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曾金鳳來說,麵對著濃香的巧克力糖塊而不能把它們放進嘴裏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那情形就象饑腸轆轆的小貓坐在魚盤子前卻不能伸爪子,貪饞的小狗望著肉骨頭卻不能張嘴一樣。

這條流水線上的大組長是胖姐史愛玲。史愛玲是那種男人相的女人,肩膀寬個頭高,臉是黑的嘴是方的,還蓄著一頭短發。說是胖姐,其實並不十分的胖,隻是穿得胖了些。她身上總是套著肥肥的連衣裙,是自己做的那種,中間沒有束腰,看上去寬寬大大,鬆鬆垮垮。

如此一來,人就顯得有些邋遢了,然而目光卻精明而銳利。她坐在高腳凳上,睥睨萬物般地掃視著工作台前的女工們。仿佛她們個個都是偷腥的貓貪嘴的狗。曾金鳳方才悄悄地藏起過兩塊巧克力,打算一塊帶給常寶貴,另一塊留給自己品嚐。可是,當她抬起頭和史愛玲的視線相遇時,她象被剌穿的氣球一樣,在一瞬間怯懦地軟癟了下來。

她悄悄地把那兩塊巧克力又放了回去。

臨近下班之前,是最難熬的時光。肚子已經餓了,仿佛有一隻手正從嘴裏伸出來,要飛快地抓一把吃的,然後再飛快地縮回去。曾金鳳正拚命地抑製這個念頭的時候,廠長查理劉來到了車間。

查理劉是那種很敬業的老板,他喜歡巡視自己的工廠。在工廠的設備和設備旁的工人兩者之間,查理劉向後者投入了更多的關注。那種關注有點兒像是挑剔的主婦在集市上買茄子,總想把帶疤的茄子給擇出來。

查理劉甫一露麵,史大姐就把笑意投送了過去。查理劉不笑,查理劉隻是抬了抬右手,幾個指頭活泛著動了動,仿佛新戴了手套,要試試舒服不舒服。

“宋巧巧,你站起來!——”

史大姐忽然發出一聲斷喝,象是檢閱官在喊口令。

曾金鳳身邊的宋巧巧打個激靈,騰地站直了。

“你嘴裏吃的什麽?”史大姐厲聲問。

“唔唔唔……”宋巧巧不張嘴,臉脹得通紅。

查理劉走到宋巧巧麵前,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的嘴,仿佛在研究一個就要看到成果的重大課題。

“吐出來。”他說。

宋巧巧張開嘴,吐出了一塊半融的巧克力,然後“哇”地哭出了聲。

全組的姐妹們都噤若寒蟬。

曾金鳳心裏不由得感歎,史大姐厲害呀,她怎麽知道宋巧巧嘴裏含著糖呢?宋巧巧就在曾金鳳的身邊,曾金鳳可是毫無察覺呀。

史大姐走上前,用紙巾將吐在地上的巧克力糖塊拈起來。查理劉看了,點點頭說道:“好了,給她記下來。按廠規辦。”

廠裏的規矩是“吃一罰百”。

一塊糖就是一百塊錢呐,宋巧巧哭得更凶。

曾金鳳心裏暗暗地想,幸虧自己方才把偷拿的兩塊巧克力又放了回去。

查理劉離開了,大家仍舊默默地幹活。

或許是因為受了驚嚇,曾金鳳忽然有了尿意。那尿意越來越強烈,於是她忍不住起身去上廁所。

車間裏的女廁是個小小的單間,隻能容一人使用,誰進去誰在裏邊插門。曾金鳳如廁的感覺太急,她慌慌張張地來到廁所門前,伸手使勁兒一推,那門“咣”地一聲,向裏打開了。於是,她目瞪口呆地看到了口呆目瞪的史愛玲。

史愛玲的那件寬大的連衣裙脫下來了,隻穿著三角褲和胸罩——,不,天呐,那不是胸罩,那是馬甲,那是馬甲型的口袋!史愛玲正在往那口袋裏塞著巧克力糖塊。

“啊啊啊,對不起,對不起……”曾金鳳連連道歉,仿佛是她做了賊,仿佛是她在偷糖塊。

鬆動的舊插銷居然被撞掉了,這是史愛玲始料不及的。當她看清楚對方是曾金鳳,她就從最初的慌亂中鎮定了下來。

“快,進來。”她擺了擺手,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說。

等曾金鳳也鑽進洗手間,史愛玲立刻關了門,然後轉過身,將門結結實實地頂住。然後,她伸手從水箱蓋上拿起一條縫製的“腰帶”。那“腰帶”鼓鼓囊囊的,也裝著巧克力糖塊。

“你,把它紮起來。”史愛玲用手比劃著,做出纏紮在腰上的樣子。

曾金鳳猶豫地望了望那條“腰帶”,呆呆地沒有動彈。

史愛玲就不由分說地替她紮在了腰間。

那麽細的腰,外麵有短袖衫遮著,居然看不出什麽來。

廁所的門再次打開的時候,史愛玲牽著曾金鳳的手,兩人一起親親熱熱地走了出來。那樣子看上去,就象剛剛去逛了一趟街。

從那一刻起直到下班,曾金鳳的臉都是紅彤彤的。膽怯和緊張也是美容品呢,曾金鳳的臉一紅,眼睛就顯得格外亮,整個人就變得格外光彩。

當史愛玲扯著曾金鳳的手從廠門口往外走的時候,小保安郭草樓一眼就看到了曾金鳳。

全廠那麽多的女工下班之後都要從郭草樓的麵前經過,唯有這個陌生的女孩子讓郭草樓怦然心動。看多了田畈裏成片成片鬧哄哄開著的紫雲英,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就成了出眾的映山紅。

她的神情羞羞怯怯。讓人憐呢;

她的眼波閃閃爍爍,讓人暈呢;

她的臉蛋兒紅紅粉粉,讓人迷呢:

……

郭草樓就這樣直直地望著曾金鳳,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

把守廠門的保安這樣死死地盯著曾金鳳,可把曾金鳳給嚇壞了。莫非這個保安發現自己的身上帶著巧克力糖?等自己走過去的時候,這個保安會不會一把扯下自己的衣服,讓自己當眾出醜呢?……

這些念頭象枯塘裏的魚一樣竄來竄去,把曾金鳳的腦袋攪得亂糊糊的。她想退縮,她想逃跑,可是她的手被史愛玲扯著,她隻能一步一步地向危險走去。

當曾金鳳來到郭草樓的麵前時,她心中的膽怯也到達了頂點。她不由自主地站住,求饒似的對著那目光笑了笑。

那一笑,讓郭草樓幸福得幾乎暈倒。

她對我笑呢,笑呢!——,郭草樓愣了,郭草樓傻了。郭草樓呆呆地麵對著曾金鳳,說不出一句話。

這局麵是史愛玲打破的。

“金鳳,快走啊。”

史愛玲扯著曾金鳳,兩人一起走出了廠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