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誰導演這出戲 十

趙小盼覺得今晚火候到了,可以向“周華健”開口說這件事情了。

已經做了很多的鋪墊。已經插上了薯秧,一次次地澆水,一回回地薅草,一遍遍地施肥,藏在土裏的紅薯已經長大,再不下鋤,就會爛在地裏了。

不是每回“藍狐組合”上台演唱的時候,她都是隻盯著“周華健”麽?她很專一,她很執著,愛的信息已經傳遞給了“周華健”,“周華健”也有了回應,“周華健”會晃著吉它,眼波閃閃地看她。

不是每回“周華健”唱完歌下來,她都要送上一杯礦泉水麽?她很溫柔,她很體貼,那份心意已經打動了“周華健”,“周華健”說“謝謝”的時候,眼神深沉胸音渾厚,真有點兒“情深深雨朦朦”哩。

不是每回和“周華健”搭話的時候,“周華健”都親熱地叫她“盼盼”了嗎?“盼盼”,多親昵,多含情,這是“周華健”為她起的名字,這名字的使用權僅僅屬於他們兩個人。

……

何況,今晚“周華健”表現奇酷。先是一曲《月亮惹的禍》,就讓全場若癡若狂了。返場之後,再獻一首《其實不想走》,把氣氛推上了**。人們自然是不願放他走的,於是他又來了一首《謝謝你的愛》,這一下子就把人給唱沸了。

人們隨著節奏搖動手臂,象應聲蟲似的跟著“周華健”一起傻唱。趙小盼把兩隻手都舉了起來,在“周華健”的魅力前無條件地投降。她看到“周華健”一邊向她微笑,一邊用手指狂掃著吉它的鋼弦。她的心被掃到了,掃出一陣陣狂喜來。她的身體宛如吉它的琴身,在震顫中發出一聲聲轟嗚。

忽然,她感覺有人在輕輕觸碰她。轉過頭,她看到了譚梅那含意深長的微笑。

譚梅的手裏拿著一束花,它們是從桌台上的花瓶中取出的。那束花雖然不大不多,卻也紅白紫黃著,算得上多彩,稱得起絢麗。譚梅比劃著,示意趙小盼上去獻花。歡樂中的趙小盼真有點兒忘形呢,她毫不遲疑地接過花,向台上的“周華健”走去。

就象電影中的一個鏡頭,就象電視劇中的一個場景,彩燈下的歌星接過了歌迷獻上的的鮮花,然後瀟灑地報之一吻。

趙小盼被意外降臨的巨大幸福擊中了,她撫著被吻過的臉頰,怔怔地愣在那裏。

她簡直要暈過去了,她還是第一次被男人吻呢,而且,而且,吻她的居然是“周華健”!

掌聲、喝采聲和口哨聲響成一片,不知道是因為“周華健”,還是因為這個純樸女孩的可愛的窘態。

……

趙小盼滿臉通紅地走下來,她看到譚梅舉著手臂,食指和中指豎著,向她做出V字形的表示“勝利”的手勢。她的身子就有些發輕腳有些發飄,仿佛自己業已變成了明星。

“嗬嗬,真好。”譚梅擁抱了她。

她下意識地拍了拍譚梅的脊背做為回報,那有點兒象是大牌歌星應付歌迷的動作了。

這之後,她一直沉浸在莫名的興奮中。一種撲向幸福的衝動不可抑止地攫住了它,那情形就象勇敢的蛾子在幾經盤旋之後,即將向燭火發起衝擊。

散場了。

“周華健”和“藍狐組合”的人一起在收拾東西。

趙小盼走了過去。

“哎,你好。”

“你好,盼盼。”“周華健”向她笑了笑,又低下頭忙自己的事。他把電吉它放進了盒子裏。

“有件事打擾,我想請你幫忙。”

“哦?”

“周華健”抬起頭,認真地望著她。

趙小盼鼓足勇氣說:“我會唱歌。你們的組合,能不能要我?”

收進盒子裏的電吉它又重新拿了出來,“周華健”撥了撥弦,換了另一種目光重新打量她。

“你會唱什麽?”

哇,他要親自彈著吉它給我伴奏呢,趙小盼的心狂喜地激跳起來。“你唱的歌,我都會!”

聽到女孩子這樣回答,“周華健”和他的夥伴們都笑了。

趙小盼說的是真話,她已經跟會了“周華健”經常唱的那幾首歌。趙小盼不識譜,但是她會跟著唱,她的歌都是跟著跟著學會的。

“盼盼,就唱——”“周華健”略一沉吟,然後說道,“就唱《謝謝你的愛》吧。”

“行。”趙小盼清了清嗓子。

電吉它錚錚嘣嘣地響了,就象是列車咣咣當當不停地駛過,趙小盼眼巴巴地看著一節節車廂閃過,卻不知道該怎麽跳上去。

列車停了下來。

“你怎麽不唱呢?”“周華健”說。

“你不告訴我從哪兒唱,你不告訴我!……”趙小盼漲紅了臉,埋怨著。

“唔,嗬嗬嗬——”“周華健”忍不住笑了。

圍觀的人也跟著笑。

“怪我怪我,重來,重來。”

雖然“周華健”說了責任在他,可是圍觀的人都是跟著他笑的,趙小盼的心裏還是生出了一絲惱意。

這一次,當電吉它奏完過門的時候,“周華健”向她點了點頭。

趙小盼一直緊張地等待著。怕誤車,怕誤車,趙小盼還是把車誤了。等她張口的時候,已經慢了半拍。

“周華健”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趙小盼的心情頓時壞起來。

“不要問我,一生曾經愛過多少人,你不懂我傷有多深。要剝開傷口總是很殘忍,勸你別做癡心人……”

她別別扭扭地唱著,那感覺就象人還沒有進到車廂裏,卻被車廂掛著、拖著,不得不往前移動一樣。

難受,真難受。

終於停下來了,終於唱完。

“周華健”什麽也沒說,他把電吉它收起來,又要往盒子裏放。

“再唱一首,《其實不想走》。我會!”

趙小盼執拗地堅持著,那神情象是在挑戰。

“嗯——”“周華健”沉吟片刻,然後提議說:“你來唱唱音階怎麽樣?”

趙小盼迫不及待地點點頭。

電吉它彈的是1——,3——,2——,4——,3——,5——,4——,6——,……

趙小盼吃力地尋找著那些梯階,她的嗓音就象又僵又硬的腿,要踩準那些台階真有點兒勉為其難。顫抖、碰撞、滑跌、虛踏……,將那段音程走下來,她的鼻尖上已經沁滿了細小的汗珠。

沒有人笑。似乎對於這個連音階也唱不準的女孩,連笑也是不必的了。

“怎麽說呢,盼盼,你的基礎也太——”

一個大大的哈欠,將“周華健”的話阻斷。他就那麽戛然而止了,似乎不想說也不屑於再說些什麽。他滿臉都是倦怠,就象許久沒有擦拭的桌台,看上去黯然無光。

怎麽會,怎麽會呢!趙小盼在心裏尖銳地叫著,這家夥哪一點兒象周華健?他的嗓音又粗又濁,象一缸晃晃****的醃菜水。他的胡子和頭發髒兮兮的,象是破毛刷和爛拖把。他的風度——,他哪有什麽風度呀,他那樣子假惺惺的,看上去就讓人惡心,惡心。

什麽“周華健”,他是個假冒偽劣產品!

……

“藍狐組合”走了,“周華健”走了,他甚至沒有再回回頭。

淚水從趙小盼的眼睛裏無聲地湧流而出。她任由它們湧流,她任由它們把這個世界模糊起來。她什麽也看不到了,她什麽也聽不到了,她把自己封裝在失望和憤懣裏。

“小盼,聽哥的,別生氣了,別難過了。渴了吧?來,喝點兒果汁。”是溫玉生的聲音在耳邊響。

趙小盼偏過臉,看到溫老板竟象個仆人似的端著一杯冷飲站在她的旁邊。似睜似閉的眼睛似開似合的嘴與似挑似落的眉毛組成的那張似睡似醒的臉討好地麵對著她。

趙小盼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哇”地哭出了聲。

“好了好了,要讓哥說嘛,其實你唱得也不錯。”

溫玉生說著,手就搭上了趙小盼的肩,溫溫軟軟地撫著。

那些男女侍應生們在旁邊竊竊地笑,隱隱地笑出一種幸災樂禍的敵意。

趙小盼感覺到了那種敵意,於是她強忍悲聲,索性從溫玉生的手裏接過冷飲,大模大樣地喝起來。

“小盼呀,聽哥的話,別喪氣。廣東人不愛吃辣火鍋,不等於川菜不好吃。你唱歌他們不喜歡,不等於你真的不行。各有各的風格,各有各的口味就是嘍。”

這番話趙小盼聽著舒心,她“嗯嗯”地點點頭。

溫玉生的手從趙小盼的肩上悄悄地滑下來,滑到了她的腰背上。

“盼,哥認識的演唱組多著呢,哥趕明兒帶你再去試一家。啊——”

……

溫玉生正在趙小盼的耳朵邊上竊竊私語著,譚梅從大門那邊走了過來。

“行了,溫總,你就別在那兒羅嗦了,人家小盼的男朋友來接人了。”譚梅斜著眼兒說。

溫玉生這才溫溫吞吞地離開了趙小盼。

從“海軒”炫目的燈光中走出來,夜色的沉靜與平實讓趙小盼波動的情緒變得平穩了。四下環顧,她隻看到了遠處那些佇立的街燈,卻沒有發現來接她的人。

咦,人呢?她心裏詫異著,張口喊了一聲,“寶貴哥?——”

那是站在台階上向遠處喊的,“哎”的一聲回應卻很近很近,幾乎就在身邊。趙小盼循聲望去,看到常寶貴就在台階右側的樹牆邊站著。

她站的位置太高太亮,而常寶貴那裏就顯得太低太暗了。

常寶貴從暗影裏走出來的時候,推著一輛自行車。

“咦,哪兒來的車?”趙小盼驚奇地問。

“朋友借給我的。”常寶貴拍了拍車後座,“上來吧,我帶你。”

“好哇,”趙小盼興致勃勃地說,“你先騎著走,我會跳上去。”

常寶貴會意地笑了笑,然後就慢慢地騎動了。

趙小盼跟在後麵跑了幾步,伸手拉住車座,身體靈巧地一躍,便穩穩地落在了後座上。

趙小盼的身體落下來的時候,車子忽悠悠地顫了顫,常寶貴的心也隨之悠了幾下。真是愜意得很哩,那感覺就象灌了幾大口酒。

“坐好了?”他問。

“坐好了。”趙小盼在身後回答。

莫名的興奮忽然襲來,常寶貴就象狠狠地踩下油門一樣,使勁兒地蹬動了腳踏板。自行車快樂地向前衝去,趙小盼猝不及防,驚叫著伸開雙臂,抱住了他的腰。

“啊!——”

那欣喜的叫聲撲打著翅膀,在夜空裏飛翔。

自行車就象受到剌激的馬,愈發快疾。

趙小盼將常寶貴的腰摟得更緊,臉頰也不知不覺地貼在了常寶貴的脊背上。那種依偎,那種信賴將常寶貴的身心撼動,將他浸在了無邊無際的幸福之中。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在這種溫馨的夜晚,穿行在如此寂靜的長街上,兩人相偎相伴的感覺真好,真好。趙小盼想起了在家鄉縣城裏自己羨慕過的那些情景:一對兒一對兒的俊男靚女就是這樣騎著坐著摟著笑著穿行在城關的街道上。常寶貴的肩很寬哩,常寶貴的腰很壯哩,剛剛破滅了對“周華健”的那種虛幻的感情,趙小盼愈發感到和常寶貴的親近是實實在在的了。

“寶貴哥,你車騎得真快。”

“嘿嘿。”

“寶貴哥,你可真有勁兒。”

“嘿嘿。”

憨憨地笑了之後,常寶貴忽然想起了什麽。

“小盼,我給你帶了糖。你吃不吃?”

“吃呀,在哪兒?”

“在我褲口袋裏,自己拿。”

常寶貴雙手扶著車把,向右偏了偏頭。

趙小盼就慢慢地將手伸過去,向常寶貴的褲袋裏探。那條隧道深幽幽的,還拐著彎兒。指頭畏畏葸葸地探進去,沒有探到糖塊,卻探在了肌肉和骨頭上。

是那般堅實的肌肉和骨頭。

“呀!——”

那些指頭受驚似的退了出來。

“拿嘛。”常寶貴說。

“人家不嘛。”

“好,好,我來拿給你。”

常寶貴放慢些車速,空出右手,在褲袋裏抓出了巧克力糖塊。雖然用紙包著,那兩個巧克力糖塊還是融軟了。趙小盼用指頭拈起來,放進嘴裏。嗯,好甜,好香。她嘖嘖嘴,還下意識地舔了舔指頭。

心情也是又甜又香又軟呢。

趙小盼情不自禁地想和常寶貴談談知心話。

“寶貴,你的人生理想是什麽?”

“你說啥理想嘛。”

“就是,人生的理想呀。就是,你這一輩子打算怎麽過。”

“噢,你是想知道俺心裏想哩啥呀?俺也正想給你說說哩。”常寶貴迫不及待地回答,“你說這一輩子呀?這一輩子得找一份工吧,得掙一份錢吧,得娶一個媳婦吧,得生一個兒子吧。有了這四樣,人這一輩子也就算沒白過啦。”

說完,常寶貴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聽了常寶貴的“四個一”,趙小盼涼噤噤地清醒了。唉,錯了錯了,跟常寶貴能談什麽“理想”嘛。

趙小盼忽然沒了興致,她閉上嘴再不說話。

“咦,小盼,你咋不吭聲啊?”

“……”

常寶貴慌了,連忙解釋道:“生兒子,那是俺爹哩要求,他說咋著也得有個孫子吧。其實要讓俺說哩,男孩女孩都中哇。”