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以為腳上的雞眼已經刻掉了?不,它在肉裏生了根!

聽說冠雄集團公司的老總羅冠雄要來拜訪,姚永智心裏有點納悶。他和這位外資公司的大老板素無聯係,對方此番上門,有何來意?

聽說過冠雄會所防火措施不力,引起火災的事情,但那早就處理過了,莫非他們又有了新的消防問題?不管怎麽說,人家是商都市最有影響的外資企業,對人家還是要客客氣氣,以禮相待。

羅冠雄進來的時候,身後跟著一位氣質不凡的女人。姚永智忖著她是羅冠雄的夫人,不料對方卻介紹說,她是雕塑家易榴紅。

“啊,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報紙上介紹過。咱們商都市的城市雕塑差不多都是你的作品。人民廣場上的那個―商鼎,青銅商鼎。”姚永智客客氣氣地與對方握手,心裏卻愈發不解:這兩個人怎麽會湊到了一起?

客套和寒暄已畢,羅冠雄直奔主題。

“姚副政委一定奇怪,我們倆怎麽會一起來找你?事情是這樣的,聽說姚副政委是老消防,我們想問問您,二十多年前,友誼路與商都路交叉口一帶的樓房,是不是失過大火?”

“對對對,那是五十年代的蘇式兩層樓房,磚木結構,火燒得很凶。”姚永智回憶著。

“當時,我在那樓裏有一間房子。”易榴紅插了一句話。

“哦哦哦。”姚永智似有所覺。

“那房子,借給了我的一位朋友的妻子。”羅冠雄作著解釋。

姚永智沉默了,他在猜測問題的走向。

“羅先生那位朋友的妻子,是我的同學和好友,她身邊帶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易榴紅再次插話。

姚永智不安地站了起來。“請問,易女士當時的住房在幾號樓幾層?”

易榴紅回答說:“三號樓,二層。”

“哦―”姚永智長長地歎了口氣。

是的,失火的就是三號樓。紀大梁就是從二層的一扇窗戶裏,抱出了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紀大梁抱著嬰兒出現在燃燒的木窗口時,正是姚永智站在消防車的救生拉梯上,接應他脫離了險境。

“聽說,姚副政委您當時也在滅火現場?”羅冠雄急切地問。

“在。”姚永智點點頭。

“你有沒有聽說,消防隊員從火裏救出了一個男嬰?”易榴紅問。

姚永智點點頭,向易榴紅反問了一句,“你那位做了母親的同學和好友,她的孩子有什麽特征嗎?”

易榴紅怔了怔,把目光轉向羅冠雄。

羅冠雄回答道:“這個男嬰,應該掛著銀飾,脖子上有長命鎖,腳腕和手腕上有銀鐲。”

羅冠雄的話一落音,姚永智的手就抖了起來。他燃著一支煙,然後伸手去拿茶幾上的煙灰缸。“當”的一聲響,煙灰缸竟然滑落到了地上。

姚永智慢慢悠悠地吸了幾口煙,穩了穩情緒,然後開口說道:“嬰兒被救出來之後,我們用棉襖換掉了燒壞的小包被。隻有我成過家,幫老婆幹過這事。包孩子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他的脖子和手腕腳腕上,都有銀飾。”

羅冠雄和易榴紅同時“啊”了一聲,如釋重負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姚永智的心裏卻仿佛有了重壓。

過了許久,他終於艱難地開口說道:“這個嬰兒,被一位戰友的妻子收養了,如果你們想知道―”

羅冠雄說:“謝謝,不必了。我就是去了她那兒,才又到你這兒來的。我們就是想要從你這兒,再了解一些當時的情況。”

兩位客人告辭之後,姚永智就給妻子慧賢打了個電話,讓她晚飯加菜,說是要在家裏請一位客人。妻子問,請什麽客人?姚永智把羅冠雄來訪的事講了講,慧賢當時就在電話那邊硬咽起來。亦龍要是被人家認走,薑淑貞就可憐了。

下午,姚永智破天荒地親自逛了一回商場,大包小包地買了許多食品、保健品和日用品,然後讓司機把車直接開到了薑淑貞的家門前。

薑淑貞剛剛把一個做完推拿的戰士送走,見姚永智掂著許多包包進來,就笑著說:“老姚,今天是什麽日子,你給我掂來這麽多東西!”

姚永智說:“老嫂子,今天是想你的日子。你弟妹想你了,她讓我來看看你,接你到我家吃晚飯。”

薑淑貞說:“來就來吧,又不是外人,還要買東西。”

姚永智放下東西就在屋裏轉,四下裏瞧了又瞧。

薑淑貞說:“老姚,你在那兒轉個啥?這屋你又不是沒來過。”

姚永智歎著氣說:“唉,來得少啊,來得少。”

薑淑貞說:“知道你忙,心裏彼此都惦著呢。”

轉著轉著,姚永智站在了紀大梁的遺像前。他望著老戰友,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

“唉,大梁,嫂子孤孤的一個人,不容易!”

薑淑貞說:“老姚,你又怪了。我咋一個人了?我還有兒子呢。”

姚永智擺擺手說:“走吧,咱們走,你弟妹一定在家等急了。”

薑淑貞就坐上車,去了姚永智家。

慧賢弄了一大桌子菜,還把兒子、媳婦和小孫子特意叫過來,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來陪薑淑貞。薑淑貞整天冷冷清清一個人,忽然間有了這麽一個機會,老的老小的小,一大堆人湊在一起,大家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她感覺特別開心。

姚永智對老婆說:“慧賢啊,你今天做的菜特別好,嫂子吃得特別香。”

慧賢說:“我的手藝一般,是人多吃飯香。”

姚永智就對薑淑貞說:“老嫂子,你聽見沒有,你記好了,我也記好了,從今天起,我家就是你家了。你也別起夥了,就在‘你這個家’裏吃飯吧。”

小孫子拍著手說:“對對對,薑奶奶就在家裏吃飯,我也回家裏吃飯。”

薑淑貞捏捏小孫子的胖臉蛋,隨口回答道:“好好好。”

姚永智又說了一句,“等你老了,就搬到這兒來住。”

薑淑貞認真了,“瞧你說的,老了就更沒時間到你這兒來玩樓。我還要給我兒子亦龍幫忙,抱我的小孫子呢!”

姚永智望了望慧賢,然後低下腦袋,沒有再吱聲。

喬晴近來心情很不錯,兒子喬俊找了一個美麗而有才華的女朋友,喬晴相信很快就能安排他的婚事,而含怡弄孫則是一張不久就能兌現的期票。喬晴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她覺得這都是上帝的賜福。

七點十分,羅氏家庭的成員依例聚在別墅一層的餐室裏用餐,自從羅琳搬出別墅獨住之後,那張大餐桌就失卻了平衡。羅冠雄和喬晴仍舊一左一右地居於長桌的上首,可是那狹長的兩側隻有一邊坐著喬俊,另一邊卻空著,每天都向喬晴提示著那份缺憾。

先是羅冠雄不鹹不淡地講了一番小區的建設進度,綠地正在規劃,樓層將要揭頂。喬晴注意到丈夫近來臉色蒼白眼泡微浮,有點神不守舍。他自己說是血壓偏高心髒不好,喬晴卻覺得這都是自己出擊了易榴紅的緣故。

讓他收斂一點好,讓他顧忌一點好,所以,喬晴此時有意再度提起這個女人的名字。

“冠雄,你的綠地雕塑還沒有弄好嗎?易榴紅已經把我訂的貨做好了,今天上午就能安放在咱們的草坪上。”

當“易榴紅”這三個字出現的時候,她如願以償地看到丈夫的嘴角抖了抖。

“你訂的是快件吧?我想你一定付了加倍的價錢。”羅冠雄做著小小的反擊。

喬俊慢悠悠地拍了幾下巴掌,“熱烈歡迎,歡迎老媽把我的影子弄來和我相伴。”

喬晴說:“俊,別貧嘴貧舌了,你應該把你的女友請來相伴。明天晚上你讓她到家裏來,大家一起吃頓晚餐。”

喬俊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有這個必要嗎?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這是我們這個家庭的事情,你既然已經帶著她去了上海,去了蘇杭,就應該讓她盡快進人我們的家庭。”

“如果她願意。”

“應該說,隻要你願意。”

“那好吧。”喬俊聳聳肩,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羅冠雄顯然食欲不振,他清清嗓子,用餐巾揩了揩嘴,打算退席。‘’明天晚上,我已經約了客人。”

“那咱們就明天中午。”喬晴做出決斷。

對於夏雨花來說,接受邀請正式出現在羅家,其意義並不亞於首次服裝設計發布會。出場亮相的服裝要討消費者的歡心,而出場亮相的自己要討這個家庭每個成員的歡心。

這個場景的出現,夏雨花早有預想早有準備,隻是沒料到會這麽快。她為未來的婆婆準備了一個小小的手袋,是她親手用彩色軟皮精心拚縫而成,頗有意大利範思哲的風格。她為未來的公公準備的是一條真絲領帶,也是她用手工剪裁縫製,精致的質感與簡單明快的線條,具有幾分阿瑪尼的神韻。對於未來的小姑子,她更不敢掉以輕心。她反複研究了香奈爾在巴黎初創帽店時設計的那些女士軟帽,獨出心裁地製作出一頂既古典又現代,張揚著休閑風格的小帽。

夏雨花這番精心的準備,與其說是細密的心思,毋寧說是誠摯的心意。當這些小物件被一一送出的時候,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她的這份真情。

“謝謝,這是我第一次得到服裝設計師親手縫製的領帶。我會在簽合同的正式場合,鄭重其事地用上它。”羅冠雄頗為感動。

“小夏,我實在舍不得用它。我會把它當作精美的工藝品,擺在梳妝台上。”喬晴親熱地和夏雨花貼了貼臉。

穿著休閑服和運動鞋,挎著相機的羅琳當即戴上了這頂休閑風格的圓帽,“哇,好酷,它好像是專門搭配這身衣服的!”

羅琳打心眼裏喜歡夏雨花,喜歡她的美麗和開朗,喜歡她那溫柔的外表下蘊藏著的堅韌不拔。羅琳抱著夏雨花又說又笑,仿佛是一對親姐妹。

此刻,最有滿足感的是喬晴。從見到夏雨花的第一天起,她就認定這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姑娘。美麗的女孩很多,然而此長彼消,她們往往缺失了智慧和才華。以夏雨花事業上初出茅廬就擁有的這番氣勢,再加以羅氏集團的財力相助,她未必不能成為中國的香奈爾。到那時,羅氏集團將打開一個新的商業領域,喬俊掌控的將不是跳跳舞洗洗澡的會所和打球玩樂的俱樂部,而是一個蒸蒸日上的服裝帝國。

當羅琳和夏雨花一起玩耍的時候,喬晴還特意觀察了一番夏雨花的腰身和骨骼,從育兒的角度講,她是一個完全合格的母親。

別墅外麵的大草坪上陽光明媚,新安放的那組戶外雕塑看上去栩栩如生。年輕的羅氏夫妻牽攜著一對金童玉女,在微風中幸福地徜徉。

羅琳興高采烈地向落地窗外指了指說:“哎,我有一個提議,咱們到雕像那邊去,和過去的自己一起照照相!”

於是,大家都離開客廳,來到了戶外。

“爸,媽,你們倆來張‘往事回想’怎麽樣?”

羅琳調遣著羅冠雄和喬晴,讓他倆站在各自的雕像身後,擺出與雕像一模一樣的姿勢。恍然間,往昔與今天似乎疊加起來,構成了一幅虛幻的人生圖景。

“雨花,你去牽著喬俊的手,別讓這小男孩迷了路。”

夏雨花樂顛顛地跑過去,她彎下腰來,一手拉住“小喬俊”,一手向前指著路,煞有介事地擺了個Pose。

喬俊在這邊誇張地捂著臉說,“哦,天啊,我又多了個誨人不倦的老師!”

“媽媽,你按這個快門,給我照一張‘和昨天的自己約會’―”

羅琳把相機交給喬晴,然後跑到雕像那邊,親熱地和“小羅琳”貼著臉。

羅琳猶如一束陽光,活力盎然地回到喬晴身邊,昔日的怔忡和抑鬱仿佛已**然無存。

喬晴驚奇地說:“琳琳,你的精神狀態不錯啊,冷美人怎麽變成了熱美人?”

羅琳想了又想,然後把嘴貼到喬晴的耳邊悄悄說:“媽媽,因為我認識了一個人―”

中隊長常名遠每次看到紀亦龍,都會想到當年的自己。當年常名遠也是中隊培養的苗子,也是由普通戰士提拔為戰鬥一班的班長,帶領著中隊的拳頭班,在最需要的時候率先衝鋒陷陣。後來,常名遠也是考上了軍校,成了消防部隊的基層指揮員。常名遠至今仍舊記得老中隊長在嚴格要求的背後,對他那份拳拳的愛心。

常名遠在內心深處,對紀亦龍格外關心。紀亦龍臉部受傷留下疤痕,這傷疤也留在了常名遠的心上,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多次聯係總隊醫院,商量給紀亦龍整容的事。總隊醫院近日答複,已經和北京方麵商量好了,紀亦龍可以馬上進京。

讓他去,還是不讓他去?常名遠一時竟拿不定主意。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整容是一樁關乎今後人生的大事。可是這手術並非一次能夠完成,需要耗費一些時日,而軍校複試已經迫在眉睫……

孰輕孰重,還是讓紀亦龍自己來選擇吧。

“一班長,上級已經安排你去北京整容。你可以交接一下工作,準備進京。”

“真的?”

常名遠點點頭,把總隊醫院的通知遞了過去。

紀亦龍接過通知看了又看,然後“喇”地敬了個軍禮。

“謝謝領導關心!”說完這句話,他就興高采烈地轉身跑了。

望著他的背影,常名遠輕輕歎了口氣。

常名遠無從得知,臉部燒傷留下的這塊大疤,給紀亦龍帶來的巨大壓力和痛苦。紀亦龍永遠忘不了在醫院去除繃帶紗布時,夏雨花那驚愕的神情。同樣無法忘卻的還有夏雨花陪他去西餐館的情景,“你看你看,那人的臉……”鄰座少女的驚呼猶如重錘,一下一下擊打著他的自尊。更讓他痛人心脾的是落地窗外盯著他看的小姑娘―那怪異的眼神無關世俗無關道德,而是出於本能。

從此之後,紀亦龍再也不照鏡子,甚至不願對著臉盆洗臉。

如果別人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他的麵部就會產生被針刺了一樣的感覺。

他覺得,這是夏雨花與他分手的重要原因。

如今,他有機會去北京整容了,他終於可以徹底去除這塊心病了!

紀亦龍動手整理自己的東西,他打算盡快趕往北京。作為一名戰士,他其實沒有什麽雜物,隻有幾件夏雨花送給他的小紀念品,還沒有舍得丟棄。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它們扔進了垃圾箱。那一刻,他覺得他已經徹底挖掉了腳上的雞眼,它從此再也不會妨礙他大步前行。

收拾完東西,他去了中隊學習室。每天去看看報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他走進去的時候,看到沈立冬和鄒河濱正趴在閱讀桌上,頭頂著頭,嘀嘀咕咕。見到紀亦龍進來,兩人立刻做出若無其事的笑臉,和他打招呼。

“嘿嘿,班長。”

“亦龍,嘿嘿……”

沈立冬甚至側轉身體,用了一個隱蔽的動作,把桌上的什麽東西扒了下來。

“你們倆在幹什麽?”

“沒幹什麽,看報紙。”

“看報紙,沒幹什麽。”

兩個人帶著同樣的表情,裝模作樣,一本正經。

紀亦龍無心探究,他揮揮手,到報架上取報紙。他喜歡看《商都晚報》,消息快,內容豐富。

“哎,今天的《商都晚報》呢?”紀亦龍奇怪地問。

“我們也沒看,今天的報紙沒來吧?”

“沒來,今天的報紙。沒看,我們―”

紀亦龍覺得不對頭。平常這個時候,《商都晚報》早就來了,而且前幾夭的報紙應該都在,可是整個報夾都不見了。

他再仔細打量那兩個人,發現沈立冬不自然地扭著屁股。哈哈,金屬報夾兩頭露著,就橫在他的屁股下麵。

“起來―”紀亦龍連著報夾帶著報紙,從沈立冬屁股下麵抽出來。

“哎呀,忘了忘了,椅子硬,我拿它們墊屁股了。”沈立冬笑嘻嘻地解釋。

不太對勁,可是紀亦龍又懶得細究。他背轉身坐在自己的桌子前,隻管拿過報紙讀起來。

讀著讀著,覺得背後似乎有那麽點感覺。一轉身,看到沈立冬和鄒河濱像孩子一樣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正盯著他的後背。那情形就像是炮撚已經點著了,就等著看煙花爆炸升空哩。

紀亦龍又好氣又好笑,“看什麽看,你們沒事還不走?”

“我們,等等你。”

“我們,看看你。”

兩個人索性坐了過來。

紀亦龍很快翻到了新聞特寫版。《救人的英雄就在這裏》,好家夥,金記者真弄了整整一版。救人的經過寫得很詳細,事實基本上是事實。不過呢,地方記者寫文章和部隊寫材料就是不一樣,部隊寫材料是不會過多渲染個人感情的,而金記者卻濃墨重彩寫得很煽情。英雄去赴戀人的約會,為了救人沒去成。結果呢,對象吹掉了……

讀者會恨這個女孩子的,太淺薄,太絕情。當然,失約也是兩人分手的一個因素,但它隻是一個誘因。背後還隱著更複雜的東西,裏邊還裹著更深層的內容。

冷靜下來,紀亦龍覺得夏雨花的信也不無道理:兩個人走的畢竟是兩條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兩人都有各自的生活理念和各自追求的事業……

或許,並沒有誰對誰錯?

紀亦龍甚至已經理解夏雨花了。

“哎,班長,你看這照片,小羅照得真棒!”沈立冬從左邊湊上來,指著報紙上小金和紀亦龍在一起的采訪照。

“亦龍,小羅還給咱們三個照了相,你也不去要來瞧瞧。”鄒河濱從右邊湊上來,一手壓著報紙,一手似乎在拉他站起來。

“就是,咱們什麽時候去小羅那兒啊?”沈立冬也站了起來,拉住了他的左胳膊。

“看完了吧?還老看什麽呀?”鄒河濱扯動他的右胳膊,要帶他走。

“沒什麽看的,走!”沈立冬扯動了他的左胳膊。

“幹什麽幹什麽,綁架還是怎麽著?”紀亦龍使使勁,把他倆甩脫了,“我還沒看完報,你們先走吧。”

紀亦龍愛看《商都晚報》就因為它版麵多,各行各業的消息,各種各樣的知識上麵都有。雖然身在軍營裏,也不能孤陋寡聞啊。所以,紀亦龍習慣了從頭到尾把所有的版麵都看完。

往後翻了沒幾張,忽然看到一幅大照片,紀亦龍頓時愣住了。這不是夏雨花嗎?明眸皓齒,窈窕婀娜,好一個水靈靈的靚女啊!也是金記者的文章,也是洋洋灑灑一個整版,《夏雨澆花花更豔―記服裝設計新星夏雨花》。

紀亦龍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起來,報紙上的那些字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唉,你以為腳上的雞眼已經刻掉了?不,它在肉裏生了根!

“別看了,這種女人,呸,妖精。”沈立冬貶低著。

“沒什麽看的,這是商業版麵嘛,還不是拿錢做宣傳。跟咱的那篇不能比。”鄒河濱說著寬慰的話。

紀亦龍仍舊盯著報紙,整個人都像是呆掉了。

沈立冬伸出手,將那個版麵“味”地撕了下來!

“你,幹什麽?”紀亦龍仿佛從夢中醒來。

“你不能這樣了!”沈立冬激動地說。

“你不應該這樣了,”鄒河濱嚴肅地說,“你進來的時候,我們倆正打算撕掉這個版麵,然後把寫你的那篇文章拿給你看。”

紀亦龍明白了戰友的心意,明白了他倆剛才在做什麽。他們是怕他受刺激,他們是怕他受打擊。

沈立冬說:“班長,你得挺住,挺住。”

鄒河濱說:“亦龍,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對你的打擊不小,可是你得振作,你得盡快從裏邊跳出來。”

紀亦龍使勁晃了晃頭,仿佛要把腦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晃出來。

“當然當然,她去設計她的服裝,咱們還有咱們的事情要幹。你們放心,紀亦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趴窩了。”

說完,紀亦龍就摟著兩個好朋友的肩膀走了出去。

三個人來到院子裏,鄒河濱站住了。

“亦龍,咱們是好戰友,好兄弟,有些話不能不說。”

“你講。”

“聽說你要去北京整容?”

“是,是打算把它重新裝修一下。”紀亦龍摸摸受過傷的那半邊臉。

“你可得想好了,到北京做整容手術,可不是今天去明天就能回的事。安排住院吧,例行化驗檢查吧,然後才是排定手術時間。那得趕專家的趟,你急專家不著急,啥時排上隊,啥時輪到你,可不是你說了算。術後恢複啦,防止感染啦……你算算時間吧,能趕上軍校複試嗎?”

紀亦龍愣了。一說去北京整容,隻顧高興了,這麽大的問題居然沒有認真掂量。

“河濱,你說得有道理,讓我再想想。”

沈立冬說:“班長,我也覺得不能耽誤了上軍校。”

兩位戰友走了,紀亦龍捧著腦袋把兩件事放在一起仔細地掂量。冷靜了一會兒,他終於看清了自己。是的,臉傷和失戀,對他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他居然把男人的事業放在了第二位。

當兵之前,他曾在家中麵對父親的遺像,穿戴起父親的頭盔和戰鬥服。此刻,他又體驗到了那時的感覺:戴上頭盔就仿佛在天地間傲然挺立堅不可摧,穿上戰鬥服就如同父親的英魂附在了自己的身上。

當年,不就是因為要從軍才和夏雨花分手的嗎?

穿上戰鬥服,就意味著承擔和付出。既然已許身軍營,那就無怨無悔,沒有什麽比戰鬥服更重要。

想到這兒,紀亦龍已經做出了新的選擇。

他正想往中隊部那邊走,忽然聽到有人喊,“一班長,你媽媽來了。”

薑淑貞是來看望沈立冬的,她一直惦記著沈立冬舊傷的恢複情況。當然,她也想順便看看兒子。在姚副政委家吃了頓飯,看到姚副政委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的,她也感到了自己的孤單。

紀亦龍回到宿舍,見母親正在給沈立冬做推拿。看著母親慈祥的麵容,紀亦龍心裏頓時湧起一陣暖流。就像小時候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摸回家。

“媽,你怎麽來了?”

.“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看這個兒子的。”薑淑貞拍著沈立冬的腿。

沈立冬笑著說:“嘿嘿,班長,你可別嫉妒啊。薑媽還給我帶了兩個大蘋果呢。”沈立冬拿在手裏比畫著。

“都有,都有,亦龍,你給大家分一分。”薑淑貞指著她帶來的大提籃。

紀亦龍把水果分給班裏的戰友們吃,然後自己也啃著一個蘋果說:“媽,我正想讓你幫我拿拿主意呢。”

“你又不是個小孩子,啥事還要跟媽商量。”

紀亦龍就把整容和軍校複試的事講了講。

薑淑貞聽完就笑了,“兒子,我明白了。你這是借著商量,做媽的工作呢。媽的工作不用做,還是你自己一定要想踏實了。我問你,如果錯過整容,人家不安排了呢?”

“不安排,就不做了。”

“眼下的姑娘愛麵子,講漂亮。不整容,不影響你找對象?”

“我就是這個模樣,誰喜歡我,就找我。”

薑淑貞聽了,心裏暗暗誇兒子有誌氣。其實薑淑貞一直想請羅琳到家裏來,她也是顧忌兒子臉上的傷,怕落個自討沒趣,所以遲遲沒有請羅琳。如此看來,兒子比自己還要強。

想到這兒,薑淑貞不禁誇獎道:“兒子,你說得對。當兵的,事業要放在第一位。麵子問題,以後再解決。話再倒回來講,如果整容也整不好呢?難道你就一輩子抬不起頭嗎?”

“不。”

“對呀,你要挺起胸,告訴你自己:那塊大傷疤,是光榮!”

說這話的時候,薑淑貞高高地昂著頭。

紀亦龍挺挺胸,昂昂頭說:“媽,這事要是擱到我爸身上呢?”

“要是你爸,他一定會選擇上軍校。”

“媽,我是我爸的兒子,我和我爸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