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女孩隔著玻璃窗望著他,仿佛在觀看玻璃水缸裏的一條怪魚。
早上去公司的時候,羅琳先去看了一趟薑淑貞。
羅琳到薑淑貞這兒來是專門致謝的。這姑娘心眼真實在,不過就是威了腳,給她捏拿了幾次,她就惦上了。先是要給錢,你不收錢呢,她就送來了東西,還都是美國貨。
“大媽,這是卵磷脂,吃了能長壽。”
“哎喲,姑娘,謝謝。托你的福,大媽就多活幾歲。”
“這個呢,是果仁巧克力,給孩子吃的。”
薑淑貞樂了,她指指牆上的照片說,“我家那孩子,早是大人了。”
說起照片,羅琳又把上回給薑淑貞照的相拿出來。“大媽,這張相片,我給你放大了。你瞧,掛在旁邊正合適。”
羅琳將放大的照片拿到牆上去比畫,薑淑貞連連點頭說:“挺好,挺好,這一掛,我們家三口就挨在一起啦。”
盯著旁邊那張照片,羅琳仔細地看了又看。
“大媽,你兒子,叫紀亦龍吧?”
“是啊是啊,怎麽,你認識?”
“他是消防練兵大賽的狀元哪,我在現場給他照過相。”
羅琳興致勃勃地把隨身的相機拿出來,讓薑淑貞一張一張地瀏覽。
薑淑貞看得眉開眼笑,忍不住又誇獎自己孩子說:“我家亦龍,還上過報紙呢。報上那張照片,照得那叫一個好。”
“那張照片呀,也是我照的。”
羅琳又把那張照片從儲存卡裏調出來。
薑淑貞看完照片,又盯著羅琳看起來。那種眼神,讓羅琳都不好意思了。於是,她連忙說:“大媽,我還要到公司去上班,就不打攪你了。”
見羅琳要走,薑淑貞說:“小羅姑娘,給我留個電話號碼吧。啥時候我包了餃子,請你到家裏來玩。”
“我好有口福啊,大媽,我先謝謝你了。”羅琳給薑淑貞留下了一張名片。
羅琳走了好一會兒,薑淑貞還在捧著那張名片發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兒子整天軍營裏忙,他的婚事,娘不操心誰操心?
薑淑貞來到丈夫的遺像前,對著丈夫喃喃地訴說起來:“大梁啊,你瞧,果仁巧克力都有了,這應該是給孫子吃的,咱的孫子在哪兒?大梁啊,你覺得小羅這姑娘好不好?哦,你問我?我覺得挺不錯哩。唔,你也說不錯。行,那我就請小羅姑娘到家裏來玩,讓兒子跟她見見麵。小羅已經認識亦龍了,就差讓咱們亦龍認識認識她。我看出來了,小羅挺喜歡咱們亦龍的……”
說著說著,薑淑貞不由得行動起來。她從櫥櫃裏翻騰出小半袋餃子粉,掂量著估摸著,看夠不夠包上一頓餃子。
薑淑貞正在屋裏忙活,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老嫂子在嗎?”
是姚永智!薑淑貞的雙手沒來由地打了個戰,那半袋餃子粉“嘴”地掉在了地上。
“哎,是老姚吧?來了,來了―”薑淑貞連忙到門口迎。
姚永智做了省消防總隊的副政委,工作忙得很。除了逢年過節必來之外,平時也隻能打打電話問問好,親自登門的機會並不多。
薑淑貞把姚永智讓進屋,見他後麵還跟著兩個人,心裏不由自主地“咯瞪”了一下。
“老姚啊,今天怎麽有工夫到嫂子這兒來串門?”
“也,沒啥事。就是想,帶你出去看看。”姚永智臉上勉強貼出個笑。
薑淑貞也把笑貼到臉上說:“那好,那好,我正說在家裏悶得慌,想出門透透風哩。”
薑淑貞一邊說,一邊把沾了麵粉的手在身上拍了拍,弄得衣服上白花花的。
姚永智說:“那我就不坐了,咱們這就走?”
“走,走!”話沒落音,薑淑貞自己先慌慌張張地走了出去。
坐上汽車,馬達剛剛啟動,薑淑貞就迫不及待地說:“老姚,你就別給嫂子繞彎彎了。你說吧,亦龍他怎麽了?”
姚永智緩緩地拍了拍薑淑貞的手,“嫂子,你別急。咱們這就是去看他的,亦龍他在醫院裏……”
西安指揮學院的初選考試定在四月份,初選通過的人才能參加六月份的通考。特勤中隊的紀亦龍、沈立冬、鄒河濱都要參加初選考試。可是紀亦龍躺在醫院裏,這個終生難得的機會看來就要錯過了。
在撲滅和睦路針織品批發中心的那場大火中,紀亦龍為了搶救遇險群眾受了傷。他在醫院裏昏迷了一天之後,終於蘇醒過來。他的身體沒有大礙,可是右臉燒傷感染,正處於嚴格的監護中,要醫院批準外出是絕對不可能的。
對於不能參加考試這件事,紀亦龍很沮喪,而且心有不甘。沈立冬和戰友一起到醫院看過他之後,沈立冬就萌生出了一個念頭:幫助紀亦龍離開醫院,參加考試。
沈立冬一直認為,是他造成了眼下這種局麵。如果那天在火場他堅持和紀亦龍一起搶運昏迷的受困者,紀亦龍應該不會遭此厄運。
中隊長常名遠頭天晚上把初試證發給沈立冬的時候,順手晃了晃另一張初試證,感歎地說:“唉,可惜了,可惜,一班長要錯過這個機會樓。”
沈立冬指了指桌子說:“常隊,請你把我們班長的準考證放到這兒。”
常名遠把準考證放下,然後不解地說:“咦,你這個沈立冬,你這是什麽意思呀?”
沈立冬眼疾手快,一把將那準考證摸住了。
“常隊,你是把一班長的準考證放到你的桌子上了。”
“是啊是啊,我放到桌子上了。”
“你批準我明天一早到總隊去考試,我也就是考試去了。”
“對,對,你當然要去考試了。”
“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你一概不清楚。”
“哦,你這個家夥―”常名遠恍然大悟,“好,好,我一概不清楚,不清楚。”
常名遠讚許地笑著,使勁捅了部下一拳。
今天一大早,沈立冬就和鄒河濱一起離開特勤中隊,趕到了總隊醫院。鄒河濱當然樂意配合沈立冬一起行動褸。不就是四層樓房嗎?不就是要救出被困者嗎?那是咱消防特勤的看家本領呀。
救援現場早已看過了,救援預案已經有了。紀亦龍是救火英雄,住的是四樓特護病房。護士時時查房,重點看護,就像忠於職守的哨兵。何況護士站就設在樓梯口,就算是僥幸躲過了病房的護士,也難闖過護士站那道關。
隻有走窗戶,消防兵不是經常從那兒救人嘛。
一大早就在病房裏看到自己的戰友,紀亦龍別提多高興了。小護士很負責,要給紀亦龍倒痰盂,沈立冬殷勤地搶過來說:“我來吧,我來。”
雖然獻了殷勤,小護士還是一邊走一邊看手表,“十分鍾啊,就允許探視十分鍾。”
沈立冬向鄒河濱擠擠眼,不用十分鍾,五分鍾就搞定。
小護士一離開,沈立冬就把準考證拿了出來。“班長,快跟我們走。考場在總隊幹校,打車十五分鍾就到了。”
鄒河濱打開背包,裏邊裝著安全腰帶和救援繩。
紀亦龍喜出望外地說:“用不著,四層樓,不就是個訓練塔嗎?”
三個人正商量著行動的細節,忽然聽到外麵走廊裏有許多腳步聲和說話聲。沈立冬立刻打開窗戶,幫助紀亦龍和鄒河濱翻了出去。等他接著要出去時,發現外麵的對話聲已經到了門口。
“病人怎麽樣啊?”
“報告姚副政委,病人正在**躺著呢。”
沈立冬腦子快,“不好,紀亦龍他們恐怕才剛剛落地,我得在這兒把人拖一拖……”沈立冬邊想邊往**躺,並且用被子蒙住了頭。
腳步聲和說話聲都進了屋,然後就靜了下來。
小護士奇怪地說:“咦,剛才他還和中隊來的兩個人一起說話呢,怎麽說睡就睡了。”
姚副政委說:“別打攪他,讓他睡。”
於是,姚副政委和薑淑貞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兩人輕聲細語,你一句我一句地詢問起傷情和治療的措施,小護士詳細地匯報著:感染,低燒,大劑量抗生素滴注……
沈立冬急了,自己還要去考試呢!他們這樣一直坐下去,就要把考試耽誤了。對,對,如果裝作睡熟了,他們會不會坐一會兒就走?這樣想了,沈立冬索性打起了呼嚕。
姚永智有坐住的耐性,薑淑貞卻坐不住了。她迫不及待地挨近床邊,輕輕揭開了被子。
咦,不是!
沈立冬隻好裝模作樣地揉揉眼,從病**爬起來。
小護士尖叫,“你是誰?紀亦龍到哪兒去了?”
“我我累了,就睡睡睡……他他他..一”沈立冬結結巴巴地向小護士解釋著,然後又“喇”地立正,向姚永智敬了個禮,“報告政委,我要考試去了,考軍校。”
“哦―”姚永智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今天是有這麽個考試,考軍校。我聽說了,紀亦龍今天也要考試吧?”
“報告政委,是。”
“那你也趕快去吧。”
“是。”
沈立冬又行了個軍禮,然後就飛也似的跑掉了。
小護士生氣地說:“我們沒有準他的假,英雄就可以不守紀律呀。”
薑淑貞連連說:“好了好了,姑娘,我替他給你們道歉了。”
姚副政委走到打開的窗戶旁邊,探身向下瞧了瞧,然後忍不住笑起來,“嗯,金蟬脫殼,金蟬脫殼哄―”
夏雨花得知紀亦龍受傷的消息,心裏生出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心愛的男友冒著生命危險在火場救援的時候,你在幹什麽?你在清風和煦的綠草坪上瀟灑地打高爾夫!
而且,另一個男人分明有意地碰了你的手!
當時你就有了預感,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那是一個不樣之兆!
夏雨花趴在醫院的病床前哭了,“亦龍,都是我不好,我不好……”
紀亦龍撫著女友的柔發,安慰道:“雨花,我受傷和你沒關係,別瞎想。”
夏雨花抬起頭,淚眼婆婆地望著紀亦龍,“不不不,那個男的碰了我的手,當時我就想起了你,你那邊好像要出什麽事,我感覺很不好……”
紀亦龍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是你的心理負擔太重,你想得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隻要你不在身邊,心裏就特別空,自己待不住。那次電影沒看完,你走了,我一個人在電影院坐不住,不知不覺地就進了歌舞廳。就是在歌舞廳,我認識了那個男人。”
夏雨花要以坦誠來顯示對紀亦龍的愛,可是紀亦龍聽了,心裏還是不舒服。
“雨花,你別說了。”他想製止她。
“不,我要說。後來你給我打了那個電話,提醒我晚上最好別出去。於是我下了決心,我發了誓,以後絕不再去那種地方。亦龍,我做到了。可是就在和睦路批發市場失火那天,我們公司的遲總邀請我去打高爾夫球,我想這是白天,而且你知道,我想舉辦自己的服裝作品展示會,這類應酬―”
“你去好了,你應該去。”紀亦龍說。
像是在感謝男友的理解,夏雨花抹抹淚,笑了。“要在職場上拚殺,這類事情總是少不了的。我跟著我們遲總去了高爾夫球場,遲總說他給我找了一個教練。教練來了,居然又是那個男人。他彬彬有禮,他親切熱情,他和遲總一拍即合,答應出資讚助我舉辦服裝設計展。”
“他是誰?”紀亦龍忍不住發問。
“冠雄會所的總經理,他叫喬俊。”
“哦,冠雄集團公司老總的公子,一個貨真價實的大款。”紀亦龍輕鬆地笑了笑,胸口卻一陣刺痛。
夏雨花毅然決然地說:“亦龍,隻要你說,別理他,我可以發誓,絕不再見這個男人。”
聽了這番話,紀亦龍難過地閉上了眼睛。夏雨花和他其實是處於兩個迥然不同的生活場景之中,夏雨花己經勉為其難了,再做苛刻的要求不但自私而且近於殘酷。
想到這兒,紀亦龍睜大眼深情地望著女友說:“雨花,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事業,你不必為了我,委屈自己。”
夏雨花感動地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亦龍,你真的是這樣想嗎?”
“當然,我希望聽到你成功舉辦服裝發布會的喜訊。獻給你的那些鮮花和掌聲,也會讓我由衷的高興。”
“亦龍,你真好。”夏雨花的眼眶又濕潤了,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唉,要是你每時每刻都能在我的身邊―我就做一隻貓,乖乖地偎著你。”
紀亦龍住院的那些日子,兩人有了更多的相處時間。夏雨花每天都匆匆地趕往醫院,給紀亦龍帶去各種好吃的水果和食品。兩人談天說地,好像又回到了校園讀書的美好時光。夏雨花最喜歡聽紀亦龍講述他如何逃離病房,去參加軍校初試的情景。她要他一遍一遍地講,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打開窗戶向四層樓下觀望,想象著紀亦龍那飛簷走壁的英姿。
出院的前一天,護士為紀亦龍去除了右臉傷口上的大紗布塊。在那一刻,紀亦龍看到了夏雨花驚愕的樣子。雖然夏雨花很快恢複了常態,但那驚愕還是刀刻一般留在了紀亦龍的心裏。
夏雨花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紀亦龍也顯得其事若無。夏雨花特意為紀亦龍做了一套休閑裝,紀亦龍穿起來顯得格外瀟灑。於是,兩人就手牽著手,一起去逛街。
以往上街,紀亦龍穿的都是軍裝,彼此都有些拘束。換了行頭,似乎少了許多顧忌,夏雨花嬌態畢現,紀亦龍也談笑風生。逛了服裝大世界,兩人又進了西餐館,夏雨花要給大兵換換口味,請他嚐一嚐黑胡椒牛排,喝一喝店釀的鮮生啤。
西餐是追求時尚的少男少女們的最愛,一個個車廂式座位裏坐的幾乎都是鮮豔而靚麗的年輕人。引座員為紀亦龍和夏雨花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台,兩人開心地剛剛坐下來,忽然聽到旁邊傳來女孩子吃驚的議論聲,“你看你看,那人的臉!”“噢,好嚇人呀!”“好嚇人……”
很難不注意那些聲音,很難不感受到那些投射過來的目光,紀亦龍仍舊穩穩地坐著,夏雨花卻站了起來。
“亦龍,來,咱們換換吧。”
與夏雨花調了座位,紀亦龍受傷的右臉就朝向了落地窗。那些聲音和目光終於不再囂張。
西餐和啤酒都送了上來,兩人頻頻碰杯。紀亦龍刀叉並用,吃得十分快意。吃著吃著,紀亦龍發現夏雨花呆住了,那情形猶如正在播放的光盤卡了碟。
循著夏雨花的目光看過去,紀亦龍發現落地窗的外麵站著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正目不轉睛地隔著玻璃望著他,仿佛在觀看玻璃水缸裏的一條怪魚。
夏雨花吃不下去了,她難過地對紀亦龍搖了搖頭,眼眶裏忽然湧出了淚水。
這情緒傳染給了紀亦龍,他的喉嚨也硬住了。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然後把手伸過去,撫住了夏雨花的手背。
那纖細的小手有點涼,還有點抖。
“我認識一個朋友,是專門給模特整容的。”夏雨花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怕傷了紀亦龍的自尊心。
“當心,別把我整成模特哄。”紀亦龍故意聳了聳肩。
兩個人都笑了,然而他們的心裏卻並不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