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樹上吊著一個沙袋。圓圓鼓鼓的,猶如人的腦袋。

那吊的是鷹哥的招牌,鷹哥每天都用它練把式。常寶貴和五隊的修路民工們都圍在荔枝樹下,象瞧大戲似的看熱鬧。

鷹哥並不急著上台,角兒們亮相之前是需要鑼鼓鋪墊,需要有人踩場子的。鷹哥披著布衫,蹲在樹根包上。布衫被他的寬肩撐開,象鬥篷,象鷹翅。

“上呀,上呀。誰踢中,哥獎一盒煙。”

“看我的。”醜蛋兒笑嘻嘻地竄出來。醜蛋兒就是要出醜的,醜蛋兒一出醜,鷹哥就高興。

“呀呀呀呀呀——”

醜蛋兒嘴裏喊著,腳下一路碎跑,來到樹下猛地跳起,抬腳向沙袋踢去。他的身體歪了歪,把自己踢飛了,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股墩兒。

“哈哈哈哈——”

眾人一起笑,笑得象熱鬧的鑼鼓鑔。

戴大栓不笑,戴大栓對身邊的常寶貴說,“我就不信,我去試試。”

戴大栓直身站起的時候,鷹哥也從樹根包上站了起來。

“栓兒,你又來了?”

戴大栓不回答,他悶著頭往前竄。竄到沙袋跟前,縱身一躍,右腿就朝著沙袋踢了過去。他真是拚了哩,常寶貴心裏歎著,他看到戴大栓差不多把身子踢橫了。戴大栓的右腳尖幾幾乎挨著了沙袋,可是旋即便墜落下來。“撲”,他是用肩膀和後背落地的,象個糧袋一樣摔得很重。

居然沒有人笑。空氣是沉沉的。

戴大栓掙紮著爬起來,雙手撐地,蛙似的向上一躍,然後伸長胳膊,狠狠地向懸空的沙袋捅了一拳。

“栓兒,你的臭腳真好用呀。”

鷹哥嘲弄地歪歪嘴,他把披在身上的布衫一甩,便光著膀子撲向了沙袋。

他縱身躍在空中,雙臂平平地展開,猶如一隻大鳥在盤旋。

“砰”,他用左腳踢中了沙袋。

“好!——”

喝采聲隨即響起。

“砰”,他又用右腳踢中了沙袋。

“好!——”

側踢,背踢,偏身,回轉。

他就在那喝采聲裏下落,躍起,下落,躍起……,那情景瞧上去就象是在上上下下地翩飛。

常寶貴也看呆了。

“呸,不就是踢袋子麽,早晚我也能踢中的。”戴大栓不服地說。

常寶貴沒吱聲。

“我看你也行,你去試試,去試試。”戴大栓攛掇著。

常寶貴搖搖頭。人家這是練過的把式哩,他心裏想。他眯著眼兒看那個懸空的沙袋,那沙袋比他的腦袋還要高一點兒,他知道他就是拚命踢也隻能踢到自己的下巴那兒。

老虎不跟老貓比上樹,常寶貴在心裏對自己說。常寶貴練過的把式是夾石滾,常家莊沒有誰能比過他。他能一左一右地把兩個石滾夾在大胯上,繞著麥場轉三圈。這把式,鷹哥能行麽?

……

常寶貴這樣想著的時候,鷹哥收勢了。

醜蛋兒慌忙上來給鷹哥遞布衫。英雄般地施逞了一番,鷹哥臉上不免掛滿了得意,他在眾人的簇擁下,一邊用布衫揩著光脊梁上的汗,一邊大咧咧地招呼著,“走走走,吃飯吃飯。”

幹了一天活兒,常寶貴早餓了。他正要隨著眾人一起走,忽然聽到鷹哥喊他,““寶兒啊,你剛來,有個規矩得讓醜蛋兒給你說說。”

那口氣帶著點兒調侃的味道,象老鷹逗著小雞兒。

常寶貴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鷹哥叫他“寶兒”,那倆字兒聽上去輕蔑得很,就象從嘴裏吐出來的輕飄飄的瓜子皮兒。

鷹哥並不停步,仍舊架著膀子往前走,跟在屁股後麵的醜蛋兒站住腳,用指頭在常寶貴鼻子尖前點點劃劃地說,“記好了,以後每月初,給咱鷹哥交十塊錢。”

“錢?沒。”常寶貴脫口而出,嗓音顯得高了。

鷹哥就停了腳。

醜蛋兒掐著腰說,“咦,你敢!”

“憑啥呀?”常寶貴強頭強腦地問。

“就憑這——”醜蛋兒抬手就是一掌,“鷹哥的隊長是白當的麽?”

常寶貴半邊耳朵即刻鳴叫起來。

“憑啥!”常寶貴嚷得更響,脖子也脹紅了,“上麵讓他當,上麵開錢呀。”

醜蛋兒雖然腳丫子踢不到沙袋,手卻是飛快的。“就憑這——”,嘴到手到,常寶貴另半邊臉又挨了一下。

民工們都聽到叫嚷聲了,民工們都聽到巴掌聲了,眾人都圍了上來。

平白地挨了兩巴掌,常寶貴就成了被捅惱的野蜂,他嗡地撲上去,揪住了醜蛋兒的脖領。“你你你你你,敢敢敢敢敢……”

醜蛋兒喘不過氣,眼珠卻瞪得圓。

戴大栓在常寶貴身邊咬著牙喊,“寶貴,揍他呀,揍!”

常寶貴使勁兒將手一推,醜蛋兒趔趔趄趄地倒退著,隨後“撲”地一聲,狠狠地摔了個屁股墩兒。

眾人轟笑起來。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得一陣風聲,“咚——”,鷹哥的腳到了!

那一腳正飛在常寶貴的麵門上,眼黑了,鼻酸了,嘴巴發木發麻。常寶貴晃晃腦袋,強睜著眼睛往前看,隻見鷹哥勾著尖尖的鷹頭端著平平的鷹肩,雲裏霧裏一般地立在那兒。

娘的,他踢,他踢俺!憑啥,憑啥哩……常寶貴模模糊糊地想著,身子搖搖晃晃地往鷹哥那邊走。

“咚!”

下巴上又挨了一腳,常寶貴的腦袋驀地向後一仰,幾幾乎要折翻過去。

不能倒,不能,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拿住,拿住,兩個肋巴下麵夾著石滾在麥場上走的時候也想倒哩,隻要拿住底盤,拿,住——

常寶貴把身子放低了,穩穩地向鷹哥那邊挪。

鷹哥並不往後退,鷹哥跳著腳,和他兜圈子。

“嗖”——

聽到風聲了,常寶貴偏偏身子想要躲,對方的腳卻早早地到了,踢在他偏轉的耳腮處。

閃不開哩,這狗日的,真快,常寶貴啐了口唾沫。他縮起肩膀,半彎著腿,一步一步往前挪。這是他夾石滾的架勢,一點兒也沒走形。

“嗖”——

風聲響時,常寶貴向另一邊偏偏身子,對方的腳就踢在了他另一邊的耳腮處。

“寶貴,寶貴……”

他聽到戴大栓在身邊喊,那聲音又遠又飄,透著焦灼和絕望,象是在野地裏給人喊魂。常寶貴沒有回頭,他隻是笑了笑,伸手抹了一把臉。指頭粘了,象是摸了灑在桌上的稀飯。

他抽了抽鼻子,在濃厚的血腥氣中,他似乎嗅到一股臭球鞋味兒。

他把身子放得更低了,他把眼睛眯得更細了,他緊緊地盯著對方的腳。隻要捉住那隻臭腳,他心裏想著,隻要捉住——。

“咚”,“咚”……,鷹哥一腳一腳地踢著常寶貴的腦袋,他越踢心裏越慌,越踢腿腳越軟。三腳之內,沒有什麽人能經得住而不俯首求饒的,眼前這個常寶貴真是太不尋常了。

常寶貴似乎永遠不會倒下,他就那麽受著,受著,象沙袋一樣受著。他真,能,受!

“你你你,擦擦,擦擦吧。”望著常寶貴血糊糊的臉,鷹哥說話竟然有些結巴。

對方不擦,對方就用那血向他逼近。

鷹哥疲了,鷹哥累了,鷹哥怯了,鷹哥再抬腳踢過去的時候就有些慢。

那腳被常寶貴一把摟住,順手一扯,就把鷹哥整個人都扯到了他的胯上。常寶貴使勁兒地夾緊了,夾緊了,就象在麥場上夾著石滾。

鷹哥的肉身子卻不是石滾,“唉喲喲喲喲——”他在常寶貴的胳肢窩裏疼得直叫。他那兩隻攻無不克的臭腳在空中胡亂彈騰著,就象宰豬時沒有捆牢的豬蹄子。

常寶貴夾著鷹哥在圍觀的眾人前一圈又一圈地轉著,仿佛這兒就是麥場,這兒就是他顯排拿手絕招的地方。

眾人屏息靜氣,全都看呆了。

常寶貴的步子越走越穩,胳膊也越夾越緊。

被夾在胯上的鷹哥卻越來越老實,越來越安靜。那情形就象一隻雞被綁吊得久了,已經蔫巴得沒了脾氣。

常寶貴這才站定了,胳膊一鬆,把他扔在了地上。

“撲——”隨著那一聲悶響,眾人醒過來似的,齊聲喝采。

鷹哥在地上翻了又翻,居然站不起來。

戴大栓興奮得用拳頭擂著常寶貴,“寶貴,行,行啊你!”

“好好好,真,真是好把式……”鷹哥強裝著笑臉,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咱,咱們吃,吃了飯再練。”

眾人就發出了一陣哄笑。

大鍋悶的粗米飯,大鍋煮的鹹芋頭,大夥兒端著大碗在常寶貴的身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兒。一邊吃著,一邊議論方才的那場好戲。人人都誇常寶貴的身板硬,手段絕,愣是把鷹哥給夾服了。

常寶貴不說話,他隻覺得舌燥口幹。他吃不慣大米幹飯鹹芋頭,它們噎在嗓子眼兒,實在難以下咽。

“水——”

常寶貴剛說想喝水,醜蛋兒就殷勤地搶過碗說,“我來我來,我去弄水。”

戴大栓挖苦說,“哎哎哎,醜蛋兒,你端錯碗了吧?瞅清楚了,這可不是鷹哥的碗呐。”

大夥兒哄笑起來,醜蛋兒正色道:“笑啥?誰厲害咱給誰端碗,這還有錯麽?”

常寶貴製服了鷹哥,在眾人的眼裏,他可不就是最厲害的角色麽。直到大夥兒吃完了飯,鷹哥也沒有露麵。醜蛋兒特意去看了看找了找,然後回來告訴大家說,“那家夥走啦,那家夥的鋪蓋卷兒都沒影了!”

鷹哥是個極要麵子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這般地栽在常寶貴的手裏,他隻有悄悄地一走了之。

戴大栓說,“寶貴,群龍不可無首,你就當咱五隊的頭兒吧。”

“不中不中。”常寶貴連連搖腦袋。

醜蛋兒說,“咦,你要是不中,那誰還中哩?來,大家給寶貴哥呱嘰呱嘰!”

大夥兒就一起將巴掌拍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