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曾金鳳小心翼翼地把手絹展開,包在裏邊的巧克力糖就象可愛的小玩具一樣露了出來。曾金鳳數了數,一共有五塊。
這是史愛玲一把抓給她的,史愛玲的手很大,她抓的那一把看上去也很大,誰知道才有五塊糖呢。曾金鳳被史愛玲扯著,從廠門口保安的眼皮子底下走過去,緊張得魂都嚇掉了。出了廠門口往南走,不多遠就是一條僻靜的背街,一輛破舊的小麵包車停靠在路邊,史愛玲和曾金鳳走過去,車門就打開了。
鑽進車廂,就象鑽進了髒兮兮黑糊糊的小儲藏室,一箱箱的醬油醋,各種調料,香煙,酒……,幾乎將車廂塞滿了。當著開車男人的麵,史愛玲就脫了連衣裙,卸下“馬甲”,把那些巧克力糖嘩嘩啦啦地倒進盆子裏。史愛玲隨後又解下了束在曾金鳳腰上的那條袋子,把裏邊的巧克力糖也倒了進去。曾金鳳有些驚訝地望著那個盆子,她們倆帶出來的巧克力還真不少,怕有十幾斤哩。
男人叼著煙,笑著拍了拍史愛玲的屁股。曾金鳳連忙說,自己要下車走。史愛玲就一手扯著她,另一隻手伸進盆子裏大大地抓了一把……
這是動物形的巧克力糖,一塊是小兔子,一塊是小鳥,還有三塊是小熊。曾金鳳把小鳥挑出來,放在旁邊。把小兔子挑出來,和三個小熊排列在一起。她心裏甜甜暖暖地想,三隻小熊是給常寶貴的,他那個樣子,可不就象是憨憨實實強強壯壯的小熊嘛。小免子是羞羞怯怯的,就象曾金鳳自己。小鳥是趙小盼,心氣兒高,紮著翅膀要往天上飛。
五塊巧克力糖在燈光下熠熠閃亮,讓曾金鳳看得入迷。忽然,她聽到大門響了,接著門廳那邊就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寶貴哥——”
曾金鳳興衝衝地從自己的房間來到門廳,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看到眼前的常寶貴整個腦袋腫成了一個怪怪的肉南瓜,肉瓜上的眼睛一隻閉著,另一隻半開半合。下邊的那張嘴就象是被人捅出的一個大口子,旁邊粘著紅不紅黑不黑的血痕。
“你你你,你咋啦?”曾金鳳的嗓音打著顫。
“不咋呀。”常寶貴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
他一說話,更糟了。鼻子和耳朵歪斜起來,象是被人揪擰著。
“瞧這血,瞧它腫的……”曾金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那臉上撫了撫。
“嘿嘿,摔的。”常寶貴笑著,移了移臉。
“不對,和人打架了!”
曾金鳳用的是那種埋怨的口氣,聽上去就象是農家的女主人在數落自己的男人。曾金鳳的心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娘在家裏埋怨爹時的樣子。那一回爹是和鄰家爭宅基地,也是打的頭頭臉臉都腫著。
爹和他一樣,也推說是摔的。等到被娘說中了,就心虛,就嘿嘿地笑。
“嘿嘿,就算是打架吧。是他先動手,不,先動腳哩。”常寶貴辯解著。
“看看你,還不趕快擦擦。”曾金鳳一邊說,一邊用臉盆去打水。
“哎哎哎,擦過了,洗過了。”
那是曾金鳳的臉盆,那是曾金鳳的毛巾,常寶貴本能地躲避著。
曾金鳳卻不由分說地揩了上去。
“擦的啥呀,洗的啥呀,瞧瞧,還是土,還是血。”
常寶貴又躲了一下,他的手不知道怎麽就碰上了曾金鳳的胸脯。軟軟的,綿綿的,是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就象做了什麽壞事,常寶貴怯怯地望了曾金鳳一眼。對方的眸子很近很近地亮著,常寶貴渾身打了個激靈,他趕忙閉上眼,象是凝住了一般,再不敢動。
他就那麽老老實實地呆著,任由對方擺布。他不住口地講著他和鷹哥比試的事,他讓那聲音延續不斷,他害怕停下來之後在兩人之間會出現沉默。那沉默會讓他尷尬和難堪。
爹也是這樣給娘講他打架的事情哩,曾金鳳心裏想著。對於曾金鳳來說,眼前的情形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和滿足。這情形如同逢年過節在飯桌上看到了平時見不到的好東西,就會細細地嚼,慢慢地咽,盡量延長那種愉悅的快感。
曾金鳳用濕毛巾在常寶貴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揩,她揩得很仔細,很慢,她把這難得的時光拖延著,拖延著……
常寶貴有生以來還從未和一個姑娘臉對臉地如此貼近過。姑娘的鼻息散發著甜絲絲的香氣,宛如七月裏嫩嫩的玉米杆。常寶貴盡量摒住呼吸,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覺得自己就要憋爆了。
終於揩完了,終於講完了。
當沉默如期而至的時候,兩人忽然默契地發現彼此擁有了一種嶄新的親近。
這感覺給曾金鳳帶來了如願以嚐的欣喜,她親昵地拉起常寶貴的手說,“寶貴哥,你來,你來呀——”
常寶貴隨她來到了小桌前。
燈光下,五塊動物形巧克力糖塊顯得又光潤又可愛。
“是糖吧。”常寶貴說。
“是。好看嗎?”
“好。”
曾金鳳就把那塊小兔子拈起來,放到自己嘴邊,然後用小巧的牙齒輕輕地咬了一點點。“嗯,可好吃啦!”
“唔唔。”常寶貴點點頭。
小兔子忽然就來到了常寶貴的嘴邊。
“你嚐嚐,你嚐嚐呀。”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常寶貴無法招架,他不知所措地咬了一口。
常寶貴在巧克力糖塊上留下了齒痕,那象是一個允諾呢,那象是一個誓言呢,曾金鳳看著那齒痕甜滋滋地笑了。
這是曾金鳳小小的心計,她就是要考驗他哩,就是要測試他哩,得到的結果讓曾金鳳很滿意。
“寶貴哥,這三塊小熊是送給你的。”
“不不不,你吃吧,你自己吃。”常寶貴推辭。
曾金鳳的神色霎時黯淡了下來,明亮的大眼睛變得淚水汪汪。曾金鳳很容易就會傷心,仿佛她是一個嫩生生的荀瓜,輕輕一碰就會出水。
“中中中,我拿住,我拿住。”
常寶貴又一次不知所措了,他連忙伸手將那三塊巧克力糖抓起來,放進了他的褲袋。
曾金鳳這才露出了笑容。
……
已是深夜。
常寶貴說,“我得走了,我得去接趙小盼。”
曾金鳳說,“我也去,我跟你一起。”
每天的這個時候,公交車已經停駛。常寶貴去接趙小盼是連走帶跑的,趕到“海軒”夜總會要花四十多分鍾。
“你就別——”常寶貴遲疑地望著她。
“放心,我跑得動。”曾金鳳說。
“不,我是說,人家借給了我一輛自行車。”
曾金鳳樂嗬嗬地拍了一下巴掌,“那好哇,你就帶著我們倆。我坐前麵,她坐後麵。”
“不中不中,”常寶貴搖搖頭,“是女車,隻有後座,沒有前大梁。”
“女車?”曾金鳳疑惑地盯著常寶貴的眼睛,“不會吧,誰的車?是哪個女人借給你的呀?”
“有啥女人呐,是醜蛋兒,一個小兄弟。”常寶貴解釋著。
是醜蛋兒獻殷勤,說是他的車用不上,讓常寶貴盡管騎。常寶貴想到可以騎著它去接趙小盼,也就接受了。
既然是哥們兒的,難道會是女車麽?曾金鳳將信將疑,她隨著常寶貴一起來到樓下的門洞裏,這才看到那果然是一輛24的小坤車。看不到車閘和車鈴,輪圈和車條上鏽跡斑斑,隻有車身殘留的朱紅,能讓人依稀辨出當年的秀色來。
小坤車陪著常寶貴走了。
望著常寶貴消失的背影,曾金鳳對那小紳車忽然生出無名的嫉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