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在泄漏的氯氣仿佛是一個張著嘴的魔鬼,正在用神秘的語言威脅他。
明天就要進行報考軍校的複試了,紀亦龍和鄒河濱跳上消防車的時候,中隊長常名遠說:“一班長,三班長,你們倆下來。”
紀亦龍說:“常隊,你就讓我去吧。處理化學品泄漏,我有經驗。”
鄒河濱也央求,“我們班的戰士都去了,我這個當班長的能在家裏坐得住?”
常名遠歎了口氣,“你倆不怕考砸呀?”
兩人齊聲回答說:“放心吧,我們早就準備好了。”
常名遠想了想,也就讓他倆去了。常名遠何嚐不想多帶兩員戰將,他們即將與魔鬼作戰,這魔鬼就是液氯。
在古希臘神話傳說中,有一個潘多拉魔盒。隻要打開它,貪婪、殺戮、恐懼、痛苦、疾病、欲望就會跑出來,給人間帶來災難。液氯也是被關在盒子裏的魔鬼,如果讓它隨便跑出來,就會給人們帶來可怕的危害。這種劇毒類的化學品通常密封在高壓鋼瓶中,是黃綠色的**。它的沸點在零下三十多攝氏度,一旦處於常溫常壓之下,就會迅速汽化,體積會擴大數百倍。魔法般膨脹而成的氯氣會隨風擴散飄移,空氣、水、地麵都無法幸免。
紀亦龍得知的消息是,冠雄化工廠的一輛載有四十九噸液氯的大型運輸槽車在遠郊行駛過程中因為路基軟塌造成側翻,掉進了護路溝裏。槽車的罐體破損,從裂縫中泄漏出來的液氯迅速汽化擴散,向周邊的幾個村莊漫延,嚴重地威脅著人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先期趕到的普通消防中隊難以處置,所以上級緊急調動特勤中隊前往增援。
盡管已有心理準備,可是接近現場的時候,那一幕幕可怖的情景還是讓他們萬分驚異。
這裏就像正在經曆著一場化學戰,附近幾個村莊的群眾都已疏散,在距離事故中心很遠的區域,就可以看到隨處倒斃的豬、羊和各種家禽。
在距離事故中心二百米的範圍內,樹木、莊稼以及其他植物無一存活。
在距離事故中心五十米的範圍內,淡綠色的霧氣氰氮氯氯,籠罩著濃重的死亡氣息。
到達了事故發生的中心地帶,紀亦龍看到了那輛大型運輸槽車。它像一頭可怕的怪獸,側躺在路溝裏。車底的二十個大車輪,一半朝向天空,另一半浸在溝水裏。先期到達的消防中隊為了稀釋中和液氯,曾向溝內大量灌水,此時,那溝水也呈現著怪異的淡綠色,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罐體泄漏之處,液氯生成的氣體咕咕嚕嚕地衝擊著溝水,聽上去分外疹人。
中隊長常名遠勘察現場之後,製定了戰鬥計劃。
“三班長。”
“到。”鄒河濱響亮地回答。
“你先把這輛槽車從水裏給我吊起來。”
“吊走嗎?”
“不,讓槽罐全部露出來就行。”
“明白。”
三班長鄒河濱立刻操縱吊車,轟隆隆地將側翻的運輸槽車半吊在水麵上。
常名遠這時又走到了紀亦龍的麵前。“一班長,你上吧。注意安全。”
“是。”
紀亦龍和助手沈立冬穿著特製的防化服,佩戴防毒麵具,直抵槽車做現場勘察。
仔細檢查之後,紀亦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由於液氯遇水可以生成次氯酸和鹽酸,所以被水浸淹的鋼鐵罐體已嚴重腐蝕。如果不及時處理,勢必造成多處蝕洞,局麵將不可收拾。
紀亦龍還發現槽車側翻時,底部受到衝撞擠壓,原本就設置繁複的導管和法蘭顯得格外雜亂。紀亦龍和沈立冬立刻在水麵上搭建起簡易工作台,然後站在工作台上仔細地清洗罐體,尋找液氯的泄漏點。
這可不是在河邊洗衣服洗臉,水是被汙染的毒水,身邊籠罩著濃重的氯氣。那是死亡在包裹著他纏繞著他,而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隻顧全神貫注地工作。
紀亦龍終於找到了第一個泄漏點,當他打算實施堵漏作業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他發覺自己的十根指頭很難打彎,無法操作卡具和緊固器。
防化專用膠皮手套太厚太硬,戴在手上就像給十根指頭套了枷。不能不戴手套工作,戴了手套卻又無法工作。怎麽辦?
紀亦龍陷人了兩難之中。
略加思索之後,紀亦龍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摘下厚實的防化專用膠皮手套,換上了普通的家用膠皮手套。家用膠皮手套又軟又薄,紀亦龍戴了兩雙之後,又在外麵戴上一雙棉紗手套。手套與防化服的連接處用透明膠帶纏了一道又一道,緊緊地密封固定在防化服的袖子上。
試一試效果,挺好。能夠自如地操作工具,可以排險了。
然而這樣做,紀亦龍自己卻麵對著巨大的風險。這種土裝備能不能起到有效的防護作用,他心裏也沒底。
險情刻不容緩,他決定冒險一試。
他用緊固器、紗布和專用堵漏膠成功地完成了罐體上第一個泄漏點的封堵。
第二個泄漏點是撞壞的法蘭盤法蘭墊片和緊固螺栓,紀亦龍要解決它卻遇到了棘手的障礙。法蘭被一塊扭曲變形的厚鋼板裹卡著,鋼板就像給法蘭裝了一道防護甲。如果硬去扳撬鋼板,可能會傷及罐體,造成新的泄漏點。
切割!紀亦龍迅速決斷。
雙腳立於搖搖晃晃的簡易工作台上,在一個極為狹小的空間裏操縱高速砂輪切割機是一件很艱難的事,紀亦龍要付出比平時多幾倍的體力與精力。
正在泄漏的氯氣就在紀亦龍的臉前呼呼作響,仿佛是一個魔鬼在張著嘴,用神秘的語言威脅他,要他趕快離開,離開!
紀亦龍毫不退縮,他用堅定的切割聲與麵前的魔鬼對話。
等切割完鋼板,封堵好這個泄漏點,紀亦龍整個人就像虛脫一樣癱軟了。
“班長,我來吧!”擔任助手的沈立冬想要替下他。
“不。”他搖搖頭。
第一線實在是太危險,為了戰友們的安全,紀亦龍寧願獨自一人承擔。
稍事休息之後,紀亦龍又上去封堵另外的泄漏點。由於是在劇毒汙染的環境裏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防毒麵具供氧不足,他感到頭暈眼花,渾身發軟。他的兩個手臂被纏封手套的透明膠帶勒得麻木不堪,幾乎失去了知覺。
八個小時過去了。這是被死亡熏蒸的八個小時,這是與死亡周旋的八個小時……
液氯泄漏事故終於得到了妥善的處置,從潘多拉盒子裏跑出來的魔鬼被紀亦龍和他的戰友們征服了。
紀亦龍是被沈立冬從臨時搭建的那個工作台上背下來的,他很快就處於半昏迷的狀態,被直接送進了醫院。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紀亦龍才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他看到鄒河濱坐在他的病床前,就笑著提醒鄒河濱,“河濱,你坐在這兒幹啥?該複試了,你還不再磨磨槍?”
鄒河濱難過地捏捏他的手,“亦龍,今天已經考了一上午,下午兩點半要接著考,我就是趕過來看看你。”
紀亦龍心裏“咯瞪”了一下,臉上卻沒有露出來。“好,咱們特勤中隊,就看你的了。”
鄒河濱終於忍不住硬咽起來,“亦龍,我知道你……你要是去,一定沒問題。”
紀亦龍強笑著說:“那你就替我也使把勁,爭取考個第一名。”
鄒河濱離開不久,冠雄精細化工廠的頭頭腦腦也陪著羅冠雄趕到了醫院。化工廠是冠雄集團的下屬企業,此次液氯泄漏造成的危害和經濟損失都不小,羅冠雄不能不親自出馬處理有關事宜。當他聽說參與搶險救援的消防戰士有人中毒住進了醫院,他的神經被觸動了,他當即決定,要趕往醫院探視。
在醫院陪護紀亦龍的有關人員向羅冠雄介紹了搶險救援的經過和紀亦龍本人的情況。紀亦龍因為救援時手部防護措施欠妥而中毒,估計近幾日就能恢複。然而可惜的是,他卻因此失去了考人軍校的機會。
羅冠雄似乎沒有耐心聽人介紹,他急著要進病房探視。他來到病床前,緊緊地握住紀亦龍的手說:“你是個好孩子,你受苦了。”
他聲音顫抖,雙手顫抖,顯然是一片真情,沒有半點虛飾。
紀亦龍想要坐起來,羅冠雄慌忙阻止。羅冠雄的動作急了一點,猛了一點,身子一斜,差點摔倒。
化工廠的頭頭腦腦們連忙去扶,齊聲嚷嚷著,“羅總,當心!”“當心,羅總!”
羅冠雄板起臉訓斥道:“這是病房,嚷嚷什麽!”
當他再度轉身,重新麵對紀亦龍時,他又變成了一位慈祥的老人。
“孩子,你安心養病。你的損失,我們公司會考慮給你補償,我們會有所安排……”
要不是忽然覺得心髒難受,羅冠雄還會多坐一會兒。當他離開的時候,他的眼眶裏含著淚水。
等羅冠雄離開之後,大家不由得讚歎起來。看來這位外商,對咱們軍人還真有感情哩。
當天晚上,紀亦龍成了羅冠雄家議論的中心。
因為是周末,羅琳也回到了商陽別墅,一家人坐在大客廳裏聊天。起初的話題是夏雨花,喬晴問兒子:“雨花這些日子忙嗎?怎麽不見她來?”
喬俊頻頻地點頭,“忙,忙,當然很忙。服裝設計師嘛,新星嘛,總有忙不完的事。”
“不對吧,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喬晴狐疑地盯著兒子。
“她說她跟我吵架了嗎?”喬俊若無其事地反問。
“沒有沒有。”似乎是為了說明夏雨花不曾在背後說過喬俊什麽,喬晴認真地解釋道,“每次我給雨花打電話,她也總說自己忙。”
羅冠雄顯然對母子倆的討論沒有興趣,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我說喬晴,孩子們的事是孩子們的事,你就別為他們操閑心啦。”
喬晴說:“公司的事有你操心著,我不就是還能操操孩子的心嘛。”
羅冠雄說:“喲,聽你的意思是我不讓你間政了?好好好,我就把公司最近發生的事向你匯報匯報。精細化工廠出了件大事,液氯罐車在公路上翻倒,造成了大麵積汙染,經濟損失很大。”
喬俊很高興羅冠雄能扭轉話題,他立刻做出饒有興趣的樣子說:“看來‘黑磨坊’火災的損失紀錄,要被化工廠超越哄。”
“主要是補償附近村民的損失,這是一大項。”
喬晴悲天憫人地歎口氣,“有人死亡嗎?”
“眼下還沒有聽說,可是牲畜死得很多,莊稼全都死了,如果不是消防部隊及時處置,損失就不可想象了。”
聽到“消防”兩個字,羅琳連忙問:“是哪裏的消防部隊?”
“在商都市郊區出的事,來的當然是商都消防了。在第一線直接堵漏的那個戰士很英勇,他中毒住院,我去探視過了。”
羅琳問:“爸,他叫什麽名字?”
“紀亦龍。”
“紀亦龍!”羅琳驚叫了一聲。
羅琳的神情讓羅冠雄覺得有點意外,他望望女兒說:“琳琳,你認識他?”
“是的,他可是個英雄。報紙上登過他兩次救人的事,一次是爬到煙囪頂上救一個女人,還有一次是跳進河裏救老人和他的孫子。”
“哦,是他呀,我看過報紙,看過報紙。”喬晴虔誠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願主保佑他,他簡直是一位人間的基督。”
喬俊評判道:“這是他們的職業,他們平時不就是做這些事嘛。”
羅冠雄說:“話不能這麽講。這位戰士是為我們公司負傷的,我在考慮,如何給他補償。”
喬俊說:“怎麽補償?給點錢就是了。”
喬晴說:“嗯,可以給他一筆錢。”
羅冠雄顯然已有考慮,他語調緩慢地說:“我打算,安排他到咱們集團來做事。”
喬俊誇張地出了個怪相,“他來能幹什麽?冠雄集團要設立消防部還是設立救援部?”
喬晴點點頭說:“是啊,恐怕不好安排。一個當兵的,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
“為了排除險情,他失去了上軍校的機會。所以,我想先送他出國讀書。”
話一落音,羅琳就跳了起來,她笑著撲上去抱住羅冠雄的脖子說:“爸,你真是個好老頭。你才是人間基督呢,你可以做救世主!”
羅冠雄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女兒的胳膊,“別鬧了別鬧了,我在說正事。眼下就是要把我們的意思告訴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見。”
羅琳自告奮勇,“我認識他,公司的這項業務就派給我了。”
喬俊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樣的補償恐怕有點過分了,這種先例不能開。”
羅冠雄正色道:“眼下的社會,有才的人多,有德的人少。我不會看錯,他的人品很好,能力很強。出國學習學習,見見世麵,肯定會成為有用之才。”
聽羅冠雄說到這兒,喬俊起身離席了。他邊走邊撂下一句話:“他本來就是人才,他是消防部隊的人才。”
第二天,羅琳早早就趕往醫院。她既擔心紀亦龍的身體,不知道他到底恢複得如何,又想盡快把父親對他的安排告訴他。紀亦龍如果能去美國學習,羅琳也打算恢複在美國的學業。為此,她激動得通宵未能人眠,她遐想著紀亦龍和她一起遠赴美國的種種情景。
羅琳捧著一束鮮花,推開病房的門,意外地看到紀亦龍正在病房裏走動。
“啊,你能起床了!”羅琳驚喜地說。她把鮮花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像鮮花一樣望著他。
“沒什麽大問題,複查一下,應該很快就能出院。”紀亦龍的語調很平靜。
醫生認為,他氯中毒的程度並不深。他之所以陷人昏迷狀態,是因為在有毒的環境裏長時間高強度的操作,體力嚴重透支。
羅琳關切地說:“聽我爸爸講,昨天他來看你的時候,你還躺在**。我很擔心……”
紀亦龍沒讓她把話說下去,就打斷了她,“是的,你爸爸昨天剛剛來過,今天你又來了。謝謝,謝謝冠雄集團的關心。”
是那種客客氣氣的道謝。這客氣一下子就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而且讓羅琳也成了冠雄集團的代表。
羅琳試圖餌除這種距離,她笑著說:“一次‘黑磨坊’救火,一次液氯排險,都和冠雄集團有關。看來消防部隊和冠雄集團有緣。”
“不奇怪,商都市就這麽大,冠雄集團又是商都市規模最大的外資企業。”
紀亦龍依舊是那麽平靜,這平靜令羅琳有些失望,她原本希冀兩人的會麵能有些漣漪,有些**漾的。
羅琳急切地要把出國學習這樣的訊息帶給他,她想紀亦龍一定會為之激動不已。
“我爸爸說,你應該得到一些補償……”
紀亦龍又一次打斷了她,“謝謝,請轉告你父親,我隻不過做了分內的事,談不上需要什麽補償。”
“我爸爸說,耽誤了你上軍校,這補償是送你去美國學習!”羅琳忍不住叫了起來。
羅琳以為紀亦龍會興奮不已,不料紀亦龍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這是憐憫,還是施舍?不管是什麽,紀亦龍都不需要。
於是,紀亦龍回答道:“言語不通,我去那兒幹什麽?”
不管怎麽說,紀亦龍淡淡的笑顏還是讓羅琳受到了鼓舞,她真誠地想為對方打氣鼓勁。“你可以先在那邊讀一讀語言學校。我在美國還有學業呀,我也一起過去,我可以幫助你學習。”
這一回,紀亦龍是真的笑了。雖然他無意與夏雨花所屬的那個家庭發生什麽聯係,但是他不能不被羅琳那小妹妹一樣的率真和可愛所打動。他不想刺疼她,他不想傷害她,於是他順著羅琳的話應付了一句:“哦,你也回美國,你還可以在那邊幫我……”
“對呀對呀,讀完語言學校,還可以選擇學習你喜歡的專業。等到學成之後,冠雄集團會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位置。”羅琳眸子閃閃,神情是那樣的熱切而執著。
這就更不可能了,紀亦龍不可能放棄理想,離開消防部隊,即便麵對的是優厚的收人和優裕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我這個人,隻適合部隊。”他婉言相拒。
羅琳急得幾乎要哭出來,“這是個新的起飛平台呀,人生要把握住機會。”
紀亦龍真怕這姑娘會掉下眼淚,於是他隻好回答道:“好吧,請讓我再考慮考慮。”
羅琳這才舒了口氣。
羅琳是帶著希望離開的。紀亦龍已經答應考慮了。考慮就意味著思索、掂量和權衡。羅琳相信,紀亦龍會權衡出利害,掂量出輕重,而最終思索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