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傾聽懺悔的牧師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牧師。
舒岩石真是個言而必信的男人,雖然他還沒讓羅琳參加攝影家協會的攝影作品展,卻很快就安排羅琳參加了一次攝影家協會組織的攝影活動。
全省消防崗位練兵大賽,這可是攝影家們采風的好機會。全省消防部隊的精英齊聚賽場切磋比武,展示風采,競爭之激烈不亞於體育賽事,而比賽的項目卻又與體育賽事迥然不同,可謂獨具一格,別開生麵。
羅琳脖子上掛個“采訪證”,就和舒岩石他們一起走進了賽場裏。比賽的項目還沒見到,僅僅是場地和設施就讓羅琳覺得格外新鮮了。羅琳見過賽馬、網球、冰球、橄欖球……可是消防練兵競賽對於她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擺在賽道上的不是田徑跨欄,它們比跨欄高多了,那是障礙板。高高懸架的不是體操平衡木,它們比平衡木長多了,那是獨木障礙橋。陡直聳立的木樓不是別墅,它隻有窗框沒有窗扇,那是消防訓練塔……
比賽一開始,羅琳就被那緊張的氣氛牢牢地吸引住了。
100米障礙跑。高牆般的障礙板消防戰士們一縱一拉就斜飛過去,輕捷矯健猶如鶴鷹。狹窄的獨木障礙橋,消防戰士們不搖不晃地快跑,迅猛快疾就像林豹……羅琳不停地按下快門,捕捉著一個個精彩的瞬間,並且把最後衝刺的畫麵定格在她的鏡頭裏。
掛鉤梯項目的比賽場麵甚為壯觀。消防勇士們披掛著戰靴頭盔戰鬥服,抱著長梯向訓練塔衝去。到了塔下舉梯甩掛,倏然之間就攀上了塔頂。他們就像攻城拔寨的武士,那氣勢銳不可當。
讓羅琳歎為觀止的是徒手攀登。九十度垂直的訓練塔壁,勇士們將身子緊緊地貼在牆壁上,借著牆角的撐持,敏捷地徒手上攀。那動作猶如靈巧的壁虎。
繩索救援的一幕讓羅琳不禁陷人了回憶之中,她曾經親眼目睹的煙囪頂部救人的驚險場麵重新浮現在她的眼前。刹那間,羅琳的心裏湧起了一種大感動大莊嚴。這不是體育或娛樂賽事的炫技和嬉戲,而是拯救生命的預演,是兌現誓言的排練。因此,在羅琳的眼裏這些激烈的比賽就如同一種莊嚴而隆重的儀式。
同樣的戰鬥服,同樣的頭盔,同樣的戰鬥靴……羅琳幾乎分辨不出那些比賽者相互之間的差別。其實,他們原本就是一個整體,就像同一蜂巢裏的工蜂,共同建設和衛護著家園。
各個項目的比賽結束了,一個號碼為“009”的優勝者走上了領獎台。於是,她記住了這個號碼所代表的名字:紀亦龍。
回到“青春派對”寓所,羅琳在電腦上整理自己拍攝的那些照片。她發現“009”這個號碼時常出現在她的鏡頭裏。她把“009”所有的照片都歸在一個文件夾裏,然後仔細瀏覽,忽然發現這張麵孔似曾相識。
看著這張麵孔,羅琳正在思索和回憶,房間的門鈴忽然響了。透過貓眼,羅琳看到門外居然站著父親。
羅冠雄是特意自己駕車來看望女兒的。羅琳離開家自己租房另住時,找了一千條理由:工作方便啦,接觸社會啦,鍛煉自理能力啦……這一千條後麵的原因,似乎隻有父親能夠猜出。
喬晴軟硬兼施,百般勸說,羅琳不為所動。喬晴轉而生氣地對羅冠雄說:“你這個當爸爸的,就不能說句話嗎?”
羅冠雄的話隻有一句:“孩子,你搬出去以後,我能去看你嗎?”
這句話隱含著理解和支持,羅琳感激地說:“當然,你能去我那兒看我,我也會時常回來看望你們。”
羅琳留下了地址,父親果真來了。
羅冠雄在這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小鴿子籠裏走來走去,看了又看。羅琳等著父親挑剔,等著父親說太局促,太狹小,太簡陋,可是羅冠雄卻頻頻地點著頭說:“挺好,挺好。”
羅琳笑了,“爸,你真覺得挺好嗎?”
“當然,爸在你這樣的年紀,盼的也就是有一個這樣的小天地。”
羅琳看著父親的臉,在想象裏修改出父親年輕時的樣子:額頭應該是光滑平整的,要抹去那些歲月的溝壑;眼瞼應該是飽滿緊繃的,要重畫那些鬆弛的弧線;嘴角當然不能下垂,應該微微上挑,露出自信的笑紋……
羅冠雄見女兒怔怔地盯著自己,不由得摸了摸臉說:“怎麽,爸的臉上有什麽?”
“有滄桑,有故事。”羅琳逗趣地說。
“哦,寶貝女兒想知道爸的滄桑故事樓?”羅冠雄的嘴角閃過一絲苦笑,“你還小,你不懂。世上很多故事都是隻能藏在當事人的肚子裏,講給他自己聽的。”
羅琳原本想說“爸,你也有這樣的故事嗎”,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爸,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故事嗎?”
“會有的,每個人都會有。你將來也一樣。”
羅冠雄這麽一說,羅琳沉默了。她在想,將來會有什麽樣的故事,隻屬於她自己。
“琳琳,想不想陪爸出去走走?”羅冠雄提議。
“當然,我正想出去透透氣。”
羅琳挽著父親,兩人一起走了出去。
羅琳租住的這幢“青年派對”公寓樓,位置和環境都不錯。公寓樓前是濱河路,穿過馬路,就進人了濱河公園。這片沿著河岸蜿蜒而行的綠地別有一番韻味和魅力,它就像人生一樣,盡管有際有涯,給人的感覺卻像是總有看不盡的風景。
沿河的路燈剛剛亮起,在威菠的樹冠裏點綴著黃昏的情調。腳下的水泥路仿佛露出了蒼顏,看上去粗糙而斑駁。濃鬱的灌木叢在晚風中不搖不動,顯得格外老成持重。
羅冠雄開口說話了。“琳琳,你小時候啊,最怕丟。”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的手把羅琳摸緊了,仿佛他才是個孩子,生怕羅琳一鬆手,他自己就會走失。
“是嗎?我一點也不記得。”
“爸可記得清楚。你最愛玩藏貓貓,爸就藏在這樣的灌木叢後麵。‘爸,你藏好了沒有啊’,‘爸藏好了’,‘那我開始找了’,‘你找吧’。”
羅冠雄一邊說,一邊指著旁邊的灌木叢。那些植物在暮色裏顯得又深又重,猶如一道黑幕。
羅琳不由得想象著父親藏在那黑幕後麵的情形。
“爸有一回悄悄藏遠了,爸消失了。你在灌木叢後麵找不到爸爸。你那個驚慌的樣子呀,你那種害怕的眼神啊……你就站在那兒哇哇地哭,哭得好痛好痛哦。”
父親的手抖個不停,羅琳的心也抖顫起來,她仿佛又回到孩提,感受到了一種濃濃的父女親情。
“爸,快別說了,我害怕了。”羅琳搖晃著父親的胳膊。
羅冠雄卻仍舊沉浸在回憶裏。
“還有一回,在加州公路上,爸爸的車拋錨停在路邊。你忽然打開車門,穿過公路到路那邊去玩。就在這時候,貨櫃車隊開過來了,一輛又一輛,像是一麵牆,把你隔在牆的那一邊。爸爸那叫一個急呀……”
“爸,你怎麽淨說我小時候的事啊。”羅琳有點不解,父親今晚似乎很懷舊,很傷感。
羅冠雄深深地感歎道,“唉,一個做父親的,能回憶自己的孩子從小到大的故事,也是他的一筆精神財富啊!”
話音裏能品出遺憾,仿佛有一筆什麽財富,已經永遠失去了。
走著走著,羅冠雄的身子漸漸搖晃起來。他的右膝蓋有傷,那是青春的舊傷。高中畢業那年,他和女友裴玉琪去深山遊玩。失足的那一刻,兩人滾抱而下,留下了這永存的紀念。那一夜,他們倆困在穀底,等待救援。山高夜寒,兩人緊緊擁抱著互相取暖,“此生不離不棄”,就是那一夜兩人定情的誓言。
“我想在這兒坐一會兒。”羅冠雄停下腳步。
於是,羅琳就陪著父親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河堤公園的夜景讓人有一種坐在影院裏看電影的感覺,周圍是黑幽幽的,更襯托出前方的明亮;身邊是靜悄悄的,愈發凸顯了遠處的喧騰與活躍。
抬眼看去,跨越商都河的友誼大橋猶如伸展的長臂,讓商都市的南北兩城彼此相挽。大橋的彼端是友誼路和商城路的交叉口,冠雄集團開發的“冠雄綠苑”正在興建。
高大的塔吊之上,有熾亮的燈光。像茫茫大海中的燈塔,在召喚著迷失的航船。
羅琳看到父親的臉上,時陰時晴,幽明參半。
“琳琳,告訴爸,你覺得這兒像什麽?”
“這兒像是―電影院。我們坐在椅子上看電影。”
“不,這兒像教堂,天和地就是一個大教堂,河水就是我們對上帝的訴說……”
在加州生活的那段日子裏,羅琳常和父母一起去舊金山的灣區教堂。在她的感覺裏,父親去教堂隻是為了應付和取悅母親罷了。然而此時,父親的神情卻格外莊重和虔誠。
“人是需要懺悔的,人是需要審判的,唯有如此才能獲得靈魂的安寧。那傾聽懺悔的牧師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牧師……”
父親在望著那暗湧的河水,而羅琳卻又望向遠處的大橋和塔吊。哦,她忽然想起了母親說的那番話:大橋,工地,長椅,男人的腳和女人的腳,自捆耳光,痛哭流涕……
母親說的莫非就是這裏嗎?
羅琳心裏生出了莫名的怯意。她覺得父親似乎要訴說什麽,而她卻害怕聽到那些訴說。
父親站起身,蹈齲地走了。
是的,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牧師,他隻對自己的內心訴說。
夏雨花突然接到紀亦龍那個沒頭沒腦的電話,心裏覺得很委屈。想必是那天到“黑磨坊”來救火的人透了什麽話給紀亦龍,他才這樣旁敲側擊地指責自己。其實,自己不過是到歌舞廳放鬆放鬆罷了,又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
委屈完了,夏雨花又站在紀亦龍那邊想了想,覺得紀亦龍生氣也不無道理。人家在軍營裏那麽苦,你自己玩得倒痛快,再說了,這種氣,其實是愛呀。愛得越狠,管得越緊。算了算了,以後晚上哪兒也不去,就在屋裏給自己站崗,守著那份愛情,守著那份堅貞吧。
夏雨花說到做到,專心專意做她的服裝設計。一天到晚,她把所有的時間和心思全都劃撥給了工作。她原本就是事業心好勝心都很強的女人,她要做中國的香奈爾,她要像這位聞名遐邇的法國女人一樣,從服裝做起,繼而推出香水、化妝品、珠寶飾品……最終打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時尚王國。
周五快下班的時候,公司老總遲亞傑把她叫過去,問了幾句係列服裝的設計進展情況,然後話題一轉說:“怎麽樣,周六跟我去打高爾夫吧?”
夏雨花婉轉地推辭道:“遲總叫錯人了,我對高爾夫一竅不通。”
“不會才要學嘛,好,那咱們就說定了。周六早上八點半,我開車去接你。”
夏雨花隻好點點頭。去就去吧,隻不過是大白天打打球,又不是晚上出去唱歌跳舞。遲總不是個在窩邊亂吃草的男人,想多了反倒顯得自己太小氣太拘謹。再說了,遲總還要替自己做首場服裝設計發布會,該應酬時且應酬,人情世故總不能一點都不懂。
第二天,夏雨花換了一身運動服,整個人看上去又是另一種風格,別有一番氣韻。遲亞傑見了,眯著眼說:“小夏,也不是遲叔叔誇你,你要是個頭再高點,叔叔就捧你做名模了。”
冠雄高爾夫俱樂部坐落在商陽山麓,抱擁著風光明媚的商灣湖。河道、果嶺、障礙沙坑……應有盡有,球場的設計依照的完全是國際標準。翠綠的大草坪地毯似的鋪展開來,在藍天白雲下顯得格外誘人。
夏雨花站在草坪上,開心地舒展了一下身體,美美地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然後對遲亞傑說:“遲總,開教吧。我可是說過了,一點都不會。”
遲亞傑不慌不忙地向遠處望了望,然後說道:“小夏,我哪能教你?有專業教練哪,你看,他來了―”
順著遲亞傑所指的方向,夏雨花看到一輛精巧的高爾夫電瓶車正朝這邊駛來。車上的男人穿一身雪白的高爾夫運動服,車上的高爾夫球杆一根一根密密排列著,猶如武士匣中的羽箭。
到了跟前,那男人跳下車走過來,步伐矯健,身材挺拔。
“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冠雄會所的喬總,這位是我們公司的美女設計師夏雨花―”
喬俊遠遠地就將手伸了過來,“啊,小夏,你好你好。”
夏雨花驚訝地說:“喬總,真沒想到,我的教練原來是你呀!”
遲亞傑說:“怎麽,你們認識?”
喬俊說:“當然,我們還是生死之交呢。”
驚喜,意外,偶然,命運的安排……這些都是女人最喜歡的東西。那一刻,夏雨花深信在高爾夫球場與喬俊相遇,是天意,是緣分。夏雨花哪裏知道,這一切都是遲亞傑與喬俊事先做好的策劃。
冠雄高爾夫俱樂部實行會員製,會員們大多是本市商界與政界的精英。加入俱樂部的人既是為了健身,也是為了結交朋友,拓展人脈。那天“黑磨坊”失火,喬俊與夏雨花分手之後,他對夏雨花是念念不忘。商都市做服裝設計的公司不多,喬俊向遲亞傑一打聽,遲亞傑當即想到喬俊說的這位姑娘八成就是夏雨花。公司正在運作夏雨花的服裝設計發布會,冠雄集團財大氣粗,若是能拉上喬俊讚助或投資,豈非妙事?
遲亞傑說:“喬總與小夏的交情都到了生死的分上,帶個徒弟那還不是應該的嗎?小夏,還不快叫老師―”
夏雨花笑著喊了一聲,“喬老師。”
喬俊說:“別叫老師,一叫,就生了,就遠了。還是叫喬哥吧。”
夏雨花又老老實實地喊了一聲,“喬哥。”
於是,喬俊一本正經地當起教練,教起了夏雨花。
喂,小夏,你瞧瞧這棍子,它叫高爾夫球杆。它是十五世紀蘇格蘭牧羊人趕羊用的棍子。你再瞧瞧這球,當初牧羊人打的不是這種球,他們打的是會滾的石頭蛋。你看到這球洞了吧,也就是一個拳頭大,這麽大一片草坪上,一共有十八個洞。打高爾夫要說也挺簡單,隻要用棍子把球敲到洞裏就行了。來,你試試,看能不能把球敲進來?哈哈,不那麽容易吧。
來,我告訴你怎麽拿杆。左手在這兒,右手在那兒。好,再說腳,雙腳的距離是這樣的,注意身體平衡。你說球應該在哪兒?球應該在你的左腳後跟的內側。好,眼睛瞄住球,雙手這樣揮杆。下杆之後,杆頭一邊上升,一邊讓它去觸球。起杆的時候,手臂別折疊得那麽快。起杆幅度越大,揮起杆來就越省力氣。瞧我的―
喬俊一折身一甩杆,那球像鳥一樣飛起來,然後遠遠地上了果嶺。
夏雨花比葫蘆畫瓢,拿著球杆對準高爾夫球掄了過去。球沒飛起來,就在地上滾。夏雨花興致勃勃地追上去打。球再滾,人再追。人再追,球再滾……夏雨花快樂得像隻追逐絨線球的貓,玩著玩著,就玩遠了。
兩個男人點起香煙,坐在草坪上聊起來。
等夏雨花玩累了,再度轉回來的時候,遲亞傑說:“小夏,咱們得請喬總吃飯了。喬總已經答應,讚助你的服裝設計發布會。”
夏雨花的心跳加速了,她怔怔地望著喬俊,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喬俊輕鬆地聳聳肩,“這頓飯跑不掉,我和小夏是拉過鉤的。”
遲亞傑挑了挑眉,“是嗎?原來小夏早就與喬總私下有約定了。”
喬俊不無得意地說:“水果沙拉及膝褲,巧克力蛋糕靴,那套設計我也參與了。”
夏雨花俏皮地說:“是的。遲總,喬總是在讚助他自己,所以咱們就不用請他吃飯了。”
兩個男人聽了,一起大笑起來。
收拾球杆的時候,喬俊順勢碰了碰夏雨花的手,夏雨花的心頓時緊縮起來。她驀然生出一種不安的預感,似乎有什麽事情會發生。
紀亦龍這時候正在商都市的和睦路針織品批發中心。
這是個巨大的三層建築,僅一樓就有一千多平方米,裏麵存有難以計數的化纖和棉織品。一個不甘寂寞,繼續發揮餘熱的香煙頭點燃了易燃物們瘋狂的熱情,於是它們便猛烈地燃燒起來,把半邊天都燎得通紅。
商都市消防支隊調集了各路精兵強將趕赴現場,動用了各種滅火裝備向火魔展開圍剿。滅火消防車、舉高消防車、專勤消防車、後援消防車紛紛參戰,高壓水槍陣地、高壓水炮陣地、排煙機陣地……一字排開,可謂兵力強大,陣容嚴整。
現場指揮部命令特勤中隊進人建築物二三層,搜救被困群眾。
特勤中隊素來被稱為“敢死隊”,而紀亦龍帶領的一班則是敢死隊的尖兵。頭盔、戰鬥服、戰鬥靴……披掛整齊的戰士們就像身著甲胃的武士,等候著衝鋒陷陣的命令。
指揮員向布置在樓梯口的水槍陣地揮了揮手,怒射的水柱立刻在火焰裏殺開一條通道。指揮員又向一班的隊伍揮了揮手,紀亦龍就和戰友們奮不顧身地衝進了火場。
一樓著起大火,二樓就變成了煙囪。紀亦龍他們就像鑽進了高溫烤箱,從氣瓶裏吸人的壓縮空氣竟然也熱得直燙喉嚨,剛剛淋濕的戰鬥服頃刻之間便被烘透。
高溫濃煙讓紀亦龍如同墜人了黑霧之中,他隻能一邊喊叫著,“有人沒有”,一邊摸索前行。在他的身後,緊緊地跟著副班長沈立冬。雖然他的右臂仍然沒有痊愈,但是這樣的時刻他是從來不會缺陣的。
旁邊時不時地有明火閃起後又跌落,那是一層的烈焰在躍躍欲試地凱覷著二樓。腳下溝坎縱橫磕磕絆絆,那是一些樓板已經開始塌陷變形……紀亦龍不由得想起與此相似的情景來,那是震驚全國的一起大火災,被燒損的大樓驀然坍塌,許多消防官兵都被樓體掩埋而壯烈犧牲。
然而紀亦龍毫不退縮,仍舊義無反顧地前行。忽然,他絆倒了,倒落的身子碰在一個軟軟的物體上。他伸手摸了摸,立刻高聲喊:“立冬,快,有人!”
沈立冬聞聲而至,兩人一前一後,抬起了這個昏迷的被困者。當他倆穿越重重障礙把第一位被救者抬出來的時候,守候在外麵的群眾和新聞記者們發出了一陣陣掌聲和歡呼聲。
紀亦龍沒有留意那些歡呼,他和沈立冬反身又鑽進了火場。
那是地毯式的搜救,烈火和濃煙設下的壁壘阻擋不住勇赴死地的紀亦龍。二樓,三樓,一次次突破一番番進出,紀亦龍和戰友們一起救出了許多被困的群眾,而紀亦龍的體力也已嚴重透支,當他和沈立冬在火場深處艱難地抬起了又一位昏迷的群眾時,忽然聽到了一陣尖厲的嘯叫聲。
那是沈立冬的壓縮空氣呼吸機在報警。
隻剩下五分鍾!
沈立冬背負的壓縮空氣即將消耗殆盡。如果不能撤出火場,沈立冬將窒息而死。
“撤,你快撤。”紀亦龍急了。
“不!要走一起走。”沈立冬不肯離開。
同樣的壓縮空氣呼吸機,同樣的貯氣瓶。沈立冬的報警了,紀亦龍的又能維持多久?如果丟下紀亦龍,讓他一個人運送被困者,勢必要付出加倍的體力加倍的時間,而在這種危險的環境裏,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發生不測。
紀亦龍看沈立冬不願撤離,隻好厲聲喝道:“這是命令,執行命令!”
“是……”沈立冬隻得含淚離開。
紀亦龍把生的希望交給了戰友,把死的可能留給了自己。
獨自麵對險境,紀亦龍冷靜地調整了呼吸,穩定了情緒,然後左手拿著煙霧熱視儀,右臂環抱起被困者,萬分吃力地向前挪動、挪動……
走著走著,他的壓縮空氣呼吸機也發出了尖厲的嘯叫聲。嘀嘀嘀嘀―那是死神的腳步,急促而又緊迫。是的,時間不多了,必須趕快,趕快!紀亦龍催促著自己,可他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魚,掙紮在幹涸的塘泥裏。
嘀嘀聲越來越小,他的神誌也變得越來越恍惚。猛然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一班長―”他仿佛看到了沈立冬和其他戰友們的身影。這是幻覺吧?他想,眼前一黑,他栽倒了。他的臉重重地磕砸在燃燒的硬木櫃腿上,麵罩碎裂了,他的半邊臉都埋進了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