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特勤一中隊的崗位練兵抓得最緊最嚴格。

消防部隊崗位練兵的各項訓練都是以秒計算的,在滅火和搶險救援行動中,快一秒,就多一分生的希望;慢一秒,就可能被死神占據上風。

全省消防崗位練兵大賽已經臨近,中隊長常名遠幾乎要把每件事情都和那個“練”字聯係起來。

“今天是周日,周日休假有什麽規定呀?”常名遠站在隊列前,向戰士們發問。

“每班一名戰士,每次兩小時。”

“那是平時。現在情況特殊,崗位練兵大賽眼看就要開始了。我宣布特殊時期的新規定:從這周起,全中隊的周日休假隻有一個名額。”

沒有人議論,全體戰士都靜靜地傾聽著。

“今天上午練著裝。休假名額,獎給第一名。”

一班長紀亦龍心裏有點犯嘀咕。女朋友夏雨花要請他吃晚飯,這個第一名,看來必須爭到手。

隊列解散之後,大家都回到寢室,脫下外衣,靜靜地躺在**。戰士們的身體是平躺的,耳朵卻豎著,都在緊張地等待著警鈴聲。

紀亦龍右邊的那張**躺著副班長沈立冬,紀亦龍向那邊瞥了一眼,正好與對方的目光相遇。對方的目光犀利而警覺,就像要與獅王爭鬥的另一頭雄獅。

三年前還在新兵連的時候,沈立冬就是紀亦龍的對手。後來分到同一個中隊,兩人更是難分高下。如果紀亦龍翻越板障拿了第一,那麽沈立冬在鋪設水帶時就會把第一奪在手裏。如果紀亦龍攀登掛鉤梯成績領先的話,沈立冬就會在結繩訓練考核時奪標……紀亦龍高大威猛,沈立冬敏捷矯健,紀亦龍在體能上占據優勢,沈立冬在技巧上略微勝出。

兩個對手正在互相打量的時候,警鈴驀然震響了。

戰士們紛紛從**一躍而起,班長床位靠外,離門最近。紀亦龍第一個衝了出去,後麵緊隨著沈立冬。

戰士宿舍都在二樓,而消防車庫設在一樓。樓道中段特別修造了垂直鋼柱,它從一樓的車庫向上伸出,通透各個樓層。遇到緊急情況,不必走樓梯,隻要抱持鋼柱滑下,就能直人車庫。

一班宿舍的位置在走廊的盡頭,紀亦龍衝到鋼柱跟前時,三班長鄒河濱已把鋼柱抱在了懷裏。紀亦龍回頭望望,身後並沒有沈立冬。

就在這時,樓梯那邊傳來一陣驚叫,原來沈立冬急於下樓,竟然摔倒了。

那個跟頭摔得很重,沈立冬幾乎站不起來。他咬咬牙,忍住疼,索性趁著慣性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鄒河濱已經抱著鋼柱滑下,紀亦龍來不及細想,手一伸腿一盤,也順著鋼柱滑進了車庫。

紀亦龍雙腳剛剛落地,就看到沈立冬踉蹌著衝了進來。

車庫裏整齊地停放著一輛輛消防車。靠著庫牆立著一排排器具架,每個戰鬥員的戰鬥服戰鬥靴就擺在各自的器具架前。戰鬥服都已套在了戰鬥靴子裏,戰鬥員隻需脫掉腳上的鞋子,雙腳往戰鬥靴裏一站,然後把戰鬥服往上一拉,就著裝完畢了。

三班長鄒河濱第一個站到戰鬥靴子前。

紀亦龍和沈立冬同時站立到位。

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沈立冬就著裝完畢。

紀亦龍緊跟著完成。

鄒河濱還在把戰鬥服往上拉。

中隊長常名遠的哨音響了。

“我現在宣布一下成績:第一名,沈立冬;第二名,紀亦龍;第三名,鄒河濱。沈立冬―”

“到。”

“你今天可以外出兩小時。”

“報告中隊長,我今天不出去。”

“為什麽?”

“我的掛鉤梯成績不理想,我還想練一練。”

“那好,休假名額向後順延,第二名紀亦龍可以外出。”

接下來,中隊長常名遠又表揚了一番沈立冬的苦練精神。

紀亦龍看了一眼沈立冬,那目光中的含義有些複雜。今天的外出機會對於紀亦龍來說是彌足珍貴的,他不敢像沈立冬一樣輕言放棄。

紀亦龍的女朋友夏雨花大專畢業,被一家服裝公司錄用了。兩人約好了今天要慶賀慶賀。

純潔的初戀是男孩與女孩共開的奇葩,花蕊就是甜美的初吻。

那還是高三畢業的前夕,紀亦龍作為商都市五中的男籃校隊主力參加了與一中校隊的比賽。升學率全市領先的一中向來有凡事居首的自傲,因此這場比賽就關乎到了五中每個同學的自尊。

五中校園裏的女同學幾乎全都環圍在球場四周,她們組成了一支靚麗的啦啦隊。擁有“校花”美譽的夏雨花則是靚麗之中的靚麗,她以光燦的聲容為五中男籃喝彩加油。

紀亦龍和隊友們打得很艱苦很吃力,在教育資源上被特殊照顧的一中,它的男籃球隊裏也有兩名特招的“特長生”。上半場一中男籃以一分領先,下半場臨近結束時五中男籃好不容易才把比分追平。

距離終場僅有一分鍾,紀亦龍把球運到了對方半場。他被攔在外圍,雙手拿球站在邊線附近。是護球保平,還是強行突破?紀亦龍正在猶豫,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夏雨花的聲音,“紀亦龍,加油!”

是的,夏雨花就在他的背後。姑娘用已經嘶啞的嗓子呼喊著他的名字,要他奮力衝鋒。

紀亦龍衝上去了。

他穿過人牆,在籃下跳投的時候被對方夾擊衝撞,腦袋重重地碰在了籃球架上。

球進了。

紀亦龍被隊友從地上攙扶起來,半邊額頭都是血……

歡呼聲都是送給他的,他是流血的英雄!

吃晚飯的時候,腦袋上裹著繃帶的紀亦龍和幾個男同學一起往食堂走。夏雨花攔住了他。

“到我那兒去,我那兒有你的飯。”夏雨花用的是不容分說的語氣。

旁邊的幾個男同學“噢―”的一聲,哄笑著離開了。

紀亦龍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隨意地跟著夏雨花往校外走。為了應付高考,不少住校生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紀亦龍曾經應邀去過幾回夏雨花的租屋,去了也就是討論討論功課聊聊閑話吃吃零食罷了。

這次不一樣,紀亦龍一進屋就愣住了。天還沒黑,租屋的窗簾已經拉得嚴嚴實實。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沒開,整個房間用的是一盞床頭燈在照明。桃紅色的紗罩裏篩出淡淡的粉光,猶如少女那羞澀的紅暈。

桌上還擺著一個奶油蛋糕,上麵插了一支蠟燭。

紀亦龍詫異地說:“你過生日嗎?怎麽隻有一支蠟燭?”

夏雨花慎笑著瞥了他一眼,“傻,不過生日就不能吃蛋糕?”

“能,能,想吃就吃嘛。你別說,我還真餓了。”紀亦龍一邊隨口附和著,一邊大大咧咧地就要動手切蛋糕。

夏雨花伸手攔了攔說:“別急別急,還得先許個願。”

紀亦龍停下來,看著夏雨花不慌不忙地把那根蠟燭點燃,然後虔誠地閉了眼,雙手合攏,嘴裏念念有詞。什麽叫閉月羞花?什麽叫含苞待放?……少女那嬌嫩的臉龐在燭影裏熠熠生輝,濃黑的睫毛輕輕地垂落著,猶如在掩著一個沒有揭開的秘密。

紀亦龍看呆了。

長睫一挑,夏雨花明眸閃閃地望著他。“看什麽呀,你也許個願啊。”

“唔唔唔―”紀亦龍慌張地點點頭。他使勁把眼睛閉上,心裏已經有點亂了。

“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他默默地念叨著,幾句熟悉的歌詞驀然滑進心裏,“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紀亦龍嘴唇翁動,擰眉閉眼,那樣子十分可笑。

夏雨花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瞧你,你許的什麽願呢?”

“你說,你先說。”紀亦龍推托著。

夏雨花指指蠟燭,嬌羞地說:“你看這蠟燭,是一條心吧?從今往後,咱們倆也一條心……”

“哦哦哦,一條心,一條心。”紀亦龍點點頭。

“那你許的是什麽願呢?”姑娘問他。

“沒沒沒,就是想了句歌詞。”

“什麽詞?”

紀亦龍心一橫,閉著眼唱了出來。“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剛唱了兩句,嘴就被堵住了。

堵他的是姑娘的嘴。

親吻可真累呀,等兩人分開之後,紀亦龍隻覺得頭暈眼花,渾身發軟。那感覺,就像剛剛跟人賽了一場球。

第二天到校的時候,夏雨花戴著口罩。

她的嘴腫了。

中隊長常名遠敲敲手腕說:“小紀,咱們對對表。”

紀亦龍看看手表,“五點五十分。”

“好。記住,七點五十回來。”

紀亦龍拔腿就跑。

富國路捷濃咖啡廳。他跑過去隻用了五分鍾。透過臨街的落地窗,他看到夏雨花坐在桌前,嫣然含笑,正在向他招手。夏雨花穿著式樣別致的服裝,燙了時尚的發型,乍一瞧就像櫥窗裏擺放的模特,漂亮得幾乎有點不真實。

“雨花,我沒有遲到吧。”紀亦龍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站在咖啡桌前。

望著魁偉高大、英俊強壯的男友,夏雨花目光裏流溢著幸福和滿足。“你是踩著點來的,真準時。”

“當然,我是軍人―”

不等紀亦龍說完,她就把自己吊在了紀亦龍的脖子上,接著就是帶響的一吻。

“別,別,我是軍人。”紀亦龍趕忙用手揩擦臉上的口紅,“讓人看著,多不好。”

“管得著嗎?想―”夏雨花四下環顧著,果然,鄰桌的男人斜著眼,在向這邊望。夏雨花索性偏偏腦袋,在紀亦龍的另一邊臉頰上又親了個響。

紀亦龍連忙坐下,“嘻嘻嘻……”夏雨花調皮地笑起來。

夏雨花給紀亦龍叫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兩個人端起咖啡來,都忘了喝,彼此定定地望著。

夏雨花說:“你怎麽不說話,老看我。”

“漂亮。”紀亦龍吐出兩個字。

“我這衣服漂亮吧?這是我自己設計的。”夏雨花得意了。她在輕工學院學的是服裝設計,從大一開始,她就給服裝公司打零工,做設計。她似乎有這方麵的天才。三年大專,這邊剛剛拿到畢業證,那邊就進了服裝公司。

“漂亮。”紀亦龍又說出這兩個字。

“哦,你是說我的發型漂亮吧?這也是我設計的,這發型配這衣服,絕配。”

“漂亮。”紀亦龍還是這兩個字。

“哎喲,什麽漂亮呀,你怎麽就不會換換樣?”

“我是說人漂亮,真漂亮。”

由衷的讚美是從心底發出來的。

夏雨花被男友的讚美陶醉了,她貼在紀亦龍的耳邊甜甜地說:“所有的漂亮,都是你的。”

“……幸福。”紀亦龍又崩出兩個字。

“笨,真笨。”夏雨花慎笑著,用小拳頭捶他。

“幸福,被你打著真幸福。”紀亦龍愜意地閉上眼,“我報考軍校了,西安指揮學院,學兩年。”

“太好了,兩年之後,我就嫁給你。”夏雨花憧憬著,兩顆大大的眸子裏閃著明亮的光,“我的婚紗,你的西服,我自己來設計。”

“我會考上的,我一定會穿你做的西服。”

夏雨花從包包裏拿出一個新手機,把它遞給紀亦龍。“這是送給你的。我做了一個靴褲的設計,賣掉了,換回一點碎銀子。”

那語調,不無得意。

“這種禮物,應該是我送你。”紀亦龍猶豫著。

“什麽你送我送,咱們倆還分那麽清?”夏雨花嗽嘴了,“你別覺得這是好東西,這是給你下的套。我就是要套住你套住你套住你……”

“好好好,我願意套,我一定套。”

“你不知道,別人想你的時候是什麽滋味。見不著,聽不著,摸不著……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呀!”

夏雨花滿臉委屈。

姑娘的神情讓紀亦龍身心震動,他緊緊地握住夏雨花的手。那手纖纖的,軟軟的,涼涼的。

“對不起,找我這個軍人,真是的―”他的話裏滿含歉意。

夏雨花軟軟地靠在他身上,“這是我的命,這是我自找的。”

“可是,我恐怕不能經常接電話打電話。再說,手機一響―”

“誰讓你天天打了?誰讓你開鈴聲了?你不會放在震動上?我不會打攪你,我每天隻在固定的兩個時間和你聯係。你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會給你發信息,祝你一天平安;你晚上就寢之後,我會給你發信息,祝你晚上做個好夢。”

紀亦龍感動地點點頭。

“你感到手機震動的時候,那是我的心在顫。你隻需要回個‘愛’就行,短短的一個字就行。這要求不過分吧?”

“不過分。”紀亦龍老老實實地回答。

是的,這恐怕是一個苦戀中的姑娘提出的最低要求了。

夏雨花眉開眼笑了,她抱著紀亦龍的脖子說:“亦龍,我想讓你陪我吃西餐,然後一起看電影。”

“不行不行。”紀亦龍認真地說,“我隻有兩個小時的假,時間來不及。”

夏雨花神色變了,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那你走吧,你現在就走……”她顫著聲。

又說這話了,又說這句話!紀亦龍有點手足無措。

唉,這個美麗多情的姑娘就是這麽任性,還有一點,神經質―那是被無法滿足的愛折磨的。

三年前,他們曾因這句話而分過手。

三年前,就在那個彼此奉獻了初吻的晚上,夏雨花許了願:兩個人從此要像蛋糕上點燃的那根蠟燭一樣,隻有一條心。

這一條心的意思,包括要報考同一所大學。這樣一來,兩個人就能時時相伴,朝朝暮暮不分離。

可是,姑娘哪能理解小夥子的心思呢?除了愛情,小夥子還有更難割舍的東西。

紀亦龍是跟著母親薑淑貞在商都市消防支隊南關中隊的院裏長大的,他兒時的遊戲不是坐小朋友們喜歡的滑梯,而是攀爬消防梯。他最癡迷的玩具不是積木和小汽車,而是遊龍一般的消防水帶。

年年除夕夜,母親都帶著他到南關中隊一起去送酸菜餃子,然後在那裏和戰士們一起吃年夜飯。母親在守著一個誓言,守著一份情感。當年丈夫紀大梁犧牲時她曾許下諾言:大梁是南關中隊的人,我這輩子就守著南關中隊過。啥時看到了中隊,啥時就看到了大梁。

薑淑貞常常到班上去看望戰士們,和戰士們聊聊家常談談心,為訓練時跌碰扭傷的戰士推拿捏按。她把戰士們當孩子,戰士們也把她看作母親。那是一個好大好大的家,在這樣的家裏紀亦龍從來沒有孤單和寂寞過,戰士們都愛逗他玩,可以說,他是在消防隊裏泡大的。

就在紀亦龍升人高三那一年的除夕夜,紀亦龍陪著母親去中隊和戰士們一起吃了年夜飯。回來之後,母親把一碗酸菜餃子擺在父親的遺像前,喃喃地說:“大梁,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酸菜餃子,你吃吧。戰士們都吃過了,是我和兒子一起給他們送去的。”

紀亦龍看著父親的遺像,恍然間覺得父親仿佛活轉了,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對他說,“兒子,你長大了。你終於長大成人了……”

於是,紀亦龍就在心裏默默地說:“是的,爸爸,你沒有走。這麽多年,你就在這所房子裏,一直跟我和媽媽做伴。”

薑淑貞去了廚房,動手收拾雜物,燒水洗漱。紀亦龍仍舊站在五屜櫃前,在心裏和父親說話。說著說著,他不知不覺地拿起頭盔,戴在了自己的頭上。這一戴,竟然戴出了一種威武雄壯的感覺,仿佛在天地間傲然挺立,堅不可摧。

於是,他又下意識地穿上了戰鬥服。

對麵的大立櫃上鑲著穿衣鏡,紀亦龍轉身一望,鏡子裏的那個人仿佛不是自己,而是父親的精魂。

就在這時,薑淑貞收拾完廚房,回到了臥室。她怔怔地望著紀亦龍,忽然緊緊地抱住了他。

“兒啊……”母親顫抖著,流下了眼淚。

“媽,我和爸一樣,去當兵,消防兵。”

“嗯,像你爸一樣,當英雄。”薑淑貞點點頭,把他抱得更緊了。

年年初一,姚永智都要到薑淑貞這兒來拜年。這個當年的南關消防中隊的指導員,已經是省消防總隊的副政委了。

薑淑貞說:“永智,孩子想當消防兵哩。”

“好樣的,小子,有出息,”姚永智拍拍紀亦龍的肩膀,“拿到高中畢業證,你就穿軍裝吧。”

紀亦龍拿到畢業證後,曾經和夏雨花有過一次艱難而痛苦的談話。

還是在夏雨花溫馨的小租屋裏,還是拉著厚厚的窗簾,床頭燈桃紅色的紗罩裏篩出淡淡的粉光。夏雨花依偎在紀亦龍的懷中,憧憬著大學同窗共讀的生活,向往著百年好合的未來。

紀亦龍把夏雨花扶正了,然後鄭重其事地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夏雨花。

夏雨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放棄高考去當兵?這太不可思議了。權衡權衡職業的利弊吧,認識認識社會的現實吧,當兵當英雄,那都是過時的理想了……

紀亦龍很堅定,我是在消防隊長大的,我的理想就是當消防兵。不能想象,我這輩子去從事別的職業。如果那樣,我會一輩子不快活……

夏雨花勸了,求了,哭了,紀亦龍仍舊不為所動。

夏雨花站起身,指了指門,“那你走吧,你現在就走!”

紀亦龍走了,甚至沒有回頭。

戀人間的賭氣是一道愛的方程式。

兩個人當時都不會解題,彼此都傷得很重。

紀亦龍現在知道這道方程式該怎麽解了,雖然夏雨花還是瞪著眼,還是指著門,紀亦龍卻嘿嘿地笑著,湊到夏雨花的耳邊說:“不就是吃西餐,不就是看電影嗎?咱們買幾個西式漢堡包,買兩瓶可口可樂,然後一起去威尼斯影城。”

夏雨花終於點點頭,然後挽著紀亦龍的胳膊,一起離開了咖啡廳。

從捷濃咖啡廳到威尼斯影城是一段寬闊的林蔭道,街燈從濃蔭裏灑下來,顯得恬靜而溫柔。

買好了漢堡和可樂,夏雨花卻不急著打車往影城趕。她說她想就這麽挽著紀亦龍的手,沿著長街走走。紀亦龍懂得女友的心思:她在意的不是要幹什麽,她在意的僅僅是“在一起”。

兩個人默默無語地走著,細細地體味這難得的“在一起”的感覺。

夏雨花忽然抬起頭,問道:“亦龍,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那是兩年前吧,你第一次到特勤中隊來找我。中隊長特批了一個小時的假,我也是這樣陪你在街上走。”

人伍之後,紀亦龍和夏雨花就斷了聯係。所以當夏雨花這位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特勤中隊的時候,紀亦龍非常吃驚。

整個特勤中隊都吃驚了,整個特勤中隊都轟動了。夏雨花大大方方地向中隊領導宣稱,她是紀亦龍的女朋友,她是紀亦龍的對象。哇,這麽漂亮呀,哇,這麽搶眼呀,隻怕整個商都市都挑不出第二個!

誰說如今的社會,漂亮姑娘都去傍大款了,沒人再找當兵的?瞧,咱們中隊小紀的女朋友!

這是特勤中隊的驕傲,這是特勤戰士們的自豪。

中隊長常名遠故意繃著臉說,“小紀,給你一個小時,給我好好完成任務。接待不好客人,打你的屁股。”

於是,紀亦龍就陪著夏雨花上街了。

特勤中隊所在的那條街很僻靜,兩人默不出聲地往更僻靜的方向走。

是紀亦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你怎麽會來找我?你怎麽找到我的……”

這句話剛落音,夏雨花就撲到他的懷裏,一邊哭一邊使勁地捶他。

紀亦龍隻好哄,隻好勸,“哦哦哦,別哭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對。”

越哄,夏雨花越委屈;越勸,夏雨花哭得越痛。夏雨花把濕誰渡的眼淚抹了紀亦龍一胸脯。

雷打完了,雨下完了,夏雨花才硬咽著說:“你這個人,真狠心。說走就走了。一走,再沒個信兒。”

紀亦龍哭笑不得地說:“是你讓我走的嘛,你說,你走吧,你現在就走―”

夏雨花淒然地說:“讓你走你就走了?你就不會不走!你不知道,你把人家這麽一撇,撇得多難受……”

夏雨花也曾賭著氣,想要把紀亦龍從記憶裏抹去。到大學之後,她發狂地學習發狂地玩,可這一切都是徒勞而已。她寫課堂筆記,寫著寫著筆下就會出現一連串的“紀亦龍”“紀亦龍”;她和男同學們玩鬧,玩著玩著眼前就會浮現出紀亦龍的麵影。

她終於明白,這是初吻留駐下來的無法刪除的存檔。

初吻是靈魂的啟封。

兩顆彼此啟封的靈魂在那一刻完成了相互的注入,從此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融合一經發生就再也無從剔除和過濾,直到靈魂在塵世間靜寂消泯。

於是,夏雨花在重逢後向紀亦龍發問:“你知道初吻的意義嗎?”

紀亦龍沒有回答,卻講了兩件自己人伍後發生的事情。他其實是向對方提出了反問:你知道戰鬥服的意義嗎?

第一件事情發生在新兵訓練結束,紀亦龍剛剛分到特勤中隊。那天晚上他睡得正香,忽然警鈴大作把他驚醒。他穿好戰鬥服,跳上消防車,趕到了火場。那是一處民居,煤氣爆炸,大火升騰。撲滅大火後,他看到了三具焦炭狀的屍體。紀亦龍戰栗了,他第一次感到死亡是如此的切近,是如此的真實和具體。

陽光、空氣、笑語、親情……這些已與焦屍無緣,紀亦龍深刻地認知了生命的脆弱與珍貴。

第二件事發生在不久之後的歲尾年末,市郊的一處棚戶區失火,失火的地方是一位到城市打拚的個體勞動者的家。作坊式的小小家具廠,是全家老少賴以生存糊口的希望和依靠。而此刻,無情的火魔即將把它化為灰燼。消防車剛剛停穩,這一家老小就在車前齊刷刷地跪下,他們涕淚滿麵,磕頭哀告,懇求紀亦龍和他的戰友們出手搭救。

實戰中發生的這兩件事讓紀亦龍身心震撼,令他再次思考了自己的職業和肩負的使命:

穿上了消防部隊的戰鬥服,意味著用自己的生命去衛護他人的生命,即使個人的生命化焦化炭,如鳳凰在烈火中涅梁。

穿上了消防部隊的戰鬥服,意味著救民於水火,民眾的重托已經交由你的脊梁和雙肩來承載。

紀亦龍的講述讓姑娘沉靜了下來,在紀亦龍所展示的宏大麵前,夏雨花個人情感的波動相形之下已是小小的微瀾。

夏雨花喃喃地說:“我懂了,我懂。穿上紅舞鞋,就意味著不停地起舞。穿上戰鬥服,就意味著生命的承擔和付出。”

姑娘的纖手下意識地將紀亦龍的大手摸得更緊更牢,仿佛那是列車之間的掛鉤,一旦鬆脫,就會兩相離分。

紀亦龍發覺姑娘的手心潮潮的濕濕的,猶如稍經風雨就會積水的嫩草地。然而,雷雨還會更狂更猛,要做消防兵的妻子,就必須備好足夠的心力來承受。

於是,紀亦龍停下腳步,望著姑娘的眼睛說:“我想你聽說過這句話吧,‘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姑娘點點頭。

“對於我們消防兵來說,卻是養兵千日,用兵千日,我們每日每時每分每秒都可能出動……”

話一出口,夏雨花就閉上了眼睛,周身也在微微地顫抖。

夏雨花明白了,這個在籃球架上撞得頭破血流,被校園的女孩子們視為英雄的大男孩,不可能被任何姑娘全部地據有。他在屬於相愛姑娘的同時,已屬於更高的使命。

望著沉默不語的姑娘,紀亦龍盡量保持著平靜。他等著,等著姑娘離他而去。

許久,許久,姑娘終於把眼睛睜開。那明亮的雙眸,已是淚水充盈。她的臉上是那種很乖,很怯,很弱的神情。

“真的,雨花,你可以選擇―”

紀亦龍再次被姑娘封吻。姑娘的雙唇又涼,又抖。

刹那間,紀亦龍的心底湧起了對姑娘的無限痛惜和愛憐。是的,是的,姑娘又能如何選擇?他和她已經聯手織就了這張情網,追求英雄業績的男人或許放得下,而深陷感情的姑娘卻掙不脫啊。

那一刻,他在心裏發誓,要對自己的女人百倍憐惜,千倍嗬護。

威尼斯影城的迷你放映廳設有情侶座,寬大的隔板把座位隔成了一間間小房子,讓情侶們有了隻屬於兩個人的空間。

銀幕上播放的是一部美國愛情大片,製作得精美而瑰麗。可是紀亦龍和夏雨花卻沒有看進去,那是別人的故事那是別人的情節,而他們倆甫一入座,就開始創作自己的情節和故事了。

良辰難有,美景易逝,姑娘格外纏綿而徘側。發誓要憐惜和嗬護戀人的紀亦龍格外地盡心而盡力,於是那些戀人之間常有的尋常動作就給姑娘帶來了大感動和大滿足。你喂我吃漢堡,我給你喝可樂,昏頭漲腦的情話,不知膺足的耳鬢廝磨……時間就如此這般地被消費掉了。

“方留戀處,蘭舟催發”,紀亦龍忽然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

“嗯,我知道。”夏雨花為紀亦龍整了整軍服。

夏雨花不知道,時間和距離紀亦龍都是估算過的。營房距離,四千米;跑步時間,十五分鍾。不用打車,既看了一回電影,還兼顧了一次跑步體能訓練。

影廳外的吻別就是起跑的發令聲,紀亦龍甩開步子奔跑起來。

望著紀亦龍消失的背影,夏雨花頓覺悵然若失。她看看手表,還不到晚上八點鍾。就這樣回去,獨自麵對空落落的房間嗎?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一抬頭,看到了路邊耀眼的霓虹燈。

“黑磨坊”,這三個字仿佛帶著神秘的童話意境,在都市的夜空中閃爍不定。它是外資企業冠雄會所開設的歌舞廳,在商都市很有名。

循著誘人的音樂聲,夏雨花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