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赴危蹈死,是人類精神的升華。踐行了對本能超越和升華的人,是英雄。

冬春輪謝,寒暑互易,盡管時光已經逝去了二十餘年,薑淑貞卻覺得丈夫一直在陪伴著自己。

當年的五屜櫃仍舊放在薑淑貞的床邊,五屜櫃上仍舊擺著丈夫的頭盔和戰鬥服。幾乎每個夜晚,丈夫都會披掛整齊地走進薑淑貞的夢裏。她的家更大了,消防南關中隊就是她的家;她家裏的人更多了,中隊的戰士們都把她當作自己的媽媽,讓她感到無比的欣慰。

她年年都要醃一大缸酸菜,到了年三十好給戰士們包酸菜豬肉餃。消防兵訓練多傷痛多,戰士們常常到她的小屋來,讓她推拿捏按。那些強健的軀體上碰撞出的烏黑青紫,那些堅韌的關節處的扭拉腫脹,既讓她心痛身顫,又勾起了她對丈夫的記憶,因而生出一種別樣的親切來。

那些肌體經由她的手得到療治和恢複,是她最大的愉悅和滿足。

兒子的戰友沈立冬是來治療右肘關節的,可是薑淑貞為他檢查之後才發現,這個戰士幾乎渾身都是新傷和舊傷。

兩個小腿的迎麵骨上都有大塊烏斑,那是被梯蹬長期碰的;

兩個前胯骨處時常酸痛,那是練掛鉤梯時在訓練塔上撞的;

腕關節和指關節勞損,那是甩水帶、練器械……

當年丈夫紀大梁的身體也是這樣啊,如今兒子是這樣,兒子的戰友們幾乎都是這樣……

薑淑貞心裏打著戰,臉上卻不露聲色。她一邊用活血展筋丹揉按著沈立冬的右胳膊肘,一邊安慰他:“孩子,別擔心,這傷很快就會好。”

沈立冬太想聽這樣的話了,他孩子似的笑著說:“是吧?醫院拍過片子了,骨頭沒有傷,傷的是肌腿和軟組織。”

“是,骨頭沒傷,恢複得快。”

“個把星期能好吧?可別耽誤練兵大賽了。”

看著沈立冬那急切的樣子,薑淑貞沒敢透實話。這一磚頭砸得可不輕,沒有倆月好不了。

“差不多吧。”薑淑貞含糊地回答。

沈立冬高興了,他看著薑淑貞揉按的地方,那些腫脹似乎消退了很多。薑媽媽慈祥的神情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母親,自己小時候上山檢鬆毛柴時摔傷了腿,母親也是這樣用手指蘸著白酒,給自己揉按。

沈立冬心裏一暖,就把母親和眼前的薑媽媽連了起來。母親若在,他會和母親聊聊心事的。眼前的薑媽媽就是母親……

“薑媽媽,這次練兵大賽,我一定要拿第一名。拿了第一,就能立功。立了功,就可以上軍校。上了軍校提了幹,就可以把我娘和我妹接到城裏了!”

“孩子,有誌氣。”薑淑貞誇了他一句,接著又委婉地暗示他,別把腳板隻踩在一條道上。“不過呢,得不了第一也沒啥,想上軍校還可以考試嘛。”

沈立冬搖搖頭,“我的文化水平太差,才是個初中生。”

薑淑貞說:“孩子,你怎麽不多讀幾年書?”

“我家在大山溝裏,爹又死得早。娘一個人,把我和我妹拉扯大。我娘真難啊……”

薑淑貞聽了,心裏猛地一沉,唉,眼前這個沈立冬也是個沒爹的可憐孩!她頓時明白這孩子為啥沒念多少書,又為啥死活要把娘和妹子都弄出來了。

“孩子,你有這個孝心就好,有這個孝心就好。”薑淑貞感歎不已。

沈立冬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當兵離開家時,回望家裏那幾間舊草房時的情景:鬢發蒼蒼的母親扯著妹子的手,在風中佇立著,佇立著……她們就是家門前的兩棵樹啊,星移鬥轉,雨雪冰霜,永遠保持著不變的守望。

“這輩子我就給娘發過這一個誓,就給妹子許過這一個願,我一定要做到。”沈立冬喃喃著。

薑淑貞流淚了。

“孩子,有空就到媽這兒來玩。有啥事,就給媽講。媽這兒是亦龍的家,也是你的家。”

“唉,薑媽媽,我知道了。”沈立冬答應著。

第二天,薑淑貞專門從南關中隊去了一趟特勤中隊,她把沈立冬的情況告訴了紀亦龍,叮囑兒子要特別關心和留意身邊的這個戰友。聽了母親的講述,紀亦龍心裏很不是滋味,他一直覺得沈立冬性格怪,太小氣,不容易相處,現在看來,都是自己對他理解不夠。

立功上軍校,提幹,把母親和妹妹接出來……他的誓言和承諾,這一次很難實現了。

命運似乎執意要和沈立冬對著幹,如果練掛鉤梯時不受傷,他是很有可能在全省甚至全國的消防練兵大賽中拿獎的。即便是右肘受了傷,如果他不是在煙囪救援行動中替自己擋了一磚,他的右肘也不是沒有恢複的可能……

相形之下,命運似乎對紀亦龍卻格外垂青:

以他現在各個課目的訓練成績,大賽拿獎不成問題;以他的文化基礎和複習準備,軍校考試應該能錄取。

何況錦上又添了新花,廢煙囪上救瘋女的事被新聞媒體炒爆了。尤其是《商都晚報》,竟用了一個整版來宣傳。那報道的題目叫《絕救》,文章內容寫得也很絕。“這次救援行動應該稱之為‘絕救’。其絕一,被救者幾乎處於救無可救的絕境;其絕二,施救者在不去救對方必死,救則可能同死的情勢下冒死赴險,堪稱絕膽;其絕三,施救者於無計可施中,成功地設計製訂出救援的戰術方案,堪稱絕識;其絕四,施救者在救援過程中把平時嚴格訓練所掌握的各種技能發揮到了極致,堪稱絕能絕才……”

文章還配發了一張大照片:煙囪巔頂之上的紀亦龍英姿勃發,腳下的碎磚飛沙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閃亮的軌跡。

沒有沈立冬。

新聞的轟動效應引起了上級領導部門的關注,他們催著中隊報材料,立功受獎是沒跑了。就連中隊長常名遠見了紀亦龍都拍著他肩膀開玩笑,“一班長,請客請客啊。”

紀亦龍決定先請請沈立冬。

三班長鄒河濱作陪,他和紀亦龍、沈立冬的關係都很好,算得上鐵哥兒們。

中隊的倉庫後麵有棵大榆樹,三個人屁股底下各自墊了一疊報紙,就那麽坐下了。

一隻道口燒雞撕了撕,又扯開了三個鹵豬蹄。中隊規定不許喝酒,三個碗裏倒的都是橘子水。

紀亦龍先端起來。“隻要心裏有,喝啥都是酒。立冬,來,哥先敬你一碗。”

沈立冬也端起碗,“你是哥又是班長,弟弟不敢當。”

紀亦龍仰起頭,一氣把那碗橘子水喝完了。“立冬,在煙囪頂上,要不是你用胳膊護我,那一磚頭砸下來,我不知道啥樣了。”

沈立冬的情況,紀亦龍事先給鄒河濱透了氣。鄒河濱就在旁邊幫著說:“就是就是,立冬功勞大了,功勞大。”

沈立冬趕緊把碗裏的橘子水喝完,抹了抹嘴。“那是應該的,換了誰,都會擋。”

紀亦龍屁股抬一抬,抽出最上麵的報紙,用手指彈了彈說:“立冬,這報上的文章沒有人采訪過我,稿子寫成也沒讓我看。”

“我聽說這事了。”沈立冬接過那報紙,大略地掃了一眼,淡淡地笑著說,“咋寫都行,反正都是宣傳咱消防兵。”

“對,對,還是立冬想得開,都是宣傳消防兵,都值得慶賀嘛。”鄒河濱一仰頭,也喝幹了碗裏的橘子水。

紀亦龍又給各人的碗裏倒滿橘子水,“我心裏挺不是味的,你看最近這些事,好處都讓我占了。”

沈立冬辣辣地瞥了紀亦龍一眼,倔頭倔腦地說:“話先別這麽講,到了賽場上,可是沒人讓你呀。”

聽了這句,紀亦龍和鄒河濱交換了一下眼神,心裏頭都在替沈立冬難受。崗位練兵大賽下周就開場,已經通知紀亦龍和鄒河濱做準備,上級隻是考慮照顧沈立冬的情緒,還沒有和他談。

這話題太敏感,難受的事,還是讓沈立冬越晚知道越好。紀亦龍趕快拿過一個包包,遞給沈立冬。“立冬,前幾天我給我媽買圍巾,看著挺厚挺軟和,順便就給我大娘我妹子也買下了。”

鄒河濱也把備好的塑料袋遞給沈立冬。“立冬,我給我媽買手套,順便給大娘和妹子也買了。”

沈立冬滿臉通紅,連連推辭道:“不行不行,這些東西我不能收。”

紀亦龍故意板起了臉,“咋了,你不認你這個哥是不是?”

“認,認。”沈立冬不能不點頭。

“認就收著。哥又不是給你買的,哥買了是給我大娘我妹子。”紀亦龍理直氣壯地說,“山裏冷,這厚圍巾我大娘我妹子用得上。”

鄒河濱在旁邊幫著腔。“對呀,對呀,又不是給你買的嘛,又不是給你的。”

沈立冬結巴了,“不不……不能讓你們破費……”

紀亦龍動情了,“立冬,一說破費,那可就外氣了。咱們都是出門當兵的,能湊到一塊兒,是緣分。”

鄒河濱也感歎地說:“可不是,誰都會有難事煩心事。咱們是兄弟,就要互相幫忙嘛。”

“行了兄弟,那我就替我娘我妹子謝謝你們了!”沈立冬見兩個人都那麽真摯,他也被打動了。“不怕你們笑話,我娘還從來沒戴過圍巾,沒戴過手套。唉,我娘不容易,她一個人把我和我妹拉扯大……”

說著說著,沈立冬眼圈紅了。

鄒河濱也抱住了腦袋。“唉,我也想我媽了。我當兵走的時候,我媽就躺在病**。三年了,我真想回家看看她!”

三個當兵的漢子談起家,談起家裏的親人,越說越親近,越說越貼心。不知不覺,燒雞吃完了,豬蹄子啃完了,鄒河濱忽然抬起頭,用異樣的目光盯著紀亦龍。

“亦龍,還有件難受的事,弟弟不說出來,心裏憋得慌。”

紀亦龍說:“那你就說歎。”

鄒河濱無奈地搖著頭,“說了對不住你,不說對你不住。”

紀亦龍伸手捅了他一拳頭,“你這個家夥,我說你這幾天為啥老是繞著我走,見了我,眼神也是躲躲閃閃的。說吧,啥事?”

“你和你那個對象,最近處得咋樣啊?”鄒河濱終於憋不住,把心裏的話全都倒了出來。

就在紀亦龍陪著沈立冬到醫院去檢查療傷的那一天晚上,鄒河濱去了“黑磨坊”歌舞廳的失火現場。中隊長常名遠命令鄒河濱帶領三班從後麵的消防救生通道進人大廳,那扇緊鎖的安全門就是鄒河濱撞開的。

門一開,鄒河濱迎麵就看到了夏雨花。那千真萬確是夏雨花,距離太近看得太清楚了。

就像那一天忽然降臨特勤中隊一樣,夏雨花依舊美如天使―不,甚至比那一天更美麗!可是陪伴夏雨花的不是紀亦龍,而是一個油頭粉麵的男人。那男人摟著她,一起往外跑。

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場合,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媽的,紀亦龍在幹啥?我們消防兵在幹啥?而她……

正像當初在特勤中隊見到這位美麗燦爛的姑娘,全體消防兵都感到驕傲感到自豪一樣,鄒河濱這時感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難過和無以言說的沮喪。

仿佛全體消防兵都被背叛了,仿佛全體消防兵都被拋棄了。

“你們是特勤中隊的嗎?”―哼哼,她還有臉問。鄒河濱沒有理睬她,消防兵自有消防兵的尊嚴。

事後,鄒河濱一直無法從這種情景這種情緒中擺脫出來。它們糾纏著他,折磨著他,讓他坐立不安。沒錯,他是在躲著紀亦龍,他是在避開紀亦龍,他怕說出來這一切,他不願讓紀亦龍麵對這樣的現實。

聽了鄒河濱的講述,紀亦龍那張臉青得像是在訓練塔上撞了一般。他狠狠地一揚胳膊,手裏的碗飛了出去,“砰”的一聲在後牆上撞得粉碎。

他掏出手機,就給夏雨花掛電話。

手機裏傳來夏雨花驚喜的聲音,“我太高興了,亦龍,你怎麽會給我打電話―”

紀亦龍壓了壓火,想讓語調盡量顯得平和一些。“外麵亂,晚上少出去。”

雖然壓了火,他的嗓門還是粗聲粗氣的。

靜了好久,那邊終於回了一句話:“……我保證,以後晚上再也不出去。”

那邊掛斷了。

就像噴了泡沫滅火劑,紀亦龍的火頓時熄掉了。隨後,他的心裏又慢慢升起了後悔,升起了自責:軍營和外麵,畢竟是兩個世界,要求另一個世界的女孩子和自己過一樣的生活,是不是太苛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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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阿波羅的粉絲

博客等級:9

博文:英雄禮讚

哦,我的阿波羅,你今天終於從雲霧中噴薄而出,露出了你真實的麵容。(插入:日出的藝術攝影照)

是你照耀著這位攀上煙囪巔頂的勇士,當他在巔頂升起的時候,我看到了你騰升的輝光。(插入:消防戰士煙囪巔頂救人的攝影照)

他是英雄。

求生避死,是人類的生存本能。依循本能而行的人,是凡人。這本能每每使人顯得畏怯、平庸和卑下。

赴危蹈死,是人類精神的升華。踐行了對本能超越和升華的人,是英雄。這超越和升華使人類自身有了勇烈、崇高和悲壯的品格。

讓我們禮讚英雄。

【匿名〕新浪網友:(跟帖)讚!

一抹流雲:(跟帖)稀飯!

我愛我自己:(跟帖)偶可不想爬那麽高。怕怕!

紅塵滾滾:(跟帖)誰想跳誰就跳嘛,幹嗎阻擋跳的自由?

會思索的露鼠:(跟帖)一時的英雄博得的是一時的讚美,而時時的眼鼠享用的是時時的安樂。一些人注定了馬革裹屍,而另一些人選擇的是老死床榻。對於個體生命來說,二十年與一百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時間概念。

遠離杯具:(跟帖)樓主,你說的英雄已經是古代建築了,看看可以,不宜居住。

博主回複遠離杯具:英雄是永恒的建築。錄下拜倫的詩,作為給你的回複。

它們矗立著,仿佛是孤高的心靈,

雖然憔悴,但是又絕不向庸眾折腰,

裏麵空無一人,唯有風從縫隙吹進;

隻能跟浮雲暗暗地交談,這些古堡。

胡茄十八拍:(跟帖)頂!英雄是國家的脊梁,英雄是民族的精魂。擁有脊梁和精魂的民族,才能傲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每晚就寢之前,羅琳習慣了上網再看看自己的博客。上午掛上去的照片和博文,此時總會有許多回應。你說我說,熱熱鬧鬧,那情形就像有許多朋友聚在客廳裏聊天。

羅琳正看得津津有味,母親喬晴推門走了進來。

“媽,你來了,坐吧,坐。”羅琳嘴裏說著,眼睛卻沒有離開電腦屏幕。

喬晴默默地坐在女兒旁邊的椅子上。過了好一會兒,羅琳仍舊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偏偏頭看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喬晴終於忍不住。“琳琳,你就不能停一停,陪媽媽說說話?”

語調怨怨的,甚至帶著點乞求的味道。

羅琳隻好關了電腦,把身子轉過來。喬晴果然是滿麵愁苦,顯然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向外傾吐。

羅琳想說,媽媽,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別把我當成痰孟,什麽髒東西都往裏邊吐……可是她說不出來,誰讓她是媽的女兒呢?她知道,媽憋在心裏的話隻有吐出來才舒服。

羅琳隻好承受。

喬晴一張口就哭了,在丈夫麵前她咄咄逼人,其實她很脆弱。

商都市分為南城和北城,分割它們的就是商都河。商都市區內天然的旖旎風光都分布在沿河兩岸,那是貫通全市的沿河公園,河堤上的大樹連綿不絕,猶如一道綠蔭的長廊。綠茸茸的草坪是平整的軟毯,它沿著河堤鋪展。這是市民們徜徉漫步的好去處,累了乏了,還可以在綠蔭下的長椅上小憩。

坐落在商陽山麓的商苑別墅離市區遠了一些,因而喬晴幾乎不曾領略過沿著河堤漫步的樂趣。今天上午她忽然來了興致,想到市區逛逛。逛了商業區之後,她就打發司機回去了。她想自己沿著河邊邏遇,遇到哪兒算哪兒。想回家了,就隨便打個車。

河岸邊的垂柳濃蔭如蓋,走在下麵讓人心曠神怡。稍稍靠裏的地方,植了許多鬱鬱蔥蔥的灌木,那些供人休息的長椅就在灌木之間若隱若現。喬晴一邊走,一邊瀏覽著河堤兩邊的風景。左邊是寬平的河水,風和日麗,波瀾不驚;右邊可以看到繁華的市景,車來人往,高樓林立。

快要走到友誼大橋的時候,喬晴停下了腳步。大橋的這一端是友誼路和商城路的交叉口,可以看到一輛輛挖掘機在拆除那些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蘇式建築。這裏就是冠雄集團開發的房地產項目,將要興建的是“冠雄綠苑”,一個商都市區內的高層公寓式住宅小區。

當初選址的時候,喬晴並不看好這個地塊。它屬於舊城改造,土地和拆遷的成本太高。不如選擇近郊,可以輕裝上馬。喬晴沒想到在這件事情上羅冠雄又一次固執己見,強調什麽城區內住宅擁有更高的商業價值。他們夫妻間抬硬杠的時候很少,通常都以羅冠雄退讓為終篇。在這麽一件其實無關宏旨的事情上堅持不讓,這種做法似乎有些蹊蹺。

此時看到這處工地,喬晴不由得想起夫妻間的爭執,心裏難免有些不悅。

喬晴抬腿要走,耳邊忽然飄來羅冠雄的聲音,初時以為是幻覺,心裏自嘲著:真是想起爭執,就把爭執之人的聲音也給想來了。

喬晴走了兩步,羅冠雄的聲音卻愈發分明,愈發清晰,好像就在左近。喬晴循聲看去,隻見灌木叢那邊的長椅上露出男人和女人的四條腿,女人是長裙高跟鞋,男人是休閑褲休閑鞋。喬晴隱在幾棵灌木的後麵,斜向著向那邊靠近一點,立刻看清了坐在長椅上的男人就是羅冠雄。坐在他旁邊的正是羅琳在藝術館裏無意中拍下的那個女人。

女人神情激憤,似在譴責叱咄;羅冠雄低聲下氣,猶如在教堂裏對著神父懺悔。親眼見到這種場麵,喬晴有些手足無措。她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思索著此時應該采取的對策。當然,像自己這種身份有教養的人不能效仿潑婦罵街,也不能衝上前去喝問怒責,打鬧撕扯。

上策還是眼不見,心不煩吧―

喬晴無心再聽也不想再看,她打算悄悄退步了。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羅冠雄揮起手,自己捆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竟然痛哭流涕起來……

聽了母親如此這般的講述,羅琳已經覺得頭暈惡心了。偏偏喬晴又加了一句,“琳琳,你想想,什麽女人能讓你爸爸自己打自己耳光?”

羅琳終於“呢―”的一聲,撫著脖子皺著眉頭,不停地幹嘔起來。

喬晴忙問,“琳琳,你怎麽了?”

還能怎麽?羅琳想把母親講的這些東西都吐出去。

吐又吐不出去,羅琳憋得難受,她仰著臉躺在**,不住地喘息。

“我看你是又犯―”喬晴沒說出那個“病”字。

羅琳艱難地點點頭,她抬起手,指了指門。

喬晴明白,羅琳是要她出去。“好了好了,媽走,媽走。你休息吧,好好休息。”

喬晴的那些鬱積已經吐完,神情顯得輕鬆了許多。她輕輕地為女兒拉上被子,然後轉身離去。

做了痰孟的羅琳,如何能休息得好?

一整夜都是假寐,羅琳一會兒看到灌木長椅,一會聽到叱咄捆擊……清晨,羅琳從**爬起來,隻覺頭重腳輕。對鏡洗漱的時候,羅琳想到母親勢必會在早餐時將此事拿來對父親旁敲側擊,以示警戒,她不由得對著鏡子做了個苦臉。

羅家的早餐會,各就其位,井然有序。長餐桌的領航位置上,羅冠雄居左,喬晴居右。下麵依次順排,喬俊占了左舷,羅琳位於右舷。然後是女傭問餐,上盤端食。刀叉未動,先謝基督。念念有詞,必畫十字……

接下來才是開吃。

羅琳沒有胃口,隻是淺淺地嚷著一杯兌了牛奶的豆漿。她偷眼瞥瞥父親,父親按部就班地一口油條一口豆漿地吃著,對即將發生的地震似乎毫無預感。羅琳再瞥瞥母親,喬晴正專心致誌地對付煎蛋火腿,並無異動的先兆。喬俊則又是奶油又是果醬,又是沙拉又是生菜,大快朵頤。

喬晴忽然問政了。

“俊,‘黑磨坊’那個攤子,收拾得怎麽樣了?”

“還行,裝修材料已經備齊,施工隊這幾天進去。”喬俊語調輕鬆。

“禍闖得不小,再不可大意。”喬晴加重了語氣。

羅冠雄也搖搖頭說:“唉,消防部門早有警示,你就是不聽!”

喬俊立刻回擊,“一樣一樣,反正是要重新裝修,這樣倒省得拆了。”

按照往常,喬晴是會祖護兒子的。不想此刻她卻把銀匙向盤中“當”地一丟,厲聲道:“怎麽會一樣?一把火,就燒了一百多萬啊!”

喬俊不再說話,臉上是一副漠然的樣子,仿佛喬晴說的不是他而是別人。

羅琳的心卻懸了起來,喬晴總是把銀匙當作驚堂木來用的,羅琳已經猜出母親的用意。她是先做鋪墊,烘托氣氛,下麵即將切人正題。

果然,喬晴把目光移向丈夫,輕聲探問:“冠雄,聽說沿河公園那邊,就數友誼大橋附近的風景最好?”

聽到“友誼大橋”四個字,羅冠雄似有所觸。略略躊躇後,他才答道:“嗯,有橋有水,那裏也算是一景吧。”說完,徑自低下頭來,咬了一口油條。

喬晴挑挑眉,咄咄逼人了。“風景太好,會不會讓人失去常態?”

“……”羅冠雄停止了咀嚼,臉上露著驚訝。

喬晴索性做出最後的一擊。“比如說,在女人的麵前打自己的耳光?”

羅冠雄就像是被劫為了人質,含在嘴裏的那截油條如同塞進口中的髒襪子一般難以下咽。他艱難而又含糊地咕哦了一聲,“荒唐……”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將那份艱澀嚼咽了下去。

“女人到了更年期,常常會產生幻覺―”羅冠雄終於向喬晴做出反擊。

晚了晚了,喬晴得意地笑著。喬晴已經得手,她並不想對羅冠雄做得更多,隻是要對他敲打敲打而已。

這一敲,卻讓羅琳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羅琳原本還抱著一絲幻想,希冀能看到父親泰然自若的解釋。然而,父親的尷尬和狼狽讓她心存的那點僥幸頃刻之間**然無存。父親最後的強詞奪理,就像生意人蝕本之後在硬著頭皮賴賬了。

羅琳忽然捂住嘴,離開了餐桌。

“呱―”

如果說昨晚喬晴的那番話還沒讓她嘔出來,那麽今天羅冠雄的這番話卻將她催吐了。

“琳琳!”

他們全都站了起來。

在嘔吐的那一刻,羅琳就拿定了主意:從這幢別墅裏搬出去,離開他們。

真要搬出去自己租房,羅琳還是有幾分怯意。這個城市對於她來說,仍舊很陌生,羅琳需要有人幫幫她,盡快找到一個穩妥而又合適的住處。

羅琳想到了《商都晚報》的舒岩石。

“啊,你想租個合適的房子―對對對,應該搬出來了,應該。我給你說過嘛,我當初租的也是都市村莊的民房,那種地方不行,尤其是對於女孩子。”

聽到對方在電話裏想當然地侃侃而談,羅琳忍俊不禁了。羅琳當然記得,那一次舒岩石開車送她回家,她讓車停在了都市村莊的旁邊。

“嗯嗯嗯,我實在不想再住老地方了。”羅琳含糊地回答。

“幫你在市區租房?沒問題呀。你說吧,啥要求,啥條件?”

“安全第一。”羅琳脫口而出。

“安全最重要,尤其對於女孩子。當然當然,還要交通方便,還要衛浴設備齊全,還要……”舒岩石在那邊不停地說著各種條件,仿佛對房子提出要求的不是羅琳,而是他自己。

“能不能快一點,越快越好!”羅琳的語調很迫切。

對方頓住了。

“你是想今晚就……”

“如果可能。”

“嗯,明白了。下午你等我電話吧,下午。”

掛斷電話,羅琳心裏忽然生出歉意。舒岩石可真是個熱心的朋友,在合適的時候,應該向他好好解釋解釋。

給舒岩石打完電話,羅琳又上了商都網,她把房屋出租的信息查了個遍。精裝修、雙氣、空調、家具電氣齊全的房子,一室一廳一衛月租大概是一千元,兩室一廳一千二,三室一廳……羅琳自己住,一室一廳足矣。

也還是下午,也就是黃昏剛剛臨近的時分,舒岩石的電話如約而至。

“羅琳,房子已經弄好了,你去看看,哈哈,包你滿意。”

“謝謝。”羅琳在心裏感歎,這個男人總是自信滿滿,仿佛世上的一切他都能打理。

“二十五分鍾吧,我開車到老地方接你。”舒岩石在電話那邊做著安排。

“老地方”?羅琳想了一會兒才恍悟,對方說的是南郊槐林村的公路口。上次看完雕塑展覽,舒岩石開車送她回家,羅琳就是在那兒下的車。

“好的,待會兒見。”

掛斷電話,羅琳立刻打上出租車,趕往槐林村。

還是羅琳的公司離槐林村近一些,僅僅十幾分鍾之後,羅琳就率先趕到了。閑著沒事,羅琳信步往村子裏麵走了走。

槐林村與其說是個村子,倒不如說是商都城裏的一個超級大雜院。它的四周都被高樓大廈環抱著,隻剩下一塊不大不小的飛地。飛地上建了許多自由主義的樓房,它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風格全都很休閑,樣式全都很隨意。這種城中村裏也有中心大街,街兩邊也有百貨店、水果店、發廊、網吧和小吃鋪……街邊的烤紅薯聞著很誘人,羅琳忍不住買了一塊。看看手表,差不多到了約定的時間,羅琳就一邊吃著烤紅薯,一邊掉頭再往村外走。

重新回到村口那個寫著“槐林村”的大牌坊下,就看到舒岩石那輛二手豐田車屁顛屁顛地開過來,羅琳立刻把拿著烤紅薯的手揚了揚。

車還沒停穩,舒岩石就把腦袋從車窗裏探出來。“哈哈,你是踩著點出來的?我也是踩著點到。”

羅琳笑著跳上了車。

二手豐田車飛快地開進市區,羅琳隨口問:“還遠嗎?”

“遠,離槐林村遠,離市中心近。問題不在遠近,而在品位。住城中村還是住公寓樓,品位就大不相同樓。”

開了好一會兒,二手豐田車才在一棟公寓樓下停住了。

下車之後,羅琳四下瞧了瞧,旁邊都是幾十層高的樓房,那感覺就像站在了峽穀裏。這些公寓樓還很新,從外麵看,密密麻麻的小陽台小窗戶像蜂窩一樣排列著。

兩人進樓走人電梯間,舒岩石按了一下20。電梯往上升的時候,羅琳問了一句,“這是什麽地方?”

“唔,這裏是‘青春派對’。”舒岩石很時尚地揚揚腦袋。

" Youth Party”羅琳下意識地用英語重複著。她明白了,這是青年人的小戶型公寓樓。

“哇,你的英語發音很酷呀。”舒岩石很驚奇。

“嗬嗬,就會說幾個詞。”羅琳掩飾著。

第二十層。戶門正對著電梯間。舒岩石用鑰匙打開門,羅琳走了進去。有那麽一瞬間,羅琳恍如置身在地心裏。儲石色的門,儲石色的牆漆,褚石色的厚窗簾,甚至家具也是褚石色。

“怎麽樣?”舒岩石問。

“挺有特色的。”羅琳有一種感覺,一時卻又說不出。

“厚重穩固,自成天地。”舒岩石自己下著評語。

一個臥室,一個小廳,一個衛生間,一個小陽台。電淋浴器、空調、冰箱,電視,寬帶……該有的都有了。

甚至**的被子單子和枕頭都是全新的。

羅琳沉吟著,一時沒有說話。

舒岩石的動員工作立刻跟了上來。“你不是說要‘安全第一’嗎?這兒最安全,你就來這兒住吧。你原來住的城中村,環境不好,人員太複雜。”

“嗯,嗯。”羅琳含混地點著頭。

“這個地方,住的差不多都是未婚或者剛結婚的小白領,保安措施也很周全。”

舒岩石講的這一點,正是羅琳所考慮和要求的。於是她點點頭說:“好吧,我就搬到這兒。請問,這套房子月租多少錢?”

“月租嘛―”舒岩石搔了搔頭,“你看多少錢合適?”

羅琳在網上查過了,在商都市,這樣的房子月租通常是一千元,半年或一年交一回。

“一千二百元,能不能談下來。”羅琳故意多說了二百元。她想,那多出的二百元,算是舒岩石的中介費吧。辛苦了,跑腿了,人家也該有點酬勞。

“好的,這是鑰匙,今天晚上你就可以住到這兒了。”舒岩石顯然很高興,當即就把鑰匙遞了過來。

“這是半年的房租費。”羅琳一手鑰匙一手錢。

“現在就交錢嗎?”舒岩石怔了怔,“其實,你可以先住,這是一個哥兒們的房。”

羅琳搖搖頭。

“好好好,那我就先拿住,以後咱們再結賬。”

舒岩石接過錢往手袋裏裝的時候,忽然拍腦袋,掏出一張稿費通知單來。

“唔,差點忘了,你拍的那張煙囪上救人的照片,稿費已經開出來,你可以到報社領了。”

羅琳說:“那照片是投給你文藝版的,怎麽登到了新聞版上?”

舒岩石不無得意地說:“新聞記者拍的那叫什麽片子呀?都是站在地上仰拍,畫麵上盡成屁股和腳了。我讓他們看你拍的那張,酶,全被鎮了!”

羅琳不好意思,“別,別,沒那麽誇張。”

“不是誇張,是事實。咱們是誰呀?咱們是攝影家。”舒岩石一本正經地說,“真的,你的攝影技術,可以參加攝影展了。”

“越說越離譜。”

“不離譜,什麽時候攝影家協會有影展,我會通知你參加。”舒岩石看看手表,起身說,“得,我該走了。”

“好的,以後咱們再聊。”羅琳一邊往外送客,一邊在心裏想:這個男人,挺知趣。

送到門口,舒岩石忽然站住了。

“小羅,以後稿費,是不是可以寄到這裏了?”

羅琳想了想,笑著回答道:“你還是送過來吧。每次見到你,都很愉快。”

舒岩石樂得像是中了獎,嘴裏卻說:“你可別在貓眼裏看到是我,就不給開門了。”

等舒岩石離開之後,羅琳就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拋到了臥**。暮色漸漸濃起來,羅琳卻沒有開燈。儲石色的門儲石色的牆漆褚石色的厚窗簾……厚厚的重重的,外麵的世界仿佛已被完全隔絕。

初人此屋時那個模糊的感覺,此刻漸漸變得清晰了:這裏像個洞穴。是的是的,很厚實很安全的洞穴。正如舒岩石所言,這裏自成天地,獨有著一份厚重與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