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告訴我,那張舊照片上的女人是誰?
在商都市,女雕塑家易榴紅也是個文化藝術界的名人。
對於喬晴來說,打聽這個女名人的情況並非難事。喬晴把易榴紅的情況做了一番研究,得出結果如下:第一,易榴紅隻比自己小五歲,年齡上並沒有多少優勢。第二,易榴紅主要收人來自雕塑作品,與自己相比經濟上顯然居於劣勢。第三,易榴紅是單身,至今未婚,屬於免稅自由貿易區,便於感情交易。第四,易榴紅是藝術家,藝術是有魅力的,而創造藝術的女人自然就有了創造魅力的魅力。
考慮到交易成本,羅冠雄不至於愚蠢到離婚再婚。
顯然,他是要獵魅。
大凡做女人的都有一種奇怪的心理,一旦知道有情敵存在,就要千方百計地一睹對方的真容,甚至故意出現在情敵麵前,以示正神要壓邪鬼。喬晴當然也未能免俗。
喬晴是有身份的人,在情敵麵前出場也必須堂而皇之。易榴紅既然做的是雕塑,那麽何妨與她做一樁雕塑生意?喬晴的娘家在舊金山灣區有一幢大別墅,別墅樓前有草坪、噴泉和雕塑,看上去既優雅又高貴。那雕塑是聖母和小天使,它們悠然地嬉戲在藍天白雲下,給人間平添了許多天堂的幸福感。
喬晴有一個對付易榴紅的創意:在商都市的自家別墅前也安放一組雕像,這組雕像就是她和丈夫羅冠雄,再加上兒子喬俊女兒羅琳。這組雕像就是要讓易榴紅親手製作,讓她不能不時時麵對一個事實:羅冠雄有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
在情敵麵前出現,喬晴當然是要高調亮相的。她刻意將自己收拾了一番,身著一襲深紅色意大利範思哲品牌的單肩長裙,雍容肥美猶如盛花期的玫瑰;手袋是翠綠色的香奈爾,小小巧巧精精致致。兩者相配,可謂是紅肥綠瘦了。
事先沒有打電話向女雕塑家預約,喬晴奇兵突襲,直抵易榴紅的工作室門前。
女雕塑家那商業運作的工作室並未設防,它就像街邊的一家普通店鋪,完全對外開放。喬晴推開門,徑直走入。隻見外間的接待台前坐著一個身穿藍色工作衫的女人,她正眯著眼打噸養神。女人近乎蓬頭垢麵,藍色工作衫上沾著些可疑的汙跡,看上去像是這裏的清潔工。
喬晴開口打聽:“請問,易榴紅女士在不在?”
那女人睜開眼,站起身。這一站,喬晴的脖子就跟著仰了起來。
“我就是易榴紅,您有什麽事?”穿工作服的女人回答。
喬晴有點兒蒙,公園長椅上的匆匆一瞥和羅琳拍攝的照片,與眼前的女人大相徑庭。易榴紅沒有穿高跟鞋,雖然看上去身材依舊瘦長,卻遠遠談不上什麽挺拔。她的臉上沒有化妝塗抹,細密的皺紋清晰地顯露著,就像一件低檔皮具。缺失了口紅的雙唇是蒼白的,如同沒有染好的綢布,水洗之後就褪了顏色。
喬晴正在發愣,對方攤攤手,笑著說:“請問,您有什麽事?”
“哦哦哦。”喬晴回過神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來,是想請你製作一組雕像,麻煩你用這些照片,做個參照。”
易榴紅接過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看。
“這是―”
“這是我的兒子。”
“這是―”
“我的女兒。”
“唔,他們好可愛。”易榴紅有禮貌地誇獎著。
“謝謝。”
“哦,這是您?”
“是我,年輕的時候。”
“唔,好漂亮。”
“過獎過獎。”喬晴臉上露出了笑意。
?p阿,這不是羅冠雄先生嗎?”易榴紅驚訝地望著喬晴。
喬晴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她矜持地點點頭。“是啊,他是我先生。”
“哦,您就是羅家太太―”易榴紅深深地看了喬晴一眼。
“易女士,我想在我家別墅前安置一組雕像,人物嘛,就是我們家四口人啦。”喬晴臉上掛著得意之色。
“嗯,你這想法好,親情融融的一家人。”易榴紅淡淡地誇了一句,然後很職業地發問,“這組雕像,羅家太太想要什麽材質,什麽規格尺寸?”
“嗯―”喬晴無以回答。
“羅家太太,請你到這邊來看樣品。你可以選用的材質很多,花崗岩、大理石、砂岩、鑄銅、聚醋玻璃鋼、漢白玉……”
易榴紅一邊說,一邊領著喬晴進了裏邊的大工作室,去看那一排排完成的和還未完成的雕塑品。
“這是什麽材質?我就要這種―”喬晴指著一尊原人般大小的銅雕。
銅雕尚未完成,從輪廓上可以看出這是一位懷抱嬰兒的母親。銅雕的旁邊擺著一張台桌,桌上有一張顏色發舊發暗的照片。喬晴好奇地瞧瞧照片,又瞧瞧雕像,很顯然,雕像參照的是照片上的女人。
雖然舊照片已經泛黃,但是仍舊能看出女人的風采。她俊俏卻又內斂,善良的眼神中似乎透著一絲懦弱和傷感。
喬晴想問,這女人是誰,卻聽到外麵傳來了羅冠雄的聲音,“榴紅,你在嗎?”
喬晴聽得清清楚楚,羅冠雄說的是“榴紅”,前麵省略了那個“易”字。
易榴紅望了望喬晴,然後轉過頭,提高了嗓音應道,“哎哎,我在裏邊的工作室。”
喬晴跟著易榴紅走到外間,易榴紅回身指指喬晴說:“羅先生,你瞧,誰在這兒―”
看到妻子在此,羅冠雄不禁愕然。“你,你怎麽來了?”
“你能來,我怎麽不能來?你找她是公司業務,我找她是家庭業務,咱夫妻倆,都是來給易女士送錢的。”
看到丈夫瞬間流露的慌亂和緊張,喬晴十分得意。如同捉了魚鱉又要放生,喬晴雍容大度地走上前來,款款地挽住丈夫的胳膊說:“冠雄,我想給你個驚喜呢。”
“什麽驚喜?”
“我想照著咱家四口人的樣子,做一組雕像,擺在咱家別墅前麵的草坪上,你說好不好?”
“好好好。”羅冠雄連連點頭。
“我想,照著裏麵那個母與子的雕像,做成鑄銅的。”
“隨你,隨你,你怎麽想,就怎麽辦。”
易榴紅在旁邊笑了,“想不到羅先生,這麽尊重女權。”
羅冠雄咧咧嘴,苦笑著說:“我不是尊重,我是膜拜。”
喬晴調侃道:“可不是嘛,他不管見了什麽石榴裙,都想上前拜一拜。”
夫妻倆真真假假地逗了幾句嘴,喬晴就去接待台和易榴紅商簽訂單。羅冠雄沒有陪妻子一起去,說是要去裏麵的工作間瞧瞧公司訂的那些雕塑,有什麽新的進展。
訂單的手續還挺麻煩,用什麽樣的材質,什麽樣的規格,什麽時候看小樣,什麽時候交貨,總款項,預付金……喬晴都要與易榴紅一一商量。等喬晴辦完這些手續,羅冠雄也從裏麵的工作間走了出來。
喬晴上前挽住丈夫說:“冠雄,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你和易女士,還有事情要辦嗎?”
羅冠雄趕忙說:“沒事沒事,剛才我已經看過了公司的訂貨。易女士的工作進展很快,質量很高,我可以放心了。”
“那好,咱們走。易女士,拜―”
易榴紅把夫妻倆送出門,看著他倆在車裏坐穩。車子正要發動,喬晴忽然又從車裏跳了出來。
“易女士,對不起,我覺得規格有點問題。我還得回去看看。”
羅冠雄沒出來,就在車裏等她。
兩個女人重新進了裏麵的工作間,喬晴站在那尊母子銅像前看了又看,然後問道:“這尊像,是不是比真人高,比真人大?”
易榴紅點點頭,“對,羅先生說,要放置在綠地公園,所以比真人高大。”
“哦,那我訂的雕像要改一改。規格就和真人一樣吧。”
說完這句話,喬晴不經意地往旁邊的台桌上看了看。咦,那張女人的舊照片不見了!
剛才易榴紅和她一直都在外麵簽訂單,隻有羅冠雄曾經進來過。
喬晴心事重重地坐回了汽車裏。
汽車開了,羅冠雄隨口問道,“什麽問題?”
喬晴一字一句地說,“有點問題。”說完,故作神秘地指指司機,然後拍拍羅冠雄的膝蓋。
羅冠雄疑惑地偏偏身子,把耳朵湊了過去。
喬晴咬著牙,在丈夫的耳邊說:“告訴我,那張舊照片上的女人是誰?”
商都市熱鬧的商業區和好玩的風景名勝也不少,可是薑淑貞幾乎全都沒有去過。她經常去的有兩個地方:東郊市化工一廠和友誼大橋。
丈夫紀大梁犧牲之後,她請指導員姚永智帶她去了這兩個地方,從此她就牢牢地把它們刻在了心裏。在友誼路和商都路交叉口的那片住宅區裏,紀大梁冒著生命危險救出了龍龍;在市化工一廠,紀大梁為了撲滅大火最終獻出了生命。對於薑淑貞來說,它們是白己感情所係的聖地。
前些年,市化工一廠搬遷,在原來的地方建成了汽車銷售城。可供憑吊的舊貌已**然無存。於是,友誼路口留下的那片舊樓就成了她唯一的惦念。現在,這片舊樓也已不複存在,新的住宅小區正在興建。薑淑貞唯有坐在濱河公園的長椅上,遙望那片舊址了。
白天,在濱河公園裏徜徉的大多是一些老年人。老年人喜歡走老路,走得多了,彼此雖不相識,卻也有些相熟。薑淑貞每次來,習慣了要坐同一張長椅。那張長椅子,有時候是她一人獨坐,有時卻會有一個男人也在此椅上落座。男人也上了些年紀,腰背都有些弧度,然而穿戴講究,舉止頗有風度。若是薑淑貞落座得早,他在落座之前必會微笑額首,以示打擾;若是他已落座,薑淑貞再坐時,他必會額首微笑,以表致意。
但也僅僅如此罷了,接下來就各不相擾,彼此並不交談。
相遇的次數多了,薑淑貞不由得想:莫非這個男人也對這張長椅有什麽偏愛?
有時不經意地瞥望對方,薑淑貞又發現這男人目光凝視的方向居然也是友誼大橋對岸的那處工地。薑淑貞不由得又想:莫非這男人要買此處的樓房?
那一天是那男人先來的,薑淑貞在長椅的另一端落座時,那男人正浸在冥想裏,似乎毫無覺察。薑淑貞也心事多多,望著遠處友誼路口的工地,不禁感慨萬分。當年那裏的一場大火,給她燒出來了一個兒子;前些時大火一場,在兒子的臉留下了傷疤……這孩子,總是與“火”字糾纏不休,似乎命裏就和火有不解之緣。
薑淑貞原本打算包頓餃子,請羅琳姑娘到家裏坐坐,與兒子見見麵。沒想到兒子臉部受傷,這件事隻好先放一放。兒子原本長得英武俊朗,這一傷不當緊,從右邊看竟然像換了個人。聽說可以整容,可是修理過的東西總不如原裝的好,何況是人!唉,萬一整得不好,反而……
當媽的為兒子揪心,左思右想,總也不是個事兒。看看時間,該回去了,況且身子也已坐累。於是,薑淑貞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長椅另一端的男人,恰巧也在起身。
這男人抬腿要走,忽然“哎喲”一聲,幾乎跪在了地上。薑淑貞本能地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腿,我的腿,老毛病。”男人苦笑著,指了指膝蓋。
“哦―”薑淑貞大致望了望,心忖這人可能是膝蓋軟組織勞損。
“沒什麽沒什麽,能走能走。”男人掙紮著,又邁開了步子。
右腿一軟,這次真的跪下了。
薑淑貞連忙上前,把他攙了起來。
“麻煩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人連連道謝,嘴角痛苦地咧歪了。
薑淑貞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她索性說道:“不瞞你說,我會推拿醫病。要是信得過我,就給你整治整治。”
男人雖然將信將疑,卻也隻得權且一試。於是,兩人重回長椅。薑淑貞拿過對方的右膝,用手捏按了一遍,感覺對方的膝蓋虛腫,心裏就有了底。
“你的關節腔有積水啊。”
“是,好多醫院都看過。動過手術,也抽過積液,往關節腔裏打藥。老是壞了好,好了又壞。”
“那都是西醫的辦法,治得了標,治不了本。今天抽了水,過些日子水又積上了。要按中醫講,這是經絡不通,所以才鬱積。疏通了經絡,積水也就沒有了。”
薑淑貞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邊用手指悄悄地點住了對方骸骨與骸韌帶外側的凹陷處,然後猛然發力按壓。
“哎喲,好疼!”對方失聲大叫。
“疼一下就好。”薑淑貞笑著安慰他,“這叫犢鼻穴,它凹在裏邊,像小牛犢的鼻窩。”
薑淑貞說得有趣,對方勉強笑了。他不知道薑淑貞的另一個指頭又悄悄地點住了他的膝蓋內側的凹陷處,然後又是猛然發力。
“啊1”他再次大叫。
“好了好了,越疼越對路,中醫點壓找的就是壓痛點。這叫膝眼穴。刺激這兩個穴位可以促使關節腔內的氣血運行,達到除水消腫的效用。”薑淑貞耐心地解釋。
點著,壓著,揉著……奇了,先是疼,後是麻,接著脹,隨後即是一陣輕鬆。
可是薑淑貞的額頭卻沁出了汗。
“咋樣啊?”薑淑貞鬆開手,一邊喘著氣,一邊問。
對方活動著右腿,連連說:“好多了,謝謝,謝謝。”
“那好,我再給你舒展一下,放鬆一下,就算結束了。”薑淑貞說得很輕鬆。
“好。”那人點點頭。
還真是舒展哩,還真是放鬆哩,薑淑貞左手托扶著對方的膝關節,右手握住對方的小腿,幅度不大地伸屈了幾下膝關節。
那人眯著眼,沒什麽防備。就在此時薑淑貞握扶小腿的右手突然發力,屈壓著對方的膝關節,將那人的足跟靠上臀部後,即刻又鬆了手。
那人“啊―”又叫了一聲,覺得膝蓋裏邊“嘩啦啦”響,不由得自己撫住了膝蓋。
怪了,腫脹似乎消失了,幾乎摸不到那些鼓鼓的東西在滑動。
他哪裏知曉,薑淑貞前麵的穴位按壓隻是活動氣血的鋪墊,後麵那一壓一放才是正招。
“歇歇吧,歇歇再走。”薑淑貞叮囑道。
經過這樣的一番折騰,兩個人儼然已經相熟。在長椅上歇息的時候,就聊起了天。
那人笑著問薑淑貞,“你好像常來這裏嘛,來了老是坐這張椅子。”
“是,坐在這張椅子上,看那邊正好。”薑淑貞抬手向河那邊的工地指了指。
“你怎麽,是對那邊的樓房有興趣?要買房嗎?”那人問。
“不,是那邊原來住的人和我有些關係。”薑淑貞也笑著說,“我發現你也經常到這兒來,來了也老是坐在這張椅子上還往那邊望。看來,你是要買房樓?”
“哈哈哈哈……”那人開心地大笑,“我不是買房的,我是蓋房的。那邊是我的工地呀。”那人拿出一張名片,彬彬有禮地遞了過來。
薑淑貞看了名片,不禁啞然失笑,“唔,原來是羅總經理。你說說你說說,我真是走眼了。”
薑淑貞也摸出一張片子,“我這名片可不能跟你的比啊,我開的是個小診所。”
羅冠雄認真地看了名片,拱拱手說:“我有福了,出門遇見個女華佗。”
薑淑貞說:“華佗不華佗的,咱不誇那口。整你這膝關節積水,還是有些土辦法。趕明兒你再到這兒來,我給你紮上針,用上灸條,在那膝眼、陽陵泉、血海穴上再整整。”
羅冠雄連連道:“客氣客氣,還是我去你府上拜訪。薑醫師不怕麻煩吧?”
薑淑貞見他一片真誠,也就直白地說:“麻煩啥,我就愛給人家推推拿拿,燒個灸條紮個針的。”
羅冠雄試著走了走,右膝果然和剛才大不相同。薑淑貞不放心地說:“要不要我送送你?”
羅冠雄說:“不必不必,我女兒就在附近。我打個電話,她會過來陪我。”
羅冠雄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說是女兒馬上就到。薑淑貞也就索性再坐一會兒,算是再陪陪他。兩個人慢慢地聊著閑話,不一會兒,果然看到一位苗條的姑娘遠遠地跑了過來。
到了跟前,那姑娘先沒喊爸,卻開口叫了一聲,“哎,薑媽媽!”
羅冠雄驚奇地說:“琳琳,你認識薑醫師呀?”
羅琳說:“爸,我不是給你講過嘛,給我治腳脖的就是她。”
三天後,羅冠雄就給薑淑貞打了個電話,說是要上門拜訪她。
或許,薑淑貞算不上什麽女華佗,但是羅冠雄的膝蓋讓她這麽一擺弄,還真是好多了。術業有專攻,各行的專家就是專家。所以羅冠雄有了病,從來都是老老實實地遵醫囑。
薑醫師不是囑咐說,過兩天還要用針用灸條,在什麽穴位上再治治嗎,那就一定要繼續治。當然,不能再讓薑醫師到公園的椅子上施展醫術,這次要帶上醫療費帶上禮物,上門求醫致謝了。
羅冠雄上門來,薑淑貞很開心。那不是因為多了這麽個病人,可以多一份收人,而是因為有了與羅琳的爸爸接觸的好機會。在薑淑貞的心裏,羅琳似乎已經是預備役兒媳了。那麽,能夠與預備役的親家公先溝通先交流,這機會十分難得。
薑淑貞檢查了一番羅冠雄的膝蓋,裏邊的積水已經很少了。接下來隻需要再調理調理經絡和氣血,就能鞏固療效。薑淑貞燃起灸條,小屋裏頓時青煙嫋嫋,彌漫著一股山野的異香。羅冠雄徐徐地嗅著,嗅著,竟覺得心曠而神怡。
膝眼、陽陵泉、血海……薑淑貞在這些穴位上依次熱灸。她的手腕時而揚時而抑,灸條也就離皮膚時而遠時而近,儼如在有節奏地起舞。
這氣氛很適合不緊不慢地聊天,於是薑淑貞就開了話頭,有意往兒女們的身上引。
“你們家琳琳,很討人喜歡啊。”
“是啊,琳琳小時候乖得像隻貓,最愛偎著人。”羅冠雄眯起眼,仿佛在回望往昔。
“琳琳讀書用功吧?”
“用功,各門功課都不費勁,就是中國話和中文字,學起來有點犯難。”
薑淑貞疑惑不解了,“中……中國話?”
“哦哦哦,琳琳從小在美國長大,在美國念的書。”羅冠雄做著解釋。
薑淑貞擔心了,在美國長大的姑娘,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跟亦龍合得來?不行不行,這可得打探打探。
“哎喲,這孩子從小吃美國飯,不愛吃咱們中國飯了吧?”
“我太太吃西餐,我是有中餐,絕不吃西餐。所以呀,我們家琳琳是中餐西餐混著吃,什麽風味都喜歡。”
薑淑貞放心了,行,不挑不揀,看樣子能跟紀亦龍吃到一個鍋裏去。
“美國長大的小姑娘,愛講穿戴吧?”
“我們家琳琳不講。你沒見她,牛仔褲,套頭衫,穿得像個男孩子。”
薑淑貞高興了,不講究穿戴的女孩子,將來才會過日子。
“女孩子呀,別的不怕,最怕嬌氣。千萬不能養成嬌脾氣。”
“我們家琳琳大大方方的,她可沒有嬌裏嬌氣的毛病。”
薑淑貞滿意了,行,這樣的女孩兒不使小性子,將來小兩口過日子不吵架。
羅冠雄忽然歎息了一聲,“唉,琳琳就是有點倔。她認定的事,誰也拗不過她。”
聽了這話,薑淑貞的心往下沉了沉。這可有點麻煩了,萬一她跟亦龍拗上了,他們倆誰讓誰呀?亦龍啥都好,也就是喜歡認個死理。
“不過呢,琳琳這個拗啊,經常是拗得對。”羅冠雄講起自己的愛女來,就有點收不住,“比如說她想做點事,她媽媽說,冠雄集團這麽大,隨便你去下麵哪個公司啦。琳琳不,她非要自己辦個小公司。把她忙得呀,累得呀……”
“哈哈,這不叫拗,這叫主意正!”薑淑貞忍不住誇上了。她一邊誇一邊想,這姑娘有誌氣,不享爹媽的福,自己靠著自己打天下。
一個療程做下來,薑淑貞差不多把琳琳的脾**好摸透了。可是自己的兒子紀亦龍,還沒有找到機會向羅冠雄誇一誇。相互溝通嘛,相互交流嘛,也得讓對方知道,我家的兒子不一般。
今天是這個療程的最後一次了,薑淑貞給羅冠雄做的是刺絡放血加拔罐。她拿著三棱針,在羅冠雄右膝蓋的疼點上點點刺刺,暗紅色的小血珠就一點一點地沁了出來。她把那些小血珠用棉球擦淨了,然後燃個火媒,迅疾地扣上了拔火罐。
罐子要拔十分鍾,來得及說出那些想說的話。
“我丈夫,膝蓋和你一樣,也曾經受過傷。”薑淑貞開口就提起了自己的家人。
“哦,你丈夫―他是做什麽的?”
“他是消防隊長,南關中隊的。你不是奇怪,我為啥老是到濱河公園去,而且,還總是坐在那張椅子上嗎?我是在看對麵那幾幢老居民樓哩。”
羅冠雄留心了,“你是說,友誼路和商都路交叉口的那幾幢老樓嗎?”
“就是那兒,你們把那些地方都推平了,正蓋新樓呢。二十多年前,我丈夫在那樓裏救過火。”
“你丈夫在那裏救過火!”羅冠雄幾乎要跳了起來,他迫不及待地問,“你丈夫現在在哪兒,我能不能見見他。”
“他在那兒。”薑淑貞指了指牆上的掛像,“就在那天晚上,我丈夫又去了另一個火場,市化工一廠,他在那兒犧牲了……”
羅冠雄聽了,不覺為之一震。他肅然地說:“對不起,薑醫師,我失言了。”
“沒啥,都是過去的事情,咱們又是熟人了,其實你不問,我也會說。”許多話在薑淑貞的肚裏悶久了,她還真想往外倒一倒。
“如果我丈夫還活著,那該多好啊。他當中隊長的時候,跟他當夥計的指導員姚永智,現在已經是省總隊的副政委了。”
“哦哦哦―”羅冠雄若有所思地連連點頭,“姚永智,省總隊的副政委,那時跟你丈夫一起救火的……”
等薑淑貞為羅冠雄取下那些拔火罐,他立刻饒有興趣地來到牆前,仔細地看著牆上的那些照片和獎狀。
“唔,這位是你的愛人。那,這一位呢?”羅冠雄指著旁邊新掛上的大照片。
那就是羅琳抓拍的紀亦龍在煙囪頂上救人的特寫照,高空中的紀亦龍顯得英姿勃發。
“他,是我兒子紀亦龍。”薑淑貞自豪地說。
“這孩子長得―很英俊。”羅冠雄看得十分專心。
薑淑貞終於可以跟對方談談兒子了。薑淑貞是個實誠人,在她的心裏既然已經把羅琳當成了準兒媳,那麽早晚應該知道的那些事,索性就給人家先交交底吧。
“亦龍這孩子,是特勤中隊的骨幹呀。他立過功,受過獎,正準備上軍校呢。孩子是個好孩子,但他也是個可憐孩……”
想起往事,薑淑貞硬咽了。
“別別別。”羅冠雄一邊安慰她,一邊問,“這孩子怎麽可憐了?”
“不瞞你說,這孩子是我丈夫那天晚上從火場裏救出來的。就在友誼路口的那幢老居民樓裏,他的媽媽死了,可媽媽身子下麵護著的這個孩子還活著……”。
羅冠雄很意外,他的神色也變了。“你是說,救出來的這孩子,一直是你養著?”
“可不是,這麽多年,孩子就跟著我。我不容易,他也不容易呀!我這輩子就剩下一個心事了:給這孩子娶個親,安個家,就對得起我丈夫,也對得起這孩子的生母了。”
薑淑貞終於扯到了兒子的終身大事上。她還想接著往下說,她想說,你女兒琳琳,認得我兒子。這張照片,就是琳琳拍的―
可是,羅冠雄卻顯得心不在焉了。他好像無心再聽下去。
他一邊急急忙忙地打開錢夾,一邊問:“多少錢呢,薑醫師?我該付你多少錢?”
薑淑貞頓時不悅了,她自尊地回答道:“我不要錢。”
“那,那怎麽行?”羅冠雄抽出幾張百元鈔,要往她的手裏塞。
薑淑貞把雙手背到身後說:“說不要就是不要。羅先生,你要是硬給,我就生氣了。”
“好好好,以後再說,咱們以後再說吧。”
羅冠雄一邊收起錢,一邊把目光往房門外瞥了瞥。他的司機和車,就在門外麵。
薑淑貞看出客人無意再逗留,也就順勢送客道:“羅老板事多,你忙你的去。感覺有什麽不好,再來找我看。”
薑淑貞把羅冠雄送出門,看著那輛黑閃閃的大轎車開遠了,這才回了屋。
薑淑貞的心裏挺暢快,要說的話說了,要亮的家底亮了。羅琳這閨女是不錯,可是咱家亦龍更出色。咱家裏雖然沒有那麽多錢,可咱家裏的人是英雄呀。
你說說,是人難得呀,還是錢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