讓他歎息的是,那惡夢並非一場雷聲一停就住了的雨,他將要永遠背著那不知是什麽結論的結論,在人生的路上跋姍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